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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教(上)

第一講 家風家教

當今社會,價值觀多元化,每個人都想獲得最大化的自由,但這些自由并非沒有邊界,沒有約束。如果一個孩子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吃飯吧唧嘴,喝湯呼嚕響,一不高興還扔東西,爆粗口,我們對他的評價就三個字:沒家教。

沒家教,今天流行的說法叫“犯賤”。這是一種嚴厲的道德譴責,貶斥的不僅是孩子的一言一行,連父母的基本素質都歸于道德差評。換言之,一個孩子沒教養,自己丟臉不說,父母全家都會蒙羞。所以曾國藩在功成名就之后,更加關注家教。在給弟弟的信中,他提出了一個觀點:

子弟之賢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清)曾國藩:《曾國藩家書·與弟書》

一戶人家的后代是否賢能,百分之六十源于天性,百分之四十源于家教。

宋代著名理學家邵雍告誡子孫說:

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宋)邵雍:《戒子孫》

邵雍按照資質把人區分為三品:上品的人,天生就或神或圣,不待教就能垂范群倫;中品的人,必須經過教育、教化才能成為賢德、賢能之人;下品的人,天生或愚笨癡頑,或傲狠不遜,再怎么教育都沒長進。

邵雍的分類是否科學,結論是否武斷、片面,我們不做評論。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要成為賢人或有用之才,必須通過教育。

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子弟是否賢能有才,直接關系到一個家族的興衰。宋代學者倪思曾經有個結論:十子興家,一子敗家。

十賢子孫,未必能興家;一不肖子孫,破家為有馀。他事皆可區處,唯子孫不肖,無策可治。——(宋)倪思:《經鉏堂雜志》

倪思擔任過禮部尚書、兵部尚書,閱人無數。他曾經當面評價宰相韓侂(tuō)胄“明而不聰”:精于政務,是為明,但不能辨認奸邪,這就是不聰。韓侂胄聽了悚然領悟。倪思的觀點是:一個國家,奸臣可能誤國,但畢竟忠臣多,正義必然戰勝邪惡。但對一個家庭來說,十個賢能子孫辛辛苦苦一輩子,未必能夠振興家族,而一個不肖子孫,敗家就綽綽有余了。

倪思的感慨是:世界上其他事情都可以設法解決、應對,但子孫無才、無能、無德、無行,那就無法可想,只能徒喚奈何。

有鑒于此,中國在上古時期國家、地方、貴族就開始全方位注重“蒙學”,從小教導子弟趨于正道,開發善性。《禮記》上說: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禮記·學記》

再好的玉石不雕琢打磨,就是一塊石頭;再聰明的人如果不學習,就不知道道義是什么。到了后代的啟蒙讀物中,這句話變成了更有名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

南北朝時期,天下紛亂不堪,但沒有任何一家士大夫家庭放棄教育。顏之推談到他那個時代的家族教育風氣時說:

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

士大夫人家子弟,從幾歲開始就要接受教育。一般的要讀完《詩經》《論語》,超前的還要讀到《禮記》和《左傳》。

如果國家、地方有能力舉辦官學,送子弟讀書自然沒問題。到了戰亂年代,國家和地方都沒有能力或機會辦學,子弟教育問題怎么解決?辦法只有一個:私學盛行,家教突興。顏之推遭遇的剛好就是這個時代,他本人也是家族教育模式下的精英人士。

什么是家教?縱觀歷史,中國的“家教”有三層含義:

第一層,“家教”就是“家學”,是指特定職業技能的家族化、世業化。今天所謂的看家本領、家學淵源、書香門第都不同層面地反映了古代家學的盛況。

比如東漢的賈逵,身高接近一米九,勤學不倦,被稱之為“通儒”。仔細考察,勤學固然重要,但家族的知識傳承才是賈逵成功的最重要因素。賈氏從先祖賈誼開始,不是高官顯宦就是碩學名家。比如他的父親賈徽就精通《左傳》和“五經”。子承父業,賈逵從小雖在官學——太學讀書,但他父親隨時為他補課,傳授家學,后來賈逵成了著名的經學家、天文學家。

比如,山東瑯邪王家,曾祖王彪之主張研究典章制度,對各種禮儀規范都能娓娓道來,不差分毫,但這些知識,王家只在家族內部傳授。王彪之把相關文獻和自己的著作都鎖在一口青色的箱子里,被人稱之為“王氏青箱學”,成為家族發達和學術傳承最重要的通道和平臺。[1]憑著這種看家本領,王家獲得了兩方面的巨大成就:一是大量的子弟入朝為官;二是王家子弟為后世留下了極為重要的各類學術著作,成為國家禮儀規范的主要來源。王家的發達程度和持續力成為家族的驕傲。王彪之之后兩百多年過去,歷經戰亂,滄海桑田,王家還是世世代代為官為學,名德雙集。所以到了梁朝的王筠特別自信地教育子弟說:“安平的崔家了不起,汝南的應家也很有名,但他們的家業傳上兩三代就沒落了。看看我們王家,七代人都輝煌榮耀,天下有哪家可比?”

王筠并沒有吹牛說大話。當時的沈約,官居尚書令,文名滿天下,但他對瑯邪王家的佩服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王筠經常激勵自己的子孫和下屬說:

吾少好百家之言,身為四代之史。自開辟已來,未有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者也。汝等仰觀堂構,思各努力。——《梁書·王筠傳》

我從小就喜歡讀百家之書,也擔任了撰寫四代史的史官。據我考察,從天地開辟,爵位相繼,文才世傳的,沒有任何一家能超越瑯邪王家。你們看到了王家的金碧輝煌,就知道該怎么努力了。

家教的第二層含義,是指家族自創的私塾、家館、書院。最常見的是在家中、祠堂、寺廟、租借地開設學校,延請有名望的讀書人教導子弟。最有名的是富貴人家延請名師到家“坐館”,只教自家和親友家子弟。后來,受益對象漸次擴展到附近的異姓子弟,成為“義塾”“義學”。這種風氣很早,如北魏時期就有皇家子弟義陽王拓跋子孝在家中設學館,將適齡學童齊集家中免費受教,還提供飲食。[2]

這種教育模式有兩個現象值得注意:

一是從家庭教育轉化為家族教育,整體提升家族競爭力。比如安徽休寧茗洲吳氏在家法中就明確規定:

族內子弟有器宇不凡,資稟聰慧而無力從師者,當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以膏火,培植得一個兩個好人作將來楷模,此是族黨之望。——《茗洲吳氏家典》

家族內那些有才有德但無錢延師教授的,一定要收羅在家塾中或者資助一定的膏火錢——相當于今天的助學金、獎學金。將來如果能夠培育一兩個人才,不僅提升家族的社會名聲,光耀祖宗門楣,還可以為后來的家族子弟做榜樣,這屬于吳家未來的希望。

二是從家族教育轉化為社會性教育,擴大家族影響,全面提升地方教育水平。比如江西奉新華林胡氏家族,遷居江西后,孝友傳家,聚族同居八百余口,成為“華林世家”。

胡家人口眾多,開始采用私塾形式教育族眾,到了胡仲堯一代,創辦了華林書院,修造教學區、生活區、圖書館。本來目的是“顯詩書之門第,振仕宦之宗風”——對內培育家族人才,向外展示書香門第的優越性,承繼、振作家族仕宦風氣。后來不斷開放,延請四方名士擔任講席,還破格招收優秀的族外學員,規模也從幾十人急劇上升到數百人,游學的則達幾千人,最終與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和鵝湖書院齊名,成為“江南四大書院之一”。

這樣的家族教育效果如何?安徽地方的程、汪、胡、吳等八大姓基本壟斷了從宋到明的科舉名次,為官為學的名人更是層出不窮,至今不絕。至于華林書院,單純胡姓子孫在科考方面就有55人中進士,仕宦層面,刺史、尚書、宰相也不乏其人。以至于宋真宗御筆親贊:

一門三刺史,四代五尚書。

他族未聞有,朕今止見胡。

——(宋)趙恒:《贊胡家》

這首詩也就是打油詩的水平,但談到的現象卻發人深省:胡家一門出現三個封疆大吏和五個中央正部級以上官員,家門之盛,罕見稀聞。

到了近代,很多家塾、家館、書院很快轉型為現代化教育單元。比如天津嚴修家的“嚴氏家館”就是今天南開大學的前身。

家教的第三層含義是指家族教育的教育理念、管理規范與教育方法。今天還保留的很多塾規、館訓、學則、條錄等管理規范,嚴格意義上都屬于傳統的家法范疇,這點我們后邊再講。這里我們先說說歷代家法中的“蒙正”理念。

所謂蒙正,來自《周易》:

蒙以養正,圣功也。——《易·蒙》

從童蒙時代培育、養成良好品德,是造就圣人賢才的必由之路。我們今天的通俗稱呼叫“養成教育”。

朱熹堅持“道不遠人,理不外事”的理念,認為再高深玄妙的“道”都得由人來體現、傳承,再深刻的“理”外化出來無非就是處世的法則、規范。所以,他在修訂學生行為規范時特別強調“道理”的日常化、生活化。

故古人之教者,自其能食能言。而所以訓導整齊之者,莫不有法。——(宋)朱熹:《朱子論定程董學則》

朱熹的觀點是:圣人立道設教,都是從童蒙時代開始。日常言動,必有法則。這樣下來,一個人身上的暴虐、傲慢、放肆、隨意的惡性就能得到矯正,最終成為品行端良的君子。

筷子是最簡單的食用工具,但在古代家教中,卻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和行為規范。上圓下方,代表天地好生之德。小孩只要能自己吃東西,就需要傳授他用筷子的技巧和禁忌。比如不能敲筷子,也不能用筷子敲碗盆——這是未來當乞丐的節奏!更不能拿著筷子四方出擊,專揀喜歡的東西吃——這是自私貪婪的表現,未來誰見誰討厭,一輩子都找不到老婆。再比如,不能將筷子直插進米飯碗里,那是祭祀祖先神靈的儀式,不能僭越,也不吉利。

這類家教理念在中國流傳數千年,已經融入每一個人的血液中。但近百年來,這些傳統漸漸被抽絲般的削弱,甚至被淡化、丑化。

至于教育方法,標準不一,種類繁多。我們先從家族分工角度說明傳統家教的一些特點。以“師資”為例,除師教以外,家教有父教、兄教、母教,還有姻親之教。

先看父教。父兄之教是家教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三字經》上說“子不教,父之過”,就是說明了父兄對子弟的身份性教育訓導的義務。父教從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直到具體的行為規范,全方位立體化地覆蓋了家教整個過程和環節。比如,唐代的柳玭(pín),祖父柳公綽,叔祖父柳公權,柳玭在教育子孫的時候談到了一個觀點:“直不近禍,廉不沽名。”

做人一定要正直,但絕不能過度、過分,給自己和家族招來災難;做官要廉潔自守,但絕不能以此沽名求榮,否則壞了心術不說,還會招來非議和侮辱。

柳玭對子孫的教誨算是知世之言,這種見解,沒有經過人世風浪風霜是不會作為一種經驗和智慧傳遞給后代的。

直言賈禍在歷史上有很多經典故事。春秋時期晉國大夫伯宗,賢能有才,但骨鯁直言,盛氣凌人。他的妻子每天告誡他,直言賈禍,讓他注意策略。伯宗一笑了之,不以為然,后來果然被強大的郤氏家族陷害身死,其子逃亡楚國。[3]《列女傳》認為伯宗在存身保家方面,還比不上一個女流,專門將他妻子作為典型人物寫進了《列女傳》。

至于清廉沽名,漢武帝時代的公孫弘,以布衣之身而取卿相,為人猜疑忌刻,但看起來寬厚溫和,如沐春風。位居丞相卻布衣草食,主爵都尉汲(jí)黯向漢武帝告狀,說這是欺詐,是沽名釣譽。[4]宋代王安石,在生活上一點不講究,經常蓬頭垢面,穿的是百姓衣,吃的是豬狗食。蘇東坡的父親蘇洵認為這是不近人情之舉,是一種以簡樸、廉潔博取名聲和地位的奸巧手段,為此還專門寫下一篇雄文《辨奸論》。[5]

如果父親早逝,兄長就必然擔當起教育弟弟的職責。比如顏真卿,父親去世后,一直由兄長顏允南培育教誨,終成大家;比如韓愈,三歲時父親去世,一直由兄嫂長養、教育,后來韓愈倡古文、排佛老,性情剛正孤峭,酷肖兄長。

再看母教。父教注重的是“三觀”培育和基本知識體系傳承,母教則著重于培育女性子嗣和男孩子的日常生活習慣。特殊情形下,如果父親、兄長過世或遠宦他鄉,子女教育就成為母親的天然義務。前秦太常韋逞的母親宋氏,出身于儒學世家,幼年喪母,又無兄弟,父親只好把家傳的《周官音義》教授給她。嫁人生子后,宋氏白天打草砍柴,晚上給孩子講課,孩子熟睡后還要紡織掙錢。后來兒子成才,又傳出一段佳話:前秦國君苻(fú)堅視察當時太學,其他課程都有教授,唯獨《周禮》找不到師資。聽說韋逞的母親宋氏傳有家學,馬上派遣120名學生到宋氏家里學習,并賜號“宣文君”,宋氏由此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在家設立學堂教授的女博士,比她兒子的名氣還大。

康熙朝宰相張英之母吳氏,精通《毛詩》《孝經》,生當明清鼎革之際,卻能明判天下大勢,無數次讓全家化險為夷。崇禎末年(1643年),丈夫張秉彝本有機會選授美官,但吳氏卻說:世道混亂,如果繼續做官,要么殉情舊朝,要么效命新王。與其履危蹈險,不如退隱江湖。[6]于是全家歸隱桐城,拾柴種蔬,粗食自給,既保全身家,又無虧名節。后來躲避匪患兵火,更是顛沛流離,家無定所,丈夫又經常不在身邊。但無論身處桐城鄉間,還是蝸居南京小屋,吳氏對子女的教育從未間斷。后來張英位極人臣,但秉承母教,終身以“敬慎”自律。更巧合的是,張英的夫人姚氏,也是名家之女,也精通《毛詩》,還精通《資治通鑒》,她辛勤持家,親自長育、教導八個子女,從來不讓保姆插手孩子的教育。有了這樣的好母親,加上父親的隨時訓導,桐城張家終于在張廷玉一輩達到頂峰。以至于康熙皇帝高興地在公開場合表揚張廷玉家不僅父訓有方,母親姚氏也“母教有素”。[7]

傳統家教的基本含義我們說清楚了。那么,傳統家教的目標定位是否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家族的興衰是否也是以功利性的標準進行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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