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冷宮(上)
- 怨歌行之
- 一一一棵菜
- 5518字
- 2020-03-06 21:44:55
雪停了,人去樓空。
適才永和宮里滿滿的人都已經散去,皇上發落了平貴人和雅爾,便獨自回到養心殿了。定貴人被送進慎刑司,皇后與恬嬪各自回宮去了。雪地上滿目狼藉,被摔碎的紅花餅、平貴人剛剛磕頭留下的血跡和那塊白玉扁方,祥貴人看著宮人們清理院子,一個尖尖臉兒的太監正在掃雪,祥貴人慢慢地向他走過去。
“你叫什么名字?”祥貴人認出了那個太監,是剛才在雅爾的房間里找出紅花餅的小太監。
“回小主的話,奴才叫仲鳴。”
祥貴人上下打量了那個尖尖臉兒的小太監,瞧著年紀和衣著打扮,是最末等的小太監,平日里只能做一些粗重的活,“以后你就叫元仲,是永和宮的掌事太監,明兒一早我就派人去內務府通傳一聲。”
突如其來的恩賞,元仲連忙跪地謝恩,“奴才謝祥貴人大恩。”
“剛才你是怎么找著的紅花?”
元仲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了祥貴人說道:“奴才不敢隱瞞祥貴人,是清韻齋的小翠告訴奴才的。”
祥貴人向元仲使了一個眼色,隨即轉身進屋了。祥貴人坐在屋里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不發一語。
“小主,平貴人剛剛被送進冷宮了,她身邊的雅爾也一起關進去了。”莞爾走上前來,悄聲通報著。
祥貴人置若罔聞,她抬眸,下過雪的天空泛著橙色,看起來像是夕陽。祥貴人嘆了一口氣,從剛才的思緒里回過神,莞爾又說:“小主,您應該高興才對,您剛剛給全貴人報仇了,也救了您自己。”
這會功夫,從屋外悄悄走進來一個宮女,看著十二、三歲的年紀,一雙桃花鳳目,唇不點而朱,小臉兒也紅撲撲的,“奴婢小翠,給祥貴人請安。”
“你以前是平貴人……哦不,趙氏身邊的?”祥貴人望向小翠,看著挺機靈的女孩子。“回祥貴人的話,奴婢是雅爾的徒弟。”
祥貴人面露不屑,輕蔑笑道:“既然是雅爾一手帶出來的,為什么要背棄主子?”祥貴人十分好奇,為什么小翠要在暗中告訴元仲,雅爾把紅花餅藏在了哪里。為什么小翠要幫她?難道這也是羅卿計劃中的一部分?
“求祥貴人給奴婢一條生路。”小翠身子伏在地上,埋著頭,聲音悶悶的。
“把頭抬起來。”小翠揚起臉,卻不敢直視祥貴人。“為什么會想到求我?”祥貴人問話。
“奴婢不想跟著趙氏送死……”小翠想了想又說:“方才奴婢看得出來,皇上是偏向祥貴人的,雖然情況看似萬分兇險,可是奴婢知道,從清韻齋里搜出紅花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祥貴人內心一陣急跳,難道計劃被這小丫頭識破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翠咬了咬下唇,心砰砰直跳,實話實說道:“昨天夜里,奴婢正在房里伺候雅爾,就聽見外頭來人找雅爾,來的人說是祥貴人身邊的莞爾姑姑,奴婢心里就納悶,既然祥貴人侍寢,莞爾姑姑又怎么會來找雅爾呢?”
祥貴人瞇縫著眼,果然……“其實你從昨天晚上就已經開始懷疑,是我給趙氏她們主仆下的套?”
小翠唯唯諾諾地跪在地上,不敢出聲。祥貴人后脊梁一陣發涼,“那你為什么不給趙氏她們提醒?為什么剛剛不向皇上、皇后揭發我?”
小翠磕了一個頭,突然抬起眼來,與祥貴人對視,“祥貴人,奴婢自知出身微賤,不敢奢求主上寵信,可是奴婢不甘心,不想一輩子被人踐踏著。”
“你想往上爬?”這個回答出乎祥貴人意料,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心氣這么高,看長相的確是惹人憐愛的,以色侍人倒也有些資本,“那你為什么不倚靠趙氏往上爬?她原來可是有皇后撐腰的。”
小翠無奈一笑,所有的事都在她心里明明白白,“祥貴人怎會不知個中原委?趙氏有皇后撐腰,在宮里橫行霸道慣了,處處都要壓過人一頭,要是她知道了奴婢有這樣的想法,還不把奴婢遠遠地打發走了,奴婢還怎么往上爬?何況趙氏在后宮狐假虎威,處處與人交惡,跟著這樣的主子,什么時候起風了,遲早是要翻船的。”
祥貴人笑出了聲,小翠說的話竟然都說到她心里,“你倒是明白一些事理,可是你今天把什么想法都跟我說了,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小翠渾身一激靈,她又磕了一個頭,“奴婢相信祥貴人跟趙氏是不一樣的主子,祥貴人心胸開闊,處事豁達,斷然不會與皇后一黨一樣蒙昧無知,更何況……”小翠突然停住了。
“什么?”
小翠忽然壓低了聲音,幾近一字一頓:“更何況,奴婢知道該怎么做能幫到祥貴人。”
小翠是個聰敏通透的丫鬟,以前跟在趙氏身邊真算是明珠暗投了,祥貴人愈發對小翠說的話感興趣,“說來聽聽。”
“奴婢以前認雅爾作師父,雖說是使了不少銀子,可是雅爾甚是信任奴婢,跟奴婢說過許多不能跟旁人說的事。”
“哦?”
“雅爾已經對趙氏起了反心,她對趙氏并沒有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忠心耿耿……”
祥貴人原本端正地坐在榻上,一聽這話,豁然站起身來:“你說真的?”
小翠鄭重道:“千真萬確,奴婢親耳所聞。”
祥貴人面上忽然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她又緩緩地坐回去,喃喃自語道:“連上天都在幫襯著羅卿……”她回神,走到內殿,從柜子里翻出了一包藥粉,用帕子包好,小心翼翼地遞給小翠,“你既向我投誠,我就給你一個表忠心的機會,這一包是致幻劑,雅爾已經被關進冷宮了,你想辦法下到她喝的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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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三所。
北三所位于紫禁城內廷外東路,景祺閣以北,原本是一座五進出的獨院,用于宮里退了休的嬤嬤、奶娘居住,因為地處偏遠,慢慢被廢棄了。從前朝開始居住一些犯了錯的嬪妃,北三所逐漸變成了冷宮。不大的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枯樹,角落里有一座枯井,聽說有被關進來的嬪妃受不了日子孤苦漫長,直接投了井,冷宮里是少有人來收尸的,枯井里積了數不過來的白骨。
夜半,趙秦關裹著被子靠在床上的角落里,雅爾還像往常一樣守在床邊,外面快速地晃過一個黑影,“什么人?”雅爾一聲驚叫。正在這時,窗子突然開了,喑啞的聲音劃破夜空,“啊!小主救命啊!”雅爾捂著自己的耳朵,放聲尖叫。
雅爾看見一大群蝙蝠,嘴上沾著血,正在從窗外擠進來,朝她撲過來,張著血盆大口,仿佛要生生吞了她。“別過來!別過來!”雅爾不停地揮舞著手臂,想要驅趕蝙蝠,她慌慌張張地從屋里跑出來,蝙蝠不見了。院子里被大雪掩蓋著,白森森的一片,雅爾的余光瞥見有什么東西在角落里蠕動著,她戰戰兢兢地看過去,當即就嚇傻了,呆愣在原地……
只見枯井里伸出來一只手,那只手上的血肉已經盡數腐爛,只剩下森森白骨,手腕上掛著一只綠鐲子,當那只手伸出來時,綠鐲子從手腕上滑落,叮叮當當地滾落在地,一直滾到雅爾的腳下,井里傳來咯咯咯的響聲,像是有人在笑,聽著瘆得慌。雅爾害怕極了,想跑回屋子躲起來,可剛要回頭,就感覺脖頸后面一陣瘙癢,她壯著膽子摸了摸脖子,卻摸到一縷女人的頭發,看長度絕不是自己的……
“救命啊!我沒害過人!不要來找我!”雅爾發了狂一樣大喊……
與冷宮的陰森恐怖相比,同順齋里燈火通明、暖意融融。
已經接近四更天了,祥貴人仍然沒有就寢。莞爾走進來通傳,“小翠剛才來傳話,說是小主交代的事,辦成了。
“明天一早,把雅爾帶過來。”祥貴人吩咐道,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長舒了一口氣,“鬧了一晚上也該消停了,服侍我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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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陽光中夾雜著一絲暖意。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宮女被帶到同順齋,這時祥貴人已經端坐在殿內。那宮女佝僂著身子,如同瘋婦一般,全身都不住地顫抖,嘴里念念有詞:“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都想不到這是昨日還風光無限,永和宮里有頭有臉的大宮女雅爾。
“大膽雅爾,見到祥貴人,還不行禮?”莞爾沖她喊著。
雅爾充耳不聞,仍低著頭,哆哆嗦嗦的。祥貴人氣定神閑:“雅爾姑娘,在冷宮里的第一夜過得可好?”
雅爾一聽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驟然抬頭,頭腦像是清醒一些了,她的樣子似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驚恐萬分地哭鬧:“祥貴人……求求祥貴人救救奴婢,冷宮真的是太可怕了。”雅爾一想起昨夜在冷宮里的鬼哭狼嚎,還有令人作嘔的氣味,那枯井里的骸骨詐尸了,就害怕到發抖。
“你想讓我救你出來?”
雅爾如搗蒜一般拼命點頭,祥貴人展顏一笑,又問:“那你主子怎么辦?你想把你主子一個人留在冷宮里嗎?”
雅爾一聽到趙秦關,她昔日的主子,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小主是有福澤之人,自然有神佛庇佑。”
祥貴人輕聲地笑了,“看來你也不像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對你主子那么忠心耿耿。”想起了以前的種種,祥貴人嘲諷道:“平貴人……哦不,趙秦關真是可憐,最后落得了一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為了換取祥貴人的信任,雅爾小聲嘀咕著:“趙秦關……趙秦關罪有應得,她做過那么多欺下瞞上的事情……我們作奴才的,早就想扳倒她……”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雅爾狠厲地說道。
“雅爾,知道為什么找你來嗎?”雅爾搖搖頭。祥貴人看向雅爾,知道今天的事八成是能辦成的了,繼續說道:“因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過人之處,你實在是太擅長見風使舵了。”
雅爾忽然跪在地上,狠狠地磕頭,“祥貴人大人有大量,奴婢以前并非是有意冒犯小主,實在是被舊主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祥貴人淡道:“你不用緊張,我是在夸你。”說到這,祥貴人笑意更深:“你想讓我救你,我今天就給你這個機會。”
“多謝祥貴人的再造之恩。”雅爾似松了一口氣,連忙磕頭道謝,她無論如何要抓住這個機會,冷宮實在是太嚇人了,她在那一天都活不下去。
“先別急著謝我,你的主子如今犯了錯被關進冷宮,你本可以不跟著她遭受這份罪,興許這一輩子都要折損在吃人的冷宮里,如果你想自保,第一你必須要極力和她撇清關系,把所有的罪責都扣在她頭上,至于第二就是要讓你將功折罪。”
雅爾一聽自己有的救,就把祥貴人當成了救命稻草:“奴婢全聽祥貴人吩咐。”
祥貴人點點頭,“只要你肯對我說實話,我會去皇上那里替你求情的。”雅爾伏在地上,將祥貴人奉若神明,一副虔誠的模樣,“奴婢必定知無不言。”
祥貴人追問道:“當日從全貴人宮里搜出來的玉如意,到底與趙氏有沒有關系?”
雅爾遲疑了,陷害全貴人這件事,她也有參與,這對玉如意是她親手送去的。祥貴人緩緩走到她的身邊,蹲下身與她對視:“說實話。”
雅爾害怕了,可是她更害怕冷宮,她咽了一口唾沫,下定決心一般:“有。”祥貴人雙目睜圓,言辭從牙縫里擠出來:“玉如意是不是趙氏送去給全貴人的?”
“是。”雅爾一邊說著,一邊哭著,“奴婢奉了趙氏的命令,把玉如意送去燈影軒,當作是全貴人晉封的賀禮。”
原來如此,原來羅卿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實話,只不過沒有人信她。祥貴人接連質問:“為什么沒有禮帖?”
“這是趙氏早就安排好了的,為了日后誣陷全貴人偷竊圣物。”
祥貴人瞪著雅爾,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怎么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
雅爾立刻慌張起來,她生怕祥貴人不肯信她,背主求生,邁出了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奴婢說的句句屬實,全貴人圣眷優渥,又有太后的扶持,皇后娘娘一心想要除掉全貴人,那玉如意原是由皇后娘娘持有的,皇后與趙氏為了合力陷害全貴人,皇后便將玉如意悄悄交給趙氏,再由趙氏假裝不經意地贈予全貴人作賀禮,這些都是皇后與趙氏早先就商量好的。”
祥貴人聽到這,便一切都明了了,雅爾說的想必是真相,如若不然,她怎么敢隨意污蔑皇后?只這一條,便是死罪了。“然后你們找了一個時機,以丟失東西為理由去搜宮,就是為了搜出儲秀宮的玉如意?”
雅爾點點頭,如實道來:“搜宮也是事先安排好的,自玉如意送給全貴人那一天,趙氏就時時派人盯著燈影軒,那一日全貴人去御花園散心,正巧遇見和嬪與趙氏,她們故意找全貴人的麻煩,打了全貴人一頓板子,而后趙氏以那一日佩戴的項鏈丟失為由,搜查儲秀宮。”
祥貴人忽然仰天大笑,覺得這個局一點都不高明,但是確實足夠狠的,能一擊致死,“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實你們搜宮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主明鑒。”
祥貴人越聽越生氣,她瞪著雅爾,恨不得用目光生生戳死雅爾,沉聲問道:“那馮藻一事,也是皇后和趙氏編出來的?其實皇后在那之前丟失團扇,馮藻是長春宮的慣偷,羅卿通過德淩指示馮藻偷盜玉如意……這些都是皇后和趙氏一早就編排好的,是不是?”
雅爾沒有回答。“告訴我!”祥貴人陡然抬高了聲音,雅爾渾身一顫,嚇得哭的泣不成聲,“這些奴婢不知,宮外的事是皇后一手安排的。”
“你最好說實話,馮藻與德淩是否真的結識?如果被我查出來你污蔑將軍之子,你一樣沒有好下場!”德淩是祥貴人的親弟弟,祥貴人必須要把德淩從這件事中干干凈凈地摘出來。
“求祥貴人寬宏大量,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雅爾一直堅持說宮外的事情,趙氏沒有參與,祥貴人知道再過多糾結于此,也是問不出結果,她克制住自己的怒氣,沉聲問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雅爾默不作聲。
其實答案早就了然于胸,后宮之爭,向來是墻倒眾人推,如果一定要說出個所以然來,或許就是因為羅卿太惹眼了吧……只是這惹眼卻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既然享得了潑天的福分,也要受得住天譴的罪責。
陽光照射著院子里的積雪,檐下薄薄的一層雪已經曬化了,雪水洗凈了灰塵,掃除了晦氣,同順齋還如往常一樣,纖塵不染。
祥貴人向后殿走去,屏風后面負手站立著一挺拔的身影,祥貴人跪下說道:“皇上,臣妾都問完了。”
半晌,皇上繞過屏風,默然地從后殿走出來,他直直地看著雅爾,面無表情,冷哼一聲:“你做下的好事。”
雅爾見皇上突然出現,想必剛才她向祥貴人招認的話,皇上都聽到了,“皇上饒命。”雅爾立刻磕頭求饒。
皇上對雅爾接連的求饒充耳不聞,祥貴人接著問道:“皇上,趙氏已進冷宮,這丫頭怎么處置?”祥貴人閉口不提皇后的事,即使皇后真的陷害了羅卿,這件事也并不是她所能評判的。
皇上嘆了口氣,表情非常凝重,“是朕錯怪了卿兒。”祥貴人跟在皇上身邊多年,她非常熟悉——如今皇上的進退維谷——一邊是結發之妻,一邊是心里始終放不下的羅卿,皎皎明月與閬苑仙葩,拋開一國之君的身份不談,他亦是夫君。祥貴人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皇上打破了沉默,“這丫頭等卿兒放出來,交給她處置吧。”
說完,皇上就快步離開了永和宮。皇上今日穿了黑色的便服,兩肩繡有舞爪龍紋。元慶在皇上身后緊緊地跟著,急匆匆地說:“皇上您慢著點走,奴才把端罩給您穿上。”祥貴人望著他的背影,內心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