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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侶修院師父巴巴·札曼

1242年4月,巴格達

 

巴格達并沒有注意大不里士的夏慕士到來,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到我們寒磣的僧侶修院的那一天。當天下午,我們正在接待重要的訪賓:法官大人跟他的大隊人馬蒞臨參觀,但是我懷疑他的動機并不單純。這位法官向來以討厭蘇菲教派聞名,因此他只是想要提醒我:他始終都在注意我們,一如他注意這個地區的每一位蘇菲信徒。

這位法官野心勃勃,有一張闊臉,挺著一個下垂的肚腩,伸出五根短胖的手指頭,每一根指頭上都戴著價值非凡的戒指。他實在不能再這樣大吃大喝下去了,可是我懷疑會有人有勇氣跟他說,就連他的醫生也不敢。他出身宗教學者世家,在這個地區影響力極大;他的一個判決,可以把人送上斷頭臺,也可以輕易赦免囚犯的罪行,將他從最黑暗的牢獄中救出來。他總是穿著皮毛外套或是昂貴的衣服,不管走到哪里,都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尊貴姿態,對于自己的權威深信不疑。我雖不認同他的驕矜自大,但是為了我們小修院的經營著想,當然還是得全力討好這么一個有權有勢之人。

“我們生活在全世界最堂皇雄偉的城市,”法官說著,丟了一顆無花果到嘴里去,“今天的巴格達,到處都是逃避蒙古軍的難民;我們提供他們一個安全的避風港。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啊,你說是不是啊,巴巴·札曼?”

“這座城市無疑是一顆寶石,”我小心翼翼地說。“但是我們也不要忘了,城市就跟人一樣:從出生到長大,經過孩童期、青春期,然后漸漸變老,最后死亡。在眼下這個時候,巴格達正值青壯年時期;我們不像以前在哈倫·拉希德國王哈倫·拉希德(Caliph Harun ar-Rashid,763-809),是阿巴斯王朝的第五代哈里發;他在位期間(786-809)也是王朝最強盛的時期,首都巴格達與唐朝的長安同為世界一流城市。但是在他死后,國運就開始衰微。統領的那個時候那么富裕,但是仍然可以相當程度地感到自豪,因為我們還是貿易、工藝與文學的中心。可是誰知道一千年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呢?很可能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么悲觀!”法官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又伸手到另外一個碗里拿了一顆椰棗。“阿巴斯王朝阿巴斯王朝(Abbasid Caliphate)是哈里發帝國的一個王朝,統治時間從公元750年至1258年,被旭烈兀西征所滅。古代中國史籍(新舊唐書)稱之為“黑衣大食”。的統治會千秋萬世,我們也會越來越興盛;當然,前提是我們之中沒有叛徒擾亂現狀。現在有些人自稱是穆斯林,但是他們對伊斯蘭的詮釋比離經叛道的異教徒還要危險。”

我選擇沉默以對。法官認為神秘主義教派對伊斯蘭那種偏向個人與秘傳的詮釋會惹麻煩,這早就不是秘密;他指控我們沒有遵循伊斯蘭律法,因此對像他這樣有權威的人也不夠尊重。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希望把所有的蘇菲信徒全都趕出巴格達。

“你們的兄弟會是無害的,但是你不覺得有些蘇菲信徒已經越軌了嗎?”法官捋須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謝天謝地,還好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敲門聲——是那名紅發的見習生。他筆直地朝我走來,附耳對我說,我們有一名訪客,是位云游僧;云游僧堅持要見我,不肯跟其他人說話。

通常我都會讓見習生將新來的訪客引進安靜的迎賓室,先送上熱食,請他等到其他的賓客都走了再說。可是因為法官正好在刁難我,于是我突然想到:云游僧正好可以講述一些遠方發生的精彩故事,以化解這里的緊張氣氛;所以就請見習生將那人帶進來。

幾分鐘后,門打開來,一位從頭到腳都穿著一身黑的人走了進來。他的身材瘦高,神情憔悴,看不出多大年紀;鼻頭尖尖的,漆黑的眼珠陷入深凹的眼窩,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垂在額頭,遮住了眼睛;他穿著連帽的長外套、羊毛衣和一雙羊皮鞋,脖子上還掛了好幾個護身符;他手中捧著一個木碗,就是托缽僧沿街化緣用的那種碗,借由接受他人的施舍來克服本身的虛榮與傲慢。我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不會在意社會的批判,就算有人誤認為他是游民甚或乞丐,他也毫不在乎。

我一看到他站在那里,等候時機自我介紹,就覺得此人非同小可。他的眼神,得體的態度,全身上下都散發出異于常人的氣質;就像一顆不起眼的小橡樹果實,也許在無知的人眼中看起來很脆弱,但是卻已經預告了在長大之后會成為一棵驕傲的橡樹。他用那雙仿佛洞察人心的黑色眼眸看著我,默默地點頭示意。

“歡迎光臨我們修院,”我說著,請他到我對面的一個坐墊上就座。

眾人彼此寒暄之后,苦行僧坐下來,仔細地檢視在座的每一個人,觀察每一個細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法官身上,兩人互看了整整一分鐘,都沒有說話。我忍不住揣測他們對彼此的看法,因為他們似乎是在兩個極端上的人。

我請僧侶享用熱羊奶、糖漬無花果與夾心椰棗,但是他都婉拒了。我們問到他的名字,他自我介紹說他是大不里士的夏慕士,是個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真主。

“那你找到他了嗎?”我問。

僧侶臉上閃過一絲陰影,然后點點頭,說:“的確,他一直都與我同行。”

法官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冷笑,他連掩飾都嫌麻煩,打岔道:“我始終搞不懂你們這些苦行僧為什么把生活搞得如此復雜。如果真主始終與你同行,又何必這樣花時間去苦苦地找他呢?”

大不里士的夏慕士低頭沉思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口吻慎重地說:“因為真主盡管不是找就一定會找到,但是只有親自去找的人才能夠找到他。”

“真是文字游戲,”法官嘲諷說。“你是想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一輩子都留在同一個地方,就找不到真主嘍?真是胡說八道。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像你這樣穿得破破爛爛地出發去找真主。”

隨后,房里的人爆出一串笑聲,顯然是急著表現出他們對法官的認同——那是音調高亢、缺乏自信又不快樂的笑聲,發自那些慣于奉承上司的人。我也覺得不自在;讓法官與苦行僧同處一室,顯然不是高明的主意。

“或許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說一個人留在家鄉就永遠都找不到真主,他當然可能找得到,”苦行僧接著說。“有人從未去過任何其他地方,依然看得到這個世界。”

“正是!”法官露出勝利的笑容——可是一聽到苦行僧接下來說的話,笑容就消失了。

“我要說的是,法官,如果一個人成天穿著皮毛外套、絲綢衣裳,又穿金戴銀的——就像你今天這樣——是永遠都找不到真主的。”

迎賓室里陷入一片震驚與沉寂,仿佛我們周遭的聲音與嘆息都化成灰燼,掉落地面。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好像在期待著什么更大的事情發生——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駭人的事了。

“以一位苦行僧來說,你還真是口尖舌利啊,”法官說。

“有話該說的時候,我就會說,即使全世界的人掐著我的脖子叫我閉嘴,我也還是照說不誤。”

法官蹙眉以對,然后輕蔑地聳聳肩。“好吧,隨便你怎么說,”他說。“無論如何,你還是來得正好。我們剛剛討論到這個城市的光輝,你一定看過很多地方,有沒有比巴格達更迷人的地方呢?”

夏慕士的目光溫柔地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另外一個人,解釋道:“巴格達無疑是卓越非凡的城市,但是世間的美麗都不會持久。城市是建立在精神支柱上,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反射出城市居民的人心;如果居民的心黯淡了,失去了信仰,那么城市就會失去光輝。這種事情以前發生過,也一直都在發生。”

我忍不住點頭,大不里士的夏慕士短暫地停下思緒,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友好的光芒;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是烈日的熱氣般投射在我身上,這才發現他還真是人如其名。此人由內而外地散發出活力與生氣,像是燃燒中的火球一樣,果然是“夏慕士”,也就是“太陽”的意思。

可是法官的想法不同。“你們蘇菲信徒把所有事情都搞得太復雜了,還有哲學家與詩人也是一樣!何必用那么多的文字呢?人是很簡單的生物,也只有簡單的需求,領袖的責任就是滿足他們的需求,確保他們不要誤入歧途就行了。這就需要徹底執行伊斯蘭律法才行。”

“伊斯蘭律法就像蠟燭一樣,”大不里士的夏慕士說,“可以給我們帶來珍貴的光明。但是我們也不要忘了,蠟燭是協助我們在黑暗中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若是我們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反而專注在蠟燭本身,那又有什么好處呢?”

法官的五官全都皺起來,露出猙獰的表情。我突然感到一股焦慮襲上心頭。法官的工作就是根據伊斯蘭律法來審判而且通常是處罰他人,跟這樣的人辯論伊斯蘭律法的重要性,無疑是在危險水域游泳。難道夏慕士不知道嗎?

就在我想要找個合適的借口把苦行僧帶離這個房間時,聽到他說:“有一條法則正好適用這種情況。”

“什么法則?”法官狐疑地問。

大不里士的夏慕士坐直身子,目光動也不動,仿佛看著一本無形的書,然后大聲朗讀:“每一位讀者根據其理解的深度,對于神圣的《古蘭經》都各自有不同程度的理解。理解的深度可以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是表象的意義,也是大多數人可以接受,也感到滿意的層次;第二層稱之為‘巴達姆’,也就是內在的意義;第三層是內在的內在意義;第四層則深到無法形諸文字,因此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夏慕士目光炯炯地接著說:“專注在伊斯蘭律法的學者熟知外在的意義;蘇菲信徒知道內在的意義;圣人則了解內在的內在意義;至于第四層,就只有先知和那些最接近真主的人才能體會。”

“你是說:一個平凡的蘇菲信徒對《古蘭經》的了解會比伊斯蘭教的律法學者還要更深入嗎?”法官說著,手指頭敲著碗。

苦行僧的嘴角略彎,浮現一個微妙的嘲諷笑容,但是沒有回答。

“你要當心點啊,朋友,”法官說。“你跟全然褻瀆只有一線之隔了。”

就算此話有任何威脅的意味,苦行僧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全然褻瀆’究竟是什么呢?”他問道,然后陡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又說。“我跟你說個故事好了。”

以下就是他說的故事:

有一天,摩西一個人走在山上,看到遠方有一名牧羊人跪在地上,張開雙臂,高舉在半空中禱告。摩西看了心里很高興,但是等到他走近一點,聽到牧羊人的禱告詞,卻也同樣的震驚。

“哦,親愛的真主啊,我愛禰,遠比禰知道的還要深刻。只要禰開口,我愿意為禰做任何事情。就算禰要我以禰之名殺了我的羊群中最肥美的那只羊,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動手。禰可以烤了這只羊,用羊尾的肥油澆在禰的飯上,讓飯更可口。”

摩西慢慢地靠近牧羊人,仔細地聽著。

“然后我會為禰洗腳,為禰掏耳朵,為禰抓虱子。我就是如此的愛禰呀!”

牧羊人的禱告讓摩西再也聽不下去,怒聲打岔道:“夠了!你這個無知的人!你以為你在做什么呀?你以為真主會吃飯嗎?你以為真主有腳給你洗嗎?這根本不是禱告,而是全然的褻瀆神明。”

牧羊人又驚又愧,再三地道歉,也承諾以后會像正派的人一樣得體地禱告。那天下午,摩西教了他幾個適當的禱告詞,然后就很開心地走了。

可是當天晚上,摩西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真主的聲音。

“噢,摩西啊,你做了什么事呢?你痛罵了可憐的牧羊人一頓,卻不知道他跟我有多么的接近。或許他說的話不對,禱告的方式也不對,但是他卻是誠心誠意地禱告。他的心很純潔,同時也是一番好意,我對他非常滿意。他說的話在你耳中聽來或許是褻瀆,但是在我聽來,卻是甜蜜的褻瀆。”

摩西立刻知錯。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回到山上去找那個牧羊人,發現那人又在禱告,只不過這一次是以摩西教他的方式在禱告。他一心想以正確的方式禱告,但是禱告詞卻念得結結巴巴,完全沒有先前禱告時的那種興奮與熱情。摩西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很懊惱,于是拍拍牧羊人的背,說:“朋友,我錯了。請你原諒我。你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禱告吧。在真主的眼中,真誠更加珍貴。”

聽到他這番話,牧羊人也嚇了一跳,不過在內心深處,卻是松了一口氣。然而,他并不想回頭去用以前的禱告詞,也不想遵循摩西教他的正式禱告方式,他現在找到了全新的方法跟真主溝通。他在天真的奉獻中找到了滿足與喜悅,也超越了那個階段——超越了他的甜蜜褻瀆。

“所以,不要隨便批判別人跟真主溝通的方式,”夏慕士總結道。“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方式,用他自己的禱告詞跟真主溝通。真主不會只聽我們口中怎么說,他會看到我們的內心深處。因此真正有影響的,并不是典禮或儀式本身,而是我們的心是不是夠純潔。”

我看著法官的臉,可以看到他在全然自信與鎮定的面具之下,顯然感到十分惱怒。然而與此同時,精明如他,卻也知道這情況有多么棘手。如果他對夏慕士的故事有所回應,那么他就必須采取接下來的步驟,懲處他的傲慢無禮,如此一來,事情就會惡化,每個人都會聽說一個小小的苦行僧竟然膽敢頂撞法官大人。所以他最好就是假裝沒有發生什么事情惹他生氣,就此打住。

屋外,太陽已漸西沉,在天空潑灑出十幾種深淺有致的紅色,偶爾點綴幾朵烏云。過了一會兒,法官起身,說他還有事,于是對我點點頭,又冷冷地看了大不里士的夏慕士一眼,然后邁開大步走了。他的隨從也默默地跟著離開。

大家都走了之后,我說:“恐怕法官不太喜歡你。”

大不里士的夏慕士撥開掉在臉上的頭發,微微一笑。“哦,那沒關系。我很習慣別人不太喜歡我。”

我忍不住內心激動,因為我在這間修院擔任師父已經夠久了,知道像這樣的訪客有多么稀罕。

“跟我說,苦行僧,”我說,“是什么風把像你這樣的人吹到巴格達來了?”

我急著想知道他的答案,同時又害怕知道答案,那是一種怪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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