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沒什么好怕的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4900字
- 2019-07-30 17:14:23
興許是亞歷克斯·布里連特傳達了尼采的論斷,即上帝已正式死亡,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更縱情地手淫了。你創(chuàng)造你自己的生活,不是嗎?——這就是存在主義的本質。而我們那位年輕風趣的英文老師絕對是反宗教的。至少,他引用像是與《耶路撒冷》對立的布萊克的詩句:“天上的老家伙/放屁,打嗝,咳嗽。”上帝放屁!上帝打嗝!那就證明他不存在!(同樣,我從來沒想過拿這些人類特性作為上帝存在——事實上,是上帝同情性——的論據(jù)。)他也向我們轉引了艾略特關于人生的慘淡總結:出生,交配,死亡。當這位英語老師自身的生命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像亞歷克斯·布里連特那樣,他和妻子用酒吞下藥片,結伴自殺了。
我去了牛津。有人要我去拜訪學校的牧師,他向我說明,我作為一位學者,是有權在小教堂閱讀經(jīng)文的。由于剛從虛偽的強制性禮拜儀式中解放出來,我斷然回答道:“十分抱歉,我是個快樂的無神論者。”之后什么也沒發(fā)生——沒有雷鳴聲,沒有失去學者禮袍,也沒有齜牙咧嘴的異議;我喝完雪利酒就離開了。過了一兩天,船隊隊長來敲我家的門,問我想不想到河上一試身手。剛剛挫敗了牧師,興許我這次膽量更足了,我回答:“恐怕我是個美學家。”現(xiàn)在想想我的回答都后怕(當初去劃船多好啊);但是又一次,平安無事。沒有彪形大漢闖入我的房間,把并不屬于我的青花瓷瓶摔個粉碎,也沒人把我學究氣十足的腦袋戳進馬桶。
我能夠闡明立場,只是太害羞不愿去爭辯。我要是表達能力夠強或者足夠粗鄙,我本可以向牧師和船長解釋無神論者和美學家是很相配的:就像基督教徒和體格健壯之于他們兩人。(盡管體育運動也可以提供一個有用的類比:加繆不是說過嗎,對無聊人生的恰當回應是創(chuàng)造游戲規(guī)則,正如我們的足球比賽那樣?)我還可以繼續(xù)在我的幻想中引用戈蒂埃的詩來反駁他們:“諸神已死/但是詩歌/比青銅更堅固/挺過了一切。”我可以解釋宗教狂熱何以早就讓位給了審美狂熱,而且,也許以對圣女特蕾莎嗤之以鼻而告終,嘲笑她顯然沒有在那尊著名的狂喜雕塑中窺見上帝,而是完全陶醉于某種更加有形的東西。
當我說自己是個快樂的無神論者時,這里的形容詞僅用于修飾其后面的名詞。我很高興自己沒有信仰上帝;我很高興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學業(yè)有成;這就是全部的意義。我試圖隱瞞自己的憂慮,卻被其深深折磨。如果我智商達標(我懷疑自己不過是個考試機器),那么我的人際關系、情商和性事都還未成熟。同樣,如果我為沒有信仰“不存在的老爹爹”[5]而高興,那么我對其后果也毫無憂慮。沒有上帝,沒有天堂,沒有來世;故而死亡,不論多么遙遠,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我上大學時,花了一年時間在法國布里特尼的一所天主教學校教書。和我住在一起的牧師像普通人一樣個性鮮明,這使我大為驚異。一個養(yǎng)蜜蜂,另一個是德魯伊教士;一個喜歡賭馬,另一個是反猶分子;年輕的這個牧師跟學生談論手淫,年長的那個沉迷于電視中播放的電影,盡管看完之后他喜歡高傲地來上一句“低俗乏味”。有些牧師聰明世故,另一些則愚蠢幼稚;有些看起來很虔誠,另一些持懷疑態(tài)度,幾近褻瀆。有一次在食堂飯桌上,當喜歡搞破壞的馬萊神父開始嘲弄德魯伊教士加爾福德,跟他聊誰的家鄉(xiāng)更適合圣靈在五旬節(jié)降臨,我記得自己嚇壞了。也是在這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尸體:盧梭神父——一位年輕的教導牧師——的尸體。他的尸體被放置在學校正門旁邊的接待室里;校方希望孩子們和老師們去瞻仰他。我只是透過雙門玻璃打量,告訴自己這樣更得體;其實多半只是恐懼罷了。
牧師們對我挺和氣的,帶一點戲弄和難以理解的神情。“啊,”他們在走廊上攔住我,碰碰我的手臂并露出羞澀的微笑,“背信棄義的阿爾比恩。[6]”他們中有個叫休伯特·格斯白里安的神父,一個好心得有點笨的家伙,他那顯赫的布列塔尼貴族頭銜興許是抽獎抽到的吧,在他身上那么不合適。他五十出頭,肥胖,遲鈍,又禿又聾。他人生的主要樂趣就是在吃飯時對學校干事——膽小怕事的婁瑪先生——搞些惡作劇:暗中把餐具塞進他的口袋里,往他的臉上噴一口煙,撓他的脖子,把芥末瓶出其不意地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學校干事面對這些無聊的日常挑釁,表現(xiàn)出了一個真正的基督徒的忍耐。起初,休伯特神父常常戳我的肋骨,或者,每次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扯一下我的頭發(fā),直到我開心地叫他壞蛋他才罷手。戰(zhàn)爭中,他的左屁股受了傷(“休伯特,快跑!”“不行啊,我們被包圍了。”),于是出行買票能有優(yōu)惠,人家還給訂了一份《退伍軍人》雜志。其他牧師無可奈何地縱容他。“窮鬼休伯特”是吃飯的時候最常聽到的對他的稱呼,無論是在旁邊小聲嘀咕還是當面對他喊。
格斯白里安剛剛慶祝了當牧師二十五周年,他的信仰很坦誠。當聽到我和馬萊神父的對話,發(fā)現(xiàn)我還沒有接受洗禮時,他很震驚。這位“窮鬼休伯特”立即擔心起我來,他向我詳述嚴重的神學后果:不接受洗禮就無法升入天堂。也許,由于我是個棄兒,他有時會向我坦白牧師生活中遇到的種種挫敗和限制。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不會認為如果最終沒有天堂我就不會選擇過這樣的生活,是不是?”
當時,一方面,我被他的這種實際的想法所打動;另一方面,一個生命竟浪費在了這樣的妄想上,這使我大為詫異。不過,格斯白里安神父的想法倒是有很深的淵源,我興許會把它看作著名的帕斯卡爾之賭的一大翻版。帕斯卡爾之賭說起來十分簡單。假定你相信上帝,而上帝最終是存在的,那你贏了;假定你相信上帝,而上帝最終并不存在,那你輸了;但是,若你選擇不信上帝,而死后卻發(fā)現(xiàn)上帝確實存在,那你就輸?shù)酶鼞K了。也許,這與其說是個論證,不如說是法國外交使團慣用的自利的外交姿態(tài);盡管賭上帝存在同時還要依賴于另一種賭博,賭上帝的本性。要是上帝與人們想象的不一樣怎么辦?譬如,倘若他討厭賭徒,尤其是那些抱著穩(wěn)賺不賠的心態(tài)號稱信仰他的賭徒,那可咋辦呢?誰來定輸贏?反正不是我們:或許,上帝也許寧可選擇誠實的懷疑者而非拍馬屁的投機分子。
帕斯卡爾之賭的回響綿延數(shù)個世紀,一向不乏下注者。這里有一個極端的實干家的例子。2006年6月,在基輔動物園,有個人借助繩索下到飼養(yǎng)獅子和老虎的島上。他一邊下降,一邊向張嘴呆看他的人群大喊。一位目擊者說他喊的是“獅子不會傷害相信上帝的人”;另一人說,他喊了句更具挑戰(zhàn)性的話:“如果上帝存在,他會救我的。”這位形而上的挑戰(zhàn)者[7]降落到地上,脫掉鞋子,向動物們走去;被激怒的母獅將他撲在地,咬斷了他的頸動脈。這是不是證明:A.此人瘋了;B.上帝不存在;C.上帝確然存在,但他絕不會被這種卑鄙伎倆所惑而公開現(xiàn)身;D.上帝確然存在,并且表明他是個諷刺家;E.以上皆非?
還有個賭博聽起來倒不像在賭:“來吧,信仰吧!也沒什么危害。”淡茶版,一個患形而上頭痛病的人的煩人的絮叨,出自維特根斯坦的筆記。如果你是神,你可能會對這種不冷不熱的說法無動于衷。然而有時候,有可能,當說到“也沒什么危害”——除了不是真的——有人或許會覺得那是不可削減、難以接受的危害。
以例為證:維特根斯坦在寫下這份筆記的二十多年前,曾在下奧地利州[8]的幾個偏僻村莊里教書。當?shù)厝税l(fā)現(xiàn)他是個刻板嚴肅的怪人,但對學生盡心盡責;盡管他對宗教持懷疑態(tài)度,但仍樂于以主禱文開始和結束每一天。在特拉滕巴哈教學期間,維特根斯坦帶著小學生們到維也納游學。最近的火車站是克羅格尼茨,離特拉滕巴哈十二英里遠,于是,旅途以充滿教益的徒步穿越森林作為開端,途中要求學生識別他們在課堂上學到的各種植物和石頭。在維也納,他們花了兩天時間用同樣的方法學習建筑和技術。之后他們坐火車返回克羅格尼茨。到達那里時已是夜幕低垂。他們開始了十二英里的徒步返程。維特根斯坦發(fā)現(xiàn)許多孩子畏葸不前,便走了過去,逐個問他們道:“害怕了?好,這樣,心里只能想著上帝。”沒錯,他們確實身處漆黑的叢林。繼續(xù)吧,請相信!絕沒任何危害。大體上說,確實沒有任何危害。一個并不存在的上帝,即使不能使你免受真實存在的野獸,比如狼、熊(還有母獅)的襲擊,至少可以保護你擺脫小精靈、妖精和森林惡魔的騷擾。
一位研究維特根斯坦的學者提出,盡管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不是“一個信仰宗教的人”,但是他身上“在某種意義上存在宗教的可能性”;不過他的宗教觀關涉的是罪惡感和對上帝最后審判的渴求而非對造物者的信仰。他認為“生活可以教人信仰上帝”——這是他最后的筆記中的一句話。他還想象自己被問到能否免于一死,他的回答是這可不好說:這倒不是出于你我可能給出的理由,而是因為“當我在說‘我沒有停止存在’的時候,我可不清楚我到底在說什么”。除了基要派以自我犧牲期待十分具體的恩典之外,我想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很清楚。不過,它的本意而非它的言外之意,確定在我們掌握之中。
如果我稱二十歲的自己為無神論者,而稱五六十歲的自己為不可知論者,這并不是因為我在這期間已經(jīng)獲得更多知識:僅是更多地意識到自己的無知。我們要有怎樣足夠的知識才能確認自己有知識呢?作為21世紀新達爾文唯物主義者,我們堅信生命的意義和機理自從1859年起就被充分揭示了,我們認為自己絕對比那些輕信的屈膝朝拜者聰明。就在不遠的過去,他們相信神圣使命、有序世界、復活和末日審判。然而,雖然我們更有知識,我們未必更加進化,而且,顯然不比他們高明。究竟是什么讓我們確信我們的知識如此有決定性意義呢?
我母親可能會說,而且的確說過,這是“我的年齡”在作祟——現(xiàn)在離盡頭更近了,仿佛形而上的謹慎和惶恐正在削弱我的決心。不過她也許錯了。早在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就有了死亡意識。法國批評家夏爾·杜博斯,即伊迪絲·華頓的好友兼其作品譯者,對眼下這種情況造出了一個很有用的詞:le réveil mortel[9]。應該怎樣翻譯呢?“死亡鬧鈴”聽起來有點像酒店叫醒服務。“死亡知識”“死亡覺醒”——太德國了。“意識到死亡”——但這表達的是一種狀態(tài)而不是一記重擊。在某種程度上,對杜博斯那個詞的(第一個)糟糕譯文卻是好譯文:確實像在一個陌生的酒店房間里,鬧鐘時間還是前一位房客設定的,在某個惱人的時刻,你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被重重地拋入黑暗、恐慌之中,殘酷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租住的世界。
我的朋友R最近問我,我多久一次想到死,在什么情況下想到的。每天醒來后至少一次,我回答,而且,到了夜間,死的念頭也會間歇地襲來。當外部世界展現(xiàn)出明顯的平行性時,“終有一死”就會常常闖入我的腦海:當夜幕降臨,當白晝縮短,或者漫長一天的遠足接近尾聲時。也許更獨特的是,我的這種叫醒電話經(jīng)常在電視里體育比賽開始的時候尖叫,不知為什么,尤其在五國(現(xiàn)在是六國)橄欖球對抗賽時會這樣。我將這些都告訴了R,并抱歉道,對這個話題啰唆這么多,是不是有點太自我了。他回答道:“你對死的想法看起來蠻健康。你可不像G那樣病態(tài)。反過來講,我的死亡觀很病態(tài)。我一向是個行動派。霰彈槍擱嘴里。自從泰晤士谷警方從《荒島唱片》中聽說了我,把我那支十二口徑的槍拿走之后,情況大為改善了。現(xiàn)在只有氣槍。這槍沒用。沒子彈。所以我們會一起度過晚年。”
過去的人更樂意談論死亡:不是死亡和來世,而是死亡和滅絕。20世紀20年代,西貝柳斯喜歡去赫爾辛基的坎貝餐館,加入所謂的“檸檬桌子”:在中國人心目中,檸檬象征死亡。他和他的同桌——畫家、實業(yè)家、醫(yī)生和律師——不僅被允許,而且被要求談論死亡。數(shù)十年前,在巴黎馬尼的晚宴上,一個松散的作家團體——福樓拜、屠格涅夫、埃德蒙·德·龔古爾、都德和左拉——友好而不失條理地談論這一話題。他們全是無神論者或者堅定的不可知論者;畏懼死亡但不逃避死亡。“像我們這樣的人,”福樓拜寫道,“應該有一種絕望的宗教。一個人和他的命運必須是平等的,也就是說,像命運一樣漠然。‘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口中念念有詞,俯視著腳下幽幽的墓穴,以此保持鎮(zhèn)靜。”
我從未想要嘗一嘗把霰彈槍放進嘴巴的滋味。較之這個,我對死亡的恐懼是低強度、理性而現(xiàn)實的。此外,搞個新檸檬桌子或馬尼晚宴來談論這一話題,會遇到一個問題,即有些與會者可能會爭論起來。為什么死亡就不能像車子、收入、女人、雞巴大小一樣,成為男人們吹牛的談資呢?“半夜驚出一身汗,尖叫——哈!——這是上小學時候的事了。你等待著,直到你……”于是,我們內心的痛苦就會顯得平庸而且乏力。我對死亡的恐懼比你的更厲害而且更頻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