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沒什么好怕的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4749字
- 2019-07-30 17:14:23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有這樣的情形,你會很高興在這場男人的吹牛大會中輸掉。死亡意識僅有的幾種慰藉之一便是,總是——幾乎總是——有人比你更倒霉。不僅僅是R,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G。長期以來,他是死亡恐懼項目的金牌持有者,因為他四歲就已經被死亡鬧鈴[10]喚醒(四歲!你這個混蛋!)。這件事情對他影響至深,以至于他的童年一直在永恒的虛無和可怖的無限中度過。長大后,他依舊比我更懼死亡,因而也容易陷入更深的抑郁。判定重度抑郁癥發(fā)作有九大基本標準(從一天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消極情緒到周期性想到死亡和周期性的自殺意志,并伴有失眠、覺得生活無意義等癥狀)。兩個星期內滿足五條就可以確診為抑郁。而早在十年前,G就在九條都滿足后不得不去住院了。他告訴我這件事時沒有任何競爭的鋒芒(我早就不和他競爭了),不過話音里帶著一絲討厭的揚揚得意。
每個恐懼死亡的人都需要有個倒霉鬼榜樣,以求暫時的安慰。我有G,G有拉赫瑪尼諾夫——一個既恐懼死亡,又恐懼死后復活的人,一個比其他任何人更多地將末日審判[11]滲入音樂的作曲家,一個會在放映《弗蘭肯斯坦》開場的墓地一幕時語無倫次地逃出電影院的觀眾。拉赫瑪尼諾夫不愿意談論死亡才會讓他的朋友感到吃驚。其中,一件代表性的事情是:1915年,他去拜訪詩人瑪麗埃塔·沙吉娘和她母親。起初,他請她母親用紙牌給他算命,(當然)希望能知道他還能活多久。之后他坐了下來,和詩人開始談論死亡:那天他選了阿爾志跋綏夫的一篇短篇小說。在他手邊有一碗咸開心果。拉赫瑪尼諾夫吃了一口,談論死亡,然后挪動椅子好離碗更近些,然后又吃了一口,接著再談論死亡。突然,他停了下來,大笑道:“吃了開心果,讓我的恐懼都消失了。你們知道它上哪兒去了?”詩人和她母親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墒?,當拉赫瑪尼諾夫要去莫斯科時,她們給他一整袋開心果讓他路上吃,“好治愈他對死亡的恐懼”。
如果讓我和G扮演俄羅斯作曲家,我會讓他與肖斯塔科維奇——一位更偉大的作曲家,一位同樣偉大的沉思死亡的人——匹配?!拔覀儜摳嗟厮伎妓劳?,”他說,“更習慣于考慮死亡。我們不能讓對死亡的恐懼出其不意地冒出來。我們必須讓自己熟悉這種恐懼,一個辦法就是將它寫下來。我并不認為思考和書寫死亡只是老人的特征。我認為,如果一個人越早思考死亡,他就會越少犯愚蠢的錯誤?!?
他還說:“恐懼死亡,也許是最強烈的一種情感。我有時候想,沒有比這更深沉的情感了?!边@些觀點并沒有公開表達過。肖斯塔科維奇知道,死亡——除非是英雄般的殉道——并不合乎蘇維埃藝術的主題,這種主題“和在客人面前用袖子擦鼻子差不多”。他不能讓末日審判在樂譜中發(fā)光。他得讓音樂藏而不露。但是漸漸地,這位謹慎的作曲家鼓足勇氣,拿衣袖擦了擦鼻孔,尤其在他的室內樂中。他最后一批作品往往包含對死亡的悠長、緩慢而沉思的祈禱。有一次,他給貝多芬四重奏組的小提琴家這樣一個建議:在演奏《第十五弦樂四重奏》第一樂章時,“要讓蒼蠅倒斃在半空中”。
當朋友R在《荒島唱片》中談到死亡時,警察繳了他的霰彈槍。當我這么做了,我則收到了一堆形形色色的信,信中說,假如我懂得內省、誠心篤信宗教、上教堂禱告,等等等等,我的恐懼癥便可不治而愈。這是一碗神學的咸開心果。這些給我寫信的人并非全然以恩人自居——有的善感,有的嚴厲——但看他們的意思,似乎這一解決方法對我來說很新鮮。好像我是某個叢林部落的成員(就算是,我也不能沒有自己的一套宗教儀式和信仰啊),而不是一個在基督教即將從我們國家消亡的時刻出來說這些話的人,部分原因在于眾多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已有一個多世紀不信教了。
這一世紀幾乎與我能追溯的我們的家族史一樣久遠。我默認成了我們家的檔案管理員。在離我此刻寫作的地方幾碼遠的一只淺斗抽屜里裝著全部文件資料:出生、結婚、死亡證明,遺囑和遺囑認證,專業(yè)證書、介紹信和推薦書,護照、配給卡、身份證(還有法國身份證);剪貼簿、筆記本和紀念品。這里有我父親寫的詼諧歌曲的原稿(唱這些歌要身著晚禮服,倚在鋼琴旁,他在學校的同事或戰(zhàn)友為他作慵懶的夜總會式的伴奏)、他簽過字的賬單、劇院節(jié)目單以及填了一半的板球得分卡。這里有我母親的主婦筆記本、她的圣誕卡清單以及股票債券表。這里有他們之間來往的電報和戰(zhàn)時無線電報(但是沒有信函)。這里有他們兩個兒子的學校成績單和發(fā)育記錄卡、他們頒獎日的活動安排表、游泳和運動證書——我看到自己1955年的跳遠冠軍和足球賽季軍的證書,還有我哥哥和迪翁·夏勒搭檔獲得的手推車比賽亞軍證書——以及我早已忘記的成績證明,譬如,我小學某個學期的全勤證明。這里還有我外公的幾枚一戰(zhàn)勛章——充分證明他于1916年至1917年在法國服役,那是一段他從不愿提起的時光。
這個淺斗抽屜大得足夠裝下整個家庭的相冊。盒子上有父親手寫的“我們”“兩個兒子”和“古董”的標簽。照片中,爸爸穿著教師長袍,或皇家空軍制服,或戴著褐色領帶,或者穿著遠足短褲和白色板球服,總是手拿香煙或嘴叼煙斗。在這些照片中,媽媽穿著自家做的時尚衣服,或者身著不甚暴露的兩件式泳衣,或穿著共濟會晚宴用的豪華套裝。這里面有那位法國助手,大概是他拍攝了馬克西姆:狗,也就是后來幫忙將我父母的骨灰撒在法國西海岸的那位助手。在這些照片里,我和哥哥還處于尚有一頭金發(fā)的年輕時光,在為一系列自家做的針織衫做模特,旁邊是狗、沙灘球和兒童三輪車;這是我們在同一輛三輪車兩旁的照片;這是我們隨意拍的拼貼照,后來我們將它們裝上硬紙框,取名為“雀巢兒童樂園紀念,1950年于奧林匹亞”。
這里也有外公的照片記錄,一本紅色的布面相冊,名為“沿途風景”,這本相冊是他1913年8月在科爾溫灣買的。它記載了1912年到1917年的時光,此后,他似乎放下了相機。這是伯特和他的兄弟珀西,這是伯特和他的未婚妻內爾,然后這是他們婚禮上的照片:1914年8月4日,一戰(zhàn)爆發(fā)的那天。這張,在那些褪成棕黑色的無法辨認的親戚和老友照片中,居然被損壞了:照片上是一位穿著白襯衫的女人,她坐在折疊帆布躺椅上,下面標著日期1915年9月。日期旁的鉛筆字跡——是名字?還是地點?——基本被擦除了。這個女人的臉被惡毒地連撕帶摳,直到只能看到下巴和粗硬的像維他麥一樣的頭發(fā)。我很納悶這是誰干的,為什么,對誰?
少年時代,我也有過一段時間愛攝影,有過一個簡單的暗房:塑料顯影池、橘黃色暗房燈和接觸式曬印框。這段狂熱期的某一天,我對一份雜志上的一則廣告深感興趣,那是一款廉價而神奇的產品,廣告里保證它能把我那簡陋的黑白照轉換成色彩豐富、栩栩如生的彩照。我不記得我在郵購之前是否問過父母,也記不清當打了保票的一套工具原來只是一把小刷子和一些能粘在相紙上的彩色長條狀顏料時,我有沒有感到失望。但當時我立馬干了起來,把我們家這些圖像記錄變得更生動,假如不是更真實的話。這張是爸爸穿著亮黃色燈芯絨褲子和綠毛衣,背景是黑白色的庭院;外公穿著同一種綠色的褲子,外婆穿著淡一點的綠色的襯衫。他們三人的手和臉都詭異地泛著潮紅。
我哥哥質疑記憶的根本真實性,而我質疑我們渲染記憶的方式。我們都有自己的廉價郵購顏料盒以及喜歡的色調。因此,在前面幾頁我說我記得外婆“嬌小而圓通”,而當我問起我哥,他拿出他的畫刷,提出相反的意見,說她是“矮小而專橫”。他的心靈相冊里比我的裝著更多1950年代早期祖孫三代赴倫迪島出游的珍貴照片。對外婆來說,那基本上是她唯一一次離開不列顛陸塊;對外公而言,這是他自1917年從法國回來后的第一次出行。那天,大海波濤洶涌,外婆不幸暈船。當我們到達倫迪島時,卻被告知因風浪太大不能下船。對此,我的記憶已經褪成棕黑色了,而我哥哥的卻仍舊色彩鮮艷。他描繪外婆如何在甲板下度過整段旅程,如何嘔吐到一個又一個塑料杯中。當時,外公拉下他的鴨舌帽,蓋住眉毛,不厭其煩地接著每個吐得滿滿的杯子。他并沒有把這些杯子扔掉,而是把它們放到架子上排成一列,好像故意要讓她難堪。我認為,這一段是哥哥最中意的童年記憶。
是嬌小還是矮小,是圓通還是專橫?我們使用的不同形容詞反映了對幾近忘卻的情感的零碎記憶。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更喜歡外婆,或者為什么她更喜歡我。難道是我懼怕外公的專制(雖然他從未打過我),并且覺得他男性榜樣比父親的更粗糲?我喜歡外婆僅僅是因為她是女性?我們家族女性可真少見啊。雖然我和哥哥與外婆相處了二十年,我們卻很難憶起她說過的話。我哥哥唯一能提供的兩個例子,都發(fā)生在她激怒母親的情況下,所以此時她說的話也許更多的是提供一種愉快的感覺而非內在的含義。第一個例子發(fā)生在冬夜,當時母親坐在火爐旁取暖。外婆提醒道:“別坐得太近了,小心毀了你的腿?!钡诙€例子發(fā)生在幾乎整整一代人之后。我哥哥的女兒C,當年大概才兩歲,接過一塊蛋糕但沒有道謝?!罢fta[12],親愛的?!彼脑庾婺柑嵝训馈劥耍拔覀兡赣H對這種粗俗用詞怒不可遏”。
這樣的記憶碎片能更多地展現外婆、母親或者我哥哥的性情嗎?它們是否表明了某人的專斷?我意識到,我自己關于外婆“圓通”的證據其實并不存在;但是,就這本身而言,也許是存在的。我搜腸刮肚,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小時候喜愛的這個女人的只言片語;能記起的也許只有一句間接的話。外婆去世很久以后,媽媽跟我講了一句外婆的格言。“她常說:‘世上如果沒有壞女人,就不會有壞男人?!蓖馄艑ο耐拗锏拇_認就這樣被不無鄙夷地轉述給了我。
我在清理父母親住的小屋時,發(fā)現了一小堆1930年代至1980年代的明信片。它們都是從國外寄來的;英國國內寄來的那些明信片,無論贈言多么風趣,在過去某個時候都已被扔掉了。這是我父親1930年代寫給他母親的明信片(在寒冷的布魯塞爾給您溫暖的問候;到奧地利給您打電話?。?;我父親從德國寄給在法國的母親——那時只是他的女朋友?還是未婚妻?——(不知我從英格蘭寫給你的信你是不是都收到了。收到了嗎?)父親寫給家中兩個小兒子的(希望你們能聽話,收聽板球錦標賽廣播),宣布他給我搞了些郵票,給哥哥弄了些火柴盒。(火柴盒我倒忘了,只記得哥哥收集橘皮書。)然后是我和哥哥充滿少年戲謔意味的明信片。這是我從法國寫給他的:“假期以五大教堂完美爆炸開始。明天打算一把火燒掉盧瓦爾城堡。”他在尚佩里給我寫的,當時父親帶著他在那兒作學期旅行:“我們安全抵達。除了那些火腿三明治,我們對這趟旅程還算滿意?!?
我無法確定最早的那幾張明信片是什么時候寫的,郵票——連同郵戳——已用蒸氣取了下來,無疑是給我收集的。不過我發(fā)現父親在寫給他母親的明信片中用了不同的落款:從“倫納德”,“你永遠的,倫納德”,直至“愛你的,倫納德”,甚至“愛你吻你,倫納德”。在給我母親的明信片中,他用了“皮普”,“你的皮普”,“永遠的,皮普”,“愛意濃濃,皮普”和“我的至愛,皮普”:從遙不可及的求愛期開始,直至我來到這世上,情愛日漸熾熱,稱呼在漸漸變化。我持續(xù)關注父親更換名字的過程。他的教名是阿爾伯特·倫納德,父母親和兄弟姐妹稱他為倫納德。等他做了校長之后,阿爾伯特取代了倫納德,在師生公共休息室他一直被稱為“阿爾比”或“阿爾比老弟”,長達四十年之久——不過這可能是源于他名字的首字母縮寫,A.L.B.——偶爾又以阿森納防守后衛(wèi)沃利·巴恩斯之名被戲稱為“沃利”。我母親并不喜歡這些教名(毫無疑問也不喜歡“沃利”),于是決定叫他“皮普”。此名取自《遠大前程》?但他不是菲利普·皮利普,當然她也不是埃斯特拉。在戰(zhàn)時,父親所屬的皇家空軍駐扎在印度,此時他名字又變了。我有他的兩支蘸水筆,當地一名工匠在筆桿上手繪了一幅圖像。一輪血紅色的太陽懸在光塔清真寺的上方,正緩緩下落,我父親的名字也在太陽下方:“里奇·巴恩斯,1944年,阿拉哈巴德?!蹦抢锲媸菑哪膬好俺鰜淼模秩ネ撕畏??翌年,父親回到英國,也變回了皮普。他身上的確有一絲孩子氣,但是,隨著他年齡增至六十、七十、八十,這個名字就越來越不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