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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聞籟[1]

然而如果我們局限在書本范圍,盡管這些書是經典精品;我們讀的只是一種特殊的書面語言,它們本身無非是方言土話;我們就有把另一種語言給忘掉的危險,那是一種所有事物不靠比喻就能說出來的語言,唯獨它最豐富,也最標準。發表的東西倒是很多,但印出來的卻很少。從百葉窗里透進來的亮光,只要百葉窗全給打開了,就再也沒人記得了。任何一種方法或訓練,也都無法替代永遠保持警覺的必要性。一門歷史,或者哲學,或者不管選得如何之精的詩歌,或者是頂呱呱的社會,或者是最令人艷羨的生活常規,如果跟永遠著眼于可預見之物的準則相比,又都算得了什么呢?你樂意僅僅做一個讀者,或者是一個學生,還是做一個預言家?不妨預測一下你的命運,看一看你的面前是什么,就徑直邁向未來吧。

第一個夏天,我沒有讀書,我鋤豆子地去了。不,我做的常常比這個還好哩。有時候,我真舍不得把眼前美好的時光奉獻給任何工作,不管是腦力工作,還是體力工作。我喜歡給自己的生活留出更多空間。有時候,夏天一清早,慣常洗過澡之后,我就獨坐在灑滿陽光的門口,從日出一直到正午,出神冥想,置身于松樹、山核桃樹和漆樹叢中,四下里一片孤寂和寧靜,唯有鳥兒在近處歌唱,或者悄沒聲兒地掠過我的小屋,直到夕陽余暉照在我的西窗上;或者遠處的公路上,觀光客的車馬的轔轔聲隱約可聞,這時我才不禁想起了流光易逝。在這些季節里,我就像夜間的玉米一樣在成長,它們比任何手干的活兒都要神妙得多,事實上,不但無損于我的生命健康,反而使我延年益壽。我才悟出了東方人所謂玄思和賦閑是什么意思了。其實,我并不在乎韶光的流逝。白晝走在前頭,仿佛為了照亮我的工作;剛才還是早上,可是瞧吧,一晃眼就是晚上,令人難忘的事兒并沒有完成。我可不是像鳥兒似的歌唱,我是在默默地笑看著自己的好運紛至沓來。麻雀落在我門前的山核桃樹上一個勁兒囀鳴,而我呢,有時也會暗自發笑,要不然就遏制住自己的笑聲,生怕也許它會從我的巢中聽到。我心目中的日子,并不是指一個星期里頭的哪一個日子,沒有用異教徒的神祇來命名的[2],也沒有被分割成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讓座鐘的滴嗒聲使你煩躁不安;因為我的生活就像普里[3]印第安人,據說普里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只用一個詞兒,他們用手所指的方向來表示三者的不同含義,比方說,用手指向后面表示昨天,指向前面表示明天,指向頭上表示今天”。這在我鎮上的鄉友們看來,毫無疑問,純屬無稽之談;但是,如果讓花鳥按它們的標準來估量我的話,那我應該說是無懈可擊的。人必須尋找自我需求,信哉斯言。順應自然的日子是非常平靜的,很少會指責他的好逸惡勞吧。

有一些人為了娛樂消遣只好外出上劇院,與人交際應酬,相形之下,我在自己的生活方式里至少就有這么一點好處: 我的生活本身已成了我的娛樂,而且還歷久常新。它是一個多幕劇,沒有結局。如果說我們確實想要過上好日子,按照我們學到的最新最佳的方式來管理生活,那么,我們斷斷乎不會被百無聊賴所困擾。緊緊地跟隨你的天賦,它會時時刻刻給你展示一個嶄新的前景。干家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消遣。屋子里地板臟了,我就起個早,把家具一股腦兒搬到屋外草地上,床和床架碼成一堆,往地板上一灑水,再撒上一些湖里的白砂,稍后用一把掃帚擦洗得白白凈凈;等村民們剛一吃過早飯,太陽已經把我屋子里曬得干透時,我就可以把家具搬回去,而我的沉思默想幾乎沒有中斷過。我喜滋滋地看到,我的全部家當在草地上很搶眼,碼成了一個小垛堆,活像吉卜賽人行李似的;而我的那張三條腿桌子,置放在松樹與山核桃樹底下,桌子上的鋼筆和墨水我全都沒有取走。它們看樣子也高興到屋外去,還不樂意搬回去哩。有時候,我心里真巴不得在它們上頭支起一頂帳篷,我就安坐在那兒,看著太陽映照在它們上頭,聽聽微風吹拂著它們,真的太有意思了;熟稔的家什在屋外看上去要比屋子里更加耐人尋味。小鳥落在附近的樹枝上,永久花[4]長在桌子底下,黑莓的藤蔓纏繞著桌子腿;松果、栗子以及草莓的葉子俯拾即是。仿佛它們這些形態就這么著轉化為我們的家什,桌椅、床架子——因為我們的家什原先就來自這些草木之間。

我的小屋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緊挨著一大片樹林子的邊緣,四周圍長滿幼小的北美油松和山核桃樹,離湖大約六桿[5]遠,有一條狹仄的小路從山腳下直通湖邊。我的前院里,長著草莓、黑莓、永久花、狗尾草、一枝黃花、矮橡樹、沙櫻、烏飯樹和落花生。臨近5月底,沙櫻(拉丁文學名Cerasus pumila)在小路兩側綴滿了嬌嫩的花朵,短短的花梗周圍宛如一簇簇傘狀花叢,入秋后沉甸甸地垂著個兒大、又好看的櫻桃,形成花環似的在閃閃發光。感謝大自然的恩賜,我品嘗過它們,盡管它們并不好吃。漆樹(拉丁文學名Rhus glabra)在我屋子周圍瘋長,第一季度就長高了五六英尺,把我砌好的一堵矮墻都給拱了起來。它那闊大、羽狀熱帶樹葉子,望過去盡管有點兒怪,但還是招人喜愛。暮春時節,碩大的蓓蕾突然從仿佛死掉的枯枝上冒出來,像變魔術似的長成了淡雅嫩綠的柔軟枝條,直徑倒有一英寸;有時候,我坐在窗子跟前,由于它們漫不經心地猛長,樹杈不堪重負,我會聽到咔嚓一聲,一根鮮嫩的樹枝有如一把扇子冷不丁墜落,其實這時一絲兒風都沒有,是給它自己的重量壓斷了。8月間,漫山遍野的漿果,在它們的開花時節,吸引了許許多多野蜜蜂。漿果漸漸地也染上了鮮艷的天鵝絨般的深紅色,同樣因為不堪重負,它們柔軟的枝條也都給壓斷了。

今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坐在窗子邊,一群鷹在我的林中空地上空來回盤旋;野鴨子一個勁兒在疾飛,三三兩兩地映入我的眼簾,或者閑不住地落在我的屋子后頭白皮松枝頭上,當空叫喚;一只魚鷹在波平似鏡的湖上,啄了一圈漣漪,叼走了一條魚;一只水貂打從我門前的沼澤地悄悄地溜出來,在湖岸邊逮住了一只青蛙;蘆葦鳥常在這里那里飛落,莎草實在不堪重負,也都給壓彎了;在末了的半個鐘頭里,我聽到了火車轟隆轟隆的響聲,一會兒沉寂下去,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就像鶉雞(拉丁文學名Tetrao umbellus)翅膀在撲棱著似的,把觀光客從波士頓帶到鄉間來。我可不像那個孩子與世隔絕,聽說,那個孩子被送往這個村鎮東頭的一個農夫家,但他委實太想家,沒有多久就出逃,又回到了自己家里,這時他的鞋后跟都給磨破了。他從來沒見過如此這般沉悶而又偏僻的地方;那里的老百姓全跑光了;老天哪,你甚至連口哨聲都聽不見!我懷疑馬薩諸塞州眼下還有沒有一個這樣的地方——

我們的林子真的成了一個靶子,

給飛箭似的鐵路所擊中,

寧靜的平原上和諧之音,

原來就是——康科德。[6]

菲奇伯格鐵路離我住地南邊大約一百桿處與湖邊毗連。通常我沿著它的堤道走到村里去,在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通過這條線路才跟社會有了聯系。貨運列車上來回跑全程的那些人,常常向我點頭打招呼,仿佛我是他們的老相識,畢竟過往時看見我的次數太多了,他們顯然以為我是個雇工;那得了,我就算是個雇工吧。反正我也很樂意在地球軌道上的某個路段當一名養路工。

不管寒冬酷暑,火車頭的汽笛聲穿過我的樹林子,好像一只盤旋在農夫院子上空的蒼鷹在尖聲叫喚,告訴我有許多浮躁不安的城市商人正在來到這個村鎮的周圍,或者說,有富于冒險精神的鄉村商人正在從相反方向來到這里。他們來自同一條地平線,于是彼此大聲發出警告,讓對方閃開讓道,這種警告聲音有時候兩個村鎮都聽得到。鄉村哪,瞧,你們的雜貨已送到;老鄉哪,你們的糧食已送到!如今沒有哪個農人還能獨立地生活,敢對它們說一個“不”字。于是,鄉下人的哨子叫起來了,這就是你們付給它們的代價!像長長的攻城槌[7]的原木,以每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向城墻沖過去,里面座椅多得不計其數,疲憊不堪、負擔沉重的城里人都可以入內就座了。鄉村置備了如此巨大笨重的厚禮,向城市送去了座椅。印第安人山上長滿漿果的烏飯樹全給采伐殆盡,盛產越橘的草地也被耙平,果實都運到城里去了。棉花上來了,布匹下去了;絲上來了,毛織品下去了;圖書上去了,可是寫作的智力卻下降了。

我看到那火車頭,拖著一長溜車廂,像行星運轉似的往前駛去,或者不妨說,像一顆彗星,看上去它的軌道不像可以轉回來的曲線,觀看的人不知道它按照哪種速度、朝著哪個方向駛去,還會不會再折回到這軌道上來;火車頭噴出的水蒸氣,如同一面旗幟,綴著金環銀環,飄浮在后面,就像我看到過懸浮高空的好多羽絨般的云朵,一大塊、一大塊地徐徐舒展,熠熠生輝——仿佛這個周游四方的半人半仙、吞云吐霧的怪物,馬上會把夕陽西沉時的天空當作火車的號衣似的。我聽到這匹鐵騎吼聲如雷,使群山響起了回聲,它的鐵蹄震撼著大地,鼻孔里不時噴火吐煙(我可不知道,在新的神話中,人們會收進什么樣的飛馬與火龍),看來大地終于添了新的一族,不愧為大地的居民。如果這一切確實都像看上去的那樣,人們通過役使風、土、水、火四大要素,達到崇高的目的,該有多好!如果飄浮在火車頭上空的云是創英雄業績時灑下的熱汗,或者說像懸浮在農田上空的云一樣惠及蒼生,那么,四大要素和大自然本身都會樂意為人類效勞,做人類的護衛者。

我遠望清晨時分列車通過時的心情,如同我眺望日出時一模一樣。日出倒也不見得會比列車更準時。火車正在駛往波士頓,長長的一條云帶在它后面延伸,越升越高,升上蒼穹,剎那間遮住了太陽,并讓我遠處的田野隱沒在一片陰影中,儼然一列天上火車,而近旁的那列擁抱大地的小不點兒的火車,只不過是矛槍上的小小倒鉤罷了。今年冬季里有一天早上,那匹鐵騎的廄主起身挺早,借著山間星光給它喂料,開始套車,而且那么趕早地生起火來,給它體內供熱,讓它及時上路。反正干這種事兒像老八輩時一樣簡單就是了!趕上積雪很深時,人們給它穿雪鞋,用巨大的鐵犁在群山之間辟開一條路,直達沿海地區;而在上面行駛的列車就像一臺播種機,把所有浮躁不安的人們和價格浮動的商品,當作種子撒在了鄉間。這匹火駒整天價在鄉間飛駛,只有主人歇息時才停下來。子夜時分,我也會被它的鐵蹄聲和哼哧哼哧不服的噴氣聲所驚醒,這時,它正在遠處森林峽谷里,碰到了冰雪交加等險情,直到晨星初現時才回到馬廄,殊不知既沒有休息,也沒有打個盹兒,又馬不停蹄地上路了。要不然在傍黑時分,我聽見它在馬廄里釋放出白晝過剩的精力,使自己的神經松弛下來,肝腦也靜下來一兩個鐘頭,好讓那鐵騎合眼迷睡了。但愿這項事業能持之以恒、毫不疲倦,而又英姿勃勃、威風凜凜,該有多好!

遠離城鎮、人跡罕至的一些森林,過去唯有獵戶大白天才進入過,如今那些燈火輝煌的特等客車,在漆黑的夜里風馳電掣般駛去,里頭的人們卻一無所知;此時此刻正停靠在村鎮或者城市的某個燈光燦爛的火車站,有上流社會人士云集在那里,下一站卻停靠在迪斯默爾沼澤[8],把貓頭鷹和狐貍都給嚇跑了。列車的離站、到站,如今成了鄉村日常生活里頭等大事。它們來來去去,既定期而又準時,汽笛聲打老遠就聽得見,農夫們常常據此來校準鐘表,這么一來,一個管理完善的機制使整個國家管理得井然有序。自從發明了火車以來,人們在遵守時刻方面不是有所改進嗎?人們在火車站里說話和思想的節奏,不是比在驛站里頭更加快了嗎?火車站里仿佛有著通上了電流的氛圍。火車站所創造的種種奇跡,使我感到驚奇;原先我滿以為,我的一些鄰居斷斷乎不會搭乘如此快捷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頓去,可是現在,鐘聲一響,他們管保都到了站臺上。仿照“鐵路方式”辦事兒,眼下已成了口頭禪;有關權威機構屢屢提醒人們不要挨近鐵路道軌,對于這種真心誠意的告誡還是值得記取的。這種事既不能向鬧事群眾宣讀“取締鬧事法”勒令散去,也不能向騷亂群眾朝天開槍。我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命運女神阿特洛波斯[9],那是永遠不閃開避讓的。(不妨給你的火車頭命名為“阿特洛波斯”號吧。)人們一看公告就知道,幾點幾分將有哪些弩箭射向羅盤上某一個具體地點;反正它從不干預別人的事,而孩子們上學則走另一條專線。因此,我們生活得更加篤悠悠了。我們就這么著人人都可以培養成退爾[10]的兒子了。空中有的是看不見的弩箭。每一條路都是通向命運之路,只有你自個兒的路例外,那就得了,還是走你自個兒的路吧。

我之所以對商業嘖嘖稱贊,是因為它有進取心、有勇氣。它不會兩手十指交錯地緊握著向朱庇特祈禱。我看見這些人每天在忙著做生意,好歹都有膽識和滿足的表現,干得比他們想象的多得多,說不定比他們精心設計的還要出色呢。在布埃納維斯塔[11]前線能堅守半個鐘頭的那種英雄氣概,固然我也覺得很感動,但是,更讓我深深地為之感動的,還是在鏟雪機里過冬的人們那種堅定、愉快的精神;他們不僅具有拿破侖認為最難得的凌晨三點鐘打仗的勇氣,而且斷斷乎還不肯早早休息,硬要頂到暴風雪停住之后,要不然在他們的鐵騎的筋骨都給凍僵之后,他們這才躺下睡覺。這天大清早,特大風雪還在肆虐,簡直冷得人們的血液快給凍結,我從他們呼出的水汽凍結后形成的霧堤里,聽到火車頭發出被蒙住了的鐘聲,宣告列車開來了,沒有誤點,根本不管來自新英格蘭北部的暴風雪百般阻擋;我看到了那些鏟雪人渾身披雪掛霜,他們正低著頭仔細察看那鏟雪板底下翻起來的,可不是雛菊和田鼠洞穴,而是像內華達山脈的巨礫,堪稱天外之物。

商業是出乎意料地自信、安詳、機靈、有進取心,而且還壓根兒不知疲倦。它所采用的方法都很自然,乃是許多充滿幻想的事業和感情用事的實驗所不可企及,因此才獲得出色的成功。一列貨車打從我身邊轟隆轟隆地駛過,我不由得頓覺心曠神怡,我聞得到從長碼頭到香普蘭湖一路上貨物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我想起了異國他鄉,想起了珊瑚島、印度洋、熱帶地區,乃至于廣袤無邊的環球世界。我看到了棕櫚葉,來年夏天,不知有多少新英格蘭淺黃色發絲的頭上會戴著它;我還看到了馬尼拉的大麻、椰子殼、舊繩索、黃麻袋、廢鐵和銹釘子,就在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名世界公民了。這一車子的破船帆要是拿去造紙、印書,也許會使閱讀更加容易,也更為有趣呢。有誰能夠像這些破船帆所做的那樣,把自己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歷史如此繪聲繪色地寫下來呢?它們就是壓根兒不用改正的校樣。緬因州森林里的木材從這里運走,因為有些木材已經運走了,或者被鋸成板料,上次發大水時沒有出海的木材,每一千根漲了四塊錢,松木、云杉和雪松——質量分為一等、二等、三等和四等,可前不久木材攏共只有一個質量標準,價格常在熊、駝鹿和北美馴鹿的價位之上波動不定。稍后,轟隆轟隆駛過的是托馬斯頓[12]石灰,第一流貨色,將被運往遙遠的山區讓它逐漸熟化。至于這一袋袋的破布,真可以說五顏六色,質地好壞都有,乃是棉花和亞麻落到了最慘的境地,也是衣著穿戴的最末下場——它們的圖案時下再也沒人嘖嘖稱贊了,除非是在密爾沃基[13],因為那些色彩搶眼的衣物,英國的、法國的,或者美國的印花布、方格布、平紋細布,等等,既有富人家的,也有窮人家的,都是從四面八方集攏來,將要變成一種顏色的紙,或者僅僅色彩深淺不一的紙,說不定在那紙上面會寫出一些真實生活的故事,有的寫上層社會,有的寫底層社會,不過全是根據事實來寫的!這一節悶罐車散發出咸魚的腥味,強烈的新英格蘭商業味道,讓我回想到大淺灘[14]和漁業的情景。咸魚——誰沒有見過?徹頭徹尾是為了蕓蕓眾生腌制的,斷斷乎不會使它變質,讓持續蒙恩[15]的圣人們都感到臉紅。有了咸魚,你可以掃街、鋪路、砍劈柴;卡車司機本人與他的貨物也好拿它來遮陽避雨——還有商人在鋪號開張時把一條咸魚懸掛在店門上當招牌,正如某個康科德商人做過的一樣,到頭來連老主顧全都說不準它究竟是動物、菜蔬,還是礦物,不過它依然潔白得像雪花呢。要是你把它放入鍋里煮,煮出來的準是一條味道好極了的咸魚,可供周末晚餐時食用。接下來是西班牙的皮革,依稀可辨那牛尾巴舉向空中還在旋轉,有如這些公牛當初奔馳在西班牙本土大草原一模一樣——一種執拗的典型,證明一切與生俱有的缺憾是如何沒得希望和不可救藥啊。說實話,在我了解一個人的脾性后,我承認,在目前生存狀態下,我并不指望它變好或者變壞。正如東方人所說的:“一條狗尾巴可以加熱、燙平,用帶子綁住,花費了十二年精力,到頭來它的本性還是改不了。”類似牛尾巴這樣根深蒂固的本性,唯一的根治辦法,就是把它們制成膠汁,我相信,通常它們都可派這樣的用場,發揮黏性的作用。這里有一大桶糖蜜或者白蘭地,即將運往佛蒙特州卡廷斯維爾市,交給約翰·史密斯先生,格林山區的商人,他是給鄰近本人林中空地的農夫們來辦進口貨的,此刻也許他站在艙壁高頭,心里捉摸著近期到岸的幾批貨物,會如何影響他的貨價,眼下告訴他的顧客們,說他巴望下一趟火車會運來第一流貨色,其實,這話在今兒個早上以前,他給他們念叨過已有二十遍呢。甚至還在《卡廷斯維爾時報》上登過廣告。

這批貨物運走了,另一批貨物運來了。我被一陣颼颼聲所驚醒,于是放下書本,抬眼只見一些長長的松樹,好像插上翅膀飛過了格林山區和康涅狄格州;這些松樹是在遙遠的北方砍下來的,飛箭似的在十分鐘內穿過了城鎮,人們還來不及看上一眼,

它就成為一根桅桿,

豎立在大旗艦上。[16]

聽吧!運牲畜的車開來了,裝著千山萬嶺的牛羊,什么天上的羊圈啦、馬廄啦、牛欄啦,什么手持牧杖的放牧人啦,趕著羊群的小羊倌啦,除了山里牧場以外,全都來了,它們好像被9月里秋風從山上吹下來的落葉在打旋兒。空中充滿牛羊的咩咩聲,公牛們在猛撞亂擠,仿佛正在駛過的是一座放牧牛羊的山谷。那只老的帶頭羊只要鈴鐺一響,高山真的像公牛似的在歡躍,小山岡有如小山羊在蹦跳。列車有一節車廂都是放牧人,此刻和他們放牧的牛羊幾乎平起平坐,他們雖然下了崗,可還是手持那根沒有用處的牧杖,好像它就是他們司職的標志。但是,他們的牧羊狗上哪兒去了?這對牧羊狗來說,可是大潰散呀;它們完全被甩掉了,它們的嗅覺也不靈了。我仿佛聽到它們在彼得博羅山后頭狂吠不已,或者在格林山區西坡上氣喘吁吁地奔走呢。它們不會跟著牛羊一塊被宰割。它的職責也到盡頭了。它們的忠誠和機靈眼下不管用了。它們灰溜溜地回窩去了,也許干脆豁出去,與狼和狐貍結盟。你的牧羊人生涯就這么著隨風而去了。但是,鐘聲響了,我可得離開道軌,讓列車駛過去——

鐵路依我看是什么呢?

我不去張望

它的盡頭在何方。

它填高一些溝壑,

又給燕子筑好堤岸,

它讓黃沙滿處飛揚,

又叫黑莓隨地生長。

可是我穿過鐵路,就像我走過樹林子里的小道。我不會讓火車的黑煙、蒸氣和嘶嘶聲污染了我的眼睛與耳朵。

如今,列車已經遠去了,躁動的世界也隨著列車遠去了,湖中的魚兒再也感覺不到火車的隆隆聲,可我卻感到了分外孤寂。漫長的午后,也許只有偶爾從遠處公路上隱隱約約傳來的一輛車或是一組車馬的輕微響聲,才會干擾我的沉思吧。

有時,趕上星期天,順風的時候,我聽到鐘聲,來自林肯、阿克頓、貝德福或者康科德的鐘聲,聽起來柔和悅耳,儼然是自然的旋律,回蕩在曠野上,端的是美極了。在遙遠的樹林子上空,這種旋律平添了一種顫動的微弱聲響,仿佛地平線上的松針就是豎琴上的琴弦正在輕輕地撥弄著似的。凡此種種音響,哪怕在最遠處,只要聽得見,都有一種同樣的效果,賽過七弦琴上的顫音,就像迢迢遠方的山脊,由于大氣介于中間,被抹上了淡藍色,望過去格外令人悅目。我覺得這次傳來的是一種在微風中越傳越悠揚的旋律,與樹林子里每一片葉子和松針喁喁私語后,風兒又吸收部分聲音,經過變調在一座山谷回響之后又傳到了另一座山谷。這種回響在某種程度來說,就是初始的聲音,具有神奇的魅力。它不僅僅重復了鐘聲里值得重復的部分,而且部分還有著樹林子里的聲音;以及林中仙子低吟的昵語和樂音。

傍晚,樹林子盡頭、遠處的地平線上,傳來牛的哞哞聲,很甜美動聽,開頭我會誤認為是某些滑稽說唱團[17]在演唱,因為有時我聽到過他們唱的小夜曲,也許此刻他們正好吟游在山谷之間;可是聽著聽著,我很快失望了——失望之余,我還是略感欣慰——因為那聲音漸漸地拖長,變成了酷肖牛叫那種廉價的、原始狀態的音樂。我這樣說絕不是在挖苦那些年輕人,而是表示我對他們的歌唱很欣賞,我說,我分明聽得出來他們的歌聲與哞哞聲差不離,不過,說到底,兩者無疑都是天籟,你說是不是?

夏天有過一些日子,每天傍晚七點半,火車很準時駛過以后,三聲夜鶯唱過半個鐘頭的晚禱曲,就落在我門前的樹樁上,或者落在我的屋脊上。每天晚上,日落以后,在某個特定時間五分鐘內,它們就開始鳴叫,幾乎跟座鐘一樣準確。我利用難得的機會,漸漸熟悉了它們的習慣。有時,我聽到同時有四五只三聲夜鶯,在樹林子各個不同地點啼唱,偶爾一只鳥兒唱的比另一只鳥兒差了一小節,而且離我又是那么近,我不僅聽得出每一個音符之后的咯咯聲,而且時常聽到一種獨特的嗡嗡聲,就像一頭飛蠅落進了蜘蛛網,只不過比飛蠅的響聲稍微高一些。有時候,一只三聲夜鶯會從好幾英尺遠的樹林子飛過來,繞著我飛來飛去,就像被一條繩子拴住了似的,說不定是我挨著鳥蛋太近了吧。它們徹夜通宵時斷時續地啼唱,而且常在黎明前和黎明即將來臨之際,它們的歌唱又跟過去一樣富于極大樂感。

別的鳥兒靜下來時,叫梟開始鳴叫,像哭喪婦似的發出老八輩子的嗚——嚕——嚕。那種凄叫聲,頗有本·瓊生的遺韻[18]。聰明的子夜女巫!它不像詩人們筆下tu—whit tu—who那么真實和呆板,不過,正經八百地說,那是一支異常肅穆的墓畔小曲,像一對自殺的戀人在陰曹冥府的樹林子里,不知怎地想起了生前戀愛的苦與樂,少不得彼此安慰一番。然而,我特別愛聽它們的哀鳴,它陰慘慘的應答,沿著樹林子一側不停地囀鳴;有時,讓我聯想到音樂和鳴禽;仿佛那就是音樂的飽含淚水的陰暗面,不得不歌吟的悔恨和哀嘆。它們都是一些墮落者的幽靈,低落的情緒,憂郁的預感,以前它們有過人的模樣兒夜游四方,凈干黑暗勾當,如今它們早已罪孽昭著,它們吟唱哀歌,祈求贖罪。它們使我全新地感覺到,我們共同居住的大自然真是豐富多彩,兼容并包。哦——喔——喲——喲——喲——我壓根兒還沒出生——生——生——生——過!湖的這一邊,有一只夜鶯嘆道,在焦灼的絕望中來回盤旋,在灰溜溜的橡樹上尋摸到新的棲息處。稍后,湖的另一邊,傳來了回響: 我壓根兒還沒出生——生——生——生——過!那回響充滿著發顫的真摯的感情;甚至從遙遠的林肯那邊的樹林子也隱隱約約傳來回響——還沒有出生——生——生——生——生過!

余外還有一只啞啞鳴叫的貓頭鷹沖著我唱小夜曲哩。在近處聽,也許你會覺得這是大自然中最憂郁的鳴叫聲,仿佛它想讓這種聲音使人們臨終之前的呻吟固定不變,并使它永遠留在它的歌吟之中——這是凡人彌留之際留下可憐而又微弱的遺音,他把希望留在了身后,在進入黑黝黝的幽谷時像動物一樣嚎叫,還帶著活人的抽泣聲,由于某種咯兒咯兒之聲挺動聽,但聽著聽著反而更加可怕——我想模擬那種聲音時,不覺發現自己一開始念出了這種咯字音,正好表明: 一切健康的勇敢的思想都已壞疽時,一個人的心靈達到了膠凝似的發霉變質階段。它使我想起了盜尸鬼、白癡和瘋子的嚎叫。可是此時此刻,從遠處的樹林子傳來了一聲回應,由于離得遠些,聽起來倒是真的挺悅耳——呼——呼——呼——呼啦——呼;說實話,那種聲音只會給人帶來許多愉快的聯想,不管聽它的時候,是白天還是夜晚,是夏天還是冬天。

可喜的是我這兒有貓頭鷹。讓它們為人們做些白癡般的瘋狂嚎叫吧。這種聲音最適宜于晝光照不到的沼澤地和幽暗的樹林子,使人聯想到大自然中還有一個幅員遼闊而尚待開發的領域,人類至今依然沒有發現。它們代表全然的朦朧狀態和人人都有的沒得滿足的思想。太陽整天照在一些原始的沼澤表面上,這里只見云杉林立,松蘿地衣長滿樹身,小鷹在上空來回盤旋,黑頭山雀在常春藤里頭嘰嘰喳喳,野鴨子和野兔子則在底下潛行;可是此時此刻,一個更陰郁、更合適的白晝來臨了,一種不同的生物已經蘇醒過來,在那里充分表達了大自然的意圖。

夜深以后,我聽見遠處車輛打從橋上轟隆隆地開過——這種聲音在夜間聽起來顯得格外遙遠——我還聽到了犬吠聲,有時我能聽到遠處牛棚里傳來一頭憂郁的母牛的哞哞聲。與此同時,環湖岸邊震蕩著牛蛙的叫聲,它們是冥頑不靈的古代酒鬼和縱酒歡鬧之徒的精靈,依然不知悔改,在它們冥河般的湖上放聲輪唱——但愿瓦爾登湖上凌波仙子們原諒我作這樣的比喻,因為這里盡管沒有水生植物,但青蛙遍地都是——它們倒是樂于遵循古老宴席上狂歡亂叫的規則,雖然它們的聲音越發沙啞了,顯得一本正經,于是嘲笑歡樂,美酒也失去了醇味,僅僅成了灌飽它們腹部的液體,朦朧醉意斷斷乎不會淹沒往昔的記憶,只會使它們肚子里脹飽,頓覺沉甸甸、脹鼓鼓的。那個大佬兒牛蛙,下巴頦兒支在心形葉子上,好像在垂涎的嘴角底下掛了一塊餐巾,它在北岸底下豪飲了一口過去瞧不起的水酒,就把酒杯向后頭傳遞,同時一迭連聲地吆喝道:特爾——爾——爾——烏恩克,特爾——爾——爾——烏恩克,特爾——爾——爾——爾——烏恩克!這一聲口令馬上從遠處的水面重復后又傳了過來,那是另一只職位稍低的牛蛙滿意地喝下一口酒后發出同樣的口令;這一聲酒令在湖邊繞了一周,司酒令的牛蛙很滿意,大聲喝道:特爾——爾——爾——烏恩克,于是,每一只牛蛙依次重復著同樣的聲音,一直傳遞給那只喝得最少、漏水最快、肚子最癟的牛蛙,傳遞中一點兒沒出錯;稍后,酒令聲又一遍遍地往下傳遞,直到太陽將晨霧驅散時為止,這時只有那只長老牛蛙還沒有喝醉跌進湖里,[19]而且時不時地喊著特爾——爾——爾——烏恩克,等待回應,但到頭來還是徒勞。

我可說不準,在我的林中空地上聽到過公雞報曉,我覺得養只小公雞還是值得的,哪怕僅僅把它當作鳴禽,為了聽聽它的打鳴兒也好。公雞從前是印第安人的野雞,在所有的鳥類中,它的鳴叫聲當然最出色,要是它們還沒有被馴養成家禽的話,它們的鳴叫聲會很快成為我們森林中最有名的聲音,勝過鵝的嘎嘎聲和貓頭鷹的哀鳴聲;然后,不妨想一想吧,當公雞嘹亮的啼唱停歇時,母雞就會咕咕地歡叫著來填補這個空當!難怪人類將這種鳥兒列入家禽類呢——更不必提雞蛋和雞腿了。冬天的早上,漫步在群鳥繁衍生息的樹林子里,聽聽野公雞在枝頭打鳴兒,那么清脆又嘹亮,方圓好幾英里以內,大地為之震響,把別的鳥兒微弱的鳴叫聲通通給淹沒了——你就可想而知!它會使整個國家處于戒備狀態。誰不會早早兒起床,一天比一天地起得更早,直到他變得說不出來的健康、富有與聰明呢?全世界的詩人在贊美他們本國鳴禽的同時,全都贊美過這種異國他鄉鳥兒的樂音。全世界哪個地方對勇敢的雄雞全都相宜。它甚至比本地產的禽鳥要略勝一籌。它歷來體質很好,音色洪亮,精神永不衰萎。即使航行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的水手,也都會被它的啼唱聲所喚醒;殊不知它那嘹亮的啼唱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從睡夢中醒來。我沒有養狗、貓、牛、豬,也沒有養母雞,也許你會說我這兒缺失家畜的聲音;其實,我這兒也沒有攪拌奶油的聲音,沒有紡車的聲音,甚至沒有水壺煮沸時的聲音,沒有咖啡壺的咝咝聲,更沒有孩子們的哭鬧聲等等給我一些慰藉。一個抱殘守缺的人,也許就這么著發了瘋,乃至于郁郁悶死。墻里頭連耗子都沒有,因為它們通通餓死了,或者寧可說,從來就沒有被誘餌所吸引過——只有松鼠在屋頂上和地板底下走動,三聲夜鶯落在屋脊上,藍色的樫鳥在窗下尖叫,兔子和土撥鼠在屋子底下竄動,叫梟或者貓頭鷹棲在屋子后頭,野鵝或者愛笑的潛水鳥掠過湖面,余外還有狐貍會在夜間吠叫。甚至云雀或黃鸝,這些溫和的鳥兒,從來都還沒有造訪過我的林中空地。院子里沒有公雞的啼唱,也沒有母雞的聒噪,你會說,那壓根兒不像個院子!但是一無遮攔的大自然,直接延伸到了你的窗子跟前。一片新生的樹林子在你的窗下,野黃櫨樹和黑莓藤蔓爬進了你的地窨子;挺拔的北美油松因無生長空間,觸碰到屋子的木板而嘎吱嘎吱作響,它們的根須也延伸到宅基地下頭。大風刮來的,不是天窗或者窗簾,而是你屋子后頭松樹的殘枝斷杈,或者連根拔起的松樹,可供燃料之用。大雪中不是沒有通向前院大門的小路——而是壓根兒沒有門——沒有前院——沒有通往文明世界的路!

注釋:

[1] 籟,此處指自然界發出的聲音。我國古詩中有“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聲”詩句。亦可參見《莊子·齊物篇》。

[2] 英文中一個星期里的每一天,都是以某個神的名字演變而來的,比如,星期二,Tuesday由Tius day演變而來,是陰暗神提爾(Tiu)的名字;又如星期三,Wednesday 由 Wedens day 演變而來,是戰神瓦丹(Woden)的名字,等等。總之,除了星期六來自古羅馬農神薩圖恩(Saturn)以外,星期二、三、四全部來自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神話,故被梭羅稱為異教徒。

[3] 此處指巴西印第安人,附錄引文摘自菲菲夫人的《一位女士周游世界》。

[4] 永久花,花朵干枯后色狀均不變的植物,尤指某些蠟菊屬植物。

[5] 桿,美國長度單位。1桿約有5.5碼。

[6] 在英文中和諧之音和康科德是同一個單詞——concord,端的是一語雙關,由此可見梭羅寫書的初衷。引詩作者為梭羅好友詩人小錢寧。

[7] 古代西方一種攻城的兵器,此處原木比喻早期火車車廂均用原木制成。

[8] 迪斯默爾沼澤,位于弗吉尼亞州東南部和北卡羅來納州東北部沿海平原上,幾乎無法越過,逃亡的奴隸經常藏身此地。

[9] 阿特洛波斯(Atropos),古羅馬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之一,司職剪斷生命之線。

[10] 退爾(William Tell),瑞士傳說中反抗奧地利統治的英雄人物,為爭取民族獨立而斗爭,被迫用箭射放在他兒子頭上的蘋果,結果獲得成功,兒子安然無恙。

[11] 布埃納維斯塔,墨西哥一地名,1847年曾經是戰場。

[12] 托馬斯頓,地名,位于南緬因州。

[13] 密爾沃基,美國威斯康星州東南部一港口城市,瀕臨密歇根湖。

[14] 大淺灘,北美紐芬蘭島東南廣闊的大西洋淺灘,為世界大漁場之一。

[15] 加爾文神學所謂持續蒙恩,指上帝的預定選民注定會持續蒙受恩典直至得救。

[16] 引自英國著名詩人約翰·彌爾頓(1608—1674)的《失樂園》。

[17] 在美國,有些白人飾黑人作滑稽演唱活動。

[18] 本·瓊生(Ben Johnson,1572—1637),英國著名詩人與劇作家,與莎士比亞齊名。

[19] 梭羅在本書中常用一語雙關手法,使文章更加生動,富有活力。此處仿英文成語under the table(意為爛醉,或醉后不省人事),所以說,既有爛醉狀態,又有跳入湖里的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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