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信太妃
- 怨歌行之
- 一一一棵菜
- 9290字
- 2019-11-16 01:05:25
入夜,三希堂。
皇上獨自坐在書案前,翻閱著一本《樂府詩集》,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一頁上,這一頁的內(nèi)容赫然為《怨歌行》,作者班婕妤。寥寥數(shù)行,每個字都已經(jīng)爛熟于心,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
皇上的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信她還是疑她?
鈕祜祿·羅卿,傾世之才,皇上特意賜封號為“全”,嘉許其全才多藝。她在他面前時,從不矯揉造作,一向是率真伶俐,與后宮里只知順從答應(yīng),全無主意可言的嬪妃不一樣,更不似整日只知爭風(fēng)吃醋、愚鈍無知的女子。羅卿之于皇上,似一股林間清流,似一束冬日暖陽,似一段夏日清風(fēng),如果不曾見過,就不會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等傾慕之情。正如他一直期盼著的那個足以與他相伴一生的女子,顰笑嫣然、全才多藝、玲瓏心性的女子,所有的想象與羅卿完美的重合。一生只此一次,佳人難再得。皇上從心底否認(rèn),那個以下犯上、屢壞宮規(guī)、工于心計的女子不是羅卿,可越是如此,內(nèi)心的確信越在動搖。
元慶悄無聲息地走進殿內(nèi),見皇上在出神,小聲提醒道:“皇上,今天是十五,照例您該起駕交泰殿了。”
皇上把展開的《樂府詩集》合上,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讓皇后早些休息,朕今日歇在養(yǎng)心殿。”
元慶沒有動,他遲疑道:“皇上,每月初一、十五去交泰殿與皇后同寢,是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您一向是風(fēng)雨不誤,怎么今日……”
皇上不耐煩,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茶盞:“朕去哪不用你多嘴!”
見皇上今日心緒煩躁,元慶默默退下:“是。”
殿內(nèi)恢復(fù)了安靜,書案前空出了一大塊,那座銅鎏金少年牽羊鐘不久前送去燈影軒了,皇上的腦海中又想起了羅卿。過了一會,殿門又一次被打開,皇上頭也沒抬,沉聲道:“滾出去。”
門口的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安靜了一會,皇上抬頭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著常服的男子,正垂手站立在殿下。皇上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看錯了。
皇上走近,大喜過望:“少穆,竟真的是你!”
來人三十上下,長衫玉立,面容中雖有些許疲倦,但遮蓋不了眉目間的深沉睿智,仿佛能洞悉天下事的眼神,皇上曾夸贊他堪比諸葛孔明,既是忠臣也是智者。他緩緩向皇上行禮,用沉穩(wěn)的語氣徐徐道:“草民林則徐,參見皇上。”
皇上立刻伸出雙手扶起他:“朕就知道,你不會真正辭官!你胸懷家國天下,朕一直在盼著你回來。”
林則徐鄭重說道:“皇上言重了。”
“少穆,令尊身體可痊愈了?”皇上似話家常一般,關(guān)切道。
“承蒙皇上掛念,家父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
皇上請林則徐坐下,燈火下,二人促膝長談,西窗剪燭夜話,宛若闊別重逢的老友……
時隔一年,林則徐的樣貌變化不大,可是身份卻已經(jīng)大不相同,昔日舊景不免浮上心頭,皇上坦言:“一年前,因為琦善的事情,委屈你了,朕雖有所察覺,卻難堵住攸攸眾口。”
聽到皇上的親口解釋,林則徐不免受寵若驚,不免感激道:“皇上不用因為草民的事情掛心,因督治河工失職,皇上下令罷免了琦善,實則已經(jīng)替草民出了氣。”
嘉慶二十五年,林則徐任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河南巡撫琦善辦事不力,引發(fā)水災(zāi),林則徐向嘉慶帝直奏琦善無能。然而琦善生為滿清貴族,門生眾多,琦善為報復(fù)林則徐,與其黨羽合起伙來猜忌排擠林則徐。道光元年,其父林賓日病危,林則徐以照料父親為由憤然辭官。皇上惜林則徐經(jīng)世之才,不舍任其回鄉(xiāng),于是下令罷免琦善河南巡撫一職,特派人去林則徐福建老家請其重回朝堂,并特許其復(fù)官。經(jīng)過近兩年時間,林則徐為道光帝禮賢下士之心而打動,加之老師曹振鏞從中斡旋,父親身體逐漸復(fù)原,于是他決定回京復(fù)官。
“曹太傅慧眼識人,此番多虧他幫忙,才能讓你回京,朕一定要好好感謝曹太傅。”
想起恩師曹振鏞,林則徐又一次感激道:“老師的確為草民做了很多。”看到皇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又想起老師曹振鏞給自己的書信,言辭懇切,林則徐不免動容。
二人又聊了很久,一直到宮門關(guān)閉以后。
“草民剛來的時候,看到皇上情緒不佳,皇上可是遇到了不如意之事?”林則徐問道。
“是。”皇上猶豫道,“倒也不是。”
“若是這么說,草民能猜出來一二,請皇上贖罪,草民實非有意妄圖揣測圣意。”
皇上面露無奈之色,“若是前朝,朕能狠得下心,殺伐決斷,可是如今……”皇上不知道突然頓住了,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說下去,“少穆,你可曾遇到過這種束手無策之時?”
內(nèi)宮的事雖然秘而不宣,但是宮中不免人多口雜,即便是剛剛在后宮發(fā)生的事,也很快會傳到宮外去,林則徐在進宮之前,也略有耳聞,只是沒有料到皇上會為此事凡有至此,想來全貴人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多少是不一樣的,“皇上為九五之尊,哪會遇到什么束手無策,您只是還未能說服自己罷了。”林則徐誠言。
“朕如何說服自己?”
林則徐想了想,便說道:“世人皆道劉玄德寬宏大量,能屈能伸,草民以為,他能打下蜀漢江山,全仰仗他能做到用人不疑。反觀呂布,雖然是三國第一戰(zhàn)將,善戰(zhàn)無前,劉關(guān)張三英戰(zhàn)呂布,也占不了上風(fēng),卻敗亡下邳,因為他朝秦暮楚、猜忌多疑、御下無方惹的禍。”
皇上聽著林則徐發(fā)表自己獨到的見解,眼前赫然浮現(xiàn)出那晚三希堂,一個冒失的末等宮女大膽批判《資治通鑒》的場景,言語犀利,在旁人眼里都道她一介女流怎敢批駁儒家三圣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可越是這樣,他卻越發(fā)欣賞。這樣的敢怒敢言,與他腦海中的羅卿,完整的重合,從他內(nèi)心里的確信油然而生,壓倒一切不安和猜忌。除了羅卿,不會有別人敢對圣上說出這樣的話。
林則徐又接著說:“皇上如此看重草民,想必深諳何為用人不疑,前朝如此,后宮亦是如此。”
皇上忽然徹悟,既是篤定心思要愛重一個人,便應(yīng)毫無猜忌。為什么他之前會懷疑她?懷疑她冒充那夜身染蘭香的人?懷疑她偷竊圣物?怪不得他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自己,是因為當(dāng)一個人真正走進心里,便不容許她有任何瑕疵,人人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心頭之人是完美的,更何況他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
”可是皇后是朕的發(fā)妻,朕不能疑心她。”皇上皺起眉,低聲說道。
林則徐看著皇上的手放在一本《樂府詩集》上,輕輕地摩挲,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想來皇上煩惱的這件事,是皇后娘娘和與詩集有關(guān)的嬪妃之間的事了。”
皇上未置可否,而是把詩集拿起來,放到一邊,“少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心思敏捷,朕盼著你回來,果然沒錯。”皇上把手放在林則徐的肩上,似多年的老友,“要不然,朕身邊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往四弟進宮還能與朕交談一番,如今他又臥病在床,朕心里著急,太后更是心急。”
“瑞親王年富力壯,更有龍威庇佑,定會福壽綿長,草民不敢與瑞親王相提并論,只是皇上不嫌棄草民見識淺薄罷了。”林則徐畢恭畢敬地回答,頓了頓又說:“這本是皇上的家事,草民不敢置喙,只是想著為皇上分憂,若是能紓解皇上的心結(jié),便是達到目的,若是皇上覺得草民言之無理,只當(dāng)一陣風(fēng)吹過便罷。”
“你說吧。”
林則徐用心措辭,陳述道:“《管子》有云:‘吾欲制衡山之術(shù),為之奈何?’其實皇上的后宮人數(shù)不多,但是多為貴眷,皇后娘娘出身圣祖康熙舅佟國維一支,其父為佟國維之元孫舒明阿,內(nèi)務(wù)府員外郎,后任兵部主事;恬嬪娘娘,出身富察氏,廣東監(jiān)運使查清阿之女;新入宮的彤貴人,兵部郎中玉彰之女,珍貴人,廣東按察使容海之女,全貴人……”提到全貴人,林則徐留意到皇上的神情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二,“全貴人與祥貴人,駐防將軍頤齡之女,后宮的這些官眷貴女,家中都有在朝中官居要職的,皇上若是厚待了或苛待了,難免會引起朝堂風(fēng)吹草動,這就需要帝王的制衡之術(shù),一人獨大總不見得是好事,制衡后宮猶如制衡前朝。”
皇上反復(fù)咀嚼著林則徐的話,林則徐接著說:“對于皇上來說,國家社稷才是最重要的,祖宗基業(yè)是皇上的根本,所以比起后宮,前朝居于首位,皇上念及結(jié)發(fā)之情,不愿猜忌皇后,但是疏遠(yuǎn)全貴人,鈕祜祿氏又該如何安撫?何況還有太后在。”皇上抬眼看向林則徐,原來他大膽進言,并不是只聽了宮里宮外流傳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而是早已經(jīng)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掌握清楚了,皇上眼中不乏意外,感慨林則徐心思之敏銳,言行之沉穩(wěn),“朕想著你剛剛回京,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看來是朕多慮了。”
“草民說這些,并非在挑撥皇上與皇后娘娘的關(guān)系,皇上若是為了全貴人,拉攏鈕祜祿氏而疏遠(yuǎn)皇后娘娘,也是弊大于利。”
“為今之計,只得先把實情查清,朕再作定奪。”皇上皺起眉,殿內(nèi)西洋鐘的鐘擺發(fā)出樂曲的響聲,已經(jīng)亥時了,“只是背后牽涉得太多,有些實情查清了,也是查不清。”
“草民斗膽,向皇上進一句大不敬之言。”林則徐突然站起身,向皇上行跪禮,皇上目光突然深沉,“說。”
“其實皇上心里,是偏袒全貴人的。”聞言,皇上沒有說話,林則徐仔細(xì)觀察著皇上的表情,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林則徐接著說:“否則,皇上也不會為了后宮的事,憂思至此。”
皇上沉思了片刻,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當(dāng)空不見月色,地上沒有樹影,皇上似在喃喃自語:“朕相信卿兒,她能自證清白。”
夜深了,起風(fēng)了,三希堂,燈火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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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羅卿又被蘇衡帶回了這里,慎刑司衙門黑洞洞的,陰風(fēng)呼嘯而過。蘇衡走進去,一個老太監(jiān)從里面出來迎接,是之前羅卿見過的老太監(jiān)。
“姜公公,奴才帶全貴人回來了。”蘇衡對那老太監(jiān)說。
姜公公向羅卿行禮,說道:“沒見過皇上處置完,還能全須全尾再回來的主子,全貴人隨奴才進來吧。”
羅卿滿腹狐疑,皇上剛剛明明下令將她禁足儲秀宮,沒想到又回到了慎刑司,姜公公引路,羅卿又回到了之前那間牢房,將牢門用沉重的鐵鏈子鎖上,蘇衡對羅卿說一句:“全貴人保重,奴才告退了。”
說完,蘇衡要走,被羅卿叫住:“慢著。”羅卿連忙問道:“剛剛皇上下旨將我禁足于儲秀宮,為什么還回到慎刑司?你又是奉了誰的命令將我?guī)Щ貋淼模俊?
蘇衡彎下腰,十分恭敬但不容拒絕地說道:“皇上說,有些事情還沒問明白,讓全貴人暫且在這待著。”蘇衡說完,甩了甩拂塵,快步地離開了。
“等一等,蘇衡!皇上何時下旨將我關(guān)在這里?我要見皇上!”羅卿沖著蘇衡的背影喊道,“我要見皇上!”比起潮濕陰冷的牢房,羅卿寧愿回到燈影軒禁足,蜈蚣禍已經(jīng)夠膽戰(zhàn)心驚,她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
“嚷嚷什么?是誰在大聲喧嘩擾得本宮不得安寧。”這時候,隔壁牢房傳來了一個略顯滄桑的聲音,直接打斷了羅卿,羅卿嚇了一跳,湊過去仔細(xì)瞧,只見隔壁住著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發(fā)間珠玉翠環(huán)都已經(jīng)被卸下,但是發(fā)髻仍然梳得一絲不亂,那婦人神情肅穆,緊緊抿著唇。雖身陷囹吾,仍威嚴(yán)不容侵犯,與慎刑司里關(guān)著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那婦人自稱為“本宮”,看來是宮里的娘娘了,可是羅卿從未見過這位娘娘,便上前打聽,羅卿身鞠一禮,“晚輩鈕祜祿·羅卿見過前輩,請問前輩尊稱。”
那婦人看著羅卿,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悠悠說道:“本宮是先帝的信嬪,皇考信妃。”
“晚輩失敬,沖撞了信太妃。”羅卿連忙道歉,萬萬沒想到以信太妃的尊榮身份,也被關(guān)進慎刑司。想來信太妃進慎刑司必定不是一日兩日了,這間牢房羅卿被關(guān)進來已經(jīng)有幾日了,還記得姜公公領(lǐng)她進來那一晚,便向信太妃住著的牢房悄悄瞥過去,羅卿看得分明,姜公公的目光別有深意,便打定主意與信太妃說話,一探究竟,“請恕羅卿無禮,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信太妃?”
信太妃沒有回答,反而說道:“你剛才說,你是鈕祜祿氏?”
羅卿點點頭,信太妃又問道:“你是太后的侄女?新進宮的全貴人?”
羅卿低下頭,態(tài)度恭謹(jǐn):“什么都瞞不過太妃。”
“既然太后讓你入宮,總歸是有大用處的,為什么會進慎刑司?”信太妃反問羅卿。羅卿垂著頭,沒有回答。“既然你不想說,就算了。”信太妃是在宮里待了二十多年的人,一雙眼睛早就歷練成火眼金睛,一看羅卿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此中一二。
信太妃走到床邊,緩慢地躺下來,閉目養(yǎng)神,羅卿以為信太妃要休息了,便默不作聲地走開了,這時信太妃徐徐張口:“本宮在宮里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見識到,慎刑司才是紫禁城藏污納垢的地方。”
“太妃娘娘見識過什么了?”羅卿覺得信太妃話里有話,便問道。
“宮里頭,小偷小摸的事情多了,竟然有人敢偷到皇后宮里。”聞言,羅卿一陣戰(zhàn)栗,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監(jiān)牢欄桿邊上,用力地拍打,急忙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
信太妃睜開眼睛,瞥了一眼羅卿,又把眼睛閉上了,“本宮說的又不是你。”
羅卿愣住了,信太妃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兩三個月前,也可能是更久,本宮年紀(jì)大了記不清了,有一個藍翎侍衛(wèi)被送進慎刑司,聽說是偷了長春宮,被好一頓用刑。“羅卿呼吸一滯,信太妃說的侍衛(wèi)正是作證誣陷他的馮藻……
“是……是馮藻……“羅卿遲疑著,囁嚅道。信太妃有些詫異,停住了本來要說的話,反問道:“你認(rèn)識他?”信太妃從床上起身了,坐在床邊,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就是他,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的,與皇后、平貴人一起誣陷我偷盜長春宮,根本不關(guān)我的事。”羅卿咬著牙,十分憤恨的模樣,假若馮藻就在她面前,恨不得拿刀生剮了他。看著羅卿氣急敗壞的樣子,信太妃反而笑了,“誣陷?你說誣陷就是誣陷了?皇后人證物證俱在,就算你全身是嘴也辯解不清。”
“既然馮藻是被用了刑,屈打成招也未可知,皇后與平貴人設(shè)的計本身就是沖著我來的……”信太妃打斷了羅卿說的話,不耐煩地說道:“你還是不知道自省?若不是你疏于防備,憑他們這漏洞百出的陷阱,你竟然也會掉進來?”
羅卿不說話了,事到如今,細(xì)想想也確實錯在自己,本想走一招險棋,卻不想把自己也折在這里頭,信太妃見羅卿不吭聲,又說道:“既然你說自己被冤枉的,本宮問你,那馮藻是什么來歷?他又是被何人收買,構(gòu)陷于你?”
這些羅卿都沒有追查過,她被問住了,“請?zhí)锬镏附獭!?
信太妃重新躺下了,氣定神閑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態(tài)度。”
羅卿深吸了兩口氣,向信太妃深深施了一禮,恭敬地說道:“請?zhí)锬镏附獭!钡攘撕靡粫盘紱]有動靜,羅卿抬頭望去,信太妃正盯著她,沒有說話,羅卿直起身,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地跪下,更加鄭重地說道:“請?zhí)锬镏附獭!?
信太妃不屑一顧,躺在床上翻了個身,用后背對著羅卿:“你還是得好好學(xué)學(xué)該怎么求人。”說完,信太妃似是入睡了,不說話了。
羅卿心里有些著急,但還是不敢叫醒信太妃,看她的樣子應(yīng)該也不會說,得想個法子才是,可是自己身陷囹圄,本身就是身無長物,還要怎么求?
天都快黑了,慎刑司牢房上了燈,火光微弱,忽明忽暗,羅卿坐在角落里,有些冷。整個下午,信太妃都沒有說一句話,羅卿一直都在想該怎么才能求得信太妃開口,即便是態(tài)度再恭敬,屈身下跪仍然不能求得信太妃,到底怎樣才能打動信太妃?她所求是什么?
想到這里,羅卿忽然靈光一現(xiàn),她走近信太妃的牢房,說道:“太妃娘娘,他日羅卿洗清冤屈,一定想盡辦法救太妃娘娘脫困,還望太妃娘娘指教。”
這一言,似乎是說動了信太妃,只見她緩緩地走過來,走到欄桿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羅卿,笑了:“你知道本宮是因為什么才進了這監(jiān)牢?你憑什么能救本宮?”
羅卿心里盤算著,信太妃這一輩子無兒無女,先帝崩殂,卻沒有隨無嗣后妃移居熱河行宮。因為熱河行宮比不得宮里,吃穿用度都要遜色,派去伺候的人多是在宮里犯了錯被貶過去的,或是在宮里不得臉的,伺候的也遠(yuǎn)不如宮里的侍從勤勉忠心。既然信太妃能留在宮中養(yǎng)老,那就表明有兩種可能:一是太后的懿旨,準(zhǔn)許信太妃居住壽安宮。二是皇上的恩赦,留信太妃在宮中養(yǎng)老。無論哪種可能,都表明信太妃要么與太后關(guān)系親厚,要么與皇上關(guān)系親近。既然如此,信太妃獲罪被關(guān)押慎刑司,就一定與皇上或太后有關(guān),否則換了旁人,即使是皇后也是不敢動信太妃的。而且聽信太妃的話,她在這里一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否則也不會知道馮藻的存在。羅卿猜測,信太妃一定是觸犯了皇上或者太后的忌諱,才被秘而不宣地關(guān)押在慎刑司牢房,而非因為觸犯了某一樣罪行。若真如此,信太妃確實不是那么容易能救出來的。羅卿暗下決心,既然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了,今日必須要從信太妃口中得出關(guān)于馮藻的蛛絲馬跡,才能幫助自己找到線索脫罪,羅卿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道:
“太妃娘娘,我是太后的侄女,奉太后懿旨進宮侍奉皇上,我阿瑪官至從一品,世襲男爵,假若是我求不了的情,換成旁人更是做不到。”
信太妃聽后,忍不住笑出了聲:“真是孩子心性,不知天高地厚。”羅卿見信太妃不肯相信,有些著急,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全然心急亂了方寸,與自己穩(wěn)重的性子大相徑庭,“太妃娘娘肯幫助羅卿,自然也是幫了自己,否則太妃娘娘在慎刑司牢房里被關(guān)上十年八年,又有誰會在意呢?“
信太妃收斂住笑容,“放肆。”
羅卿趕忙噤了聲,過了好一會,才聽見信太妃開口說道:“本宮問你,若是有一天讓你在皇上和太后之間作選擇,你會如何?”
“羅卿不明白太妃娘娘的意思,太后與皇上母慈子孝,又怎么會有分歧?”羅卿不解,但更多的是驚恐。
“你只管回答本宮,這里是慎刑司,你既已落到這般田地,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羅卿暗想,信太妃貿(mào)然問出這個問題,必定是別有深意,羅卿一時揣測不出。她心里明白,在信太妃面前,任何心思都被一眼看穿,只得實話實說:“夫者,從一從大,擎天承大之人,羅卿既以天子為夫,自然要守住倫理綱常。”
信太妃認(rèn)真地注視著羅卿的眼睛,這目光讓羅卿不敢直視,“你剛才可是說過,太后是你的姑母。”
“是。”羅卿說這話時,眼神堅定,直視著信太妃的眼睛,信太妃看得分明,羅卿剛才所言絕非假話。信太妃嗤笑一聲:“太后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看來她又得失望一回了。”
這一句話讓羅卿摸不著頭腦,她不解道:“羅卿不明白,請?zhí)锬锩魇尽!?
信太妃擺擺手,又搖搖頭:“罷了,你只要記住你今日的話就好。”
“請?zhí)锬锓判模_卿一定會盡全力為太妃娘娘求情。“羅卿回答。太妃聽后,點了點頭,忽然指著對面的監(jiān)牢說道:“那個叫馮藻的藍翎侍衛(wèi),就是被關(guān)在這里,日日受刑,被打到半死不活地送回來,到底是年富力壯的侍衛(wèi),百般用刑之下竟然還能活著。”
羅卿心里起了疑心,“馮藻受刑,太妃娘娘是親眼所見?”
信太妃目光熱切,似是對羅卿表示十分贊賞,“人是被提到審訊室里用刑的,本宮只是瞧見他每日一早被帶走,黃昏才帶回來。”
“身上可有傷?”羅卿追問。信太妃搖搖頭,“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看不真切哪里有傷。”
羅卿心中的想法一點一點被證實,“可請過太醫(yī)來看過?”
“那馮藻已是戴罪之人,怎么會配得起太醫(yī)?”
說到這里,羅卿心里明白了,“想來太妃娘娘與羅卿的懷疑是一樣的,如果馮藻真的是每天都要被提審用刑,日日從天亮到天黑的折磨,即便是鋼筋鐵骨,也是扛不住的,所以羅卿懷疑,所謂的馮藻被帶到審訊室用刑,只不過是表面上做給旁人看的。”信太妃笑而不語,羅卿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她繼續(xù)推斷著,“如此一來,便不難猜出,馮藻獲罪,被用刑拷問,招供是我指使盜竊玉如意,這從頭到尾都是馮藻與真兇合起伙來演的一出戲,那幕后真兇又會是誰呢?”
羅卿求助一般地看向信太妃,這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就是如何去證明馮藻與皇后有關(guān)聯(lián),信太妃不急著說,在不算大的監(jiān)牢里踱步,說了一句與這件事看似不相關(guān)的話,“當(dāng)今皇后出身于鑲黃旗滿洲佟佳氏佟國綱一支,與已故的孝穆皇后出身的鈕弘毅公家,同屬旗人世家中的世家。”
“皇上為智親王時,先福晉薨歿,本應(yīng)扶正側(cè)福晉富察氏,可先帝覺得富察氏身份不堪為日后的皇后,便為皇上選定佟佳氏為繼福晉,佟佳氏過府之時,先帝已將皇二子秘密立儲,所以佟佳氏的身份自然是要尊貴。”經(jīng)過一番相處下來,羅卿已大概摸清了信太妃的秉性,她十分乖巧虛心地低頭請教:“羅卿愚鈍,還請?zhí)锬锩魇尽!?
對于羅卿的低眉順眼,信太妃十分受用,“佟佳氏世襲到這一輩,已經(jīng)是閑散公爵了,皇后的阿瑪舒明阿雅好詩書,甚少理會朝堂之事,可他卻與孝穆皇后的阿瑪布彥達賚是舊識。”老一輩的事情,羅卿知之甚少,她覺得信太妃不會無緣無故向她說起舊事,必定與如今的事情有所關(guān)聯(lián),“布彥達賚雖然死的早,卻留下了一大批門生,禮部主事裕泰便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從小就跟在他身邊,與親兒子一般無二。”
“裕泰?”這倒是一個耳生的名字,羅卿小聲念叨著,信太妃反問:“你不認(rèn)識他?”
羅卿搖頭,信太妃道:“歷來后妃不得干政,你不認(rèn)識也屬正常,但前朝的事,多了解一些,總不見得是壞事,只是聰明的后妃會懂得不在皇上面前置喙和評論。”
“太妃娘娘的教誨,羅卿記住了。”信太妃很滿意羅卿的順從,她點點頭,又說:“你一定不明白,本宮為什么跟你說這些話,接下來便是你最關(guān)心的了。”信太妃頓了頓,鄭重道:“裕泰曾經(jīng)私下里到慎刑司找過馮藻。”
什么?羅卿驚了,“這么說來,馮藻極有可能受裕泰的唆使,或者被裕泰收買,我既與他無怨無仇,裕泰又是為何要害我?總歸是與皇后脫不了干系。”
信太妃沒有直接回答,“本宮知道的就是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能不能洗清身上的罪責(zé),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說完,信太妃不再理會羅卿,信太妃說話做事一向是不容人拒絕,羅卿知道話說到這里,就算是說完了。
靜謐了不一會工夫,羅卿正要躺下歇著,這時候,走近了一個人,黑黢黢的牢房里看不真切,羅卿卻能聽出他的腳步聲,是蘇衡。蘇衡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把牢房門打開,對羅卿說:“全貴人,奴才請您移駕儲秀宮。”
“這是什么意思?”羅卿不解,短短一天的時間,她先是一頭霧水地被送回慎刑司,現(xiàn)在又要回到儲秀宮禁足。
蘇衡回答:“皇上說,該問的都問完了,讓奴才送全貴人回儲秀宮禁足。”
羅卿回憶起早上來時,蘇衡轉(zhuǎn)達皇上的話,有些事情還沒問清楚,所以又進來這慎刑司,現(xiàn)在蘇衡來接自己走時,又說道該問的都問完了,可是這期間皇上并沒有問過自己任何話,難道不是皇上來問,是由她自己來問?可這一天下來,她也只與信太妃說過話。羅卿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皇上故意安排她重回慎刑司,就是為了給她創(chuàng)造機會,與信太妃詳述,讓信太妃為她指點迷津……
原來皇上一直是在暗中幫助她!
羅卿的手有些顫抖了,她走出牢房之后,回頭看了一眼信太妃,信太妃也正在望向她,信太妃開口大聲說道:“不要忘記你今日說的話。”
羅卿點點頭,跟著蘇衡便離開了。待二人走遠(yuǎn),慎刑司的老太監(jiān)姜公公舉著一盞燭臺慢慢地走過來,微弱的燭火照亮了姜公公臉上的皺紋,與信太妃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募∧w呈鮮明對比,任誰都不會相信,信太妃與姜公公是同歲。信太妃沒有看他,卻也知道來者何人,“是你安排的?”
“只有這位全貴人能救娘娘出去。”姜公公沒有否認(rèn),“是奴才出的主意,讓小衡子向皇上進言。”打從第一晚,姜公公得知羅卿能在蜈蚣禍下脫身,必定是身份不簡單,于是刻意安排羅卿住在信太妃隔壁的牢房,姜公公故意在羅卿的注視之下,看了一眼信太妃,就是要誘羅卿的疑心。姜公公有意給羅卿結(jié)識信太妃的機會,皇上明明已經(jīng)處置完羅卿,他又讓蘇衡向皇上進言,讓羅卿回到慎刑司,明面上是給羅卿創(chuàng)造機會向信太妃了解案情,留心調(diào)查馮藻,實則是有更深層的目的。
信太妃的樣子一點都不驚訝,她微微一笑,“心無,你膽子越來越大,連皇上都敢利用。”
聽到了久違的稱呼,姜公公也露出了與年齡不符的笑意,“小衡子執(zhí)意要報恩,不如娘娘就全了小衡子的心意。”
“你個老滑頭。”信太妃難得打趣,末了,她收起了笑容,頗為無奈,“終究是本宮害了你們,心無,你與小衡子何必要費這個力,冒這個險?本宮得罪了太后,何必把你們也搭進去?”
姜公公又看著羅卿的背影消失的方向,那里早就重新歸于黑暗,“這就是咱們當(dāng)今萬歲爺高明的地方,不過奴才也看得出來,萬歲爺是真的看重全貴人。”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堆積的落葉鋪滿地面厚厚的一層,慎刑司又添了肅殺之色,一場秋雨一場涼,涼的人透徹心扉刺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