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綠門
-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 (美)歐·亨利
- 5641字
- 2019-08-12 13:53:08
設想一下,有一天你剛剛吃完晚飯,正沿著百老匯大街漫步,還有十分鐘的空閑時間,剛好夠你吸完一支雪茄。你在心里盤算著今晚的活動,想著自己到底是去看戲劇呢,還是去看雜耍。突然之間,你感覺到一只手拍了拍你的胳膊,回頭一看,正對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一個漂亮女人正站在你身后,滿身珠光寶氣,穿著華貴的貂皮大衣。只見她迅速往你手里塞了一個滾燙的奶油卷,然后亮出一把小剪刀,“咔嚓”一聲剪掉了你大衣上的第二顆紐扣,大喊了一聲“平行四邊形”,然后撒腿就跑,麻利地拐進了一條小巷子,一邊跑還一邊時不時地回頭看。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遇,你喜歡它嗎?恐怕不會。你尷尬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拿著那個奶油卷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決定把它扔到街邊了事。你沿著百老匯繼續走你的路,同時絕望地在地面上四處掃視,試圖找回那顆丟失的紐扣。面對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你十有八九會是這種反應。除非你身上的冒險精神還未完全泯滅,你還稱得上是一位冒險家,那么情形可能會有所不同。但說起真正的冒險家,這種人并不多見,甚至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人們總覺得世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英雄。隨手翻開一本書刊雜志,那些響當當的名字簡直比比皆是。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真正的冒險家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多,許多人只是徒有虛名,充其量只是手持各種新奇玩意兒的商人罷了。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不過是為了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金羊毛[1]啦、圣杯[2]啦、公主啦、財寶啦、王冠啦、名譽啦,等等。而真正的冒險家則不同,他們只管出發,沒有特定的目標,也不刻意追尋什么,只是在不經意間邂逅了未知的命運。對此,我們有一個絕佳的例子,就是“浪子回頭”[3]的故事,特別是他決意回家的那一段。
至于半吊子的冒險家,我們手頭倒是有一大堆。他們大多勇猛非凡,形象光輝,從十字軍侵到哈德孫河邊上的攀巖能手,這些勇士無疑給歷史添彩,給小說增加了許多素材,順帶著也讓文學市場繁榮了一把。但這些人總是有些別的目的,不是有豐厚的獎賞需要爭取,就是有宏偉的目標需要達成;不是有盛大的比賽需要參加,就是有重要的消息需要傳達;不是有尊貴的兵器需要磨礪,就是有偉大的決斗非要進行。他們總想讓自己的名字千古流芳,所以說,他們追尋的都不是純粹的冒險。
在這個大城市里,冒險總是和浪漫結伴而行,到處尋找著合適的對象。當我們在街上閑逛時,它們倆就偷偷摸摸地藏在某個角落里探頭探腦,變幻莫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試探著我們。有時候當我們抬起頭,猝不及防地發現櫥窗玻璃上映出一張神秘而陌生的面孔;有時候我們走在一條靜謐的大街上,突然聽見一聲恐怖的呼喊,感覺到一陣陰冷的氣息從空曠蕭瑟的老房子里傳出來;有時候當我們從出租車里鉆出來,發現眼前并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目的地,而是一扇陌生的大門,仿佛正微笑著等我們走進去;有時候,一張字跡斑斑的紙頁從命運的窗口飄下來,剛好落在我們腳邊;有時候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們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眼神交會之際,相互傳遞著憎恨、歡喜與恐懼的信息;有時候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我們撐開了傘,好心地遮在另一個陌生人的頭頂,而在你傘下的,可能正是月亮的女兒、星辰的孩子。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隨時隨地都會有一塊手帕掉落在地,引來許多蠢蠢欲動的手指和迫切的目光,一場交織著遺失、孤獨、愛戀、神秘、危險和動蕩的冒險就此展開。但很少有人能夠把握住機會,將冒險進行下去。我們已經循規蹈矩地生活了很久,早已磨平了棱角,變成了乏味的人,對種種誘惑視而不見,只顧埋頭匆匆趕路。直到有一天,我們終于走完了平淡無奇的人生,臨終時躺在床上,開始回憶屬于自己的故事。這時我們才發現,人生在世,我們的日子都花在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面,比如常常為了一個壞掉的散熱器而焦頭爛額。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吞噬了我們所有的時間,真正的浪漫卻屈指可數,全加起來也不過是一兩次婚姻,以及鎖在抽屜深處的一塊花手帕罷了。
魯道夫·斯坦納則與我們不同,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冒險家。幾乎每個夜晚,他都會鎖上自己公寓的大門,出去探索奇妙的大千世界。在他看來,他生命中最精彩的奇遇永遠都在下一個街角等著他。有時候,他對冒險的狂熱追逐也會把他引上歧路,讓他付出各種各樣的代價。他曾經兩次在警察局里過夜,也掉進過各種各樣高明的騙局,有一次還被一個巧舌如簧的家伙騙走了金表和所有的現金。但他的熱情卻絲毫沒有減退,每當命運向他挑戰時,他總是勇于挺身而出。
有一天晚上,魯道夫在老城區的一條巷子里閑逛。人行道被兩撥人擠得水泄不通:一撥人步履匆匆,急著回家;一撥人正從家里出來,趕往燈火通明的俱樂部尋歡作樂。
而我們那位年輕的冒險家悠閑地踱著步子,不慌不忙地打量著四周。魯道夫是一家鋼琴店的銷售員。他的領結很特別,別人都是用一根別針固定住,而他則別出心裁地在中間套了一只玉環。他還曾經給一家雜志寫過信,和編輯討論麗波女士那本《詹妮的愛情測試》。這本書對他的生活產生了深刻影響,可謂是他的最愛。
走著走著,一陣猛烈的牙齒磕碰聲傳到了魯道夫耳朵里,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聲音是從路旁一個櫥窗里發出來的,魯道夫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后就明白了。他面前有一家餐館,旁邊有一道門,一個招牌高高地懸掛在那兒,上面由霓虹燈管組成了“牙醫診所”幾個大字,在夜色中明亮地閃耀著。一個高大的黑人站在路邊,很滑稽地穿著一件紅色的刺繡大衣和一條黃澄澄的褲子,還戴了一頂迷彩帽,正在那里向行人派發名片。
這種形式的牙醫廣告,魯道夫見得多了。通常情況下,他會從那個發名片的人身旁快步走過,不給他任何遞名片的機會。但這一次,那個黑人用一個出奇靈巧的動作,把名片塞到了魯道夫手里。出于對他精湛技藝的贊賞,魯道夫微微一笑,沒有立刻把名片扔掉。
魯道夫走出幾碼遠,漫不經心地瞧了瞧手里的卡片。正是這一瞥,讓他吃了一驚。他把名片翻轉過來,頗有興致地研究了起來。卡片的一面完全空白,另一面也只有兩個字:“綠門。”魯道夫抬起頭,看見他前面兩三步遠的地方,有人把一張剛得來的名片丟在了地上。魯道夫走上前,把那張名片撿起來,看見上面印著牙醫的名字和地址,還有那些鑲牙洗牙、無痛手術之類的常規介紹。
這事兒讓我們這位富有冒險精神的鋼琴銷售員在街口停下了腳步,細細思量了一番。然后他過了馬路,走過一個街區,再拐回來,隱在人流中重新經過牙醫診所門口。走到那個黑人身邊時,魯道夫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再一次接過那張遞過來的名片。走出十步開外,他低下頭看了一眼,發現上面依然用相同的筆跡,寫著“綠門”兩個字。魯道夫周圍散落著三四張被其他路人丟下的名片,都是空白的那一面朝上。魯道夫把它們一一翻過來,上面無一例外都印著牙醫先生的信息和豐功偉績。
魯道夫是冒險之神的忠實信徒,從來不需要它召喚第二次。既然它已經發出了兩次邀請,那么,一場冒險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魯道夫慢慢往回走,再次來到櫥窗跟前,聽見里面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從路邊站著的黑人身旁走過。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那黑人并沒有遞名片給他。拋開那一身花哨而滑稽的衣服不談,這個埃塞俄比亞人其實風度不凡,他身上有一種粗獷而天然的氣質。只見他莊重地站在那里,有選擇性地發著名片,有些人走過去時他顯得無動于衷,并且,每隔一會兒,他就咕噥幾句難懂的話,聽上去既像交通引導員在發指令,又像是在哼著某一段歌劇。魯道夫這次沒有從黑人那里接到名片,他得到的只是黑人那冷漠而輕蔑的一瞥。
這眼光刺傷了我們的冒險家,魯道夫從那里面品出了譴責的味道。無論這神秘的卡片是什么意思,那個黑人已經在人群之中,兩次選擇了魯道夫,而現在,他似乎又在懷疑魯道夫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來承擔這項重任。
魯道夫站在洶涌的人潮中,打量著面前這棟大廈,認定自己的冒險就要在那里面展開。這棟樓有五層,最底層是地下室,開著一家小餐館。第一層大門緊閉,看上去像是一家經營女帽或是皮毛生意的店鋪。第二層,根據那個閃光的大招牌來看,應該就是那家牙醫診所。第三層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標識,勉強可以辨認出裁縫、音樂家、醫生和占卜師的牌子。再往上就是最頂層,根據低垂的窗簾和窗臺上的牛奶瓶子來看,應該就是住宅了。
觀察完了之后,魯道夫敏捷地跳上樓前那陡峭的石頭階梯,一口氣跑上兩層樓梯,然后停了下來。門廳里很昏暗,只有一遠一近兩盞微弱的燈光。他看著左手邊離自己較近的那盞燈,發現在它昏黃的光圈下,赫然就是一扇綠門。他猶豫了幾秒鐘,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黑人輕蔑的冷笑。他終于下定決心,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等待門開的這段時間,最能凸顯出一場冒險的緊張和神秘。誰知道這扇綠門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也許是一群瘋狂的賭徒,也許是正在等待獵物上鉤的騙子,也許是一位坐等勇士前來共浴愛河的美人。危險,死亡,愛情,失望,玩笑——這魯莽的敲門,可能引發各種各樣的事件。
門內傳出一陣輕微的響動,然后那扇門慢慢地開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站在門后,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她松開門把手,一個踉蹌就要往下倒,一只手還無助地摸索了一下。魯道夫趕緊扶住這姑娘,把她抱到靠墻的沙發上。他關上門,在閃爍的煤氣燈下環顧四周。屋里雖然整潔,但處處都顯得極為貧困。
那姑娘無聲無息地躺著,好像是暈了過去。魯道夫掃視著房間,想找找哪兒有一只大桶,好把人放在上面滾動滾動——噢,不對,不對,那是給快淹死的人用的。于是,他開始用自己的帽子給姑娘扇風,這一招見效了,因為他的帽檐撞上了姑娘的鼻子,把她弄醒了。她睜開了眼睛,那張臉完全就是魯道夫朝思暮想的容顏——真誠的灰色眼眸,小巧而上翹的鼻子,棕色的頭發像豌豆藤那樣打著卷兒。這簡直就是對他此次冒險的最佳獎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張臉消瘦得可怕。
那姑娘平靜地看著魯道夫,然后笑了。
“我暈過去了,對吧?”她虛弱地問,“三天不吃東西,你也會的。”
“啊?”魯道夫叫道,跳了起來,“等著,我馬上回來。”
他沖出門,奔下樓梯。二十分鐘后他回來了,懷里滿滿的都是從雜貨店和餐館買來的東西。他踢開門,把東西都放在了桌子上。有面包,黃油,蛋糕,餡餅,泡菜,牡蠣,一只烤雞,一杯牛奶和一罐紅茶。
“三天不吃東西,這簡直太荒唐了!”魯道夫吼道,“再也不許這樣亂來。快來吃晚飯。”
魯道夫把那姑娘扶起來,讓她在桌子前坐好。
“這里有茶杯嗎?”
“在窗戶旁邊的那個壁櫥里。”
魯道夫拿著杯子回來,看到那姑娘正興高采烈地從一個紙袋子里掏蒔蘿泡菜。他笑著,從姑娘手里把泡菜拿開,給她倒了一杯牛奶。“先把這個喝了,”他說,“然后再來杯茶,吃點雞翅。明天等你好一點了,再吃泡菜也不遲。現在,如果我有幸可以成為你的客人,就讓我們一起吃吧。”
魯道夫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杯熱茶下肚,姑娘的眼睛明亮了起來,臉上也恢復了一點血色。她不失優雅地向食物發起了猛攻,仿佛一只餓了很久的野獸。她很自然地接受了眼前這個男人和他帶來的東西,這并沒有什么失禮之處,因為任何一個餓肚子的人都有權把一切虛偽的客套拋到一邊。但隨著體力的恢復,吃飽的感覺讓她倍感舒適,言行舉止也就得體起來。她開始向魯道夫講述自己的經歷。不外乎是個街頭巷尾司空見慣的故事,人們聽不了兩句就會打哈欠。作為一個商店店員,她的薪水本就少得可憐,還總是被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克扣,最后都進了老板的腰包。后來,她又生了病,丟了工作,喪失了所有希望,然后就有一個陌生的冒險家來敲自己那扇綠色的房門。
但在魯道夫眼里,這故事幾乎和《伊利亞特》[4]或《詹妮的愛情測試》一樣曲折離奇、驚心動魄。
“你的生活真是太艱難了。”他嘆了一口氣。
“這些經歷的確讓人痛苦。”姑娘嚴肅地說。
“你在紐約就沒有親戚朋友嗎?”
“沒有。”
“我也一直是一個人生活。”魯道夫沉默了一下,說道。
“噢,我很高興聽到這個。”姑娘迅速答道。不知為何,這話讓魯道夫很開心。他覺得這姑娘很欣賞他的生活方式。
突然,姑娘垂下眼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現在覺得很舒適,”她說,“有點困了。”
于是,魯道夫站起來,拿著他的帽子,說:“那我就告辭了。安穩的睡眠對你有好處。”
他跟姑娘握了握手,但對方的眼神是那么坦率而迫切,看上去楚楚可憐,讓他不得不繼續說:
“我明天還會再來看望你的,別想這么容易就擺脫我。”
當魯道夫走到門口的時候,姑娘終于開口問他:“你為什么會來敲我的房門?”但姑娘的口氣表明,既然他已經在這里了,理由其實并不那么重要。
魯道夫看了姑娘一會兒,想起了那張卡片,一陣妒意涌上心頭。要是這些卡片落到其他冒險家手里會怎樣呢?他迅速打定了主意,永遠也不告訴姑娘實情。他永遠不會讓她知道,自己很清楚她的所作所為。她在貧困的驅使下,不得不耍這些奇怪的把戲,他對此了然于心。
“我們店里的一個調音師住在這棟樓里,”魯道夫最后說道,“我來找他,但敲錯了門。”
在大門關上之前,他最后朝屋里瞥了一眼,看見那姑娘在朝他微笑。
走到樓梯口時,他停了下來,好奇地四處看了看。他朝門廳的另一頭走去,然后又折了回來,上了一層樓,繼續探查了一番。然后他震驚地發現這棟樓里每扇門都是綠色的!
魯道夫迷惑不解地走下樓,來到大街上,那位神奇的黑人還在那兒。魯道夫把兩張卡片都拿在手里,朝黑人走去。
“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給我這兩張名片嗎?還有,這上面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問。
那個黑人微微一笑,拿出一張巨幅海報給魯道夫看。
“就是這個,先生。”黑人一邊說,一邊指著街道那頭,“不過,恐怕您是趕不上首場演出了。”
魯道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劇院入口處那鮮明的廣告牌,上面寫著今晚的最新節目——“綠門。”
“我的老板告訴我,這是超一流的節目,”那位黑人說,“代理商塞給我一美元,讓我在牙醫的名片里夾幾張劇院的宣傳卡。我給你的就是那個,對吧?”
魯道夫走到他居住的那個街區,在街角處停了下來,要了一杯啤酒和一根雪茄。然后他從店里出來,嘴上叼著煙,扣好自己的大衣的扣子,對著燈柱堅決地說:
“這些都無所謂。我相信是命運之神指引著我,讓我找到了那個姑娘。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不同。”
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后,這句話徹底證明了,魯道夫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冒險家,堅定地走在浪漫與冒險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