1.

孟河自西而起，穿過長津，彎彎曲曲沿著兩岸向南，匯進(jìn)平川江。

長津總是燈火煌煌，每到夜里，街上的霓虹廣告便接連亮起，映在河里泛起粼粼波光，混合著歌舞廳里飄出來的音樂，叫人感覺很熱鬧。

顧終南坐在車?yán)铮砩蠋е鴳?yīng)酬時的煙酒氣，彩光一道道從他臉上閃過，卻半點(diǎn)沒能夠染上去。他只是個過客，沾不上這聲色。

黑色的別克車停在顧家門前，顧終南板了一晚上的臉終于松了一些。他扯開衣領(lǐng)，先前焐出的熱氣隨著身上出的酒汗直撲上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喝得多了些。

真是不爽。

“少將慢走。”

顧終南和各路人馬交際了一晚上，實(shí)在不想再多說話，他先不耐煩地?cái)[擺手，頓了頓，又回過頭。送他回來的司機(jī)年紀(jì)有些大，此時正恭恭敬敬站在后邊，見他回身，意外之余連忙低下頭去，誠惶誠恐，生怕自己說錯做錯了什么。

可顧終南隨口道了句：“有勞。”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家門。

老陳伯早聽見聲響，此時就候在門內(nèi)，見他回來，遞去一杯醒酒茶。

“少將回來了。”

那茶有些燙，尤其是在這晚上，有了對比，存在便更鮮明。

顧終南把杯子握在手里：“我爸回家了嗎？”

“局長還沒回，但大抵快了，剛才打了個電話說讓少將等等他，似乎有話要和少將說。”

“嗯。”顧終南應(yīng)了聲，“那我去長廊吹吹風(fēng)醒醒酒。”

更深露重，天氣又冷，還喝了酒，這時候吹風(fēng)，第二天難免頭疼。陳伯原想再叮囑幾句，可顧終南步子邁得大，幾步就走遠(yuǎn)了。

他這輩子都在顧家做事，可以說是看著顧終南長大的。

都說投胎是個技術(shù)活兒，而顧終南一出生就占了這么個優(yōu)勢。從前，大家說起他，都講那是長津顧家的少爺，是刑偵調(diào)查局顧局長的獨(dú)子。當(dāng)顧終南提著東西說要當(dāng)兵的時候，多的是人等著看笑話。

他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錦衣玉食被捧著長大的顧小少爺能吃什么苦呢，心血來潮罷了。

可亂世多紛爭，顧終南一仗一仗地打，隨著時間流逝，流言也一天一變。

而今，五年過去，看熱鬧的人閉了嘴，也終于沒有人再叫他小少爺。

陳伯在門口站了許久，腰已經(jīng)有些疼了。他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站姿，彎腰打開熱水壺的蓋子，伸手探了探溫度，繼續(xù)等著顧常青。心說，這壺不那么保溫了，明天要去換一個。

顧終南邊走邊喝，一杯茶很快就見了底。

坐在欄桿上，他蹺著一條腿，隨手把杯子放在旁邊，靠著柱子就開始發(fā)呆。他仰頭，吐出一口氣。軍隊(duì)里北方漢子多，大都闊朗，話不多說，干干脆脆，天大的事兒打一架也就過去了，哪像今晚那些人。

“在這里坐著干什么？”

顧常青從后邊走來，手里的空杯子往后一放，靠著身后的柱子蹺腿，同款姿勢坐在了他的身邊：“這么大的人了，半點(diǎn)兒人情交際都不會做，這種場合是你說走就走的嗎？”

“不然呢？我飛回來？”

顧終南的輪廓身形都像極了顧常青，只是他五官更深一些，眉眼間也帶著飛揚(yáng)的傲氣，看上去就不好招惹，不如顧常青沉穩(wěn)溫和。

“走到這個位置，你也該學(xué)學(xué)如何同這些人打交道了，他們不是良善之輩，要整你有的是法子，和他們擺臉色對你有什么好處？”

聽到這句話，顧終南想起陸青崖，于是順口就接了句：“要什么好處，我爽不就行了？”

顧常青氣得探過去就往他頭上敲。

顧終南先是下意識往邊上一晃要躲，但很快又湊回來。顧常青原本下的力氣不大，可不巧，碰上顧終南往這邊接，打得便重了。

“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擔(dān)得起。”

顧終南挨了這一下，腦子也清醒了些，態(tài)度卻不變。

“我就是看不慣那些人，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煩不煩人，還要我多和他們打交道，做什么夢呢。”

“你當(dāng)著他們也這么說？”

“我倒是想，我又不傻。”顧終南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嫌棄，“今晚我不還對他們笑了嗎，真要忍我也能忍得下來。”

顧常青望著他，忽然覺得神奇，昨天還是個屁大點(diǎn)兒的孩子，不聽話抓過來賞一頓“竹筍炒肉”就行，生氣了也好哄得很。他什么時候長成這個樣子了？以前還能趴在他背上，如今再看，肩膀比他都寬了。

顧常青站起身，走過去，拍了拍顧終南的胳膊。

顧終南有些疑惑：“爸？”

“挺結(jié)實(shí)的，在那邊怎么樣？”

“參州？挺好，大家伙兒都挺好。”顧終南說著，握拳鼓起肌肉，挑眉笑道，“剛才沒注意，您再拍拍，更結(jié)實(shí)。”

這哪像個少將，分明還是那個皮孩子。

顧常青看得好笑，直接一巴掌呼上去：“你啊，就是走得太順了。”

是啊，顧終南這一路走得太順了。

在家的時候是小少爺，想?yún)④娋蜕搅松賹ⅲ皇钦f他沒有付出、沒有本事，也不是說他沒經(jīng)歷過兇險(xiǎn)。他的確是靠著自己走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家世是保不出一個少將的。便如陸校長所說，他是將才，但有能力的人不少，只那些人都不如顧終南有大運(yùn)傍身。

顧常青道：“你如今立場不明，在他們眼里便是敵非友，尤其是段林泉……”

“他在西南，我在西北，我們不搭界。更何況他是軍閥，我又不是，我也沒他那個心思，去架空什么總統(tǒng)，爭什么權(quán)、奪什么利。”

2.

自上任大總統(tǒng)病逝之后，西南軍閥便把持住政府，明眼人都知道，新總統(tǒng)楊勝夕不過是個傀儡，反而是西南軍閥段林泉操控著實(shí)權(quán)。同樣帶兵，同樣占據(jù)一方，段林泉原先獨(dú)大，卻不料幾年前橫亙出了一個顧終南。

他像只年輕的獅子，嘶吼著在亂世里登場，亮眼得叫所有人一下就記住這個名字。

顧常青道：“你這么覺得，人家可不這么想。”

顧終南原是少將，管轄西北軍區(qū)，近日又新立戰(zhàn)功，按說是要受封的，沒想到“大總統(tǒng)”卻借此機(jī)會，將他的部隊(duì)與另一支合并，同時增加一個調(diào)度部門。而顧終南也在明面上接管了這個部門，現(xiàn)在，說得好聽一些，他是調(diào)度總指揮，但真要細(xì)究起來，這個“總指揮”卻沒什么實(shí)權(quán)。

明升暗降，有人在忌憚他。

顧常青嘆了一聲：“很多東西你心里也清楚，多說無益，你自己小心就是。”

顧終南不以為然。

“能有什么，我不過就在長津待個一陣子，等到時候回了參州，我兵照帶，仗照打，弟兄們該聽誰的聽誰的，是總指揮還是其他有什么分別？”

聞言，顧常青從這句話里意識到什么，氣勢一變。如冰潭寒風(fēng)，如高山積雪，冷厲得叫人呼一口氣都被凍得鼻腔發(fā)疼。

“在你眼里，西北軍區(qū)屬不屬于國軍？”

這話問得顧終南一愣。

按道理來說，所有軍區(qū)、所有軍隊(duì)都該屬于國軍，都?xì)w國家管制。但總有些地方權(quán)力過大，不僅不受中央管制，甚至還與中央分庭抗衡。便如段林泉，他占據(jù)西南，以九康為據(jù)地，西南軍區(qū)只服從于他，不服從于中央政府。

按土話說，他是西南王，在那塊兒，他比皇帝大。

顧終南略微沉默。

他知道顧常青的意思。

割據(jù)一方，占地為王，不受法律法規(guī)限制，不受任何人管，自然也就不需要理會任何外界施加的壓力。若他也學(xué)段林泉，那么這個調(diào)度總指揮，他自然不用放在心上。

如若這般，他自然可以照自己原先所想，回到參州，不管不顧，兵照帶、仗照打。可如今內(nèi)憂外患，國力衰微，他帶兵打仗，想的從來都是把破碎的山河拼湊完整，而不是借此機(jī)會分一杯羹。

沉默許久，顧終南終于抬頭。

眼眸堅(jiān)毅，語氣肯定。

他道：“當(dāng)然。”

這兩個字里帶著他的堅(jiān)持也藏著他的妥協(xié)。

即便不甘心也沒辦法，有些東西必須放棄。

顧常青不自覺松了口氣，浮出的笑里帶著欣慰。

“今晚你累了，回房休息吧。”

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伸了個懶腰，顧終南拽著顧常青站起身來，他笑出一口白牙：“您也是，早點(diǎn)兒休息，別熬夜了，您看您都這歲數(shù)了，還是多喝熱水早睡早起才行。”

“什么時候輪到你教訓(xùn)你老子了！”顧常青又是一巴掌拍過去。

顧終南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挨家人打只會齜牙咧嘴叫喚兩聲，然后就當(dāng)事情解決了，一溜煙跑回自己房間。

夜色彌彌，顧常青看著顧終南拐彎回了房間，自己卻沒動。

他在長廊上又站了會兒。

顧終南一路走來，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清楚那些被家里打點(diǎn)過的人情。如今他功名漸成，有了本事，站得穩(wěn)，心氣高，自然越難磨平。不過本就如此，哪個年輕人不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走自己喜歡的路？哪個有抱負(fù)的人愿意被別人限制？

他清楚這個，也清楚顧終南的沖動和驕傲。

沖動和驕傲不是大缺點(diǎn)，只是放在某些時候，容易被人利用。

沒有哪個父親不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顧常青也不例外，好在他正值壯年，也有門路，私下還能為顧終南打點(diǎn)一二。

他還有許多時間讓這小子慢慢成長。

3.

瑞雪至，正月初。

今年是羊年，街邊的小攤上多了許多賣剪紙的，有手巧的能在一張紙上剪出四只小羊，邊上還有鏤空花紋，大紅色的一片糊在窗戶上，看起來熱鬧又喜氣。

顧終南沒怎么買過這些東西，但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手里提著的大包小包，忽然也想湊個熱鬧。于是，他先去提了幾掛鞭炮，順路又去看了眼窗花。

只是那窗花紋樣雖多，在他眼里卻沒什么差別，他看了眼，隨手拿了幾張付錢就走。

回家的路上遇見一個報(bào)童，他原想去買份報(bào)紙，但剛剛走近，就聽見那報(bào)童喊：“賣報(bào)啦！最新消息！顧少將升任西北軍區(qū)調(diào)度總指揮啦——”

聞聲，腳步一頓，顧終南繞了過去。

也不是別的，只是“升任”這兩個字叫他不舒服。

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自己介意這種事實(shí)在小氣，于是他又給自己找個理由，心說那消息過了幾天才報(bào)出來，已經(jīng)不新鮮了。

“麻煩讓一讓……”

街上雖然人多，但并不擁擠，可身后那人愣是推了顧終南一下，要不是他手快撈住，那鞭炮就要掉地上了。

前邊的人身形窈窕，寒冬臘月的只穿了一件黑長皮衣，腳下踩著一雙短靴，長卷發(fā)在腦后束成高馬尾，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顧終南正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剛想到什么就看見她停了下來，站在那兒忽然笑彎了腰。

她回頭時恰巧有風(fēng)，那風(fēng)將她額前的碎發(fā)往后拂去，一雙笑彎的眼睛粲然生光，給人的感覺明艷又颯爽。

顧終南在看見她的時候有些意外，直到對方爽朗拍上他的肩膀：“怎么，回來才多久，我都認(rèn)不出了？”

他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恢復(fù)如常，“喲”了一聲，眼底含笑。

“什么時候到的？”

“剛到，來時路上走了偏路，被泥石流攔了兩天，有幾個兄弟幫忙救人受了傷，小四季顧著他們呢。”陳柯君環(huán)著手臂，“嘖嘖，他那小身板，光救治被泥石流殃及的村民就是幾天沒睡，現(xiàn)在還在那兒看著他們，也真是吃得消。你得給他記上一功。”

顧終南輕嗤：“只要你不去打擾人家，人家有什么吃不消的。”

“去你的！”陳柯君下手沒個輕重，這下真把顧終南抱著的鞭炮給拍掉了，“什么打擾，你再給我說一句試試？我告訴你！我們這叫打情罵俏，不懂別瞎說。”

顧終南蹲在那兒撿鞭炮：“是啊，你倒是想和人家打情罵俏，你看看人家理不理你。”

“你說什么？”

“我說……”顧終南撿完鞭炮站起身，身上的尖銳和傲氣完完全全收了起來，“我說你這何必呢，人家李四季文文弱弱一個醫(yī)生，隨軍路上已經(jīng)夠辛苦了，哪能守得住你的厚愛？你要是實(shí)在想折騰，來，我就在這兒，你找我。”

“你？”陳柯君撇了撇嘴，滿臉的嫌棄，“得了，姑奶奶口味清淡，吃味道重的怕嗆著。”

低了低眼，顧終南無謂似的聳肩。再抬眼時，他又是一派自然：“你們現(xiàn)在住哪兒？”

“營房唄，不然住你家？”

顧終南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還上癮了你！”

陳柯君眼睛狹長，眼尾微微有些上挑，睫毛很長，襯得眼睛黑亮，笑不笑都顯得媚。偏她性格隨了出身，氣質(zhì)英氣到把長相上的媚意直接壓了下去，脾氣也強(qiáng)硬得很，在許多時候都叫人覺得嗆。

“那你現(xiàn)在是要回去？”顧終南回家的路該往東走，但他有意無意跟著陳柯君往北拐了好幾道，“不然去我家吃個飯唄。”

陳柯君語氣干脆：“不了吧，我今天都沒來得及和我家小四季吃飯呢。對了，你往這邊走干什么？”

“我……”

顧終南沒想好怎么答，倒是陳柯君幫了他一把。

“哎，也正好，反正你都走過來了，不如把六兒領(lǐng)回去唄。”

顧終南驚訝道：“你們把六兒帶過來了？”

六兒是一只猴子，極通人性，約莫是從馬戲團(tuán)里逃出來的，顧終南撿到它時，它全身都是傷，一道一道，全是鞭子抽出來的。當(dāng)時它還小，又弱又瘦，顧終南以為它多半活不下去，只想著帶回來養(yǎng)幾天，不料它居然撐了下來。

“不然呢，部隊(duì)合并，軍區(qū)整改，那個暫代你的新頭兒不好說話，你叫我們把它扔哪兒？放回山林當(dāng)大王？”

顧終南聞聲不語，偏偏陳柯君不是什么解語花，對他的情緒毫無察覺。

“說起來那個整改是怎么回事？說是給我們加人，但在加人之外還調(diào)走了幾支部隊(duì)，他們這個加人加得不虧啊，真不白送，做整改的人以前干會計(jì)的？”

顧終南似笑非笑：“誰知道呢，說不準(zhǔn)還真是。”

“嘖，那他真不該轉(zhuǎn)行，繼續(xù)待在會計(jì)行里，準(zhǔn)大有作為。”

“你怎么知道人家轉(zhuǎn)行不是為了作為更大？”

她往他背上一拍：“說的也是！”

陳柯君力氣很大，尤其是放松下來和情緒激動的時候，經(jīng)常一巴掌能把人拍蒙。顧終南沒有防備，被拍得往前一栽，卻一個字也沒有抱怨，習(xí)以為常似的繼續(xù)和她說話。

長津因?yàn)闉l臨江海，位置又好，貿(mào)易往來不斷，即便外邊再怎么亂，這兒依舊繁華熱鬧。白天能聽見汽船汽車的聲音，而夜里便是歌舞升平，游人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每天擦肩的都不是同一批人。在這樣的地方，沒有誰會去注意身邊過路的人。

但總有認(rèn)識顧終南的。

年輕人攥著一份報(bào)紙悠悠晃晃，卻在看見顧終南的時候停下腳步，一愣過后忙掏出報(bào)紙看著照片對比。可報(bào)紙上那個人神情嚴(yán)肅、滿臉寫著不爽，和不遠(yuǎn)處走過的那位像是兩個人。

大家都說顧少將難相處，年輕人撓撓頭，心說哪兒啊，顧少將被拍得那么重都不作聲，脾氣分明好得很。

傳言這種東西，果然都不可信。

4.

刑偵調(diào)查是個苦差事，沒有哪樁案子善解人意，知道在過節(jié)過年時候消停會兒。

顧終南打十六歲參軍至現(xiàn)在，回家的次數(shù)不超過一只手，每年過年，最舒服的也就是和兄弟們喝酒煮火鍋。暢快歸暢快，也會想家人。

好不容易今年回了長津，原以為能在家吃個團(tuán)圓飯，沒想到他爸卻公務(wù)纏身回不來。而他爸不回來，他也懶得回祖宅去和那些疏遠(yuǎn)的親戚打交道。

顧終南放了電話，心說行吧，把六兒托給陳伯，轉(zhuǎn)頭就出了顧家往營房走。等他和兄弟們聚過，吃飽喝足再回來，已經(jīng)是響著一路鞭炮聲、空氣里彌漫著硝煙味的凌晨了。

大抵都在守年夜，街上人少，每家窗戶里都透著暖黃的光，顧終南抬頭，正巧看見一個孩子趴在窗戶邊上畫畫。在凝著水霧的玻璃上畫出笑臉，孩子手上的“年”字寫到一半，忽然低了眼睛，從透明的那塊地方看見顧終南。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孩子咧開缺了門牙的嘴沖他笑了笑就跑回去。

青瓦上結(jié)了霜，樹枝也被薄冰裹住，石板路有些硌腳，顧終南繼續(xù)往前走，偶爾因?yàn)榉孔永飩鞒龅男β暥鴤?cè)目。

他路過的每家都好像很熱鬧。

風(fēng)雪里走了一路，顧終南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diǎn)了。原以為大家都睡了，沒想到門內(nèi)還亮著一盞小燈，剛一開門，他就看見陳伯從邊上的小房間里走出來。

這場景讓他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他那時貪玩好動、喜歡闖禍，每回惹了他爸生氣，偷溜出去進(jìn)不來門，都是陳伯給他開的。

只是那時陳伯的頭發(fā)還不是這個顏色。

“怎么還沒睡？”

“年紀(jì)大了，睡得淺，聽見響動，想著少將回來了，就起來瞧瞧。”陳伯拿著鑰匙鎖門。

顧終南也沒多想：“那早些睡吧，這天寒地凍的，還是被窩舒服。”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回屋。

“少將。”

顧終南回頭，看見陳伯皺著雙眉：“怎么？”

陳伯滿臉擔(dān)憂：“少將，那邊院子里，陸小姐待了一整天沒出來，我中午和晚上給她送飯也沒見著動筷子的痕跡，我看她狀態(tài)不大好，又不知道究竟是個什么情形。”陳伯說著，有些猶豫，“但我剛才看那院子燈火沒熄，想來陸小姐還沒睡。”

顧終南聽出了陳伯的言外之意，他瞥了那邊一眼：“行，我去看看。”

他朝那邊兒走幾步，想到什么，又停下來。

“廚房還有吃的嗎？”

“有的，放在灶上熱著呢。”

顧終南點(diǎn)點(diǎn)頭：“那沒什么要緊的了，快回去休息吧。”

說完他便朝著那邊走。

今兒個下了些雪，白天時，雪水融在了院子里，入了夜溫度一降，便結(jié)了層冰。而此刻，它們反著些光，碎在他的腳下。

顧終南不會什么委婉的方法，他原先想的是直接把人叫出來吃飯，可當(dāng)他走到院外，透過門縫看見里邊薄薄的火光，便又頓住了。

這個院子的門有些舊，門縫較寬，縫隙最大處約有兩指。

透過那道縫隙，他看見了蹲在鐵盆邊上燒紙的陸青崖。

她身形單薄，風(fēng)一吹就能倒了似的，夜色里，火光明明滅滅映在她的臉上，將道道水痕照得格外清楚。

顧終南想起一件事，她似乎還沒滿十八歲，也沒什么大的經(jīng)歷，她還是個學(xué)生，這大概是她過的第一個沒有父親的年。

這下不好辦了。

不能把人直接叫出來吃飯。

他想著想著，有些發(fā)愁。

顧終南擰著眉頭走回自己屋子，這該怎么辦？不然就當(dāng)作什么都不知道，讓她自己冷靜一晚上算了？可就她那小身板兒，滴水未進(jìn)的，能撐過一晚上嗎？

正糾結(jié)著，他打開門，一個影子飛快躥過來，順著他的腿就爬到了他的懷里。

“喲，沒睡？”

六兒的眼睛又大又亮，顧終南笑著捋了一把它的毛。

剛剛捋完，他的眼睛便亮了一下。

“有了！”

燃完了最后一張紙錢，鐵盆里的火光漸小熄滅，陸青崖眼底那跳躍著的幾許亮光也隨之消失。她蹲在那兒許久，直至風(fēng)吹揚(yáng)了鐵盆里的灰才想到該起身了。

可剛站起來就是眼前一黑，有那么一瞬間，她的意識被抽離出去，好在那一瞬很短，她很快穩(wěn)住自己的身形，不至于真的暈倒在這院子里。

也就是剛剛站穩(wěn)，陸青崖一愣抬頭，忽然看見一個影子。

那是只猴兒，瘦瘦小小，動作卻靈活得很。

只見它抱著香蕉、蘋果，從墻上一躍而下，幾步就跑到她的面前。

陸青崖沒反應(yīng)過來，表情一時有些呆滯，那猴兒也不會言語，他們就站在那兒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對視了好一會兒。

接著，猴兒想起什么——

“你記住，這些等會兒都拿給那個院子里的人。”往前倒幾刻，顧終南在院外不遠(yuǎn)處小聲地叮囑，“千萬不能自己吃，你要吃，等會兒回來我再給你拿。”他說完，不放心地又比畫著香蕉，做了個剝皮的動作，做完，又比了個禁止的動作，“記住，不能自己吃！”

猴兒歪歪腦袋，照著記憶里顧終南的動作，剝開了香蕉。

很快，它又想起那個禁止的動作，于是戀戀不舍，把剝開的香蕉扔在了地上。

陸青崖看著它這一連串的動作，卻是越看越不解。

這猴兒是哪兒來的？它抱著這些水果來這里做什么？就為了丟給她看嗎？

“小猴子。”她蹲下身，撿起香蕉遞給滿臉可惜的六兒，“怎么了？”

六兒聽不懂，但它大概猜到了陸青崖的意思。

她把香蕉遞給它，大概是讓它吃的。猶豫了一小會兒，六兒先是吃了一小口，在接收到認(rèn)可的眼神之后，終于放心大膽地吧唧吧唧吃了起來。可吃到一半，它又停住了，把手里剩下的蘋果遞過去，頗有些禮尚往來的味道。

陸青崖接過蘋果，她其實(shí)沒什么胃口，但對面的小猴子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她，好像很希望她能咬上一口。

她笑得很輕，對著六兒晃了晃：“謝謝。”

就著門縫往里瞧的顧終南終于放下了拍腦袋的手。

他眉頭一挑，臉上的表情也從看見六兒扔香蕉時的懊惱頃刻變成了如今的得意。

喲，成了。

一夜，雪意清冷，月光疏淡。

次日徐風(fēng)和暢，陸青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前一夜陪她許久的小猴子。她的記憶停在睡著之前的片刻，她記得，直到那時，那只猴兒都乖巧地蹲在一邊看著她，靈性得很。

可她在顧家院子里逛了一圈，始終沒看見那個小小的影子。

直到她遇見陳伯。

原是不抱希望的一問，卻得到一個讓人意外的答案。

“陸小姐問的是六兒吧？那是少將帶回來的，說來，我今早起來想點(diǎn)個炮仗，正看見少將抱著六兒回屋。”他說著，停了停，“想來是六兒貪玩跑去了那個院子，被少將找到捉回來的。它畢竟只是個猴兒，不大通人性，如果打擾了陸小姐休息，還希望陸小姐不要和它計(jì)較。”

陸青崖怔了怔，連連擺手：“不，它很懂事，沒有打擾我。”

陳伯奇怪道：“那陸小姐找它是……”

“沒什么。”陸青崖一頓，“只是隨便問問。”

“這樣就好。”陳伯笑了笑，“那我先去準(zhǔn)備粥點(diǎn)了。”

陸青崖頷首。

她看著陳伯離開，看著云層漸淡，看著旭日升起。

看向顧終南所在的那間屋子，她低了眼睛，很快又抬起來。

原來不是巧合，水果和猴兒都不是。

無聲地念了一句他的名字，接著，她遙遙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