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三年三月初二，黃昏。
今天楚衍早早的就被息漣叫了起來，起床的時候整個房間已經(jīng)就剩他們兩個了。
息漣是楚衍昨天回來之后偷偷跟著回來的少年，楚衍當(dāng)時沒有搭理他，不過息漣卻一直賴在他身邊，甚至還把床鋪也搬了過來挨著楚衍，說是覺得楚衍的刀使得很厲害，想要學(xué)幾招把式在那群女孩子面前抖抖威風(fēng)。楚衍自然沒有那份閑心思，只是隨手找了根五六斤重的實心木棍交給了息漣，說讓他扎著馬步橫握長棍，先堅持三個時辰再說，掉了就再撿起來加一柱香，接著一翻身就上床睡了，直到一個時辰后其他人都回來睡覺的時候還看見息漣在拿著根木棍在那傻傻的扎著馬步，喊他他也不應(yīng)，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也就沒人在意都睡去了。等到楚衍清晨時分起來解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息漣居然還在那扎著，看來棍子中途掉了不少次才會握到這個時候，一根木棍已經(jīng)傾斜不堪但就是苦苦掙扎著不掉，息漣滿臉的眼淚和汗水順著下巴飛流直下，握棍的手已經(jīng)紅腫大半圈了，后面楚衍好說歹說就差拔刀恐嚇才把息漣勸上床睡覺。
“楚大哥，今天可不能睡懶覺了，該起來干活了?！?
“不是晚上才開盤嗎？怎么現(xiàn)在才黃昏就要起來了？”楚衍回神之后安靜的穿衣下床，最后把枕邊的刀佩在腰間時才開口。
“噢，楚大哥你剛來可能沒人告訴你，過了清明之后第二天就是咱們這條風(fēng)柳巷的‘賞花’節(jié)，‘花’說的就是各個青樓里的花魁，所以今天我們都要早起做好‘賞花’的準(zhǔn)備，席位排場這些都要早早布置，反正今晚忙是肯定的，不過熱鬧著呢。”
“原來是這樣嗎……”楚衍望了一眼息漣已經(jīng)裹上紗布的右手，淡淡的問，“你手怎么樣了？”
息漣下意識的縮手背到身后，接著咧嘴一笑，說：“已經(jīng)不礙事了，干活還是沒問題的。”
楚衍沒有看他，“這么想練刀？”
“其實……也沒多想，只是小的時候的確想過一刀斬盡天下事的快意人生，后來為了討生活就慢慢不去想了，結(jié)果昨晚看到你拔刀，心里那股子念想又刺撓起來了?！?
“你現(xiàn)在也還小?！?
息漣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了似的，“楚大哥，只要你愿意教我練刀，我以后就是給你當(dāng)個奴才跟班，給你洗衣疊被都沒事的，我也吃的了苦?！?
“為了練刀連尊嚴(yán)都不要了？”
息漣對誰一直都是笑臉迎人，楚衍這句話后他第一次低頭沉默了。
“也不算不要尊嚴(yán)吧，實在要算的話，在這種地方操賤業(yè)本來就已經(jīng)算沒了尊嚴(yán)吧?！?
楚衍終于正眼看向了他。
“你也不用這么想的?！?
“其實手握刀劍的人都算不得上是一身傲骨，而且我的刀有了傲骨也練不了?！背馨训冻銮嗜鐧M在息漣眼前，繼續(xù)說，“不過我練的是殺人刀，我教的話也只能教你殺人刀，所以？”
“你練刀是為了殺人嗎？敢殺嗎？！”楚衍一動不動的盯著息漣的眼睛。
息漣望著眼前的鋒芒吞了吞口水，接著自覺的閉上眼睛，好像那鋒芒能刺透他的眼球一樣。
“那……那我還是不學(xué)了，我想保護(hù)人出風(fēng)頭，不想殺人。”息漣退后一步搖著頭說，可眼睛還是忍不住看向那鋒芒畢露的刀鋒，有渴望，有可惜……
楚衍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怎么，有點(diǎn)遺憾？”
息漣苦笑一聲，“肯定的呀，我記得我小……更小的時候我娘跟我說過，人年少時總會有那么幾樣想要卻無可奈何的東西，直到很多年以后依然想著，那個“想”也就成了“妄”字。倒也談不上什么遺憾，我就是那個“妄”字難消而已。”
“你還年輕，所以不要覺得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日子就跟死了一般無二，等你再大一點(diǎn)經(jīng)歷的多了或者見過世面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什么仗劍走江湖、什么天下第一就都像是夢一樣，越是美麗的東西就越是虛幻，哪怕是被你牢牢握在手里你都會覺得不真實，反倒是這種安穩(wěn)平淡的日子才會讓你覺得是真的在活著?！?
“不過總歸還是要有夢想的，不然人生會很無趣?！背芡ｎD后又接了一句。
息漣似懂非懂的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一拍腦門咋乎起來：“哎呀，光顧著說話了，都忘了要去干活了，要是去晚了肯定又要被那些個老婆子痛罵一頓?！?
“那楚大哥我就先走了，你一會自己去找牡丹姐，出了門往后走穿過花園再過一個浮橋就到牡丹姐的常明齋了，記住啊……”息漣說著人已經(jīng)跑出去了。
楚衍看著息漣匆忙的背影，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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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楚衍從昨天深夜來到有花塘之后還真就沒去過牡丹居住的地方，不過順著息漣指引的路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也沒迷路，不一會兒楚衍就到了一座庭院門前，門口兩邊立著兩盞石燈，一塊紫檀木牌匾豎掛在門沿上，用金粉以楷書寫有“常明”二字。
常明、生父陳常明之墓……楚衍突然笑了一下，接著想起了蘇靖康當(dāng)年的那句“本是仙人天上過，奈何風(fēng)情與誰說”。
弦斷有誰聽……說與山鬼聽……
門吱拉一聲開了，詫異的翠竹和走神的楚衍四目相對，空氣安靜，黃雀啼叫聲就顯得格外清脆。
“我聽息漣說今天‘賞花’?！背芟乳_口道。
“嗯，牡丹姐正在沐浴，我先帶你去主樓等著，再過不一會兒估計就會有人來了?！贝渲裾f著就要抬腳。
“牡丹應(yīng)該有事讓你去做吧，我知道主樓在哪，可以自己過去?！?
牡丹關(guān)上門，說：“牡丹姐的確有事囑咐我了，因為你剛來很多地方都不知道，她怕你鬧出笑話，所以牡丹姐說讓我?guī)闳ブ鳂墙淮幌乱恍?yīng)付那些客人的規(guī)矩話。”
“規(guī)矩？”楚衍有些不解。
“就像牡丹姐現(xiàn)在沐浴一樣，其實只是為了讓那些客人等久一點(diǎn)，‘賞花’節(jié)花魁們總是要故意讓客人等很久，這就是其中的規(guī)矩。”翠竹已經(jīng)走到了楚衍前面，楚衍跟在身后。
“……有這么多講究？”楚衍前面本來是想說煙花之地，但識趣的漏掉了那幾個字。
“沒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以后也注意收著點(diǎn)性子。”說到這里翠竹突然站住了。
“對不起?！?
楚衍也跟著站住，看著翠竹沒有說話。
“昨晚牡丹姐已經(jīng)跟我談過了，是我誤會了你，對不起。我知道你的身份可能不簡單，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牡丹姐不喜歡你，她只是覺得你現(xiàn)在可憐而已?！?
楚衍一愣，隨即有些哭笑不得，“她怎么跟你說的？說我喜歡她？”
“牡丹姐沒說，但我感覺得到，像牡丹姐這么完美的女人是個男人肯定都有想法吧，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楚衍搖搖頭，接著是真的笑出了聲，翠竹疑惑的看著他。
“你還小，恐怕也就你們這些小女孩才會覺得男女之間的事情都是喜歡兩個字便解釋得通的了?！背茴D了頓，繼續(xù)說，“大人的事很復(fù)雜的，你就不要瞎猜了，總之你只需要記住，帝都這陣子不會太平，所以牡丹才會讓我留在她身邊，可憐或許是有，但不代表她可憐我就真的會對我怎么樣，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而我也只是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人情還清了我自然會離開。”
翠竹哦了一聲沒有再接話，楚衍也樂得不想找話，倒也不是說楚衍有多討厭她，而是他屬實是不喜歡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和女孩子聊天。
就這樣一路無言，不知不覺兩人面前便多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高樓。
清明過后就是萬家春游踏青的日子，因為正值仲春暮春之交，是萬物復(fù)蘇的好時節(jié)，大地?zé)ㄈ灰恍麓荷u人，所以風(fēng)柳巷才會將“賞花節(jié)”定在清明之后，只不過此花非彼花就是了。
門庭若市大概就是楚衍眼前的場景了，昨晚一起包餃子的好些姑娘都在門前拉客，濃妝艷抹綾羅綢緞聯(lián)袂登場，讓人仿佛置身云端，四周都是浮動的流云，好不風(fēng)流快活。
只不過落在楚衍眼中卻是另一番模樣……就像是地獄里一群吃人的妖魔——可隨后楚衍就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再看那些闊胸昂首的來客，雖然年齡各異但各個出手闊綽，或真金白銀或美玉明珠，畢竟在亂世里這些實在的東西比起銀票什么的要受歡迎的多。
今天可是這條巷子里所有青樓的主場，賞花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能賞的，沒有些厚實家底的恐怕連花魁的面都見不上，再者說，就算是家產(chǎn)萬貫也不一定能被花魁點(diǎn)名一見。
翠竹帶著楚衍好不容易才擠進(jìn)來，此時主樓大堂擺了個臺子，幾位精通古曲的清倌身著雪白素衣在臺上操曲，彈的是舊漢的鳳求凰。臺子下面是十桌座位，那是為有資格賞花的大人物準(zhǔn)備的，更多的是在樓上過道站滿了的心有余而財不足只能飽飽眼福的人。
桌子上擺著從南淮運(yùn)來的新鮮瓜果，凳子上鋪著錦緞狐裘，有六張桌位已經(jīng)有客人落坐。首位坐著的是一位剛剛及冠，顴骨突出，鳳眼白面的年輕公子，身上穿的是窄袖金邊白袍，腰掛白蟒銜尾玉環(huán)，手持一把折扇，看起來倒挺風(fēng)流倜儻。
“諾，這個就是這次賞花的貴客，叫單于沛，若說帝都的紈绔子弟，就數(shù)他第一了，其他的大都也以他為首?！贝渲顸c(diǎn)點(diǎn)下巴對楚衍介紹。
“我知道他，單雄的小兒子，前段時間在這里睡大街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
十九年前，那場“逆龍之亂”讓整個帝都為之動蕩風(fēng)雨飄搖，即便現(xiàn)在翻開已在大理寺蒙塵的宗卷，依舊能讓人聞到從字行中飄出的那股硝煙味。但在后世學(xué)者眼里，那場“逆龍之亂”除了先帝的弟弟翰王擺在明面上的七千東周精銳，多多少少都參雜著其他諸侯的影子。
后來義景帝順利繼位后，東周為求生存只好忍痛削閥大開國庫獻(xiàn)上八十萬兩黃金，因此義景帝才沒秋后算賬，可就算這樣也還是明里暗里被新帝打壓了兩三年的鹽鐵貿(mào)易。好在東周位于東海沿岸，倒也吃的慣海鹽，但終究國土不大，其他資源的匱乏就成了致命問題，所以那幾年東周經(jīng)濟(jì)動蕩幾近崩潰，一直到敬武六年才終于緩和。
單家作為東周排的上號的豪閥世家，削閥自然也是首當(dāng)其沖，雖未傷及根本，卻也是狠狠剮去了一塊肉。知道新帝對東周的態(tài)度后，單家沒辦法只得舉族遷居到帝都，不然天曉得還要被吸掉多少血？好在根底夠足，經(jīng)過幾年休養(yǎng)生息暗中發(fā)展，雖說比不上中原江湖的第一大佬薊州商會，倒也根深蒂固的坐實了中州世家的位置。
單雄作為單家當(dāng)代家主，威望雖不及他父親單遠(yuǎn)山單老爺子，但治理家族還算中規(guī)中矩勤勉盡責(zé)，也是讓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落下的話根也就是他那個不爭氣的嫡幼子單于沛，在帝都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孫，從小就和一些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們游戲人生，吃喝嫖賭，沒有哪樣是他不精通的，平時在外享樂的時間比呆在家里還要長，久而久之，家族里也就見怪不怪任由他破罐子破摔了，只不過每個月的零花錢也再沒給過他，反正只要不給他錢，別在外面惹禍讓家族來擦屁股，權(quán)當(dāng)他死在了外面都好。
可是話說回來天底下又有哪個母親不心疼孩子呢，都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單于沛這個紈绔子弟不是真的就沒腦子，知道家族已經(jīng)放棄自己后就看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一到?jīng)]錢的時候就偷母親的首飾出去典當(dāng)，隨便一件也總夠他瀟灑一陣，而他那個當(dāng)娘的也是對此視而不見。
不管他的家族地位怎樣，可說到底也是姓單，對于普通老百姓而言，那是座移不開的大山。其實不說他一個單于沛，只要是個世家子弟，平日里在冕都城不管再怎么橫行無忌，這些老百姓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比如有一次單于沛看上了一家小酒館掌柜的女兒，說什么都非要接回家，掌柜的不肯，最后怎么樣？不僅酒館被拆了，就連他自己都被打的一瘸一拐，就這樣愣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一個下雪的夜晚自己一個人背著行囊離開了冕都城，再也沒出現(xiàn)過……
“其他五個你認(rèn)識嗎？”
“那個濃眉面寬的應(yīng)該戶部尚書王欽嶺的孫子王懷遙，以前失手害死過人命，是他爺爺欠刑部侍郎羅元一個人情擺平的，這些世家子弟廢物歸廢物，可幾個人里面就只有他才犯過命案。”楚衍皺眉思索著說，“不過現(xiàn)在越國公上位，以據(jù)王欽嶺這些年徇私舞弊的表現(xiàn)，估計官帽子戴不久了，他兒子雖說是個翰林學(xué)士，但氣候還不夠，沒到一個人就能撐起王家的地步，到時候頂梁柱一倒，他這個孫子也風(fēng)光不了多久……”
“什么越國公什么戶部尚書的，你在說些什么??？”翠竹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楚衍干笑了一聲，“我忘了你聽不懂?！?
翠竹眉頭又皺成了一團(tuán)。
“至于其他人，那個配長刀的應(yīng)該是帝都龍騎禁軍楊大將軍的次子楊業(yè)，如果不是他性格太過怕事這里就該數(shù)他背景最深厚了，哪怕是單于沛都不行，畢竟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握筆的肯定打不過拿刀的；另外三個背景就相對要弱一點(diǎn)了，一個鴻臚寺右少卿的獨(dú)子，一個黃門郎的長子，一個國子監(jiān)祭酒的長子?！?
楚衍接著把目光落向了臺上，清倌們的鳳求凰就快彈完了，他開始聽曲走神了。
終于，曲畢，七位清倌陸續(xù)站起身走到臺前恭恭敬敬施了個萬福，奴才們上臺把樂器撤下，緊接著清倌下臺，一陣掌聲響起相送。
“走啦，該到我們上臺了?！贝渲窭艿母觳簿鸵_上走。
“好啦，這曲呢，也聽完了，眾人呢也都已經(jīng)坐累了，花魁總該登場了吧，賞花見不著花，那還怎么賞？”單于沛站起身來問，背后的幾人也跟著吆喝。
“就是！再等下去萬一一會兒花枯了，我可要心疼死的。”王懷遙左手撫摸著右手拇指的玉扳指說。
“對啊，老子做了這么久屁股都疼了，再見不著牡丹姑娘我可就沒力氣和其他姑娘歡好了啊，媽媽你體諒一下行不行，不然一會我可就要你來作陪了啊。”鴻臚寺卿的獨(dú)子方佑庭扯著嗓門喊，惹得樓上的客人都哄堂大笑。
媽媽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臺上了。
“笑什么笑！再笑我讓姑娘都回去洗澡睡覺，活活憋死你們這群臭男人信不信？”
這句話一說樓上果真都不出聲了，悻悻的揉捏著懷里嬌嫩的身軀，生怕這些姑娘們順了媽媽的話就跑掉了，那還真得要憋屈死。
看著樓上安靜了，媽媽又扭頭沖著單于沛笑道：“世子要當(dāng)真舍得出那個錢，媽媽我倒是不介意老牛吃嫩草一回，怎么樣？”說著衣襟又向下拉低了幾分，半片雪白已經(jīng)暴露在空氣里。
“得得得，媽媽你收了神通吧，我看著有點(diǎn)倒胃口。”國子監(jiān)祭酒長子蔡從禮說著作出嘔吐狀。
“唉，所以你們這些男人啊就是見一個愛一個，沒個好皮囊還真不好混喲?！?
媽媽也沒生氣，只是幽怨的白了一眼，惹得蔡從禮嘔吐狀更浮夸了幾分。
翠竹松了口氣，“既然媽媽在了就用不著我們了，我們?nèi)ソ幽档そ惆?，她?yīng)該也差不多要出場了?！?
楚衍嗯了一聲在翠竹身后站著，眼神淡漠的看著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