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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很長時間以來,戊戌變法的研究,依據著三大史料:其一、康有為的《戊戌奏稿》;其二、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其三、康有為的《我史》,即《康南海自編年譜》。現有的主流看法與結論,很大程度上還是從這三種史料中得出來的,盡管許多研究先進對此有了已經不新的研究成果。

首先發現其中差誤的,是臺北的黃彰健,他依據1958年北京出版的《戊戌變法檔案史料》,發現了康有為在《戊戌奏稿》中作偽。黃彰健當時不能來北京看檔,他的貢獻很大意義上是提出了假設;而1981年內府抄本《杰士上書匯錄》的發現,為他提供了近乎完美的證明。《杰士上書匯錄》尚未能影印,但目前方便利用的有三個版本。其一為黃明同、吳熙釗編著:《康有為早期遺稿述評》,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該書附有《杰士上書匯錄》,并標明卷數,總理衙門代奏原折亦照錄;其二是孔祥吉編:《救亡圖存的藍圖:康有為變法奏議輯證》;其三是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后兩種書收入《杰士上書匯錄》和其他康有為代擬的奏議,卷數有所打亂。以上三種版本,文字與標點稍有差異,但不影響使用。此時北京的孔祥吉,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研讀中,多有貢獻,大體完成了對康有為奏折查尋與核對。可以說,康有為在戊戌時期的真奏稿,現在已經有了可靠的本子。

其次是對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的研究,先后有劉鳳翰、狹間直樹、戚學民等多位研究先進投入工作,也出產一大批有價值的論文。其中最重要的是,對梁著的版本進行了核對,尋思其寫作及改動的原因。通過他們的工作,今天的人們對于梁所稱“將真跡放大”一語,有了“不放大”的體會:《戊戌政變記》雖不能作為研究戊戌變法的可靠史料,但可測量出梁說與史實之間的差距,由此而證明梁的內心世界及其變化。該書已成了研究梁啟超思想的可靠史料。

然而,對于康有為的《我史》,卻一直沒有進行認真的整理。一方面研究者知道康在其中作偽;另一方面若對此一一進行史實查證,須得下笨功夫,工作量也相當大。比較聰明的辦法,是繞開《我史》;等到實在繞不開時,選擇《我史》中的個別章句,與已發現的檔案、文獻進行核對,說一些不那么飽滿的話。我進入戊戌變法史的研究后,看見有人是這么做的,于是我也這么做了。

避開與繞行,總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想來一個干脆,索性花一點時間來進行整理。然當我真正下水時,才逐步發現水的實際深度,摸到底須先換一口氣。于是,在工作中,我不再那么自信,而產生了種種懷疑:其一、這一種史實查證的工作是不可能周全的,做得再好,也只是提供部分的相關史料,許多地方很有可能就是查無實證;其二、這類工作本應是全面的,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查驗完全部史料,由此隨時會被新史料和新證明所推翻;其三、現在的研究時尚似不太在乎此類史實重建工作,在我此前的諸多研究先進的著作,都沒有人去認真研讀,關于戊戌變法流行的言論與結論仍然沿襲著康、梁的舊說,被康、梁牽著鼻子走。在此等風氣之下,我再寫出這一本繁瑣考證的著作,何用之有?更何況其中的許多史實,我也不能予以肯定的證明。

我的這一項工作,就是在這種越來越濃重的自我懷疑的精神狀態下,一步步地漸行著。

手稿本、抄本與寫作時間

康有為所撰《我史》,敘述了他從出生(咸豐八年,1858)到戊戌政變后逃亡日本(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十年的個人歷史。按當時人的記歲方式,為虛齡四十一歲。

《我史》的手稿本,由羅靜宜、羅曉虹捐贈,1961年由文化部文物局轉藏于中國革命博物館,該館現并入中國國家博物館。2006年10月,我有幸讀之。參見拙文:《〈康有為自寫年譜手稿本〉閱讀報告》,《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原來長期被我視為謎團的寫作時間,一下子得以解開。

從手稿本所錄11篇跋文中可以看出,康有為《我史》寫于日本。而在手稿本末尾,也有康有為親筆寫的這段話:

“諸子欲聞吾行事,請吾書此。此四十年乎,當地球文明之運,中外相通之時,諸教并出,新理大發之日,吾以一身備中原師友之傳,當中國政變之事,為四千年未有之會;而窮理創義,立事變法,吾皆遭逢其會而自為之。學道救人,足為一世;生本無涯,道終未濟。今已死耶,則已閱遍人天,亦自無礙,即作如是觀也。后此玩心神明,更馳新義,即作斷想,又為一生觀也。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東京已三月。歲暮書于牛込區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閣。”

康于此中明確說明,該書的寫作時間是光緒二十四年的“歲暮”;地點是東京的“早稻田”;而此時康已來日本三個多月,由于清政府的要求,日本政府正打算禮送其出境,前往美洲。康為此受到巨大壓力,只能表示同意(后將詳述)。

康稱其寫作此書的動機是“諸子欲聞吾行事,請吾書此”,即離開日本之際康的追隨者要求留下他個人的記錄,于是便寫下了這本書。這一說法不那么確切。隨康赴日的弟子葉湘南在手稿本末作跋語,稱言:

“余年六十三得讀先師手寫年譜,如升其堂,如聞其語,悲喜交集……戊戌政變蒙難由香港東渡,同舟十日。弟子隨行者,惟予一人,飲食起居,論學不輟,心境泰然。到日后,先師顏所居曰‘明夷閣’。此譜寫定,予聞而未之見也。及游歷歐美,不復能追隨矣……”

葉湘南,字覺邁,號仲遠,廣東東莞人,舉人,萬木草堂學生。光緒二十三年曾隨梁啟超至湖南,為時務學堂分教習。康有為到達日本時,兵庫縣知事大森致電日本首相兼外相大隈重信:“康有為一行共七名中國人、兩名日本人安全地從河內丸上陸,乘方才6時的火車前往東京。(上述七名支那人是:康有為、梁鐵君、康同照、何易一、桑湖南、李唐、梁煒。以上是根據西山警視總監的報告)”(1898年10月25日10時15分發,《日本外交文書》,第31卷,第1冊,〔東京〕日本國際連合協會,1954年,第693頁)其中的桑湖南,即為葉湘南之誤。繁寫體“葉”與“桑”有相似之處。葉湘南頗為康有為所信任,梁啟超等留日弟子與革命黨人接近,主張孫、康合作,徐勤等人告之康,康即命葉攜款赴日本,命梁赴檀香山辦保皇會。葉稱此書“予聞而未之見”,與康說有著很大的差別。

《我史》的寫作共用了多少天?康并沒有說明,但《我史》近四萬余字若不含后來所加的標點符號,《我史》的實際字數約三萬八千字。,不是一揮而可就的。《我史》手稿本共計88頁,其中78頁是康有為的筆跡,另有10頁為康有為口授,由其弟子韓文舉筆錄,約3600字。在該筆錄最后一頁的頁末,有注文:

“戊戌政變,先師出亡日本,先后奔隨者不乏其人,文舉亦與焉。某日某夜,先師口授政變情事,命筆述之。是時夜深矣。感懷舊事,迄今已三十余載矣。孝高適自上海來,攜此冊,促予書后。年已七十矣。計當時筆述凡十頁

癸酉十月望后二日 韓文舉記于香港”癸酉,即1933年,望日為十五,“望后二日”即十七日,時為1933年12月3日。

韓文舉(1864—1944),字樹園,號孔庵,筆名捫蚤談虎客,廣東番禺人,監生。光緒十六年(1890)入萬木草堂,號稱長興里十大弟子之一。韓文舉在萬木草堂中“助編”《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曾任萬木草堂“學長”。后任湖南長沙時務學堂教習,澳門《知新報》撰述。流亡日本后,協助梁啟超辦《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橫濱大同學校。民國初年在廣州辦南強公學、覺是草堂,后留寓香港,有《樹園先生遺集》。馮自由在《戊戌前孫康兩派之關系》中稱“韓文舉號乘參”。參,曾參,字子輿。馮又在《康門十三太保與革命黨》中稱,康有為離日后,梁啟超等留日弟子與孫中山越走越近,有合并之意。梁啟超等十三人寫信給康有為,表示其意。此十三人被稱為“十三太保”,其中有梁啟超、韓文舉、歐榘甲、羅普、羅伯雅5位大弟子。馮還稱韓文舉“在民國后,隱居鄉井,以教讀自給,聞今尚生存,年已七十余矣。”(《革命逸史》,中華書局,1981年,初集,第47頁;第2集,第28—33頁)該跋語稱,其流亡日本時,某日晚上康有為命其為之作筆錄。在其筆錄的10頁紙上,有韓修改筆跡,也有康修改筆跡。一晚上錄3600余字,可見當時康的精神狀態十分興奮,也可見韓熟悉此道而能勝任。若以此來計算,康有為的寫作時間大約在十天左右。

從手稿本所錄跋文可知,康有為離開日本時,并沒有將手稿帶走,而是交給其弟子羅普。羅普(1876—1949),原名文梯,字熙明,號孝高,麥孟華之妹婿。早年師從康有為,光緒二十三年(1897)入東京專門學校(即早稻田大學的前身)。戊戌政變后,羅普離開早稻田,隨梁啟超等編《清議報》、《新民叢報》,并作《日本維新三十年史》等,也是“十三太保”之一。(馮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第31頁)其后參加創辦《時報》、《輿論日報》,并應江寧提學使之聘,任圖書科長等職。民國建立后,任多職,其中有廣東實業廳長、京師圖書館主任,并任職于河北省政府、平漢路、平綏路等。羅普此后一直將之隨身攜帶。當時在東京的梁啟超,肯定看過手稿本,其作《戊戌政變記》多以《我史》之意旨而散發,甚至大段直接引用《我史》。當然,康后來也看到了這部手稿本,并且在手稿上進行了修改。

就此而論,《我史》的寫作時間十分確定,并沒有什么問題。

我在這里插入一段關于《我史》抄錄與傳播之情況,然后再談該書寫作時間之疑問產生。

康有為的《我史》,生前沒有發表,可以看到者,很可能只有羅普等極少數人。然在康去世后不久,各種抄本開始流傳。

20世紀40年代,芮瑪麗(Mary Wright)曾在康有為女兒康同璧家,將其所藏康有為資料拍成四個膠卷,現存于美國斯坦福大學。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郭廷以圖書館等處藏有復制本。其中即有《康南海自編年譜》,封面上并題“民國二十年六月付鈔 頡剛記”。“頡剛”,即顧頡剛,字體為顧的親筆。顧頡剛(1893—1980),江蘇吳縣人,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杰出歷史學家。1929年任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決計清理舊古史,學術思想上與康相近。顧潮編《顧頡剛年譜》,記:1929年6月16日,“與丁文江去康同薇家。欲作康有為年譜并編康氏遺集,故經丁文江介紹,識康之女兒,與彼商此事。”11月19日,“與冼玉清同到康同璧家,并見康同薇,取康有為稿兩包歸。”1930年,“是年續理康有為遺稿,點《新學偽經考》。以其遺稿但多政治性文件,非學術文字,十一月交趙豐田整理。彼后以半年之力,成《康長素先生年譜稿》,為其畢業論文。”1931年6月,“審查趙豐田所作《康長素先生年譜稿》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74—175、177、190、194頁)趙豐田在《康長素先生年譜稿》的引用及參考書目中稱:“《康南海遺稿》,皆原寫稿本而未經整理者。以奉顧先生命為排比年月次第備出版,得見之。”(燕京大學《史學年報》第2卷〔1934〕第1期,香港崇文書局《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參考資料》第六編,1975年影印本,第67頁)由此可見,顧對此多有介入。然因顧、趙師生關系,顧可能從趙處借得丁文江抄本再抄。此為顧頡剛1931年抄本(以下簡稱“顧抄本”)。顧頡剛抄本共計119頁,抄在“東明號”格稿紙上的,每頁上下兩面,每面八行,每行二十字。標點注于字旁。顧請了兩位書手,一位抄了前92頁,另一位抄了后27頁。書手姓名不詳。顧抄本非常完美,其最佳之處,就是將原注、眉批、眉注,都照其格式,原模原樣地搬了過來。在該抄本的最后,還抄有一段跋文:

“此南海之自編年譜也。中缺丙申一年。乙未以前稿,據南海自跋,系抄沒流落人間,為羅孝高所得。丁酉以后,乃戊戌歲暮在日本所作,亦歸孝高。徐君善伯抄得副本。十八年,為任公作年譜,向之借錄。此冊中頗有誤字,暇當借孝高原本為之一校也。

十八,五,十四,丁文江”乙未、丙申、丁酉、戊戌,分指光緒二十一、二、三、四年(1895—1898)。“十八年”系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

據此可以知道,顧抄本錄自丁文江1929年抄本,丁文江抄本錄自徐善伯抄本,徐善伯抄本錄自羅普。徐善伯,名良,是康有為的大弟子徐勤(君勉)之子。徐良早年留學日本、美國。康有為七十歲壽辰時,他奉前清皇帝溥儀所贈匾額、玉如意到上海致賀。溥儀在《我的前半生》敘有徐良事。徐良后任天津中原銀行經理,汪偽政府外交次長、駐日本大使等,1943年辭職。“丙申”,即光緒二十二年。

丁文江于1929年派人抄錄《我史》,正是“為任公(梁啟超)作年譜”作資料準備之用。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蘇泰興人。中國現代地質學的創始人之一,先后留學日本與英國。1917年與梁啟超同赴歐洲,出席巴黎和會,交甚善。梁去世后,為其編年譜。丁此項工作的主要助手是趙豐田。趙豐田1931年由燕京大學歷史系畢業,畢業論文題目為由顧頡剛指導的《康長素先生年譜稿》。陸志韋、顧頡剛因此將趙介紹給丁文江。丁去世后,趙在翁文灝的指導下,完成了《梁任公年譜》的初稿。趙豐田在1936年燕京大學《史學年報》第2卷第1期發表《康長素先生年譜稿》,在引用及參考書目中稱:

“《康南海自編年譜》,丁文江氏副鈔本。(原鈔本在羅孝高君手內)是譜起生年,止四十一歲(光緒廿四年)。乙未以前系舊作,丁、戊二年系戊戌十二月在日本補作,中缺丙申一年。”趙豐田:《康長素先生年譜稿》,香港崇文書局影印本,第67頁。然而,趙豐田自相矛盾的是,其編年譜仍然有“丙申”一年,其文曰:“講學于廣府學宮萬木草堂,以徐勤、王鏡如為學長。續成《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學》、《春秋學》。七月與有溥君游羅浮,八月游香港,十月至澳門,與何穗田創辦《知新報》。穗田慷慨好義,力任報事。先生將赴南洋,未果。復還粵。”并注明其出處為《自編年譜》。趙的這一段文字,與《我史》光緒二十二年基本相同,他可能已用了其師顧頡剛抄本。又,在該文的弁言,趙豐田稱:“此為豐田民國二十年所作畢業論文,當時時間倉促,材料缺乏,體例亦未允洽。其后嘗多方搜羅,近復輯《梁任公先生年譜》,所得資料,較前文多至一倍有奇……民國二十三年八月十六日書于北平圖書館。”李文杰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論文室查到了趙豐田的畢業論文之原本,《引用及參考書目》中《康南海自編年譜》一條,文字與刊印本完全相同。由此可知,其刊印本中參考書目《康南海自編年譜》一條,是其先前寫的,發表時未及修改。

可見趙所使用者,為丁文江抄本,并提出羅普處另有“原鈔本”。顧抄本為何會在康同璧的文件中,尚不得知,由此卻可知康同璧之所藏為顧抄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特藏室有20世紀50年代一油印本,題名為:“南海康先生自編年譜”。該版本很可能就是康同璧1958年或1959年在北京自費油印的。我將之與顧頡剛抄本一一相校,文字上基本相同。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有另一抄本,其封面從右向左豎題:“戊寅年四月初八日/康南海自編年譜/何鳳儒題”。“戊寅年”為1938年(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初八日”為陽歷5月7日。該本抄在春成紙店的稿紙上,《續修四庫全書》將之影印出版。(《續修四庫全書》史部傳紀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58冊)又,謝巍編撰《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中華書局,1992年)第615頁,“《康南海自編年譜》(我史)”條下稱言,年譜原稿藏于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即指此抄本,將抄本誤為原本。從文字校對來看,很有可能是抄自顧頡剛抄本。

由此可知,康有為《我史》至少有羅普抄本、徐良抄本、丁文江抄本、顧頡剛抄本、何鳳儒抄本、康同璧油印本。康有為弟子張伯楨著有《南海康先生傳》,內容與《我史》幾乎相同,由此可知張伯楨也有一抄本。

問題出在前引丁文江跋文稱:“此南海之自編年譜也。中缺丙申一年。乙未以前稿,據南海自跋,系抄沒流落人間,為羅孝高所得。丁酉以后,乃戊戌歲暮在日本所作,亦歸孝高。”這段跋語中包含著太多的問題。丁的依據是,徐良抄本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結尾處,錄有康有為眉批:

“此譜為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前作,故敘事止于是歲。門人羅孝高不知從何得之,蓋戊戌抄沒,落于人間,而孝高得之也。更甡七十記。”

“更甡”是康有為晚年之號,“七十”當為虛歲七十,時為1927年(民國十六年)。是年3月8日(二月初五)康有為在上海度過七十歲生日,數日后遂離滬去青島,3月31日(二月二十八日)在青島寓所病逝。這一眉批應是康逝世前不久添加的。參見馬忠文:《康有為自編年譜的成書時間及相關問題》,《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4期。康有為此處宣稱,他曾于光緒二十一年寫過自傳,且被抄沒后,又被羅普所獲。丁據此認為,康在光緒二十一年寫完其前半,到日本后又作其后半。“更甡七十記”這段眉批,我所見到的各抄本、刊本皆錄之。

然而我查看《我史》的手稿本,不僅沒有這一條眉批,而且也不缺丙申一年,也就是說,康有為在日本完整地寫下了從出生到光緒二十四年的內容;由此似又可推論,康在光緒二十一年很可能就沒有寫過自傳。其中最有力的證據是,從手稿本所附11篇跋文中可知,1933年羅普先是在上海,后在廣州與香港展示《我史》手稿本,請康有為弟子作跋語,如羅普真藏有光緒二十一年手稿本,定當同時展示,而所有的跋文都沒有提到此事。

那么,康有為的這條眉批又寫在何處?我以為,很可能是寫在其中的一個抄本上的。就情理而言,不會寫在徐良抄本上,最大的可能是寫在羅普抄本上的。我可舉出一條證據:即手稿本第64頁眉左角,也就是韓文舉筆錄之起始,有康有為親筆眉批:“可照抄。卷四。”“可照抄”三字,似為康給羅普下達的指示。

根據丁文江跋文可知,徐良的抄本有康有為的“更甡七十記”之眉批,同時缺“丙申”一年,張伯楨寫《南海康先生傳》也缺“丙申”一年,看來他們兩人使用的是同一版本。丁不僅稱“此冊頗有誤字”,還提出“暇當借孝高原本為之一校”,他是否又做到了呢?從顧頡剛抄本來看,顧氏是做到了。“丙申”年即光緒二十二年的內容,約二百余字,顧抄本是補抄在頁眉上的。然究竟是丁文江派人所補還是顧頡剛派人所補,僅看顧抄本,還得不出結論來,但據常理來判斷,很可能是顧頡剛所補。因為若由丁文江派人所補,顧抄本應抄在正文,而不是抄在頁眉了。這里還不能完全回避一種可能,即顧抄本是完全按照丁抄本的,因丁抄本在頁眉而故意抄在頁眉。至于丁氏所提到的“誤字”,顧抄本共有眉注17條,以作為校注。

也正是康有為“更甡七十記”之眉批引出的歧意,使得《我史》的寫作時間混亂不清。丁文江等人被康牽了鼻子走。我以為,丁文江、顧頡剛等人沒有看到《我史》的手稿本,不然的話,以其才華識力,定會很快看出破綻。由此又可以推論,顧頡剛用于相校的不是手稿本而是羅普的抄本。我將顧抄本與手稿本相校對,發現只是個別文字上的差誤,而沒有內容上的差別,由此又可推知,羅抄本是忠實于手稿本的。

問題的要害是,康有為于光緒二十一年似未寫其自傳,羅普手中也沒有光緒二十一年的手稿本,那么,康有為“更甡七十記”的用意究竟為何?從手稿本來看,康后來對《我史》有不小的修改和添加,大體改到光緒十八年;康已將手稿本分為五卷;康在手稿本有五處修改之貼條;據此似可以認為,康有為晚年打算較大規模地修改《我史》,并準備出版,但沒有完成便去世了。而康寫“更甡七十記”一段眉批,很可能意味著他打算進行諸如《戊戌奏稿》一般的再造。

刊印與書名

康有為《我史》最初刊行于1953年。中國史學會編輯、神州國光社出版《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以《康南海自編年譜》為題,第一次發表了《我史》。(以下簡稱《戊戌變法》本)在該書的《書目解題》中稱:

“《康有為自編年譜》,一冊,康有為撰,鈔本,趙豐田藏。”

又在該年譜前加編者按:

“此年譜系根據趙豐田所藏鈔本錄下,后經與康同璧所藏抄本對校。原文至光緒二十四年為止。”《叢刊·戊戌變法》,第4冊,第616頁、第107頁。編者也相信了康有為的“更甡七十記”,作書目解題稱:“是書系康有為于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以前所作,敘事至是年為止。原稿在戊戌抄沒,輾轉落于其門人羅孝高手中。戊戌十二月,作者流亡日本,復將乙未以后事補作而成是編。”

也就是說,《康南海自編年譜》是根據兩個抄本互校發表的,其一是趙豐田所藏抄本,其二是康同璧所藏抄本。前已敘明,趙豐田所藏抄本即丁文江抄本,康同璧所藏抄本即顧頡剛抄本。趙豐田、康同璧似都未意識到《我史》手稿本的存在。

1966年,臺北文海出版社編《中國近代史料叢刊》,第11卷輯入張伯楨《南海康先生傳》、《康南海自訂年譜》。然其內文仍以《康南海自編年譜》為題。該本封面書名與內文書名有一字的差誤,我以為,很可能是校對不精而引起的。1973年,該書又重印。我對之進行了核對,《康南海自訂年譜》的文字系錄于《戊戌變法》本。1972年,文海出版社出《康南海自訂年譜·康南海先生年譜續編》合訂本一冊,次年重印。其中《康南海自訂年譜》為1966年版之影印。1976年,蔣貴麟主編《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臺北:宏業書局),其第22冊中收錄《康南海自編年譜》,仍系影印1966年文海版。1992年樓宇烈編:《康南海先生年譜(外二種)》(中華書局),1996年朱維錚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羅崗等編《我史》(江蘇人民出版社),皆據《戊戌變法》本。可以說,現在刊行的版本,皆出自1953年神州國光社的《戊戌變法》本。

由此,我現在可以看到的,一共有五個版本,其一是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手稿本,其二是《戊戌變法》本,其三是顧抄本,其四是何鳳儒抄本,其五是康同璧油印本,后兩個版本又是以顧抄本為母本。各版本之間除了文字轉抄中略有異誤外,基本上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現行的刊本、抄本與手稿本并無原則性的差別,只是看不到康有為親筆修改之處。

至少在1929年丁文江抄錄時,書名已用“康南海自編年譜”。趙豐田《康長素先生年譜稿》,在引用及參考書目中稱:“《康南海自編年譜》,丁文江氏副鈔本。”(香港崇文書局影印本,第67頁)顧頡剛抄本、何鳳翰抄本皆用此名。1953年神州國光社刊行時,以《康南海自編年譜》為書名,也是很自然的。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書名是由后人名之而非康有為本人自題,康不可能自稱為“康南海”。

然從手稿本來看,封面及內頁并無題名。由于用的是年譜體,又是其親寫,中國革命博物館將該件藏品命名為“康有為自寫年譜手稿”。由此又可以解釋,丁文江等抄本為何以此名之。

1958年,康有為女兒康同璧在任啟圣的幫助下完成《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其《序》起首便稱:

“先君《自編年譜》,原名《我史》,止于戊戌,凡四十一年,后未續作。”

此語中道出,該書康有為最初命名為《我史》。康文珮編:《康南海先生年譜續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頁。而更早提到該書書名的,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1932年,他刻其著《南海康先生傳》,稱言:民國初年,康有為住在上海,“時伯楨擬刻叢書,先生知之,將平生諸稿編定見授”,其中提到:“《我史》,即年譜。”《南海康先生傳》,北平琉璃廠文楷齋刻印(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圖書館藏本上蓋有朱印:“民國二十一年舊歷四月八日初版,民國二十一年舊歷五月五日再版”,及張伯楨的印章),第57、68頁。張的這一說法,稱該書有兩個書名。康雖然沒有直接將《我史》之題名寫在手稿本上,但康同璧、張伯楨必然聽見康本人說過。

前引“更甡七十記”之眉批稱:“此譜為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前作,故敘事止于是歲。門人羅孝高不知從何得之……”此處據顧抄本,《戊戌變法》本該眉批中的“此譜”作“此書”。此中所用的“書”字,并不涉及到書名。(見《叢刊·戊戌變法》第4冊,第136頁)此中的“譜”字,當作為“年譜”解。康以“此譜”稱此書,也有可能將之題名為《自編年譜》。這與張伯楨的說法是一致的。

1996年,朱維錚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將《康南海自編年譜》復名為《我史》,稱言:

“《我史》在成稿后半個世紀才刊布,書題被刊布時編者改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自有某種不得已的考慮,但也大失原著論旨,由原著結語可明。因此我將他作為康有為以‘我’為核心的思想政見的自我總結收錄本卷,并依據康同璧的佐證,恢復其原名。”朱維錚又稱:“《我史》,今刊本題作《康南海自編年譜》。但康同璧《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序稱《我史》乃康有為所題原名,今據正,并保留傳世刊本名稱,作為副題。”(《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812頁)此后羅崗等1999年再編《我史》,也以康同璧語為據。

朱維錚關于《康南海自編年譜》名稱的由來,稍有小誤,但其中強調的主旨,我是很贊成的,《我史》這一名稱是康有為的原意,也特別符合光緒二十四年歲暮康有為寫作時的心情。

據此,本書亦恢復康有為原意中的題名《我史》。

《我史》“鑒注”的時段

康有為《我史》記錄了其出生到戊戌變法失敗共計四十年的歷史,為其作鑒注,當然最好是四十年皆作。我也有過這一想法。但是,這么一來,我又遇到兩個問題:

其一,康有為個人最輝煌的歷史為從甲午到戊戌,即光緒二十年至二十四年(1894至1898);其余的時間,政治活動并不多。盡管從其生平和思想而言,從戊午到癸巳,即咸豐八年至光緒十九年(1858—1893),也很重要;且今日今人之研究,更注重童年習性、教育背景與人際交往。但此一時期畢竟是康政治活動的準備期,康本人似也如此認為。《我史》共計近4萬字,其戊午到癸巳的35年,計約14000字,而甲午到戊戌的5年,卻計約25000字,而戊戌一年,尤為重中之重,接近18000字。今天的研究者引用《我史》,主要是戊戌年。且從《我史》手稿本中可知,光緒二十年之后的部分,康有為還來不及修改,大體保持為光緒二十四年末初寫時的狀態。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從戊午到癸巳的35年,康有為主要是在其家鄉活動,也不太出名,除了光緒十四年至十五年(1888—1889)他到北京參加鄉試外,政治活動內容很少。正因為如此,除了康自己的記錄外,其他人的記錄是很少的,可供參考的檔案材料更是完全沒有。若要為之作注,真是缺米下鍋,事倍功半。康此期的思想與學術雖然重要,《我史》手稿本中又能看出他后來的多處修改。其中最重要的修改,我已在拙文《〈康有為自寫年譜手稿本〉閱讀報告》(《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中予以說明。若要再加細細辨析鑒注,須得從經學、西學與“康學”的關系入手,而我對經學史卻不太熟悉,為此需得再花上相當長的準備時間。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的主要活動為政治斗爭,斗爭的核心處所主要是北京,他已經從邊緣進據到政治舞臺的中心,官方檔案中留下了大量的記載,私人記錄也有相當大的數量。而我本人的研究興趣恰是政治史,又有看檔案經驗,對清代檔案相對熟悉。

于是,我便選擇了康有為《我史》中從甲午到戊戌的后五年,一一作注。結果這約25000字的原稿,我的注釋字數卻達到了二三十倍。盡管我可以為這種割裂式的鑒注,舉出相當“充分”的理由:從甲午到戊戌,是中國歷史上的關鍵時刻,也是康有為個人歷史的關鍵時期,更是《我史》的主體部分。然我仍不能掩蓋的是:我對甲午以前康有為在廣東時期的史料搜集以及掌握經學史上的門派路徑,感到嚴重信心不足;更何況今天的史學理論也有了新的變化,似乎更重視歷史的平常時分,而不是我所關注的那些關鍵時刻。

我個人也寄希望于將來,等我對廣東史料有著更多的認識后,等我能有一段新的相對空余時間后,再出一增訂本,將康《我史》從戊午到癸巳的前35年,也一一作補注,同時還可以增補和修改我今稿中的忽略與錯誤。

《我史》的真實性

我為康有為《我史》作注,本來是因為康在其中作偽,以能一一予以鑒別之。然而,當我的工作將要完成時,我卻又發現,康在《我史》中所記錄的事件是大體可靠的,其之所以為不可信,在于他用了張揚的語詞,在每一件事情上都夸大自己的作用,并盡可能地將自己凌駕于當時朝廷高官之上。如果用當時的政治術語,即為“粉飾”。對于這一判斷,我大體上是有幾分把握的。

當然,在一些歷史的關鍵時刻,如“公車上書”、托人保薦、密謀政變等等,康有為確實在《我史》中作偽,且康黨會將相關的記錄系統化,以使之不相矛盾。我也一直懷疑,康對劉歆的指責,使之在作偽的手法上更具完善。但是,康在《我史》中作偽次數還不是很多,似還不至于影響到我的結論:《我史》是一部可以小心利用的史料。若將康著《我史》與此期梁著《戊戌政變記》相比較,我認為,《我史》的可靠性遠遠超出《戊戌政變記》。梁在《戊戌政變記》中大量用想像來代替材料,甚至故意作偽,遠遠超出“真跡放大”的范圍,所言許多事情根本不存在。《我史》所言之事,大體存在,只是敘述方式過于自夸,康有意作偽者,僅是少數。

康有為的這種張揚與自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性情與性格。其在《我史》光緒四年(1878)中自稱:

“……然同學漸駭其不遜。至秋冬時,四庫要書大義,略知其概,以日埋故紙堆中,汩其靈明,漸厭之。日有新思,思考據家著書滿家,如戴東原,究復何用?因棄之而私心好求安心立命之所。忽絕學捐書,閉戶謝友朋,靜坐養心,同學大怪之。以先生尚躬行,惡禪學,無有為之者。靜坐時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自以為圣人,則欣喜而笑,忽思蒼生困苦,則悶然而哭,忽思有親不事,何學為?則即束裝歸廬先墓上。同門見歌哭無常,以為狂而有心疾矣。至冬,辭九江先生,決歸靜坐焉。”

這一段言論已是相當的驚世駭俗,若再查原稿本,則更讓人驚心動魄!由于這一段話有多處多次修改,其最初的文字已無法完全復原,我推測此段最早之文字為:

“……然自是也,日有新思,咸同門(感)駭其不遜,時日有新思,忽思孔子則自以為孔子焉,忽思考據學感(無用)何用,因棄之。(先生尚躬行、惡禪學)而私心好陽明。忽絕學捐書,閉戶(靜坐養心),謝棄友朋,靜坐養心,同學大怪之。以先生尚躬行,惡禪學,無有為之者。(忽思祖父則擬)忽自以為孔子則(笑)欣(笑自)喜而笑,忽思蒼生困苦則悶然而哭,忽思有親不事,何學為,則即束裝歸廬墓上,同門皆以為狂而有心疾矣。至冬,決歸靜坐矣。”括號內為康有為原刪文字,從筆鋒、墨跡來看,此為寫作時的隨時修改。黑體是我所標,以引注目。

康的修改,抹去了他心中的大秘密,即他自以為是“孔子”之再世!再來看光緒五年中的記載:

“以西樵山水幽勝可習靜,正月,遂入樵山,居白云洞,專講道佛之書,養神明,棄渣滓。時或嘯歌為詩文,徘徊散發,枕臥石窟瀑泉之間,席芳草,臨清流,修柯遮云,清泉滿聽,常夜坐彌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間,極苦極樂,皆現身試之。始則諸魔雜沓,繼者諸夢皆息,神明超勝,欣然自得。習五勝道,見身外有我,又令我入身中,視身如骸,視人如豕。”

由此再與手稿本核對,亦有多處之修改。我推測其最初的原稿可能為:“以□人慕西樵山水幽勝可習靜,正月,遂入樵山,居白鹿洞,歷講道佛之書,養神明,棄渣滓。時或嘯歌為詩文,靜坐堂,經徘徊石窟瀑泉之間,起坐無□,席芳草,臨清流,修柯遮云,清泉滿聽,□常靜坐,彌月不睡,始則諸魔雜沓,繼者魂夢皆息,欣然自得。”中間有多處添加。而“習五勝道,見身外有我,又令我入身中,視身如骸,視人如豕。既而以事出城,遂斷此學”一段為添加,補在頁眉,并在其后刪“復以民生多艱,□□我才力聰明,當往拯之”一句。光緒四年時,康有為二十歲。前一年,他師從朱次琦,入禮山草堂,而終其生對朱次琦尊崇。也就在這學問精深之階段,康亦處于人生的一個顛狂期。我在這里引用康有為的話,并不是為了探討康在二十、二十一歲時的真實身體狀況,而是為了說明,康在《我史》中使用如此的語言來描繪他人生的顛狂期,不正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康在寫作期間即光緒二十四年歲暮時的性情與性格嗎?康的大弟子梁啟超稱:

“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主義,無論何人,不能搖動之。于學術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主義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義。常有六經皆我注腳、群山皆其仆從之概。故短先生者,謂其武斷,謂其執拗,謂其專制,或非無因耶。然人有短長,而短即在于長之中,長即在短之內。先生所以不畏疑難,剛健果決,以旋撼世界者,皆此自信力為之也。”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1989年,第1冊,《文集》之六,第87—88頁。

又稱:

康“乃至謂《史記》、《楚辭》經劉歆羼入者數十條,出土之鐘鼎彝器,皆劉歆私鑄埋藏以欺后世,此實為事理之萬不可通者,而有為必力持之。實則其主張之要點,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詞強辯而始成立,而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于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在事業上也有然,其在學問上也亦有然。”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第8冊,《專集》之三十四,第56—57頁。

前一段話,梁啟超說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康已離日本,梁處處為其師回護,然也道出康為其“主義”而不顧“事物”的個性特點,即只顧其主觀之認識,無視于客觀之事實。后一段話寫于1921年,康當時也健在,盡管師生之間有了一些縫隙,然大體尚還可過得去,一句“萬事純任主觀”,將其師的性情與性格表露無遺。而康有為從上海到香港的逃亡途中,英國公使館中文秘書戈頒(Henry Cockburn)一路陪同,三天中與康有多次談話,他在隨后的私信中說:康“真是個可憐人——一個狂熱的人和空想家”。戈頒致莫理循,1898年10月19日,《清末民初政情內幕:〈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喬·厄·莫理循通信集》,〔上海〕知識出版社,1986年,上冊,第122—123頁。以下簡稱《清末民初政情內幕》。又,戈頒另一中文譯名為“賈克憑”。如果由此而解之,康有為在《我史》中的許多張揚與自夸,非其特意造作,似乎是在不自覺之中的天性流露;盡管也有證據表明,他在某些地方是有意為之,故意作偽。關于康有為的性情與性格,時人與后人有著許多評論,此處不再一一述之;然我以為,最值得注意的有兩條:一是蕭公權說:“作為一個不設防的人,康氏自有其缺點與錯誤,他并不是圣人。他的努力失敗,不能說是英雄。雖一度頗受人注目,但情況迅即轉變。歷史總是以現實的社會與政治標準衡量人。一個先知的預見不能成為事實,便得不到掌聲。但是在思想的領域內,現實的裁判并不很相關。康有為的改革與烏托邦思想畢竟對中國思想史有重要貢獻。”(《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第31—32頁)一是黃彰健說:“一個人目空一世,也往往由于他的學識才干確較普通人高出一籌。這種人的態度雖可厭惡,但當國者卻不可以人廢言。”(《戊戌變法史研究》,第71頁)從中可以看出同情與理解,但是蕭、黃兩先生如此說,是將康當作思想家來看待,當作建策者來看待,而作為政治家,康的這種性情與性格顯然成事不足。《我史》主要是講康的政治生涯,我為此做鑒注,也不得不堅持對政治家的評價方式,即會對他有更多的批評。

人在順利的時候,是不太會想到總結人生的;大多是在其經歷了大風大雨后,才會回顧過去,做一點記錄;而在世態炎涼的感慨之余,也很難指望作者還有保持客觀性的自覺。這是人類本身的弱點所致。在一場大災大難后,能夠保持冷靜與客觀,給后人留下真實的記錄,自當受到歷史學家們的尊崇;而自我辯護、自我張揚甚至不惜于作偽,歷史學家也無須予以太多的道德指責。由此而觀,這些情況與康有為寫作《我史》時的心情是相一致的。

禮送康有為出日本

戊戌政變時,康有為恰從天津塘沽南下上海,為英人所救,隨后英國派軍艦護送其搭乘之船前往香港。而就在香港,康有為犯下了他一生中的一大失誤。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1898年10月6日)晚,康有為接受香港最大的英文報紙《德臣報》(China Mail)記者的采訪。該報道的中文譯本見《叢刊·戊戌變法》,第3冊,第499—513頁。并稱:“為我們作翻譯的紳士,一位有名的買辦……”康有為恰于當天從香港中環警署搬到了怡和洋行買辦何東的家中,在采訪時擔任翻譯者,為何東本人。在此次訪談中,康有為對慈禧太后大加攻擊,稱她只是一個妃子,光緒帝已經認識到慈禧太后不是他真正的母親;又稱光緒帝對其如何信任,夸大其本人在維新運動中的作用。最后,康還稱光緒帝已給他密詔,讓他去英國求救,恢復光緒帝的權力。在采訪中,康有為知道他的談話將會被發表。

盡管康有為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在利用媒體向英國政府求救,但似乎沒有想到光緒帝還在北京,正在慈禧太后的掌控中。他的這些內容并不屬實的談話,將會對光緒帝非常不利,恰恰向慈禧太后證明了光緒帝仇恨慈禧太后,且不惜于利用英國以能讓慈禧太后下臺。若想要真幫助光緒帝,康應該在公開的場合贊頌光緒帝對慈禧太后的忠誠,但他卻正好是倒過頭來走。這是他政治經驗幼稚的又一次表現。康有為后來也沒有感到其行為的危險性,在向《臺灣日日新報》的供稿中,在康黨主辦的《知新報》中,發表了大量此類言論。他還在日本利用郵件的方式,向國內寄《奉詔求救文》及其編造的譚嗣同遺書、遺言、光緒帝乃至咸豐帝的密詔。到美洲以后,光緒帝仇恨慈禧太后,成為他在海外宣傳的主題。他似乎始終未認識到,他的這種“保皇”,實際上恰是“害皇”。

次日,即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1898年10月7日),香港《德臣報》刊出了長篇報道,以英文公布了康有為的談話。九月初一日(10月15日)上海《字林西報周刊》(North China Herald)刊登了這一篇英文報道,并加上了相關的消息。九月初二日(10月16日),上海的《申報》以中文發表了其中的主要內容。盡管《申報》予以聲明“以上乃由西報摘譯,其中所有干及皇太后之語,概節而不登”,但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光緒帝向康有為表白了其對慈禧太后的不滿。九月初五日(19日),上海《新聞報》也刊出了康有為談話的中文稿。九月初七、初八兩日(21、22日),天津《國聞報》也簡短報道了康有為談話的內容。該報并加尾注說明:“以上康主事之言,洋洋數萬字,本報不能盡述,只擇其要譯出。倉猝之間,言詞不無詰曲,未暇修削。想閱者必能共諒也。”又,《國聞報》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再刊《德臣報》報道中康有為覲見時與光緒帝之交談言論。此時,慈禧太后已有廢光緒帝之心,劉坤一等大臣為保全光緒帝正盡心竭力。若康有為的談話內容為慈禧太后所知,將有大不測。

湖廣總督張之洞從《新聞報》上看到了康有為的這一談話,大為震怒。他于九月初十日(10月24日)致電兩江總督劉坤一、上海道蔡鈞,要求與該報館及保護該報館的外國領事“切商”,“囑其萬勿再為傳播”。《張文襄公全集》,中國書店影印,1990年,第3冊,第763頁。劉坤一對此回電表示完全同意。(同上書,第764頁)劉在致林稺眉信中更明確表示態度:“頃奉惠書并《新聞報》一紙,具見關懷大局,義正詞嚴。此報早經寓目,當飭蔡道照會英領事嚴行查禁,并將前報更正;該領事亦以為然,可見公道自在人心。該犯用心至毒,為計至愚,此等誣蔑之辭,徒自彰其背叛之罪,不啻自畫招供也。西報每謂康黨止圖變法,并無逆謀,今有此書,正成確證。若因《新聞報》妄綴議論,遂與中報一律查禁銷售,轉不足以釋外人之疑,非徒慮滋紛紜也。”(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劉坤一遺集》,中華書局,1959年,第5冊,第2230頁)九月十三日,上海《申報》刊出梁鼎芬《駁叛犯康有為逆書》,二十四日,《申報》再刊劉坤一《息邪說論》,對康的說法予以駁斥。(葉德輝輯:《覺迷要錄》,光緒三十一年刊刻本,錄三,第1—7頁)與此同時,張之洞即與日本駐上海代理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進行交涉,要求日本政府進行干預。此后,小田切萬壽之助來到湖北,據他后來的報告稱,他與張之洞有“五次會見”。在會見中,張之洞提到了日方所期盼的中日兩國軍事合作,條件是將康有為等人逐出日本。小田切萬壽之助通過日本駐漢口領事發電給日本外相青木周藏:“張之洞要求我秘密報告日本政府:康有為及其同黨在日逗留,不僅傷害了兩國業已存在的友好情誼,而且也妨礙他實施諸如由日本軍事顧問訓練軍隊的計劃,由此應將他們逐出日本……”(1898年12月2日下午9時30分漢口發,3日晚12時30分收到)青木外相立即對此作出了反應,于6日復電:“交上海代理總領事。你可以答復張之洞:帝國政府甚不愿為康有為及其黨人提供政治避難,由于國際慣例,也不可能違背其意愿將其遣送出境;但將盡一切努力以達此目的……”(《日本外交文書》第31卷,第1冊,第723—724頁)

康有為到達日本時,日本的政壇已出現震蕩。1898年11月8日(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一次大隈重信內閣倒臺,第二次山縣有朋內閣成立。新任外相青木周藏認為,清朝的政治已從政變時的混亂轉向穩定,主張與慈禧太后為首的清朝合作。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康有為并沒有見到大隈重信、山縣有朋、青木周藏等實任的政府高層人士,與他打交道的是犬養毅、副島種臣、品川彌二郎等非實任的政治家,經常交往者為日本外務省中下層官員與大陸浪人。康有為行前所設想的“申包胥秦庭七日之哭”,一無施展之機;反隨著大隈的下臺,由政府接待改為政黨接待。日本陸軍方面為了介入中國,也要求外務省答應張之洞的條件。

就在張之洞與小田切商議驅逐康有為的同時,清廷也得到了康有為在香港談話內容的報告。九月十一日(10月25日),署理禮部侍郎、內閣學士準良看到天津《國聞報》轉載的康有為談話,上奏“報館刊布邪說請飭查辦折”。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58年,第482—483頁。準良于八月二十五日接替薩廉,署任禮部右侍郎,該折不見于軍機處《隨手檔》,很可能另有渠道遞上。又,是年九月,繆潤紱上條陳,所附“鈔單”摘錄了一些康有為與《德臣報》記者的談話內容。(同上書,第485—487頁)清廷當日下旨直隸總督裕祿,稱:《國聞報》“九月初七日述康逆問答之詞,尤為肆逆不法”,“著裕祿派妥員密查明確,設法嚴禁。此等敗類必應拿獲懲辦,毋得輕縱。”軍機處《隨手檔》、《上諭檔》,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十月初三日(11月16日),清廷下達了一道交片諭旨,暗令劉學詢、慶寬赴日,刺殺康有為等人,此后又有一系列的密令。該交片稱:“已革候選道劉學詢,著賞給知府銜,已革內務府員外郎慶寬,著賞給員外郎銜,慶寬并準其入內務府漢軍旗籍。所有該二員呈請自備資斧,親歷外洋內地考察商務等語,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察核辦理。”(軍機處《上諭檔》,光緒二十四年十月初三日)初六日,又下達諭旨:“知府銜劉學詢、員外郎慶寬均署自備斧資,親歷外洋內地,考察商務。”(軍機處《洋務檔》光緒二十四年十月初六日)二十二日,清廷密旨沿海沿江各督撫:“康有為、梁啟超、王照等罪大惡極,均應按名弋獲。朝廷不惜破格之賞,以待有功。”(軍機處《上諭檔》,光緒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該密諭為了保密,不用電報,而用“六百里加急”的方式送達各督撫。張之洞收到密旨后,于12月25日發電總理衙門,上報其與小田切萬壽之助的密謀,并告:小田切稱“令人諷伊自去赴美國,日本政府助以川資”;“近或一兩禮拜,遠亦不過兩月”。(《張文襄公全集》,第2冊,第363頁)同在二十二日,清廷密電駐日公使李盛鐸:“聞康有為、梁啟超、王照諸逆現在遁跡日本,有無其事?該逆等日久稽誅,慮有后患。如果實在日本,應即妥為設法,密速辦理。總期不動聲色,不露形跡,預杜日人籍口,斯為妥善。果能得手,朝廷亦不惜重賞也。”(軍機處《電寄檔》,光緒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也得到了密報,并向青木外相作了報告。矢野文雄致青木周藏,第237號電報,稱:“各種渠道的報告聲稱,慈禧太后于12月6日通過總理衙門秘密命令清駐日本公使,運用一切手段將康及其黨人捕拿或暗殺。”(1898年12月9日發,《外務省記錄》1-6-1-4-2-2“光緒二十四年政變、光緒帝及西太后崩御、袁世凱免官”,第3冊)

12月16日(十一月初四日),日本外務省翻譯官楢原陳政背著大隈重信一派,以個人身份訪問梁啟超,勸康、梁等人離開日本。梁啟超對此十分不解,表示拒絕。12月20日(十一月初八日),楢原再次訪問梁啟超,稱李鴻章曾與伊藤博文會見時要求驅逐康有為等人,否則會在外交上產生不快,最好在此之前往美國或英國,旅費由其負責。梁啟超對此再一次拒絕。此后,楢原還多次給梁啟超寫信,要求康、梁等人離開日本。

楢原陳政的工作雖被拒絕,但青木周藏外相則通過康、梁的保護人,實行迂回。他將此事委托伊藤博文,伊藤又將此事交給犬養毅,犬養毅對此提出折中方法,即康離境,梁不離境,另送康旅費。犬養讓柏原文太郎去說服梁啟超,而柏原正是照顧康、梁起居生活的人。12月28日,犬養毅致信柏原文郎:“多次不辭遙遠造訪寒舍,萬分感謝。康有為之事與伊藤侯相議。伊藤侯可能轉告青木。其要旨是給康有為配備翻譯一同前往外國,而王照與梁啟超則留在日本。七千元為其旅費。上述事情大概已經談妥,可領會其意思辦理可也。木堂。二十八日。我知此事伊藤乃受青木委托,我已將此事寫信給早稻田翁。”同日又致信大隈:“昨日伊藤侯突然來旅店訪問,其目的乃是為康有為一事而來。相議之結果,遂只將康有為一人遣送外國,送其七千日元左右的旅費。但是,伊藤侯的意思是這筆錢應以我們有志者的名義來贈與。上述事情伊藤侯則盡快通知青木外務大臣。我以為上述之事乃青木所托。至于讓梁啟超留在日本以增長學問之事,晚生也表示贊同。近日康有為謁見閣下時,請酌情將此事相告。草草。廿八日。大隈伯閣下。犬養毅。”(轉引自永井算己:《清末在日康梁派的政治動靜》,見《中國近代政治史論叢》,〔東京〕汲古書院,1983年,第1—31頁)而相關的研究除永井算己論文外,又可參見伊原澤周:《由近衛日記看康有為的滯日問題》,《從“筆談外交”到“以史為鑒”:中日近代關系史探研》,中華書局,2003年;翟新:《東亞同文會與清末變法運動:以應對康、梁派的活動為中心》,《近代以來日本民間涉外活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1899年1月19日(十二月初八日),近衛篤麿公爵也出面干預此事。他將梁啟超叫到其住處,明確告訴:康有為逗留日本有礙日中兩國保持邦交,即使逗留也不易實現他的目的,最好漫游到歐美去。李廷江編:《近衛篤麿と清末要人:近衛篤麿宛來簡集成》,〔東京〕原書房,2004年,錄有梁啟超所寫文字,注明1899年1月19日,似為當日的筆談。其中稱:“康先生亦久有一游歐米之志,然所以遲遲者,亦有故。其一以日本同為東方關系之國,利害相同,故深欲使兩國社會上之交日親,以為往歐米之關系,不如貴國,故欲滯貴國也。若歐米之行,于閱歷及增長學識,所得甚多,然所以有難者,其中瑣瑣之故,柏原君略能知之。此行期之所以不能速也。今承明公之相告,想必敝政府有責言,而貴政府有難處之故歟,乞見示。”“盛意敬聞命矣,謹當復命于康先生。即約譯人,譯人既至,便當西游。至敝邦之事,回復未有豫期。康先生一游歐米一年數月之后,仍欲歸滯于貴邦,專講兩邦社會聯合之義務,未知可否?”(第48、394—395頁)又,近衛此次談話前,曾與清朝官員鄒凌翰、外務次官都筑馨六、外務省翻譯官楢原陳政交換過意見;并對梁啟超說明,他與大隈商量過。

在此壓力下,康有為只能同意離日。1899年1月23日,梁啟超寫信給近衛篤麿,稱:“一昨拜謁,承示諄諄,歸而述之于康先生。先生深感厚情,即已發郵書電信往上海,與容君同行矣。昨中西、柏原兩君來,已面告一切,托達于座下。今更作書奉告,并陳感激之忱。康先生命代筆致候。”(《近衛篤麿と清末要人:近衛篤麿宛來簡集成》,第49、395頁)“容君”,容閎;“中西”,中西正樹,康有為同行譯員;“柏原”,柏原文太郎。

光緒二十四年歲暮康有為寫作時的心情

康有為稱其寫《我史》時間為:“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東京已三月,歲暮書于……”康有為是1898年10月25日(即九月十一日)深夜11時半到達東京居所的,稱九月十二日也大致不錯。九月十二日為1898年10月26日,三個月后即十二月十二日,即1899年1月23日,該年的除夕是1899年2月9日,如果以其十天的寫作時間來計算的話,那么,似可推測在十二月初八日之后到除夕之間。

康有為寫作之期也就是他將被迫離開日本之時。康于1899年3月22日(光緒二十五年二月十一日)離開日本橫濱,日本方面給予旅費,并派中西正樹作為翻譯陪同其赴美。在東京的三個月,并不是康人生的高峰而是其低谷,寫《我史》時又恰處于谷底,他的心情之不快是容易想見的。陪同康有為從香港到日本的浪人宮崎寅藏,對此評論道:“……他心中暗自有所期許,以為以自己的地位一定會說服大臣(大隈)同情自己,允許派兵牽制守舊派,以便挽回自己的勢力的。這種自負心是由信賴心產生的,這是過于相信自己。而這種過信自己的反作用,就變成失望與怨恨,這也是人類自然的道理……過了不久,以前待康先生以上賓的我國人士,對他的為人逐漸感到厭膩而疏遠了。”(佚名初譯,林啟彥改譯、注釋,宮崎滔天:《三十三年之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香港分店、花城出版社聯合出版,1981年,第148頁)也因為如此,《我史》寫了諸多在北京乃至在上海、香港的經歷,惟獨對長達三個月日本生活卻不置一詞。最能明顯地表達他生活場景與心情狀態的,是于此時寫的一首詩,題《冬月夜坐》:

“門徑蕭條犬吠悲,微茫淡月掛松枝。

紙屏板屋孤燈下,白發逋臣獨詠詩。”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文獻研究部編:《康有為遺稿·萬木草堂詩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8頁。以下簡稱《遺稿·萬木草堂詩集》。

夜晚的“門徑”本應當是蕭條的,而此處的“蕭條”似不止是夜晚。犬聲就是犬聲,從犬聲中聽出悲哀的,是本心的悲哀。這個時候的他,是寂寥的,是惆悵的,是孤獨的,而這種孤獨的心情引發出來的,是一種孤芳自賞,是對自己往日英雄史詩般的歷程,自我作一番英雄史詩般的抒展。在這種文字的書寫中,康有為感到了自我的完美,自我的凈化,自我的超然,沒有了人人皆有的私念,沒有了彌漫于政壇的種種陰謀,以力圖表明自己“以救中國”,乃至于“以救地球,區區中國,殺身無益”的偉大抱負與高尚情懷。在這個冬月夜晚的“紙屏板屋孤燈下”,在這一個“白發逋臣”奮筆中,自我詠唱著已被理想化神圣化純潔化美麗化的英雄史詩,其名稱也起得十分了得非同凡響——《我史》!現實中的屈曲伸發出他意念中的張揚,何等樣的高官,何等樣的對手,都在他的筆下蜷伏著,而他自身,盡管已經是一個失敗者,傷痕累累,卻凌凌然于絕頂之上。在這樣的場景下寫出來的詩歌或可以千古流唱,寫出來的散文或可以不朽,然寫出來的歷史卻似不可能是完全可靠的信史,更何況康有為又是一個“萬事純任主觀”的人,“一個狂熱的人和空想家”。

由此而形成了康有為在《我史》中的第一定理:康是正確的,沒有任何錯誤;是一個神秘政治圖譜的發現者,發現了“偽經”,更發現了“改制”;是一個經歷災難而不死的人,僅從北京的逃亡途中“凡十一死”,而“曲線巧奇,曲曲生之”。康在《我史》的尾歌中,激情地唱道:“吾以一身備中原師友之傳,當中國政變之事,為四千年未有之會,而窮理創義,立事變法……”就在這個“紙屏板屋孤燈下”的冬月夜。

由此而形成了康有為在《我史》中的第二定理:康雖然是失敗者,但失敗的原因是守舊者的阻礙,是當政者未能聽從其謀。盡管康還是一個“布衣”、還是一個舉人、還是一個進士、還是一個學習主事、還是一個未上任的總理衙門章京,實屬微員;但他的對手一開始就地位很高:徐桐、孫毓汶、李聯英、李文田、徐用儀、剛毅、許應骙、榮祿乃至于慈禧太后本人,與此高位重權人士相爭而敗,非為人算而只不過是形勢使然;對李鴻章、張之洞、翁同龢、張蔭桓、廖壽恒、孫家鼐,《我史》也采用了一種略高一等的口氣,指責他們未能聽從其意,尤其是翁同龢,經常使用下達命令的語氣。

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康有為能夠成就這一番大事業也屬偶然。康的團體,即康黨,是一個很小的團體,支持者也不多,力量應當說是很小的。除去萬木草堂的學生與下層擁護者,我以為,康黨在政治上能起作用的核心成員為:梁啟超(舉人,后給予六品銜)、譚嗣同(候補道,后授軍機章京參與新政)、楊深秀(山東道監察御史)、宋伯魯(掌山東道監察御史)、徐致靖(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學士,后署理禮部右侍郎)、徐仁鑄(翰林院編修、湖南學政)、徐仁鏡(翰林院編修)、徐仁錄(徐致靖之侄)、林旭(內閣候補中書,后授軍機章京參預新政)、黃遵憲(湖南鹽法道,署理按察使,后改駐日公使,未上任)、李端棻(倉場侍郎,后為禮部尚書),僅此11人,其中李端棻、黃遵憲也未必從命。他的支持者為翁同龢(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尚書,后罷免)、張蔭桓(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左侍郎)、張元濟(總理衙門章京)、李岳瑞(總理衙門章京)、王照(禮部主事,后為候補四品京堂),然這些人并非會以全力相助。還有許多人反對康有為的思想和學術,但有可能支持他的某些政策,如張之洞(湖廣總督)、陳寶箴(湖南巡撫)、孫家鼐(大學士、工部尚書)、李鴻章(大學士、總理衙門大臣)。又,當時的守舊派與維新派在許多地方是權力斗爭,而非在政治理念。孫寶瑄在光緒二十四年十月二十八日記:“余主持議院之說,詢之守舊老儒,每多以為是者。而與喜談新政諸公言之,反皆目為緩圖。余自是不敢薄視舊黨。”(《忘山廬日記》,上冊,第279頁)他能夠登上政治舞臺,很大程度上在于當時的國際形勢,即德國、俄國、英國等國在租借地、借款等方面咄咄逼人的壓迫,使清朝感到了極大的壓力。在召見康有為的當天,光緒帝也召見了張元濟,說了一番頗有感觸的話。張在后來的私信中透露:

“玉音垂問,僅三十余言。大旨謂外患憑陵,宜籌保御,廷臣唯喏,不達時務(講求西學人太少,言之者三)。舊黨阻撓,部議拘執,帖括無用,鐵路當興。一一皆親切言之。”張元濟復沈曾植書,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張樹年、張人鳳編:《張元濟書札》增訂本,商務印書館,1997年,中冊,第675頁。

也正是光緒帝的這種認識,采用了康有為的一些主張,開始了中國歷史上色彩煊斕悲情催淚的一幕——戊戌變法;康有為及其黨人由此乘風揚帆,激情浩蕩。戊戌變法之失敗,當然是由于慈禧太后的政變,但我仍然能夠感到,根據康有為派的政治力量,按照康有為派的政改方案,若慈禧太后未在八月初六日發動政變,他們似乎也不可能走得很遠……

我也由此找到了解讀《我史》的方式:降低康有為的聲調,查找他的私念,指出他的錯誤。這表面上似乎是將康有為“矮小化”,我卻以為,這是力圖將之還原為“真實”。李云光在其著作中稱言:“……康有為的時代已經過去,影響力逐漸消失,不必頌揚,也不必誅伐了。要寫文章只有一條可行之道,便是搜集新出的資料,站在一個新的基礎上,以求真的態度,樸實的筆法,對他不要擦粉,也不要抹黑,移開那些莊嚴的法相,還他個有血有肉的世俗之身,寫幾篇無憎無愛的平淡之文。為歷史添幾條素材,為國族愛惜一個人物。”(《康有為晚年思想及生活新證:康有為家書考釋》,〔香港〕匯文閣書店,1979年,第2頁)李云光,康有為之女康同環的女婿。康門后輩,能出此言,欣聞而敬之。

“真實”雖是歷史學家難以企及的彼岸,但畢竟是他們心中不滅的夢境。

“鑒注”的方式

康有為撰寫《我史》時,心情十分激動,今人讀之可以體會到其胸中的氣勢,但其對事件的記錄卻經常不按照時間的順序,多有跳躍,或將同一事件放在多處記錄。康也是一氣寫來,分卷乃是后來的事,也未有今日讀者所習慣的標點、段落或標題。以上的情況,尤以光緒二十四年所記特別突出。

直抒胸臆,稍有雜亂,當然不算是什么缺點,但給我的工作帶來了一些麻煩:一、由于多處談一事情,談一人物,甲處若已注,乙處本可不注,但讀者在閱讀中會有不便。二、由于各種事情有著相互的聯系,經常需要加以說明,而多次重復會使讀者生厭,我也決不可以自行將康的相關文字相連。三、一次注釋的文字太多,也影響讀者閱讀與思維。于是,我將《我史》按原順序分成段落,一段一段地加以注釋,并在各段落上加上了標記,如光緒二十四年第五段,便自作主張地出現了(24·5)的標記。這樣做的最大好處,就是相互參見方便,可明確寫明某事參見24·5,自可不再重復;但這么做的壞處是割裂,將原本一氣貫連的文章,割成一段一段,且容易使讀者誤以為《我史》本有段落。

由此,我要特別向讀者講明:康有為原文并不分段,我將之分成如此的小段,只是為了我的工作需要和讓讀者使用方便。若要真正理解康有為,看清楚他的真性情,讀者須跳出這些由我所分的段落,一氣貫連地讀下去;但是,若要查明《我史》所述事件的背景及相關環節,若要辨識康言之中的真偽,讀者似又可以一段一段地細讀。

康有為的《我史》,自當以其手稿本的最后改定為準。然在手稿本中康親筆修改之處,很可能對讀者有著異常重要的意義。由于手稿本在近期內尚無可能按我所愿全部彩色影印出版,我只能將康親筆修改的內容與方式,附注在原文之下。沒有直觀的表示,僅用文字表示修改,總會有不那么清晰達意之處,也只能請讀者諒解。又由于《戊戌變法》本刊行了五十多年,又是各刊本的母本,有著很大的影響力,該刊本之誤漏,我也附注于原文之下。

歷來的注本,大體分兩類,一種是略注,一種是詳注。我為《我史》作“鑒注”,既然言“鑒”,只能用詳注的方法。然即使作為詳注,相關的史料是否需要大段的引用?若是新史料,當然可以全引,但若是以往已發表或被引用過的史料呢?我反復考慮很長時間的結果是,絕大多數的讀者并非是此一研究領域的專家,若史料僅注明出處,他們又需花工夫查明,若稍引數言,也會使他們感到不解。為了他們的方便,我便稍多稍全地引用一些史料。我所熟悉的那幾位研究先進,一不小心碰到了此書,也必然會有史料“面熟”的感受。

書由此而變得很厚,于是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讀者若查找相關的內容,無法檢索,使用起來會很不方便。我便試著為我所分的段落擬一小標題,以能在目錄中直接展示。然而,這畢竟是康有為的著作,分段已是擅行,自擬標題更屬添足。由此我僅將這些小標題在目錄中列出,而在正文中不再出現。康有為《我史》中涉及人、事甚多,僅是擬小標題也不能完全反映全面。為了方便讀者查考與尋找,我又編了人名索引和折片索引,放在書后,于是書又變得更加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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