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的邏輯構造(二十世紀西方哲學譯叢)
- (德)魯道夫·卡爾納普
- 4641字
- 2019-08-16 18:02:30
第二版序
《世界的邏輯構造》是我的第一部篇幅較大的著作,是以系統的形式來論述我的早期哲學思想的最初嘗試。第一稿寫于1922—1925年。今日重讀舊文,覺得有許多段落現在來寫當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或者會完全舍掉;但是我今日仍然贊同作為本書之基礎的那種哲學觀。對于本書的問題之提出及其使用的方法的基本特征尤其如此。它討論的主要問題是根據涉及直接所予的概念把一切知識領域的概念加以理性重構的可能性問題。所謂理性重構,這里是指給舊的概念找出新的定義。這些舊的概念通常都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形成的,而或多或少是不知不覺自發地發展起來的。新的定義應當在清晰和精確方面超過舊的定義,首先應當更適合于一個系統的概念結構。這樣一種概念的澄清,今日常被稱為“闡明”(Explikation),在我看來仍然是哲學的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尤其是如果它涉及的乃是人類思維的主要范疇的話。
長久以來,各種不同流派的哲學家們都堅持這樣一種觀點,即認為一切概念和判斷都是經驗和理性合作的結果。經驗主義者和理性主義者在這一點上基本是一致的,盡管兩者對這兩種因素的重要性各有很不同的估計,而且當各自的觀點被推到極端時往往還會掩蓋他們的這種基本的一致性。他們共同持有的這個觀點常常以下面這樣一種簡單化的說法被表述出來:感覺提供認識的材料,理性把這些材料加工改制成為一個有秩序的知識系統。因此問題在于為舊經驗主義和舊理性主義建立一種綜合。以往的經驗主義正確地強調了感覺的貢獻,但是沒有看到邏輯和數學形式的重要和特性。理性主義注意到這種重要性,但是認為理性不僅能提供形式,而且從理性本身就能(先天地)產生新的內容。由于弗雷格(我在耶拿曾在他的指導下學習,不過他直到死后才被人們公認為一位杰出的邏輯學家)的影響并通過對羅素著作的研究,我認識到數學對于知識系統的構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同時也認識到數學之純粹邏輯的、形式的性質,正是由于這種性質,數學才得以獨立于實在世界的偶然性。這些見解成為我這本書的基礎。后來,通過在維也納石里克小組內的交談和維特根斯坦思想的影響,這些見解發展成了作為“維也納小組”之特征的一種思想方法。這種哲學傾向有時被稱為“邏輯經驗主義”(或“邏輯實證主義”),這個名稱應可表示它所包含的兩個方面的成分。
在本書中我討論的就是上述那個論點,即把一切概念還原為直接的所予在原則上是可能的。不過,我向自己提出的任務并不是要在人們為支持這個論點而提出的許多一般哲學論證之外再增加點什么,毋寧說,我是第一次要去嘗試把上述這類概念系統實際構造出來;這就是說,我首先要選擇一些簡單的基本概念,例如呈現于粗糙的經驗材料之中的那些官覺性質和關系;然后在此基礎上對各類概念作出更進一步的定義。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即使僅僅在少數幾個范例中,我們也必須有一種邏輯,這種邏輯遠遠優于傳統邏輯,尤其在涉及關系邏輯方面。我之能夠實現自己的任務,只是由于有了近幾十年來而特別是由弗雷格、懷特海和羅素所發展起來的新邏輯;這種邏輯包含著一個很廣泛的關于關系及其結構特性的理論。而且,通過在純粹邏輯概念基礎上定義數和數的函數,已使整個數學的概念系統成為邏輯的一個部分。新邏輯已經取得的成就給我以極深的印象,我覺得進而把這種方法富有成果地應用于對一切領域包括實際科學的概念的分析和重新表述是可能的。這時大多數哲學家甚至也不再擔心新邏輯對于哲學和科學基礎研究具有革命性的重要意義了。
本書提出的概念系統以原初經驗為基本要素(第67節),所用的基本概念只有一個,即原初經驗間的某種關系(相似性的記憶,第78節)。由此指出其他的概念(如不同的官覺,視官覺,視野位置及其空間關系,顏色及其相似性關系)都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加以定義。能夠把基本概念限制在單獨一個概念,這誠然是很有趣的。不過,今天在我看來這種方法是太矯揉造作了。我現在寧愿使用更多一些基本概念,特別是因為這樣做會避免在構造官覺性質時出現的某些缺點(參閱第70和72節的例子)。我現在考慮把類似馬赫要素那樣的東西(例如具體的感覺材料,如:“在某個時間某個視野位置上的某一種類的紅”)而不是原初經驗(盡管根據格式塔心理學的發現有一些理由支持這種選擇,參閱第67節)用作基本要素。因此我會選擇這類要素間的某些關系(如“x早于y”,在視野和其他官覺場內的空間鄰近關系,質的相似性如顏色相似的關系)作為基本概念。
我在上面剛剛談到的這樣一個概念系統以及我在本書中所給出的系統是以自己的經驗,即“自我心理的東西”為其基礎的。不過,在本書中我已經指出有可能構造另外一種系統形式,而其基本概念是與物理對象相關的(第59節)。除了書中作為例子的物理基礎的三種形式(第62節)之外,我現在要特別考察一下這樣一種形式,它包含物理事物作為基本要素并包含物理事物的可觀察特性和關系作為基本概念。這種基礎形式的優點之一在于:同上述那類特性和關系相比,具有更大程度的主體間的一致性。科學家們在其未經系統化的語言交往中所使用的一切概念都屬于此類。因此在我看來,以此為基礎的構造系統特別適于把實際科學的概念系統加以理性的重構。在維也納小組內部的討論中,我和諾依拉特一起闡述了在物理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概念的總系統的可能性。這種“物理主義”最初以相當粗糙的形式在諾依拉特和我于1931—1934年《認識》雜志第2—4卷上發表的好幾篇論文中被提出來,在其進一步的發展中又在某些方面被修正和改進。
下面我要指出,我在本書中闡述的觀點后來在哪些方面發生了變化。這里我只談最重要的幾點。我在“思想自傳”(1)中曾詳細地敘述了我的哲學思想方法和觀點的發展。
最重要的改變之一是我認識到高層次概念之還原為低層次概念不可能總是采取顯定義的形式;一般說來概念的引進必須使用更寬泛的形式。實際上,在尚未明白認識到這一點時,我在構造物理世界上已經超出了顯定義的界限。例如,關于顏色和時空點的相互配置,我就僅僅給出了一般的原則,而沒有提出任何明確的操作規則(第127節)。這個做法與通過設準引進概念的方法類似,我在后面還要回來再談這種方法。實證主義關于事物概念可還原為自我心理概念的論點仍然是正確的,但是現在我們必須放棄認為前者可用后者加以定義的主張,因而也必須放棄認為關于事物的命題都可翻譯為關于感覺材料的命題的主張。類似的考慮也適用于物理主義關于科學概念可還原為事物概念和他人心理概念可還原為事物概念的論點。這些觀點的改變已在“可檢驗性和意義”一文的第15節中作了說明(2)。在這篇論文中我提出所謂還原語句作為概念引進的一種更寬泛的形式,這種形式尤其適用于性向概念(Dispositionsbegriff)。
后來我又考慮了一種方法,這種方法是科學上尤其在理論物理學上已經習常使用的,即通過理論設準和對應規則引進“理論概念”,并研究了這些概念的邏輯的和方法論的性質(參閱“科學的理論概念:邏輯的和方法論的研究”(3))。對應規則把理論詞項與關于可觀察的東西的詞項聯系起來。理論詞項由此而得到解釋,但這種解釋總是不完全的。理論詞項和顯定義的詞項之基本區別就在這里。理論物理學和其他更高的科學分支的概念無疑最好作為上述意義的理論詞項來理解。現在我傾向于認為這種方法也適用于所有涉及他人心理對象的概念,不僅適用于科學心理學的概念,而且適用于日常生活的概念。
對我們現在的物理主義觀點,費格爾在“‘心理的’和‘物理的’”(4)一文中有全面的闡述;請參閱他的論文“物理主義,科學的統一和心理學的基礎”(5)和我在《卡爾納普哲學》一書里對費格爾和艾爾的回答(6)。
我已不再滿意本書中對外延方法的討論(第43節至第45節)。維特根斯坦、羅素和我在先前常見的那種形式中所主張的外延性的論點(第43節)宣稱,一切命題都是外延的。然而,具有這種形式的外延性論點并不正確。因此我后來提出了一個較弱的說法,即認為每個非外延命題都可以在一種外延語言中被翻譯為一個邏輯上等值的命題。這種外延性論點似乎適用于迄今所知的一切非外延命題的例子,但這還未得到證明;我們只能把它作為一種推測提出來(參閱《語言的邏輯句法》第67節,《意義和必然性》第32節,方法Ⅴ)。我在本書第43節中所謂“外延方法”基本上不過是把一種外延語言應用于全部構造系統。這是無可非議的。但是我對這種方法的敘述有些地方是不清楚的。人們可能得到一種印象,以為只要概念B和概念A具有同一外延,就足可通過概念B重構概念A。實際上,必須滿足一個更強的要求,才能進行這種重構,這個要求就是:A和B之具同一外延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即必須是建立在邏輯規則的基礎上或建立在自然規律的基礎上(參閱《卡爾納普哲學》中對古德曼的回答(7))。這個條件在本書中并沒有提到。但是我的目的畢竟是想要以這樣一種方式來進行概念的重構,使得外延的同一適用于任何一個人(假定他具有正常的官覺而且并無對他“特別不利的”環境,見本書第70節和第72節),因而不依賴于他對觀察的偶然選擇,這種選擇是受其生活經歷的制約的。因此本書系統的那些定義(就其不被視為謬誤加以摒棄而言)是滿足上述的條件的。例如,把五維作為視官覺的特征就是基于生物學—心理學的規律的,這個規律說,視官覺是每個正常的非色盲的人的官覺中唯一對他具有五維的性質次序的官覺。
我想簡略地考察一下對本書的一些最重要的解說和批判的評論。古德曼對本書討論的問題曾給以最透徹的研究。他在《現象的結構》一書中對我的理論作了詳盡的闡釋并給以透徹深入的批判審查,這種分析還涉及我使用的方法的一些技術性問題。然后他描述了他自己的系統的構造,他的系統與我的系統具有基本相同的目標,但是在某些方面則有相當大的分歧。古德曼在為《卡爾納普哲學》一書撰寫的論文(“《世界的邏輯構造》的意義”)中簡述了他對我的系統的看法,我作了回答(8)。凡是想要著手構造類似的概念系統的人都會在古德曼的作品中找到有價值的啟示,盡管他并非在一切方面都贊成古德曼的意見。克拉夫特的《維也納小組:新實證主義的起源》和耶恩森的《邏輯經驗主義的發展》對《世界的邏輯構造》是在闡述維也納小組和邏輯經驗主義的觀點的范圍內加以討論的。巴羅內的《邏輯的新實證主義》則作了更廣泛的闡述。他的小冊子《魯道夫·卡爾納普》是為更廣大的讀者群寫的一本簡略的非技術性的概述,而且附有其他作者論述我的哲學觀點的各個方面的一份著作目錄。斯特格繆勒在其《現代哲學主要思潮》第9章第5節中對我這本書的主要思想以及物理主義和類似的問題作了很好的闡述和討論。
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世界的邏輯構造》一書就無法購到了,因為不僅已印好的書而且連此書的紙型都在戰爭中毀掉了。我要對出版家F·邁納博士先生表示感謝,他使此書現在得以重新出版。趁此機會,我也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們感謝他在30年代不顧一切政治的困難盡可能長時間地繼續出版我們的《認識》雜志。
魯道夫·卡爾納普
1961年3月
于加利福尼亞大學
洛杉磯分校
(1) “Intellectual autobiography”,載希爾普編:The Philosophy of Rudolf Carnap(《卡爾納普哲學》),拉薩爾,1965年。
(2) “Testability and Meaning”,載《科學哲學》第3期(1936年),第419—471頁和第4期(1937年),第1—40頁。
(3) “Theoretische Begriffe der Wissenschaft;eine logische und methodologische Untersuchung.”載《哲學研究雜志》,第4期(1960—1961年),第209—233頁,571—596頁。
(4) “The‘mental’and the‘Physical’.”載《明尼蘇達州科學哲學研究》,第2卷(1958年)。
(5) “Physicalism,unity of Science,and the foundations of Psychology.”載希爾普編:“The Philosophy of Rudolf Carnap”,拉薩爾,1965年。
(6) “Replies and Systematic Expositions”,載希爾普編:The Philosophy of Rudolf Carnap,拉薩爾,1965年。
(7) “Replies and Systematic Expositions”,載希爾普編:“The Philosophy of Rudolf Carnap”,拉薩爾,1965年。
(8) “Replies and Systematic Expositions”,載希爾普編:“The Philosophy of Rudolf Carnap”,拉薩爾,196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