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冬天濕寒,那風刮在身上,像是攜了無數根針,冷得刺骨。
陸青崖站在人群里,排著隊往前走,她衣著單薄,嘴唇凍得發紫,背脊卻依舊筆挺,不見一點兒瑟縮。
現在時間晚了,街上沒人走動,日本領事館的門口卻擠著許多來等孩子的家長。不遠處,幾輛接人的黃包車停在瓦檐下邊,白日里積攢的雨水順著瓦片的凹槽滴落在車篷上,打濕了上邊一塊,車輪上的泥巴卻差不多干了,看上去等了許久。
被警衛攔在外邊,他們踮腳探頭,朝著門里投去一道道目光。
卻沒有一道是望向陸青崖的。
她抬頭,望了一圈,不久又低下去。
陸青崖抿了抿嘴唇,覺得有些奇怪。
父親沒來接她?為什么?有事耽擱了嗎?可現在都晚上十點半了,有什么事情會耽擱到這會兒?
剛剛想到這兒,陸青崖便聽見遠處傳來了汽車的聲音,車燈照射過來,晃得眾人迷了眼睛。警衛們下意識趕著人群往后退,想給這車讓路,站在邊上的老人一個不穩摔在地上,他們也不管。
眼見車子開近了,警衛們急得連推帶搡地將眾人趕到墻根。
覆著雨水的青石板很滑,那車之前開得又快,摔倒的老人來不及站起,車子眼見就要軋上來。眾人的驚呼壓在嗓子里,然而,那車猛地停了下來。
黑色的別克車熄了燈,從車上走下一個人。
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看上去比在場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可他站在那兒,誰也不會把他當成學生。
顧終南下車,看見摔倒的老人,下意識便上前將人扶了起來。
接著,他回頭,有光從上而下,在他臉上打出分明的陰影,也照出他眉宇之間的輕狂意氣。
被關押的這幾日里,陸青崖心里有事,沒怎么睡,眼睛本就累得發酸,這下又受了車燈打來的強光刺激,瞬間更難受了。她狠狠揉了幾下,手還沒放下去,就聽見不遠處響起一個聲音。
“陸青崖是哪個?”
許是揉眼的力道太重,陸青崖的眼前一片蒙眬,即便瞇著眼努力往聲音的來處看,也只能勉強看見夜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人身形頎長,站得像一棵樹,待在燈下亮著的那塊地方,給人的感覺卻像是黑夜的一紙剪影。
顧終南見沒人回答,又問一遍:“陸青崖在這兒嗎?”
路燈從側后方打過來,將他的影子拉成長長一條。人群里有誰走出來,正好停在他的影子前邊。
眼前的人穿著件茶白色斜襟長衫,長衫下邊露出一截墨綠色長裙。那長衫的領子很高,扣子扣得嚴實,看上去頗有些嚴絲合縫的感覺。顧終南從前看人穿過類似的高領,總擔心對方低個頭就喘不過氣,可她脖頸細長,這么穿很合適。
不過那布料很薄,而眼下正巧入冬,寒意料峭,顧終南望著她,只覺得冷。
可他沒表現出來,只確認似的問一句:“陸青崖?”
“是?!?
得到回應,顧終南幾步上前,影子覆在了她的身上。
“我是來接你的,喏。”他掏出一封信,“你看看這個?!?
陸青崖一頓,很快接過信封。
周圍光線太暗,而寫信的人因為匆忙,筆畫有些亂。陸青崖看不清楚,于是側身借光,和信紙湊得很近。
顧終南見她這個動作,誤以為她是怕自己看見,是以轉了個身。
這里雖是日本領事館,警衛卻多是附近調來的,領頭的常年在各種場所出入,是個有眼色的,他瞥一眼車子又瞥一眼人,眼珠子滴溜著轉上一圈,彎著腰就迎了上去。
“顧少將來接人?”
領頭的笑得有牙沒眼,滿臉的肥肉堆在一起,油光發亮之下是明晃晃的諂媚。周圍幾個人在聽見這聲“顧少將”的時候,明顯一驚,先前還敢偷瞄幾眼的那些人,現在卻是連眼皮都不敢抬了,生怕招惹了他。
可惜,警衛長點頭哈腰,笑得臉都快要僵了,顧終南卻連一個眼神也沒分給他。顧終南掃了一眼不遠處那些團在一起取暖的年輕人,凝重的面色終于有了一絲動容。
這事不小,他也聽說了,前幾天華夏學生聯合會發起抵制日貨的游行,可惜不過一個上午就被日本領事館出面鎮壓。鎮壓時產生了暴亂,領事館借故抓人關押,經由外交部出面協商,今天才把人放出來。
夜里寒風瑟瑟,學生們看上去大多稚嫩,神情里卻都有著相似的倔強。即便力量微薄也要發聲和行動,相較而言,他們比這些揣著槍卻無所作為的警衛強大太多。
夜間多風,自西而來,卷著落葉不輕不重刮過這兒。陸青崖拿在手上的信紙在這時候掉了下來。
信紙很薄,打著旋兒落在顧終南腳邊,他一頓,蹲下身子,想要幫她去撿。
不料有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順著水滴來源抬頭,看見了臉色煞白的陸青崖。
“信上說的是真的?”
顧終南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這是老頭子叫他來接人的時候一起給他的。原以為不是什么大事,顧終南想的是給人看了信直接帶走就成,沒想到還會有這么一出。
可即便不知道,他也穩穩回她:“嗯,真的?!?
老頭子給的應該沒什么假話。
陸青崖聞言,身子猛地一晃,仿佛有千斤重物壓在肩上,她的背脊頃刻彎了下來。
顧終南一愣,他在褲子上蹭了蹭手,看她一眼,想說什么,又因為不知道說什么而移開了視線。他有些納悶,心道這是發生什么了,怎么看個信也能哭成這樣。
末了,他輕咳一聲:“時辰也不早了,我們走吧。”
陸青崖頓了許久才點一點頭。
那些警衛手上拿著名單,起初說對一個名字才能放一個人,可顧終南真要帶誰走,也沒有人敢來阻止,更何況還是核對名單這樣的小事。倒是顧終南走到車邊又返回來,抽出警衛手里的名單,用隨身帶著的簽字筆在哪個名字上畫了一下才又上車。
車里沒比外邊暖和多少,唯一的優勢是能擋點風。
顧終南搓了搓手,準備開車,卻在這時,他聽見后座上很輕很輕、隱忍著的一聲啜泣。他回頭,后邊的人察覺到他的動作,偏頭抿緊了嘴唇,不愿再出聲,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掉,看得人心都揪起來。顧終南皺皺眉,被狗啃過的同情心在這一刻稍微長回來了那么一點點。
可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表現又是另一回事。
“天挺冷的,你要不披著點兒?”
顧終南脫了外套遞過去,陸青崖卻不接,只是搖搖頭。
他見狀,又穿回來。
“對了,聽說你要在我家住幾天。怎么,家里有事回不去,還是不想回去?”說完,顧終南見著陸青崖明顯頓了頓。
他從來都不會看人臉色,經常將好歹弄混,這下以為自己幫人家轉移了注意力,于是講得更起勁了。
“哎,你該不會是和家里鬧別扭了吧?”
后座上的陸青崖在這句之后,終于忍不住了,從喉頭泄出壓抑的一聲。但很快,她又將頭埋了下去,嘴唇咬得更緊,哭得也更厲害了。從顧終南的方向,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額角上的青筋和憋紅了的耳朵。
完蛋,把人惹著了。
顧終南愣了會兒,在腦內搜尋許久都沒找到應對方法,末了,只能摸摸鼻子,承認自己在哄人這方面實在沒天賦,默默轉回去開車。
2.
日本領事館離顧終南住的地方不遠,車程半個小時。
可顧終南回到房里,想起陸青崖下車時的情形,總錯覺這一路走了許久。如果真的只有半個小時,好好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在這么短時間憔悴成這個樣子?丟了魂一樣,連進房間都是他扯著袖子領進去的。
隨便把外套一脫,他倒在床上。
從參州趕回長津,三天兩夜的車程,剛剛到家就被叫去接人,站著的時候還沒覺得,但這一躺下來,顧終南忽然就有點累了。在外邊,他總是繃緊著神經過日子,即便困了累了也難得睡著,這個毛病,就算回家了也沒好多少。
在清醒和困倦里反反復復,他的腦子一秒一頓,零零散散閃過許多東西。
今早好像沒來得及吃飯,好巧,晚飯也沒來得及吃。
這次他回來參加授勛儀式,走得早些,沒和兄弟們一起過來,不曉得他們走到哪兒了。
明天有什么事兒來著?沒事,算起來他還早到了一天,挺好的,能出去溜達幾圈。
隔壁院子那個接回來的姑娘叫什么來著?看上去苦兮兮的,干脆叫她“小黃連”好了……
腦子里閃過一圈亂七八糟的事兒,顧終南眼見著要睡過去,然而,這時外邊傳來了響動。
在眼皮抽動的同時,顧終南的腦仁兒也疼了疼。
他心情不佳,起身時帶出的響動很大,披外套的姿勢都像是在抄家伙。路過桌子時,他給自己灌了一口涼水。他喝得很兇,從牙到胃里一路冷下來,大冬天的讓人很不舒服。
“這是怎么了?”
走出小院還沒幾步便看見被陳伯攔下的陸青崖,顧終南皺著眉頭上前。大晚上的,她在鬧什么呢?
“我要回去。”陸青崖的眼睛血紅,像是哭得太久,頭發也被淚水糊在了臉側,“我要回家?!?
“回家?你回唄?!鳖櫧K南一臉莫名其妙。
可陳伯輕輕扯了他的袖子,貼耳上去:“局長說陸小姐暫時不能離開?!?
“不能離開?為什么?”
“局長走得著急,沒細說?!?
顧終南擺擺手,轉向陸青崖:“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你要么先在這兒待一晚上,等明天我問了我爸,看看什么時候送你回去,怎么樣?”
無緣無故被弄醒,還是沒由頭的事兒,顧終南表面上看起來和和氣氣,心底卻早開始罵娘了。他現在就和油罐子似的一點就能著,偏偏眼前的人還不配合。
“我現在就要回去,我要找我爸?!标懬嘌虏恢寡劬?,整張臉都漲紅了,她整個人繃得很緊,緊得幾乎失去理智,說話也語無倫次,只反復念著這一句。
顧終南強忍著不耐,長長吐了口氣。
他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人,相反,他最不喜歡和這種小姑娘打交道,柔柔弱弱,說不得罵不得打不得,語氣稍微重點對方就開始鬧,整得倒像是他在欺負人。
“回去睡吧,我爸既然讓你待在這兒,肯定有原因?!彼M量放輕聲音,“對了,你是剛剛參加完游行?你想想,會不會是你觸著了哪條線,有危險來著?”
陸青崖還是搖頭,她嘶著嗓子:“不是!”
她有些失控,聲音很尖,顧終南忍不住捂了耳朵。
“我要回去,我……”
這哭腔弄得顧終南一陣頭疼,忍無可忍之下,他一記手刀打昏了眼前的人。在陸青崖摔倒之前,他扶住了她,往肩上一扛。
“你要回去,要找你爸,我都知道你想說什么?!鳖櫧K南納悶道,“回來那會兒還好好的,現在抽什么風呢?!?
陳伯無措道:“少將,這……”
“行了行了,再這么下去還睡不睡了?”之前憋著的火氣全跺在了腳上,顧終南扛著人,步子很大,甩手就走,“我把她放回去,你也早點兒休息,天冷,別忙活太晚了。”
更深露重的,他正說著,腳下陡然就是一滑,差點兒沒把人給摔了,還好他身手靈活,左腿一退便把身形給穩住了。只是,穩住腳步之后,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毫不客氣地把這件事也算在了陸青崖頭上。
推門進去,把人丟在床上,隨便扯了被子往她身上一鋪,也不管蓋沒蓋好,顧終南轉身就走,整個人沖得很。
臨走之前,他還念叨著,說她真是個麻煩。
3.
隨著夜漸漸深了,外邊的風也慢慢大了,一陣一陣刮過來,不曉得是穿過了哪里,風聲尖得有些瘆人。但顧終南卻將它當作曲子,閉著眼睛點著手指給風聲打節拍,試圖把鬼叫一樣的聲音轉化成催眠曲來平復心底的燥意,讓自己入睡。
然而事與愿違,半晌之后,好不容易醞釀出了困意,他卻再次被吵醒。
盯著不遠處響起的電話,顧終南一雙眼幾乎鋒利成了刀子。
乒乒乓乓卷了一地東西,他帶著火氣接起電話:“誰……”
還沒來得及發作,他的火氣就被鎮壓下來。
“爸?!鳖櫧K南使勁揉了把自己的頭發,“您這么晚打過來有什么事嗎?”
電話另一邊的人有些嚴肅:“人接到了?”
“早接著了,這會兒都睡下了。”
“我叫你接到之后給我打個電話,忘了?”
顧終南癱在了椅子上,干干脆脆回答道:“忘了?!闭f著,他想起什么似的,“對了,爸,您讓我接的那個人,她沒病吧?”
如果不是隔著電話,顧常青大概一掌就拍上來了。
“臭小子說什么渾話?”
“不是?!鳖櫧K南用手指卷了電話線繞著玩,“那為什么她一會兒安靜一會兒鬧的,還專挑半夜鬧,您說這不是發作了嗎?”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許久。
外邊的風聲依舊,卻沒灌進顧終南的耳朵。比起那些聲音,他更奇怪的是為什么他爸不說話了?
“爸?”
顧常青嘆了口氣,帶著重重心事。嘆完,他問:“你還記得陸元校長嗎?”
“記得,長津大學現任校長,同盟會的元老。”顧終南頓了頓,“怎么了?”
顧常青的聲音沉了下來:“青崖是陸校長的女兒,而陸校長在今天下午去世了,據說是一場暗殺,我們一直在查,但對方沒留下什么痕跡……”
聞言,顧終南一時愣住了。普通的暗殺是不需要驚動刑偵調查局的,換言之,這樁案子既然轉到了他爸那兒,那便不是什么小事。
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隨著電話那頭的講述,顧終南想起許久以前的事情。
顧終南見過陸元校長,那還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當年,他爹把他從軍營里騙回來,想把他丟去學校。那時他很暴躁,比現在的性子更躁一些,覺得讀書無用、拳頭有理,滿腦子想的都是當兵打仗,覺得男人就該拿槍,而不是去握筆。
開學那日,他幾乎是被綁過去的,心里別提有多不爽了。
可那位校長衣著整潔、風度翩翩地站在校門口,對每一個入校的學生點頭微笑。當時陸校長的年紀還不大,因此不好說他慈祥,可他看上去如兄如父,意外地叫人覺得親切。
后來,顧終南在學校待了幾周,故意惹事耍賴,還在班上鼓動同學參軍,一個勁兒搗亂,就為了被開除。可當他真的如愿被請去校長室,站在門口,卻又有些猶豫著不想進去。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但他就是不想看見那位校長失望。
也就是這一猶豫,顧終南在門口聽見了一番話。
他不清楚前因后果,卻記得陸校長帶著笑意在勸服誰。
“……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東西,就像孫教授,他博古通今,對于歷朝歷代的史學如數家珍,卻不善于數學,可我也只要他教文史,數學當然重要,但放在這兒便可以忽略了。學生也是,他們各不相同,拘于一格未免可惜。孩子們有自己的路,他愿意,那便讓他去吧。”
陸校長嘆了一聲,語氣里帶著欣賞:“顧終南,他是將才?!?
聽見這句,顧終南的心里忽地升起一團火。
當年他還小,槍都沒摸熟,雖然懷著熱血,但對自己也并不是毫無懷疑,而陸校長是第一個肯定他的人。
從回憶里走出來,顧終南已經坐直了身體,嘴唇也抿得死緊。他既不會夸人也不會表達,但論教書育人,陸校長沒得說。
這位老師,他是很敬重的。
“我接到消息的時候走得著急,怕陸校長這件事有什么未知的牽扯,只能叫你去把青崖接回來,以防意外。對了,我信上寫得也清楚,你之前說青崖情緒不穩?那現在呢,現在怎么樣了?”
顧終南喉頭一澀:“爸,您給她的那封信里寫的是這件事?”
“怎么了?”
直到這時候,顧終南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什么混賬事情。陸校長走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對陸青崖不僅不耐煩,還嫌她哭鬧,把人打昏了……
他怎么就這么欠呢?
“我……”
他剛要說話,顧常青那邊便傳來了人聲,似乎是有緊急的事情,幾句之后很快掛了電話。
像是被水泥堵住了氣管,顧終南只覺得自己悶得慌。
他放下電話,走回床邊,整個人出了一身汗。
末了,顧終南給了自己一拳。那拳頭用了狠勁兒,直直打在臉上,他嘗到了滿口的血腥味,但心頭的郁結并沒有因此消退幾分。
他這干的叫什么事兒啊。
4.
顧終南心煩氣躁地在椅子上坐了一宿,次日剛剛破曉便爬起來,擦了把臉、穿好衣服就到隔壁院子門口等著。
清晨的風很涼,顧終南本就一夜沒睡,洗臉的時候又有些急,水濺起來弄濕了領口和額發,這時被風一吹,只覺得臉上冷,腦子熱,頭很疼。他坐在門檻上,抱著手臂望著那扇關著的門,冷風從外邊卷來,糾纏成細細一股,鉆進他的衣領。
寒意順著背脊往上探,顧終南不自覺打了個哆嗦,接著鼻子便有些癢,想打噴嚏但又打不出來,難受得很。顧終南努力找著打噴嚏的感覺,放任自己的表情猙獰,找著找著,那邊的門忽然開了。
剛一開門就看見院門口坐著的人,陸青崖的動作一滯,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倒是顧終南先站了起來,他腿長步子大,兩三步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
顧終南明顯沒準備好,話頭起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末了,他干咳一聲:“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樣?”
之前走得太急又快,顧終南站得和陸青崖有些過近,這樣的距離多少讓人不自在,可她沒有后退,只是微微抬頭,看他一眼。那雙眼清凌凌的,帶著薄薄一層冷霧,站在這樣一道目光里,顧終南忽然生出錯覺,以為她是從千山萬嶺走來的遠歸人,衣裳沾了嶺上積雪,與他擦肩而過時,便自然留下清寒孤高而不可攀的氣息。
“哎,等等!”
陸青崖不欲理他,關了門就要離開。
顧終南連忙拉住她的袖子:“你要去哪兒?”
許是一夜都皺著眉,直至睡醒才松開一些,這下子哪怕稍微牽動一下都疼。陸青崖回頭,神情有些麻木,輕輕將自己的衣袖從他手里扯出來。
“回家。”
直到這時候,顧終南才發現,她的眼圈有些腫,泛著紅,約莫是在夢里哭過。見她這情狀,顧終南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嗓子,瞬間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也知道,她該是很不待見他的。畢竟將心比心,若他處在她的狀態,在陌生的環境里對著一個陌生人,被冷言冷語不耐煩地對待,最后還被打暈,他醒來之后怕是能一槍崩了對方。
看他不說話,陸青崖再度想走,而他伸伸手,到底沒有再拉她?,F在情勢確實不明朗,但攔著一個女兒去見自己去世的父親最后一面,也不是多有理的事兒。顧終南跟著她走了出去,眉頭擰成個結。
他什么也不說,就背著手跟在她的身后,而她也不管,徑直往大門處走。庭院長廊,青磚瓦墻,兩個人走了一路,最終停在門前。
大門上落了鎖,陸青崖怔了怔,用手扯了兩下。
顧終南終于找到可以插話的地兒:“這樣打不開的,要鑰匙。”他說,“我有,你等我,我回去給你拿?!?
陸青崖回身,困惑于他的改變,如果她沒有記錯,昨天他可不是這樣的。顧終南看出她的想法,剛想說些什么解釋的話,就看見她微微頷首:“謝謝?!?
顧終南欲言又止,本想直接回去拿鑰匙,但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糾結了一小會兒,他反身走向她,站軍姿似的立在她面前。
陸青崖不清楚這是怎么了,只是順勢望他。
薄霧流動在徐徐晨風里,朝陽為磚瓦鍍了金邊,而他站在流光中間,背著手,看著她,帶著幾分生疏。
他說:“對不起?!?
陸青崖一愣,沒想過他會對自己說這個。畢竟顧終南給人的感覺太過于桀驁恣意,而這樣的人或多或少會有些自我,不會對人道歉。
“對不起啊,我昨天有點兒過分了?!鳖櫧K南說,“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應該和你說聲抱歉,不是說要你原諒我?!遍_口之前有些別扭,真正說完卻輕松了些,他松開背在身后握拳的手,“那我去拿鑰匙了,你等我,一會兒就來?!?
說完,顧終南轉身快步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心上壓著的大石稍微變輕了點兒,他也終于能喘一口氣。
然而,顧終南沒走幾步,就看見陳伯從另一邊走來。
因為錯開了些,陳伯沒看見側后方的顧終南,只看見站在門前的陸青崖。
“陸小姐,你這是要上哪兒去?”陳伯腰間別著鑰匙,本來是到了點兒想來開門,這下子卻也不敢隨便開了。他為難地看她,“局長說了,陸小姐這幾天還是待在這兒為好……”
話還沒說完,腰間的鑰匙便被人從身后抽走。
那串鑰匙碰在一起,帶出清脆的聲音,陳伯一驚,回頭就看見顧終南在那兒找大門的鑰匙,并且一找到就往門鎖那兒套。
“少將……”
“怎么?”顧終南手上不停,“你不是來開門的?”
陳伯虛虛扶住顧終南的手,有些著急:“局長說陸小姐不能出去。”他顧忌著身邊的陸青崖,不敢說得太明顯,只是低聲念著,“怕有萬一。”
“萬一?”
伴著門鎖被打開的“咔嗒”輕響,顧終南偏一偏頭,笑了出來:“有我在她身邊,會有什么萬一。”
“可……”
“我還護不住一個人嗎?”
在開完門后,顧終南將鑰匙放在了陳伯手上,一連串動作看似隨意卻也驕傲至極。
輕塵散落在朝陽金色的光輝里,像是浮光碎星,陸青崖永遠記得這一幕。
這是她人生里最灰暗的一個早晨,她被困在陰影當中,而他打開那扇沉甸甸的大門,站在光霧里朝她回頭伸手。
他說:“走,我帶你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