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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結(jié)交洋將受冷遇 大戰(zhàn)將至籌餉難

李鴻章的住處就在城外徽州會館,一切安頓就緒,第二天他就去拜訪江蘇巡撫薛煥。薛煥,字覲堂,四川宜賓人,時年四十七歲,留一把胡須,這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長。再加上他目光冷淡,初次見面就讓李鴻章有些窩火。不過想起臨別時曾國藩所贈“深沉”二字,李鴻章也就故作麻木,依然恭敬有加。

薛煥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舉人,選授江蘇金山縣知縣。太平軍起事后,他因為在金山辦團練而得到欽差大臣、江南大營統(tǒng)帥向榮賞識,入幕贊襄軍事。而后任松江知府、蘇州知府、蘇松糧儲道、蘇松太道、江蘇按察使、江寧布政使,仕途一路順風順水。咸豐九年,英法聯(lián)合艦隊準備武裝闖過天津進京換約,有個御史上疏稱贊薛煥“有膽略,任上海道時,洋人畏服。請?zhí)卣賮砭豢茽柷哂H王僧格林沁相時委用”,薛煥因此得以到天津協(xié)助僧格林沁布防。大沽炮臺一役清軍擊沉英艦四艘,擊傷多艘,重傷英軍司令何伯,迫使英國艦隊不得不豎起白旗狼狽撤走。薛煥因此得到僧格林沁賞識,上折保奏他署欽差大臣辦理五口通商事宜。咸豐十年因為太平軍踏破江南大營,占領(lǐng)蘇、常等地,江蘇巡撫徐有壬戰(zhàn)死,兩江總督何桂清避居上海被革職,薛煥以知兵、知洋而出任江蘇巡撫兼署理兩江總督。

“當初我任蘇撫,那是受命于危難之中,兵無可集,將無可選,唯張空名號召上海士紳,合力拒賊。”薛煥對自己能保住上海頗為得意,一再向李鴻章表功。李鴻章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在想,既然你能保得住上海,上海士紳怎么會花巨資請淮軍入滬?

薛煥最得意的是組建了洋槍隊。那時候上海的官軍幾乎都是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已經(jīng)被長毛嚇破了膽子,根本指望不上。英法在上海有駐軍,但不會聽他的指揮。吳煦和蘇松糧道楊坊提了個不錯的想法,就是湊錢雇請一個叫華爾的美國人訓練一支洋槍隊來幫著守上海。作戰(zhàn)指揮和裝備,一切都仿照洋人。華爾十六歲就開始闖蕩世界,在墨西哥和法蘭西投過軍,而且還打過仗。二十七歲的時候,他到中國來了,先是在美國長江航線的汽船上混,后又到清軍水師炮船“孔夫子”號當大副。吳煦當過上海海防同知,經(jīng)常與英法洋人打交道;楊坊是洋人公司買辦出身,也與洋人熟悉,兩人聽華爾講他的經(jīng)歷,簡直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常勝將軍,所以就極力向薛煥推薦。薛煥也是苦于無人防守上海,立即答應(yīng)這一要求,并上奏折請求允準。因為上海危在旦夕,朝廷就同意了薛煥組建洋槍隊的要求。洋槍隊果然爭氣,在上海保衛(wèi)戰(zhàn)中五戰(zhàn)五捷,薛煥再次奏請清廷批準,賜華爾四品頂戴,并將洋槍隊更名為“常勝軍”。這樣,華爾正式成為朝廷命官,而洋槍隊也嬗變?yōu)槌⒄?guī)軍。

李鴻章第一次聽了洋槍隊的來龍去脈,也不得不佩服薛煥借洋人力量保衛(wèi)上海是一招好棋。他已經(jīng)見識過洋槍隊的裝備,所以也大加贊賞,然后話題一轉(zhuǎn)道:“撫臺大人,我路遇洋槍隊,見他們?nèi)巳硕技缈秆髽專较麓Ф龋髽岅爩耀@大捷,被撫臺大人贊為‘常勝軍’,恐怕與他們裝備精良不無關(guān)系。反觀我淮軍,則太過寒酸。上海洋商云集,不知可否向洋人購些快槍,每營一百條或更少也可,先讓兵弁熟習洋槍操作之法,將來次第增購,必能戰(zhàn)力大增。我乘輪來滬,一路之上見洪賊沿江連營、深溝高壘,上海深陷賊匪重圍之中,購置洋槍洋炮實在是第一要務(wù)。”

薛煥聽李鴻章要為淮軍購置槍炮,立即警惕起來。他需要淮軍壯大上海的防守力量,但又不愿淮軍壓過他的勢頭,而且購買洋槍又需要一大筆銀子。他決定徹底打掉李鴻章的念頭:“少荃此話謬矣。常勝軍連戰(zhàn)連捷,并非得力于槍炮,而是訓練扎實。要論洋槍洋炮,李秀成的長毛也配備不少,但因為不能好好訓練,所以并不能發(fā)揮作用。而洋人操練,全用洋語,華人根本聽不懂。”

“我倒是聽說,洋槍隊中士兵以華人居多,只有軍官是洋人,他們不是一樣指揮裕如?”李鴻章對此話頗為不信。

“起作用的關(guān)鍵是洋人,華人士兵全憑看洋人樣子照葫蘆畫瓢。想用洋槍裝備兵勇后就能戰(zhàn)無不勝,那是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也是為什么上海防軍也沒有配備洋槍的原因。”薛煥絞盡腦汁找借口,“其二,實在沒有銀子去買洋槍。洋人奇貨可居,一條洋槍動輒要價上百兩銀子。上海雖算富庶,但要還英法賠款,要支付洋槍隊、防兵及淮軍糧餉,還要接濟安慶曾大帥和鎮(zhèn)江馮軍門,已是捉襟見肘,要想再拿出銀子買洋槍,實在難辦得很,至少目前是如此。所以我認為,你當前應(yīng)當加緊訓練淮勇,盡快輔助官軍把上海周邊的長毛趕走。”

這最后一句話尤其讓李鴻章不高興,難道他的淮軍還不算官軍嗎?而且還是輔助你來打長毛。要是輔助,我在安慶輔助老師不比你強之百倍?他不再打算與薛煥談買洋槍的事,便順口說道:“撫臺說得是,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過,學習一下洋人的操練也是可以的。我看洋人操練頗為整齊,大人可否介紹幾個洋人到營中教練兵弁?”

“華夷有別,我堂堂一省巡撫,從來不輕見洋人。你也要自重身份,對洋人也不要太過親密。洋人可用之,而不可親之,更不可敬之。”薛煥聞言,一臉不悅。

薛煥果然是個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的頑固官僚。李鴻章什么收獲也沒有,他告辭出門,一肚子的火氣回到軍營,立即著人找錢鼎銘來見。錢鼎銘一到,他劈頭就問:“調(diào)甫,我到上海兩眼一抹黑,你對上海很熟,咱們又脾氣相投,我請你入賓師之席如何?”

所謂入賓師之席,就是請錢鼎銘當他的幕府師爺。這幾年入幕府籌劃軍事,已經(jīng)成為晉身的捷徑,錢鼎銘早有此意,無奈薛煥前程堪憂,而他與曾國藩又只有一面之緣。李鴻章雖然客居上海,但以錢鼎銘的精明,他早已看出李鴻章必定要替代薛煥。曾國藩所派出獨當一面的將領(lǐng),陸續(xù)都當了地方大吏,水師統(tǒng)領(lǐng)彭玉麟是安徽巡撫(后來彭玉麟堅辭未受),進軍浙江的左宗棠是浙江巡撫,防守湖北東大門的李續(xù)宜是湖北巡撫,李鴻章的淮軍到上海來,將來主政江蘇,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以李鴻章的性格,比之曾國藩更通情達變,比之薛煥更易于結(jié)交,因此他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那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大人安排我做什么,能不能擔當?shù)闷穑瑒e誤了大人的大事。”

“你就先入我的營務(wù)處參與軍機,籌措糧餉,需要依仗處太多。你放心,我李某人絕對不會埋沒了你的功勞,如果機緣湊巧,將來我能主持地方,一定極力保薦,幫你弄個府、道的頂戴,都不是難事。”

錢鼎銘心里高興,嘴上卻道:“入大人幕府,是圖與大人脾氣相投,合起手來成就一番事業(yè),至于名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斷不敢向大人計較。”

“大丈夫生于世間,不重名利還有何意思?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世間攘攘皆為名往。非名利,無以鼓舞俊杰;我無名利于人,誰肯助我?董仲舒要人交往‘正其誼不謀其利’,這話就有些唱高調(diào)了。當然,我的意思并非要大家做名利之徒,更非唯利是圖,而是說有功就當酬,正當?shù)睦痛蟠蠓椒降孬@得。這一點,洋人比我們痛快得多。”

“我非常贊同大人的高論。”

“你與吳藩臺和楊觀察關(guān)系如何?我想見見洋槍隊的華爾。”李鴻章轉(zhuǎn)入正題。

錢鼎銘知道這事有些不好辦,他斟酌著說道:“江蘇官場對洋人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一種是撫臺薛大人,對洋人敬而遠之,一概不見;一類是藩臺吳大人和糧道楊大人,他們甘為洋人驅(qū)使,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楊觀察還把女兒嫁給了華爾,就是要借洋人的勢力左右上海,而且還千方百計阻撓他人與洋人接近。大人可寫封信,我去找楊觀察試試。”

李鴻章又道:“華爾或者其他洋人都可以,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洋人操練和槍炮的事情。”

晚飯時錢鼎銘又到軍營來了,說楊坊一口答應(yīng),明天洋人自會上門。

第二天,李鴻章早早做好準備,聽到親兵報“洋人求見”后,他鄭重地再次整整衣冠。他對此次會面非常重視,并深懷熱望。

那位洋人進來了,畢恭畢敬向李鴻章鞠了一躬,操著拗口的漢語說道:“我是大英帝國第99聯(lián)隊上尉軍醫(yī)馬格里,特來拜訪李大人。”

“上尉是什么銜?”李鴻章低聲問錢鼎銘。

“大約相當于哨官。”錢鼎銘小聲回道。

李鴻章原本盼望洋槍隊的統(tǒng)領(lǐng)華爾能來,再不濟副統(tǒng)領(lǐng)也成,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哨官。在他大營里,哨官根本連他的門也進不來,不用說接見!他的火騰地就躥起來了,心中暗罵:賊娘的楊坊,你竟然耍老子。但洋人哨官已經(jīng)站在面前,他再有火也不能發(fā)到人家身上。他請馬格里坐下后問:“馬格里先生,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旁觀者清,不知你看了我的軍營后有何見教?”

馬格里回道:“李大人,如果大人覺得我的名字不好記,可叫我的中國名字。我為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清臣,意思是忠于大清的臣子。”

李鴻章笑了笑道:“你的英文名字也好記得很。我有點不明白,現(xiàn)在你是在英國軍隊還是在洋槍隊?”

馬格里本是英國駐中國海軍艦隊的士兵,不過他羨慕洋槍隊軍餉高,所以就想去洋槍隊。他與艦隊司令何伯是老鄉(xiāng),就把自己的想法直言相告。何伯也希望能夠?qū)ρ髽岅牭男雄E有所了解,因此答應(yīng)了馬格里的要求,而且還保留他在英軍中的編制和軍餉,算是派入洋槍隊的眼線。當然,這個情況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所以他對李鴻章說:“回李大人的話,我從前是英軍艦隊軍醫(yī),現(xiàn)在已經(jīng)加入洋槍隊。”

“你在艦隊待過,如今又進了洋槍隊,依你看,大清的軍隊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問出這話,李鴻章覺得實在沒面子,他堂堂淮軍統(tǒng)帥,竟向一個軍醫(yī)請教華洋軍隊的區(qū)別,真是牛刀殺雞。

“李大人,我進軍營的時候看到了你的士兵。他們的勇敢我不敢懷疑,但他們的武器太差了。據(jù)我所知,太平軍已大量使用槍炮,特別是圍攻上海的李秀成,他的部隊火槍不下五千條。因此,我建議李大人要快快給您的士兵購買先進的槍炮,只有這樣,才能好好保護他們的生命。”

馬格里的這番話與李鴻章不謀而合,竟然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所以他急切地問道:“那在哪里能買到洋槍洋炮?”

“我一時也說不出個準確的地方來,不過,洋槍隊的華爾將軍應(yīng)該有辦法。另外,在廣州、香港碼頭都應(yīng)該能買得到。”

廣州、香港那是遠水不解近渴,華爾能搞到洋槍倒是個好消息。楊坊不愿他見到華爾,通過這個軍醫(yī)也許有辦法。李鴻章心里一轉(zhuǎn)念又問:“馬格里先生與華爾將軍熟嗎?不知華爾將軍何時有空,請你轉(zhuǎn)告他,我愿意與他見一面。”

馬格里回道:“我與華爾將軍不是很熟,但與他的副官關(guān)系不錯,我一定把大人的話轉(zhuǎn)到。”

第二天,馬格里跟著錢鼎銘來見李鴻章。一路上錢鼎銘都在勸馬格里,讓他隨便編個理由,不要實話實說。馬格里卻是一根筋:“華爾將軍就是這樣說的,而且讓我把話傳到,我怎能改變將軍的決定?”

“你真是一根筋,華爾將軍的話會讓李大人不高興。”

馬格里反駁道:“高興不高興那是李大人的事,我只是傳華爾將軍的話。你們的孔子不是教導要講誠信嗎?怎么能撒謊?”

錢鼎銘知道沒法與洋人說清楚,硬著頭皮帶他來見李鴻章。

李鴻章很客氣,笑瞇瞇地問道:“馬格里先生,見到華爾將軍了嗎?”

馬格里回道:“見到華爾將軍了,他讓我轉(zhuǎn)告李大人,等李大人的淮軍打了勝仗,他再來祝賀。華爾將軍還問,大人的士兵真的能打長毛嗎?”

李鴻章一聽這話,氣得腦袋嗡嗡響,他淡淡一笑,故作輕松地說道:“華爾將軍是被大清寵壞了,自以為是軍中驕子。你告訴他,淮軍會打個大勝仗讓他瞧瞧的。”

送走馬格里,李鴻章對錢鼎銘道:“賊娘的,洋人狗眼看人低!調(diào)甫,我來上海前老師曾教導我,要以練兵學戰(zhàn)為第一要務(wù),真是一點不假。如果不打一個勝仗,洋人根本不把淮軍放在眼里。你要多下點心思,幫我抓好營務(wù),一是軍紀要好,二是要好好訓練。湘軍營規(guī)軍紀都是現(xiàn)成的,嚴格遵照執(zhí)行便是。至于訓練,我老師的湘軍最看重的是站墻頭,就是每到一地扎營,務(wù)必挖壕溝,建營墻,就是老師說的步步為營。登高、跳遠、攀墻,這些基本功夫一定不能放松。”

淮軍能不能打仗,上海士紳都無從得知,但淮軍軍紀好,則是有目共睹。第一條就是沒人吸鴉片!這實在罕見,因為上海無論官軍還是團練,大部分兵丁訓練或上陣前先要過足癮,不然打呵欠流鼻涕,哪里還談得上打仗?淮軍都沒這毛病,一看氣色就知道。第二是不賭博,第三是不擾民,幾乎天天困在營中,難得上街閑逛。更堪稱一景的是,這幫大褲腳淮軍士兵,每天早上都要用上海市民聽不懂的“合肥老母雞”話齊聲唱《愛民歌》:

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

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生。

第一扎營不貪懶,莫走人家取門板,

莫拆民家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chǎn),

莫打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詳,夜夜總要支帳房,

莫進城市進鋪店,莫向鄉(xiāng)間借村莊,

無錢莫扯道邊菜,無錢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

第三號令要聲明,兵勇不許亂出營,

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

或走大家訛錢文,或走小家調(diào)婦人。

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

軍士與民如一家,切記不可欺負他。

聽是聽不懂,但抄了來看不就懂了嗎?淮軍的《愛民歌》一傳,在上海獲得了很好的名聲。遇到擾民的官軍,百姓商家就氣憤地斥責:“你們也學學那些叫花子兵。”

英法聯(lián)軍決定與官軍一起對上海周圍的太平軍進行會剿,而且提出新到的淮軍也要派兩千人參戰(zhàn)。薛煥把英法的要求告訴李鴻章,并邀請他觀戰(zhàn)。李鴻章說觀戰(zhàn)可以,但淮軍絕不參戰(zhàn)。因為淮軍訓練時間太短,上戰(zhàn)場是白白送命。幾天前曾國藩還寫信給他,說:“羽毛不豐,不可高飛,訓練不精,豈可征戰(zhàn)?縱或中旨詰責,閣下可以鄙處堅囑不令出仗。兩三月后,各營隊伍極整,營官躍躍欲試,然后出隊痛打幾仗。”李鴻章有了這個擋箭牌,薛煥拿他沒辦法,上海人和洋人這回都領(lǐng)教了他的固執(zhí)。

這次中外軍隊要進攻的是嘉定縣城,英陸軍一千五百人,水兵三百多人,法軍九百余人,洋槍隊一千人,攜帶三十門大炮,薛煥派出五千官軍參戰(zhàn)。數(shù)路人馬兩天后到達嘉定城外,從縣城南、西、東三個門進行圍攻,單留北門外設(shè)下伏兵。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攻城與從前李鴻章所見攻城大不相同,他們一上來并不派人進攻,而是三十門大炮同時向三個城門進行轟擊。炮聲非常震撼,城墻被炸出一個個豁口。太平軍武器簡陋,根本沒有城防大炮,只有縮頭挨炸的份。眼看著城墻被炸得七零八落,守城的太平軍一片片倒下,就慌忙撤離了城墻。洋炮又集中轟炸城門,大木門被炸得碎成木屑。這樣轟擊了足有半個時辰后,三路大軍同時發(fā)起進攻,一直沖進城去。英法軍隊和洋槍隊幾乎人手一條洋槍,響聲不斷,太平軍像被割倒的莊稼成片倒下。太平軍沖出北門逃走,又被城北埋伏的五千官軍截殺。前后不到兩個時辰,官軍便占領(lǐng)了嘉定縣城,戰(zhàn)后清點太平軍尸體,竟有兩千多具。

這一仗令李鴻章大為震驚,他知道洋人槍炮厲害,但沒想到威力竟然如此巨大。當初僧格林沁一萬多人沒有擋住幾千人的英法聯(lián)軍,大家都責備八旗綠營不頂用,經(jīng)此一戰(zhàn)他才知道,面對如此銳利的槍炮,蒙古鐵騎也只有送死的份。他在心里想:我不能讓兄弟送死,淮軍要趕緊換上洋槍洋炮,不然戰(zhàn)斗力根本無法與洋槍隊和英法軍隊相比。

回到行轅,李鴻章立即著人找來錢鼎銘,第一句話就是:“調(diào)甫,淮軍必須換上洋槍洋炮,你得幫我想辦法。其他的事情可以緩緩,這件事情耽擱不得。”

錢鼎銘道:“從前我沒留心這事,估計洋行會有辦法。楊觀察和華爾肯定有辦法,不然他常勝軍的洋槍哪里來?只是他們好像不太想幫忙。”

“離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賊娘的,想想別的辦法,你上海地面熟,只要上心打聽,總會有辦法的。”

“對了大人,咱們糧臺上好像有個馮竹如,是曾大帥推薦給您的人。我記得他好像曾經(jīng)去過廣州,給曾九帥買過洋槍。”錢鼎銘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竟然還有這么個人,那你辛苦一趟,務(wù)必把人找來。我大哥已經(jīng)去了廣東辦厘捐,如果這個人頂用,可派他直接去廣東一趟。”李鴻章兩眼炯炯放光。

李鴻章的大哥李瀚章,文筆沒有李鴻章犀利,腦筋沒有李鴻章快,但他有一樣優(yōu)點,就是辦事仔細極有耐心,而且精于算賬,人又忠誠,因此深得曾國藩厚愛,一直托他辦理糧臺。去年已經(jīng)被保了督糧道的頂戴,讓他到廣東專辦厘卡,也就是在沖要之地設(shè)卡收稅,給湘軍籌措軍餉。如果讓人帶李鴻章的親筆信去請大哥幫忙買洋槍,應(yīng)該是可行之策。

過了半個多時辰,錢鼎銘帶著人來了。李鴻章大聲道:“竹如,我才知道你原來曾經(jīng)去廣州給九帥買洋槍洋炮,這可真是雪中送炭。”

“可惜那次差使沒辦好。”

馮焌光,字竹如,是廣東南海人,比李鴻章年輕八歲。他科舉不順,又無太大興趣,而是一心鉆研中外地理、算學、制船、制炮之法。后被人推薦入了曾國藩幕府,曾國藩知道他懂槍炮,就派他去廣東買洋槍洋炮和望遠鏡。結(jié)果在廣東,他被當?shù)毓賳T百般刁難,遲遲不能運至湘軍大營,曾國藩一氣之下不再裝備洋槍,讓馮焌光打道回江西,安排他在行營糧臺。馮焌光深以購槍失敗為恥,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對李鴻章所托之事有些不敢答應(yīng)。

李鴻章鼓勵他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哥在廣東,你奔著他去,一切麻煩由他料理,你只管給我買到槍,并運過來。就是千難萬險,也要死馬當活馬醫(yī),洋槍這事,實在一刻也拖不得。”

馮焌光見李鴻章如此看重洋槍洋炮,也的確如他所說今非昔比,自己去廣州一趟能把洋槍辦回來,就能一雪前恥,所以心就動了:“那我就試試。不過要從廣東運過來,走陸路是行不通了,因為浙江都被長毛占了。走水路,搭洋人輪船又快又保險,只是太貴。雇咱們的木船,太慢,而且在海上翻掉也是常有的事。”

“就走水路,坐洋人輪船。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快字。”李鴻章很干脆。

馮焌光又問道:“大人預(yù)備買多少支?帶多少銀子?”

“怎么也得三四千支。糧臺有多少現(xiàn)銀全帶上,不夠的,讓我哥先想辦法。”

這時錢鼎銘插話道:“帶現(xiàn)銀太麻煩,現(xiàn)在上海有好幾家錢莊,另外還有洋人銀行,他們上海、廣州都有分號,從這邊拿上銀票,那邊取銀子就是。”

“大清的錢莊,最好的是哪號?”李鴻章又問。

“胡雪巖的阜康錢莊最好,去年底廣州好像就開了分號。”

“好,那就從阜康走銀票。至于帶多少幫手,竹如你自己看著辦。”隨后,李鴻章又對錢鼎銘說,“還有,此事不能全指著廣州,調(diào)甫還要想想辦法,先從上海購幾百條洋槍也行。”

交代完購買洋槍的事,李鴻章讓錢鼎銘找條洋槍來,他要看一下洋槍和淮軍的小槍有何不同。這件事倒不太難,下午錢鼎銘就帶著馬格里來了,他身后就背著一支嶄新的洋槍。

李鴻章讓人拿來一條淮軍的小槍,各打三槍看看差別在哪里。淮軍的小槍,叫火繩槍,使用的時候,先把黑火藥從槍管口裝進去,然后再用鐵條把鉛彈捅進去。槍管后端有一個圓孔,一條火藥捻子從這里接進去,點燃捻子后把槍管里的黑火藥引燃,把鉛彈打出去。這種槍用起來麻煩很多,往槍管里灌藥粉的時候,如果有風,便被刮走;如果下雨,便會潮濕不能用。放槍的時候,因為一只手要點燃藥捻子,就只能一手托槍,有時候藥捻燃得太快,沒等瞄準槍就響了,或者等你點著了火繩,目標已經(jīng)移動,未待重新瞄準槍就響了,等于放了空槍,所以精準度根本談不上。

馬格里帶來的洋槍,叫火帽槍。道理和火繩槍相似,也要從槍管前面裝入火藥,再裝入彈丸。區(qū)別在于,火帽槍的火藥提前都裝在一支支銅管里,用時摘掉前面的蓋子,銅管對槍管,一粒也浪費不了。更大的區(qū)別在槍的后端,火繩槍裝藥捻子的圓孔位置,火帽槍則有一個錐形的引火嘴,嘴上扣置銅火帽,扣動扳機,一個鳥頭形打火錘在簧力的作用下叩擊銅火帽,點燃發(fā)射藥,砰的一聲,彈丸就打出去了。與火繩槍相比,不用手忙腳亂地點藥捻子,只需把發(fā)火銅帽扣上就是。而且什么時候瞄好了,隨時可扣扳機,不像火繩槍,點著了卻找不到人了,精準度自然高了許多倍。因為不用藥捻,就不用擔心受潮點不著的問題。

兩種槍比試,洋槍打完三槍,火繩槍才打了一槍。同樣距離,馬格里三槍都打中了靶子,而火繩槍只有一槍勉強打中靶邊。

“差別顯而易見,淮軍非丟掉刀矛小槍換成洋槍不可。”李鴻章愛不釋手地玩弄著洋槍,“馬格里先生,我弄不明白,這個銅帽為什么能夠代替藥捻?”

馬格里解釋道:“這個銅帽里有一種特殊的材料,叫雷汞,一被重擊,就會燃燒,就把火藥引著了。”

“所有機栝,都在這個銅帽上。”李鴻章點了點頭。

李鴻章派人在上海買洋槍的事,很快就傳到楊坊的耳朵里。他是買辦出身,與洋行很熟。上海洋槍隊所配備洋槍,一直是他與吳煦經(jīng)手,里面分成自然不少,所以他最不愿再有別人插手。他的辦法是發(fā)動一切關(guān)系,關(guān)照能弄到洋槍的方面,一定不要把槍賣給淮軍,如果要賣給淮軍,以后洋槍隊的買賣就別想做了。如果實在應(yīng)付不過去,必須把價抬得高高的。洋槍隊是個大財神,商人們自然輕易不敢得罪,所以無不答應(yīng)。然后楊坊去找吳煦,讓他去與薛撫臺打聲招呼,也要想辦法阻止。

薛煥望著吳煦道:“淮軍要買洋槍,為什么不可以?洋槍隊能買,淮軍當然也可以買。可是有一條,吳老哥,你有銀子開銷給淮軍嗎?有,你開銷就是,如果沒有,那也怪不得你。”這話再明白不過,就是拿銀子卡住淮軍買洋槍的念頭。

“這位李大人不是善茬。”吳煦與薛煥的關(guān)系,那是非比尋常,所以話可以直說,“如果他在上海,蘇省官員都沒有好日子過。大家都愿跟著撫臺大人您,都不愿改換門庭,去看他人的臉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辦法?聽說淮軍刻印了營規(guī)營制,還天天哇哇啦啦唱《愛民歌》。”

“李某人志向不小,現(xiàn)在就一門心思收買人心,并非只幫上海守城那么簡單。不過他也不要太張狂,江蘇也不是顆軟柿子,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撫臺大人苦心經(jīng)營的一番局面,憑什么讓他來白撿桃子。大人不說話,我們卻看不下去,必須讓姓李的卷鋪蓋滾蛋。”吳煦一邊比劃一邊出謀劃策,“要讓他滾,其實也很簡單,他打一場敗仗,不用我們說話,上海的士紳商戶就都反了天,花了幾十萬銀子,換來一幫白吃干飯的叫花子算怎么回事?那時候,上海恐怕就沒他立足之地了。”

“剛才是哪里打炮,把我耳朵震得嗡了一聲。”薛煥故作什么也沒聽見。

剛才沒有打炮,吳煦明白薛煥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但他的主意不能不當面說清,不然將來有麻煩要自己全兜,何苦來哉?所以他直白地說道:“帶兵最怕的是鬧餉,一鬧餉,不要說打仗,殺營官的事都有膽子干。”

“桃花早就敗了吧?”薛煥突然問。

吳煦不接這驢唇不對馬嘴的話茬,正所謂心有靈犀,漂亮地一甩馬蹄袖,拱手道:“下官告辭。”

“送客。”薛煥端茶碰了碰嘴唇。

門外仆役一迭聲地高呼:“撫臺大人送客嘍!”

諸事紛繁,李鴻章幾乎無片刻閑暇,用他的話說是“自處營中,自朝至夜,手不停批,口不息辦,心不輟息”,所以與外人通信幾乎斷絕。唯有曾國藩那里,幾乎是數(shù)天就有一封信,隨時報告他治軍及聯(lián)絡(luò)地方的情況。曾國藩幾乎每信必復(fù),向李鴻章傳授為將之道、馭人之道、對付洋人之法,大有傳授衣缽之意。他認為不妥當?shù)淖龇ê拖敕ǎ技皶r勸解。

比如李鴻章住在城南徽州會館,曾國藩就不贊同,他復(fù)信勸誡:“閣下初當大任,宜學胡文忠初任鄂撫,左季高初任浙撫規(guī)模,從學習戰(zhàn)事,身先士卒下手,不宜從牢籠將領(lǐng),敷衍浮文處下手。一年之內(nèi),閣下與各營官必須形影不離,臥薪嘗膽,朝夕告誡,俾淮勇皆成勁旅,皆有聲譽,方可使合肥健兒慕義歸正,將來可將淮勇以平捻而定中原。閣下若與各營離開,則淮勇萬不能有成。”

面對曾國藩的教導和批評,李鴻章無不虛心就教,立即將行營設(shè)到城外淮軍駐地。

不過曾國藩對洋槍洋炮的態(tài)度,李鴻章則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贊同。李鴻章在嘉定觀戰(zhàn)后,被洋槍洋炮的威力所震撼,立即給曾國藩寫信:“連日由南翔進嘉定,洋兵數(shù)千,槍炮并發(fā),所當者靡。其落地開花炸彈,真神技也。洋人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精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之所能及。李秀成部洋槍最多,欲剿此賊,非改小槍隊為洋槍隊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賊,亦戰(zhàn)必勝攻必取也。學生正設(shè)法購置,以充各營。若駐上海久而不能資取洋人長技,咎悔多矣。九帥正圍金陵,宜多購洋槍洋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然而曾國藩對洋槍卻不以為然,回信道:“用兵在人不在器,余不信洋槍洋藥為勝敵之利器也。洋槍、洋藥總以少用為是,凡兵勇須有寧拙勿巧、寧故勿新之意,而后可以持久。”

李鴻章對曾國藩的這番見解也不能接受,又復(fù)信道:“學生豈敢崇信邪教,求利益于我。唯深以中國軍器遠遜于外洋為恥,日戒將士虛心忍辱,學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戰(zhàn)之。”

李鴻章不管曾國藩的告誡,一再催促錢鼎銘務(wù)必盡快弄一批洋槍。錢鼎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分三批也只弄到了一百多條洋槍,每條大約花了六十多兩銀子。花銀子多少李鴻章倒不太在意,關(guān)鍵是這么百把條槍根本不起作用。令他驚喜的是,馮焌光到廣東購買洋槍洋炮的事情很順利,買到了兩千條,還有兩門攻城火炮。一解到上海后,他立即命令裝備到營中。沒有想到的是,大多數(shù)將領(lǐng)對洋槍竟然不感興趣。他們的理由,一是覺得打仗主是要靠勇猛拼殺,弄這些洋玩意,讓大家有了取巧的心思,反而沒有了戰(zhàn)斗力,第二個理由他們都沒明說,但李鴻章卻心如明鏡,眾位將領(lǐng)是擔心裝備了洋槍,如果戰(zhàn)敗了連推脫的理由也沒有。稍微積極點的是程學啟和劉銘傳,于是李鴻章把所有洋槍都配備給銘字營和開字營。又托馬格里想辦法,高薪聘請了五個洋人到銘字營和開字營去當教練。

李鴻章想等訓練上一個多月,洋槍必能使用熟練,那時上陣應(yīng)該較有把握。可才練了十幾天,他的淮軍就不得不上陣了。

英法軍隊、洋槍隊和官軍對上海周邊的軍事行動本來非常順利。嘉定克復(fù)后,王家寺、羅家崗、松江、青浦、南橋、柘林等上海周邊重鎮(zhèn)全部收回,百里之內(nèi)幾乎全是官軍的營壘。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更加趾高氣揚,因為這一系列戰(zhàn)斗淮軍并未參加,因此淮軍無用的說法開始在上海傳播。

安徽人最講究面子,上海人說淮軍無用,將領(lǐng)們都受不了了,紛紛找李鴻章要求參戰(zhàn)。李鴻章對淮軍的戰(zhàn)斗力還不能放心,他勸道:“諸位不要著急,仗有的打。現(xiàn)在咱們跟在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后面去打仗,勝了功勞是人家的,敗了少不得要怪我們拖后腿。咱們沉住氣,好好把勇丁訓練好,到時候不說以一當十,總比現(xiàn)在連洋槍也打不準要好得多。咱們淮軍要打,就利利索索自己打他一仗,是勝是敗,是功是過,都由淮軍獨立承擔。你們要爭面子,就等到那時候好好搞一仗,賊娘的,咱淮軍是不鳴則已,一鳴要震驚上海,讓上海的阿拉和洋鬼子都驚得眼珠子掉到地上。”經(jīng)他這么一說,程學啟、劉銘傳等人都不再吵吵。

淮軍堅持不肯出戰(zhàn),吳煦覺得是個機會,所以親自到撫院向薛煥建議道:“大人應(yīng)當主持公義,上折彈劾李某人。”

薛煥見吳煦跑過來卻是攛掇他干得罪人的活,遂冷淡地回應(yīng)道:“彈劾他什么?不訓練三個月,絕不允許上陣,這是曾大帥的軍令。參劾李某人,不就是參劾曾大帥?你掂量一下,我能參倒曾大帥嗎?”

“那當然參不倒。”

“參不倒而白白得罪人,這種事你愿做還是我愿做?”

吳煦不吱聲了,便轉(zhuǎn)移了話題:“李秀成好像要親率大軍來攻打上海。這可是大事,誰不知道李秀成是長毛中最能打仗的,而且他的部眾洋槍洋炮裝備得不少,如果他親自來,那可真是個大麻煩。”

薛煥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

李秀成的確親自帶兵反攻了。此前他的部眾進攻上海,他要么在蘇州,要么在天京,要么在杭州,反正不在前線,而是把指揮權(quán)交給他的部下慕王譚紹光、那王郜永寬還有他的女婿蔡元隆等人。現(xiàn)在接連丟城失地,他總算看清了信奉天父的洋人已不與太平軍講兄弟情誼,于是他親自到前線率領(lǐng)大軍反擊。

反攻首先從太倉開始。幾天前英法軍隊和洋槍隊向松江、青浦進攻時,薛煥派知府李慶琛帶兵五千余人進駐太倉東門外的板橋,伺機進占太倉。李秀成當天晚上到達太倉,次日向清軍進攻,未分勝負。下午小雨,官軍松懈下來。李秀成親率太平軍抄了官軍后路,前后夾擊,清軍大敗,死傷兩千余人,知府李慶琛、同知周仕嫌、副將王回安、梁安邦均被擊斃,余部逃往吳淞。李秀成遣軍追擊,繳獲不少大炮、洋槍。

隨后,李秀成又分軍進逼嘉定。嘉定由英法軍四百人和清軍參將熊兆周據(jù)守。那時候英陸軍提督士迪佛力、法陸軍提督格爾森正率英法軍主力在南橋鎮(zhèn),當?shù)弥味ū粐绰赎爟尚小y炮十三門馳援。李秀成則改變計劃,圍城打援,在南翔設(shè)下埋伏,消滅英法軍隊四百多人。嘉定守軍聞訊,倉皇逃回上海。

李秀成接下來的幾仗更是勢如破竹,洋槍隊在青浦被消滅五百余人,副領(lǐng)隊法爾斯德也被俘,法軍上將卜羅德被擊斃,英軍中將何伯負傷。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沒想到李秀成如此能戰(zhàn),再也不敢與太平軍對陣。淮軍因為堅持不肯出戰(zhàn),所以避免了重大損失,將領(lǐng)們對李鴻章的堅持無不心悅誠服。

李秀成調(diào)集了六七萬人準備向上海進攻。薛煥把李鴻章請到巡撫衙門道:“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損失太大,已無力阻擋長毛,淮軍已訓練兩個多月,應(yīng)該讓大家見識一下貴軍的戰(zhàn)斗力了。”

“淮軍到上海剛剛兩個月,其實訓練不過一個多月罷了。”李鴻章還是不肯出戰(zhàn)。

“夠不夠兩個月都要老兄為上海出力了,因為如今的上海,無人可與淮軍比肩。”薛煥是不容置疑的口氣。

李鴻章知道這次推脫不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遂咬咬牙道:“好,淮軍那就與長毛一搏!只是淮軍已經(jīng)欠餉一個月,戰(zhàn)前必須發(fā)滿餉,不然誰肯為上海賣命?”

“這事你與吳藩臺去談,淮軍糧餉的事,是他職責所在。”

李鴻章出了巡撫衙門,直接去了藩臺衙門。吳煦比李鴻章大十幾歲,個頭卻矮不少,他仰著臉迎接李鴻章,客氣得明顯有些見外。

吳煦是浙江錢塘(今杭州市)人,二十幾歲時就隨其父兄出入錢塘、湖州等二十多個府廳縣衙門,學得了衙門辦案、理漕、刑訟、交際等手段,圓滑如落進油里的玻璃球。他的仕途也是起自鎮(zhèn)壓太平軍,咸豐五年就做到了海防同知,與英、法領(lǐng)事多有聯(lián)系。咸豐七年,得到了辦理上海捐厘的肥缺,但因涉嫌貪污被撤職并要受查辦。善于鉆營的吳煦使盡渾身解數(shù),不但蒙混過關(guān)而且保留原職。咸豐八年,朝廷以吳煦與洋人關(guān)系相洽,而派他充欽差大臣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的隨員,在上海辦理與英、法等國通商事宜,由此受到賞識。然后又聯(lián)絡(luò)英法搞會防局,又與楊坊一道籌建了洋槍隊。他署理江蘇布政使,又兼著海關(guān)道,厘捐局也都是他的心腹,上海的財政大權(quán),就是薛煥也無法插手。

“眼見長毛要來進攻上海,薛撫臺讓我率軍迎戰(zhàn)。可淮軍已經(jīng)欠餉一個月,要上陣必須發(fā)一個月滿餉,今天特來請吳藩臺支持。”李鴻章一開口就表明了來意。

吳煦為難地推脫道:“都知道我這海關(guān)道手里過的銀錢無數(shù),隨便一擠就能擠出一筆不小的銀子來。當初沒當上這海關(guān)道時我也這么想,可這一上任就發(fā)覺不是那么回事。不瞞李大人說,進得多,可支出的更多呀。這英法各八百萬兩庚申賠款要從我這里出,洋槍隊的餉銀要從這里出,另外曾大帥的大營也要協(xié)餉。”

“這些話撫臺大人已對我說過了。可是上陣殺敵,事關(guān)上海安危,如果淮軍鬧起餉來,不要說保上海,能不能出戰(zhàn)都說不準。”李鴻章已經(jīng)有些語帶威脅。

“這個月的餉銀早就撥去了,怎么會有欠餉的說法?”吳煦有些納悶。

李鴻章解釋道:“淮軍用的都是刀矛,與洋槍隊沒法比。所以我拿了部分餉銀去買了洋槍。當初上海士紳乞帥的時候,說好兵器糧餉,概由上海支出。”

“話好說不好辦,當時也沒說要配洋槍洋炮。洋槍洋炮是洋人的玩意,只有洋人才能玩得純熟,所以要請洋人來組織洋槍隊。去安慶乞師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購置洋槍的打算。”

“洋槍洋炮也沒那么難侍候,我請了幾個洋人當教頭,淮軍已有三營學會使用洋槍。棄刀矛用洋槍,這是淮軍乃至官軍以后要走的路,只有這樣才能剿得了長毛。”

“那都是將來的事,眼下我手頭的確沒有銀子。”吳煦攤攤手表示為難。

“海關(guān)和厘捐,大約每月有多少入項?”李鴻章不信。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每個月都不一樣,要問具體經(jīng)手的人。”吳煦一樣推托。

“上海萬貨云集,大人湊幾萬銀子應(yīng)該不是難事,現(xiàn)在可是上海最危急的關(guān)頭。”李鴻章心里上火,又不能不客氣相求。

“湊幾萬銀子實在太難,有個八千兩銀子的開銷,我先挪給李大人。”

李鴻章的肺快給氣炸了。你干脆不給就得了,八千兩,那是拿我李鴻章當乞丐打發(fā)呢!錢鼎銘也示意他不能接這八千兩,李鴻章偏又上了拗脾氣,心里直罵:賊娘的,老子早晚有一天叫你知道八千兩到底值多少!

出了吳煦的布政使衙門,錢鼎銘埋怨道:“李大人,你不該收這八千兩,我敢說,吳煦一個月?lián)У阶约嚎诖囊膊恢惯@個數(shù)。”

李鴻章冷笑道:“八千兩,很吉利的數(shù)字,買洋槍也能買他幾百條呢!”

回到行營,李鴻章又有些苦悶,嘆道:“這可如何是好,發(fā)不全餉銀,如何能督促大家上陣殺敵?”

錢鼎銘斟酌道:“還有個辦法,就是向洋人銀行借。”

“調(diào)甫你能借得來?”李鴻章眼睛一亮。

錢鼎銘道:“洋人銀行最看重契約和實力,我沒有任何抵押物,洋人是不會貸的。不過,我想到了一個人,可以想想辦法。”

“誰?”

“分府劉松巖。”

劉松巖就是海防同知劉郇膏,他兼著團練團總,上海士紳捐助團練都經(jīng)他手。他手里如果有銀子,可以先挪借,如果沒有,請他出面擔保貸款,獲準的可能性比較大。

李鴻章一拍桌子道:“倒把松巖給忘了,你立即派人去請。”

劉郇膏是河南太康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進士,與李鴻章有同年之誼。丁未會試后,李鴻章留京入翰林院,劉郇膏則以即用知縣分發(fā)江蘇,署理婁縣知縣。咸豐三年上海劉麗川率小刀會起事,占領(lǐng)上海縣城及周邊嘉定、青浦等縣。巡撫吉爾杭阿檄召劉郇膏隨營進剿,劉郇膏率漕勇三百人,收復(fù)嘉定,事后論功,加同知銜,賜花翎,幾年戎馬,升到了海防同知,并具體經(jīng)辦上海團練。他為人樸實,做事扎實,在上海口碑不錯。但他是河南人,因此在上海孤立無援、孤掌難鳴,日子過得并不順心。李鴻章率淮軍到上海后,他的心思就活了起來,如今淮軍求到自己頭上,他自然是竭盡全力。

“幾萬兩銀子我找上海知縣還是拿得出的,大人放心就是。不過,這個銀子不能全由上海縣來拿。”

聽劉郇膏如此說,錢鼎銘有些疑惑地問道:“分府何出此言?”

劉郇膏見李鴻章也是一臉狐疑,就解釋道:“淮軍即將去為上海人拼命,可是連餉銀都未發(fā)齊,這是哪門子道理?錢主政是當初具名乞師的出頭人,當時說的清楚,援滬大軍糧餉概由上海承擔,怎么把大軍請來了,又來這么一出?如果上海真沒有銀子倒也罷了,實際上海海關(guān)加厘捐月入沒有四五十萬兩,三四十萬兩總是有的,何處擠不出這點兒銀子?所以,我偏要出頭向上海士紳借上個萬兒八千兩,讓滬上士紳們也都知道淮軍的艱難,也讓他吳某人睡不著覺的時候,摸著胸口也想一想。”

“松巖,真不愧是同年,真是貼心貼肺,我替淮軍弟兄先謝過了。我不管銀子哪里來,能給兄弟們發(fā)一個月全餉,那就謝天謝地了。”對劉郇膏的這一招,李鴻章深為贊同。由劉郇膏出面說話,比他淮軍來訴苦要強得多。

劉郇膏以海防同知的名義,與上海知縣一道約請上海士紳商人到縣衙議事。眾人聽說是為即將出戰(zhàn)的淮軍借餉,無不紛紛解囊。因為周邊幾乎都被太平軍重新占據(jù),上海已是風聲鶴唳,而掌握上海財賦大權(quán)的吳煦竟如此對待淮軍,眾人都為淮軍鳴不平。所以有不少人表示,借出的銀子不要了,算是捐給淮軍。

這事在上海鬧得沸沸揚揚,薛巡撫自然有所耳聞,所以著人叫吳藩臺過府說話。吳煦自然已經(jīng)知道劉郇膏出頭為淮軍借銀子的事,只恨姓劉的多事。

“吳兄,你這事辦得不漂亮,經(jīng)劉分府這么一鬧,把你我都架到火上烤了。如果淮軍失利,滬上士紳都把賬記到你我的頭上。如果淮軍勝了,大家會交口稱贊,無糧無餉還能打勝仗。”

吳煦有些氣憤道:“哪里無糧無餉了,淮軍到上海不到三個月,三個月的餉已經(jīng)撥付,怎么是無糧無餉?”

“這話你和我說沒用,現(xiàn)在上海中外人等都知道淮軍即將出征,卻苦于無餉。上海海關(guān)、厘卡月入多少,外人無從知道確數(shù),但大家也會粗略計算的。我勸你還是拿上幾萬兩銀子,立即送到淮軍糧臺。”薛煥又道。

“那算是借還是撥?”吳煦反問了一句。

“是借是撥我不過問,總之要給淮軍送銀子。”薛煥補充了一句,“沒想到英法軍和常勝軍會嚇破了膽,如今上海唯一指望的就是淮軍了。淮軍勝了上海得保,淮軍若是敗了,上海可真有陷落的可能。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這個主官不是被長毛殺掉,就是被朝廷要了腦袋,當然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就是學徐撫臺自殺報國。至于你這署理布政使,走哪條路我就不知道了。”

“我這個署理,只能夾在風箱里兩頭吃氣。”薛煥這么一說,吳煦背上直冒冷汗。無論他愿不愿意,眼下只能盼淮軍大勝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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