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相
- 怨歌行之
- 一一一棵菜
- 5219字
- 2020-03-06 21:42:49
雪停了,蒼穹間仍是霧茫茫的,夜里,大風刮過,卷起千堆雪。紫禁城內一片肅殺死寂,無人知曉,今晚過后,后宮將如何天翻地覆。
永和宮內,燈火如晝。
清韻齋被翻了一個底朝天,平貴人的衣物細軟、被褥、妝奩都被扔在雪地上,被厚厚的雪埋住了。所有的東西,連私密之物都被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平貴人漲紅了臉,流著眼淚,卻也不敢出聲。這難堪的一幕又一次發生了,在場的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有的人不敢看,但是還忍不住去看,就連皇后都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顏面全無,當日在儲秀宮里的景象重演了。
“稟皇上,所有的東西都在這里了,平貴人的宮室里并沒有發現紅花?!?
話音剛落,平貴人便放聲大嚎,全然不顧深宮禁忌,所有委屈傾瀉而出:“皇上,您一定要為臣妾作主,臣妾蒙受如此大的冤屈,臣妾以后如何在后宮為人?”
皇上臉色陰沉,沒有說話。平貴人受了天大的委屈,大聲抱屈,皇上沒法視而不見,他轉頭看向祥貴人:“祥貴人,搜宮是你的提議,你怎么說?”
祥貴人不慌不忙,緩緩跪下說道:“皇上,平貴人的宮室里沒有發現紅花,不代表平貴人的下人也沒有私藏紅花,臣妾以為,至少整個永和宮大大小小的房間都搜過,才能證明平貴人是無辜的。”
“祥貴人,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被屎蟛荒苋斡上橘F人為所欲為,立刻制止道:“皇上已經依了你的建議下令搜宮,怎么你還要得寸進尺嗎?”
祥貴人直視著皇后,“臣妾只是想還平貴人一個清白。”今日既然已經與皇后、平貴人撕破了臉,若此時收手,只怕日后皇后也不會輕饒了她,“臣妾與平貴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情同姐妹,自然是不忍心看到平貴人蒙受冤屈。”
“本宮怎么以前沒發現你如此居心險惡?你一定要把謀害皇嗣的罪名扣在平貴人的頭上,到底有什么目的?”
祥貴人與皇后對峙,她直視著皇后,目光決絕且犀利,“嬪妾不敢有不良居心,只是嬪妾也同樣不敢包庇有罪之人,皇后娘娘以為呢?”
皇上語氣緩和下來,似乎是覺得祥貴人鬧得太過,意圖勸說祥貴人,“祥貴人,朕知道你只是想找出真兇,可是今天鬧得動靜實在太大了,假若搜遍整個永和宮都沒有找到紅花,那朕也保不了你?!?
連皇上都覺得她是矯枉過正,其實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羅卿是在賭,孤注一擲的賭,但是她沒辦法,只能跟著上一條船,此舉若是成了便能活,不成也必要再這樣活了……祥貴人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堅決道:“請皇上下旨,繼續搜平貴人隨侍的房間,以掌事宮女雅爾為首,務必仔細搜查。”
“皇上若是依了你,什么都沒搜到,你該如何謝罪?”
祥貴人端端正正地跪在皇上、皇后面前,朗聲說道:“自今日起,臣妾鈕祜祿·端昀自愿進冷宮!”
皇上遲疑,沉默了一陣。大雪已經停了,風吹起片片雪花,落在祥貴人的發飾上,今日永和宮擺宴,祥貴人戴了一套金累絲嵌珍珠寶石五鳳鈿,那鈿子與皇后、恬嬪的相比,雖不夠華麗,卻很好地修飾了她的妝容,左右耳各三鉗珍珠耳墜。皇上忽然發覺,祥貴人雖然性子恬淡,卻有強橫倔強、不肯屈就的一面。
“依祥貴人說的辦。”
伴隨著平貴人的哭哭啼啼,又一輪緊鑼密鼓的搜查開始了,所有人都在緊張地等待著。祥貴人緊緊地絞著手里的帕子,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卿兒,姐姐為了信你,把一切都搭上了。也罷,這條命原本就清清白白,久居深宮,什么牽掛都沒了,若是有唯一一點執念——祥貴人抬眼,看向不遠處站著的費伯雄,他低著頭,自始至終沒有看向她。羅卿經常掛在嘴邊的古文詩詞,那些祥貴人都不會,她只能記住一句,那是她在戲文里聽到的一句——“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事已至此,已經不是能否搜出紅花的結果了,而是關乎著祥貴人性命之虞的結果,在場的人都清楚,如果真的什么都搜不出來,已經被祥貴人惹怒的皇后和平貴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風雪寒,不眠夜,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白忙活一場的時候,久到連祥貴人都要放棄的時候……
“皇上!”這時,一個尖尖臉兒的小太監突然驚呼道:“皇上,奴才有發現了?!?
皇上聞言,立刻從龍椅上站起來,迫不及待地伸手:“給朕拿過來!”
平貴人渾身一抖,不敢置信地回頭,卻意外發現雅爾的身子抖如篩糠。端莊如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只見那小太監從雅爾的值房里,找出了一個手絹小包裹,里面赫然包著一塊半的紅花餅……
經過譚章遠的仔細核驗,太醫院人人都看過了一便,“皇上,此物正是紅花,原本是兩整塊,現在缺了半塊,微臣猜測彤貴人所誤食的紅花正是這一塊。”
“給朕拿過來?!被噬蠈⒓t花餅拿在手里時,止不住的顫抖,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似乎已經沒有那么憤怒了?;噬限D向平貴人,丟在她臉上:“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平貴人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別暈過去,她連看都不敢看絹布包里的東西,拼了命地搖頭,旗頭都散了,頭上扎的白玉扁方歪向一邊,“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面上如常,手卻狠狠地扣著龍椅的把手,“朕憑什么信你?這是從你的隨侍房里搜出來的,你敢說你與此事沒有一點關系?”
“臣妾……臣妾真的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這是從誰的房里搜出來的?”皇上忽然提高了音量,雅爾被七手八腳地拖到眾人面前。皇上緩緩站起來,走過去,在雅爾身前蹲下,用著低沉且不容辯駁的聲音問:“告訴朕,到底是怎么回事?”
雅爾已經被嚇到臉色慘白,幾乎說不出話來。
皇上的聲音陡然提高:“告訴朕!”
皇上的怒火傾瀉而出,雅爾渾身一個激靈,她連忙磕頭道:“皇上,奴婢一時糊涂,與小主無關?!?
皇上充耳不聞,又重復了一遍:“告訴朕,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紅花是別人給奴婢的,可是……可是奴婢真的沒有對彤貴人下過毒手?!毖艩栒f話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皇上明鑒……請皇上明鑒?!笔玛P龍胎,雅爾知道自己這回徹底完了。
“誰給你的?”
“……是……祥貴人身邊的莞爾給奴婢的……”雅爾哆哆嗦嗦地回答。
事情峰回路轉,瞬時,所有矛頭都指向了祥貴人?;噬系哪抗饨Y結實實地落在自己身上,祥貴人的精神忽然又緊張起來,“不可能與莞爾有關,我且問你,莞爾是什么時候給你的?”
“昨天……昨天晚上,是莞爾……是莞爾忽然來找奴婢,并且把紅花餅給了奴婢?!毖艩柣貞浿蛱煲估锏膱鼍?,莞爾穿著白天宮宴上的衣服,半夜里來找她。
皇后試圖把禍水東引,對雅爾循循善誘:“莞爾給你紅花餅的時候,可還對你說過什么?”
雅爾如實回答:“莞爾說,這紅花餅是全貴人身邊的葦爾給費大人的助手費漣的,被祥貴人沒收了來,祥貴人知道我家小主一向不喜歡彤貴人,更不希望彤貴人的孩子降生,便想要借著我家小主的手給彤貴人的藥里下紅花。”
“荒唐!”皇后嗔怒,隨后又追問:“那你怎么就收了?你想害死你家小主不成?”
“奴婢一開始不敢接,便問莞爾,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是由祥貴人親自下手,莞爾說,祥貴人一向不得寵,也沒有接近彤貴人的機會,平貴人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總會有對彤貴人下手的機會的,奴婢覺著他說的有道理,便接過來了。”雅爾一邊使勁磕頭一邊說著,“皇上饒命,皇后娘娘饒命。”
這時,平貴人歇斯底里沖雅爾喊道:“你這個該死的丫頭,這難道不是陷我于水深火熱之中嗎?你怎么就沒腦子想一想,此事若是敗露了,還有我們的活路嗎?”
“奴婢……奴婢想到了?!毖艩栃奶摰匦÷曊f道:“奴婢也怕事情敗露,萬萬不敢接,可是……可是莞爾說,當日葦爾與費漣私相授受紅花已經被別人看到了,就算是事情敗露,也只會追究到全貴人、費大人和祥貴人頭上,與我家小主無關?!毖艩柺冀K是哆哆嗦嗦的,一是因為雪地里跪著確實冷,二是因為確實怕。
“所以你就把紅花接過來了?彤貴人藥里的紅花是你下的嗎?”皇后繼續問雅爾道。
雅爾的身子如同搗蒜一般連忙磕頭請罪,一邊磕頭一邊哭叫著:“請皇上、皇后娘娘明鑒,奴婢沒有下過紅花,我家小主也沒有下過紅花,那紅花餅自莞爾交給奴婢時就是缺了半塊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彤貴人湯藥里的紅花是從哪來的?!?
皇上一言不發地聽完雅爾的辯解,沉默著好一會,沉聲道:“把莞爾叫出來對峙?!?
莞爾跪下,低著頭,“奴婢永和宮掌事宮女莞爾見過皇上、皇后娘娘?!陛笭柵c羅卿身邊的葦爾是雙生姐妹,頰邊也有兩個小梨渦。
皇上語氣又恢復了平緩,他問莞爾道:“剛才雅爾說的,你可做過?”
只見莞爾不慌不忙,不急不緩,回答道:“回皇上話,奴婢不知道雅爾說的是什么意思,奴婢從來都沒有給過雅爾任何東西,且奴婢昨晚也沒有見過雅爾。”
雅爾一聽,便急了,指著莞爾的鼻子喊道:“你胡說!分明就是你昨天晚上給我的!”
莞爾磕了一個頭,經過皇上的允許,才又說道:“請皇上明鑒,昨天晚上,皇上召了我家小主侍寢,夜里天冷路滑,皇上體恤我家小主,便留了小主在西五間歇下了,所以奴婢一整晚都在養心殿伺候小主,怎么可能有分身之術去見雅爾呢?奴婢不知道雅爾為什么要誣陷于奴婢。”
皇上相信莞爾說的話屬實,祥貴人替莞爾辯解道:“皇上,莞爾說的句句屬實,昨晚養心殿的宮人都能為莞爾作證。”
皇上擺擺手:“這個朕知道?!奔热惠笭栒f的是實話,隨即皇上轉向跪在眼前的雅爾:“你在說謊。”
雅爾仿佛遭遇了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懵了,“求皇上明鑒,奴婢沒有說謊?!?
“圖窮匕見,朕看這分明就是你們主仆之間的陰謀敗露,你還想拉無辜的人下水?!被噬蠌牡厣蠐炱鸺t花餅,放在手里掂量著,“蛇蝎婦人?!被噬峡聪蚱劫F人,“聲音愴然,眼角隱隱約約地含著一滴淚,“這么多年,朕的床榻間竟然一直都有你這樣怨毒的婦人,朕想想都覺得后怕?!?
“皇上啊,皇上……臣妾冤枉!”平貴人連連乞求,一個頭接著一個頭磕在地上,眼見著磕到額頭見血,旗頭松散,白玉扁方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什么可冤枉的?”皇上對著平貴人大吼,將手中的紅花餅又朝平貴人披頭蓋臉地扔過去?!捌劫F人,朕本以為你只是嘴壞一些,沒想到心思也這么毒!”
一切發生的太快,仿佛是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平貴人不知道是從哪一步開始,就走進了一個局,然后有一步一步地被推向了終點……
皇后見事情已經蓋棺定論,沒有再辯解的余地了,她揉著自己的心口,不忍心去看平貴人的慘相。
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院子里燈火如晝,宮人們燃的火把和炭盆,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
“皇上息怒,勿要傷了龍體?!被屎髲谋澈笞哌^來,語氣輕柔地勸慰皇上,“事已至此,請皇上仍要以江山社稷為重。”
皇上仿佛沒有聽見,自言自語道,“朕的皇兒,就這樣被你們害死了?!毖劢菨L落一滴淚,這滴淚是為了他那未出世的皇嗣,也為了他曾經滿腹的欣喜——人人都想當皇帝,皆道天家貴胄無上尊榮,可皇帝是這個世上唯一的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萬里江山,既是權勢,又是重擔,這擔子一旦挑起來,非到累死不得放下。自登基以來,紫禁城換了新主,皇上想如先祖一般延續基業,開宗立廟,所以他對登基以來第一個皇嗣抱著萬分期待。想到這,皇上不禁悲從心來,“他本可以為大清江山效力,為社稷綿延朝事,如此令人期許的到來,竟不想這樣不與朕見上一面就走了嗎?”
皇上聲淚俱下,連皇后都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如此傾頹之態,令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芭d許他還未做好出身皇室的準備,請皇上再給他一點時間吧?!毕橘F人靜靜地出言安撫皇上。
過了好一會,新雪又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皇上逐漸恢復了平靜,轉過頭看著平貴人,問道:“平貴人,朕何曾對不住你?”
平貴人愣愣地看著皇上,印象里,皇上已經多久沒用過這么發自肺腑的語氣跟她說過話了?剛進王府的時,王爺待她也曾有過花前月下、笙歌醉眠,可日子長了,記憶里皇上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板著臉,說的話都是圣旨。
平貴人心里明白,君心難測,既然已經是無力回天了,便輕聲地笑了:“皇上何曾對得住臣妾了?”
在場的人俱是一驚,平貴人敢如此對皇上說話,雪落無聲,她與皇上之間的距離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可為什么她從來都沒有感受過他的心意呢?平貴人接著自顧自說道:“皇上,臣妾伺候您多少個年頭了?您還記得嗎?臣妾十四歲入了潛邸,自打跟隨在您身邊,就把您當成天,當成全部,可是皇上啊,您還給臣妾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盡的失望?!逼劫F人披散著頭發,癱坐在雪地上,旗裝早就打濕了大半,平貴人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滾燙的淚水在臉上,變冷了,落在雪里,結冰了。
皇上輕輕張口,聲音輕得仿佛沒有說話,“你怨朕?”
平貴人慢慢地搖搖頭:“臣妾不敢,反而要謝謝皇上,若是沒有您的薄情寡幸,臣妾怎么會變得像今天這樣,連活著都覺得是重擔?”平貴人放聲大笑,皮笑肉不笑,笑聲發寒:“皇上,臣妾謝謝您,給了臣妾解脫。”
平貴人的語氣悲憫、哀慟,可是神色確實木然的,她仰著頭看向天空,四散飄揚的雪花,從頭頂落下來,仿佛要將她埋葬,“當年入潛邸也是臣妾自己的意愿,罷了,這輩子選錯了路,只求來生別再這么苦了?!逼劫F人長舒了一口氣,“終于要結束了呀?!?
皇上轉過身,背對著平貴人,不想再與她糾纏,冷聲吩咐元慶道:“傳朕的旨意,平貴人趙氏,舉止失德,謀害皇嗣,廢為庶人,囚于冷宮,趙氏全族充入罪籍,不得在朝入仕?!?
平貴人咧嘴笑了,朗聲道:“臣妾,謝皇上大恩!”平貴人高高地舉起手臂,然后重重地磕向地面,最后一次向皇上行了一個大禮。
雪霧茫茫,風雪飄搖,紫禁城的燈火通明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吸引著飛蛾撲火,而后無處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