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洪武三十年(1397),江蘇蘇州府吳江縣東村有家肉鋪,所賣的豬羊肉,都是屠戶周四在早晨送來的。周四養了一只黑狗,與周四形影不離。這天,肉鋪店主開門,沒有見周四送肉過來,怕耽誤自己的買賣,就來到門首張望。翹首以盼多時,就是看不到周四的影子,卻見那只黑狗狂奔而來,以為周四就在后面。誰想周四并沒有到來,而那只黑狗卻銜著店主的衣服,嗚嗚哀叫,似有傾訴。店主揮手驅趕,黑狗就是不走。見到黑狗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店主不由得心動,便說:“你主人為什么不來呢?莫非他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帶我去看看他呢?”只見黑狗低頭哀鳴,眼巴巴地看著店主,似乎明白店主所說的話,便在前緩緩而行。店主跟在黑狗的后面,走了大約二里地,黑狗就在一座廢棄的破廟前停下了。
這座破廟不知道修建于何年,前有道路,后依河畔,因為當時制定有嚴格的法律,限制度牒的發放,廟里早已經沒有了僧人,因此荒廢,成為一些乞丐的棲身之所。只見黑狗沒有進廟,卻來到廟后的河畔。黑狗見店主已經跟了上來,就躍入水中,沒有多久,就把一具尸體叼上岸來。店主上前觀看,乃是周四,不知道因為什么,他的雙手被繩子捆在后面,繩上還系有一塊大石。
店主見狀大驚,急忙跑回村中,喊來里長及村眾一起來查看。等眾人聚在一起再來到河畔時,但見黑狗蜷曲在周四的尸體旁邊,已經死了。里長見狀,不由得心傷,就囑咐眾人看守尸體,自己則火速前往縣衙呈告。
這時候的知縣名叫蔣奎,江西南昌人,舉人出身,此前為吳縣的主簿,今年剛剛升為吳江知縣,地方志稱其“聰明正直”。蔣知縣得到里長的呈告,當即帶領衙役、仵作來到出事地點勘驗。
仵作檢驗尸體,見死者口中塞有破布,顯然是死者生前曾經被人捆綁,塞口以防止其喊叫。身上有棍棒傷,均不是致命傷,應該是死者生前遭受過毆打。捆綁死者的乃是棕繩,這種棕繩為當時人們常用之物,因此不能夠斷定來自何處。身后所系大石,乃是河畔常見之石,因為河水浸泡,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黑狗系肺中進水,應該是叼死者上岸時用力過猛,河水嗆入肺中,因呼吸不暢而死。
在勘驗尸體的時候,蔣知縣仔細觀察圍觀的人們,希望從中找到什么線索。但見人們的表情各異,有好奇者踮起腳尖觀看,有怕見死尸者躲在人群后面聽人們議論,也有一些婦女在低聲哭泣,其中有一名少婦,哭得最為傷心,后來被一個男人給帶走了。
蔣知縣勘驗完畢,召集里長及甲長等詢問情況,得知此廟早就廢棄,很少有人來此,屬于荒涼之地,平日里常常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來此躲避風雨。事發那天,若不是黑狗將店主引到,店主再喊他們前來,是不可能知道在這里有人被殺害之事的。
蔣知縣觀看廟中每一個角落,發現廟后有一堆廢棄的磚瓦,好似有人翻動過。廟前空場有用石塊搭成的簡易爐灶,從灶內的柴灰來看,應該是昨天還有人在這里燒飯。那么究竟是誰翻動了磚瓦?又是誰在這里燒飯呢?據里長、甲長講,常有乞丐來此廟躲避風雨,莫非殺人者乃是乞丐?要是乞丐的話,他們居無定所,會不會因為縣太爺前來勘驗現場而畏罪潛逃呢?基于這樣的認識,蔣知縣當即采取了兩項措施。
首先是封鎖港口。東村位于太湖的一個島上,該島為太湖第一大島,雖然隸屬于吳江縣,離縣城也不過15里地,但孤懸太湖之中,離岸邊的最近之處,也有大約7里地。當時沒有修跨湖大橋,島上的居民如要離島,必須乘坐渡船。該島居民很多,遠離縣城,為了便于管理,朝廷在該島設有巡檢司,額設40名弓兵,管轄吳江縣四都及36000頃湖面(都是當時的地方區劃,一般是村莊之上有“圖”,圖上有“都”,因此都相當于現代的鄉鎮,都設鄉約為負責人)。如今該島發生人命案件,如果兇犯知道官府嚴加緝捕,必然要逃出該島,而想要出島,必然會走水路,因為別無選擇。因此,蔣知縣通知巡檢,嚴防各個渡口,尤其不能放乞丐出島,以打消兇犯逃出島的念頭。
其次是清查乞丐。按照明代制度,乞丐是有專門戶籍的,稱為丐戶。為了方便管理,各個府縣都設有丐頭一職。丐頭不是官府設置的職位,是由乞丐們推舉,再由官府認定,并且責成其管理本府縣的乞丐,如果出現問題,就要拿丐頭是問。因此,蔣知縣把丐頭找來,限其10日內查找出那些曾經到該廟燒過飯的乞丐,如果查找不到,便將丐頭治罪。
丐頭本來在縣城居住,不過他有自己的眼線,在巡檢封鎖海島的情況下,曾經在那座破廟躲避風雨及做飯的乞丐,很快就被丐頭查了出來。丐頭先將這些乞丐送交巡檢司看押,然后回到縣城告知蔣知縣。限期10天,僅僅用了3天就把嫌疑人抓獲,蔣知縣當即褒獎丐頭,并賞了200文錢。丐頭口頭感謝蔣知縣的賞賜,心里卻在咒罵縣太爺太摳門了,真是打發叫花子,本來就是叫花子嘛。丐頭出了縣衙,看見眾乞丐,隨手把200文錢扔在地上,任憑乞丐們去搶,然后揚長而去。為什么丐頭看不上這200文錢呢?因為丐頭名為乞丐,實際上有很大的勢力,本地的乞丐四處乞討,必須要給丐頭月錢,如果遇到雨雪天氣,乞丐不能出去乞討,丐頭要提供粥飯。丐頭在乞丐中的地位極高,乞丐們服侍他猶如主人一樣。由于丐頭收受乞丐的常例錢,所以非常富有,有時候還放高利貸,經營地下賭場,開設妓院,經商盈利,有些竟然富可敵國,當然看不上這200文錢了。
卻說蔣知縣提訊那幾名乞丐,要他們交代謀殺的罪行。乞丐們豈肯認罪,任憑蔣知縣軟硬兼施,就是不承認他們謀害屠夫周四,甚至說根本就不知道周四是什么人,更何況他們四處乞討,只不過希望混口飯吃,也沒有其他的奢望,怎么會去殺人呢?如果殺人,應該是謀財,有了錢誰還當乞丐呢?這一連串的抵賴,弄得蔣知縣也沒有了主意。見問不出所以然來,蔣知縣只好先把乞丐們關押起來,然后找來兩個親信,如此這般地交代一番,讓他們去打探乞丐們私下都議論什么。
親信領命,就躲在暗處,偷聽乞丐們的談話。聽到乞丐們講什么農婦趙氏的事,說什么本來是個艷遇,就是因為某某下手不知道輕重,以至于好事沒有成,反而惹了一身騷。這個農婦趙氏是誰呢?親信們再仔細聽,也聽不出所以然來,就告知了蔣知縣。
一聽說農婦趙氏,蔣知縣馬上想起來在勘驗周四的尸體時,有一位少婦哭得最傷心,本來當時就想詢問她,因為被一名男子帶走,所以沒有來得及詢問。蔣知縣當即傳召東村里長帶同農婦趙氏前來聽審,帶來一看,就是那天哭得最傷心的少婦,便可以確定她一定是知情人,要其從實講來。農婦趙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卻講出了另外一個秘密。
原來,趙氏的娘家就住在離東村三里外的簡村,因此時常回娘家探望。上個月趙氏掏得一些鳥蛋,品嘗以后,覺得味道非常鮮美,就把剩余的鳥蛋送到娘家,孝敬母親。當時母親正好得病,見到女兒回來,非常高興,而吃了鳥蛋以后,神清氣爽,就拉著女兒話家常,不知不覺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母親要留女兒吃晚飯,趙氏怕天黑不好走路,便沒有吃飯,就往東村趕。在經過這座破廟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只見幾個乞丐在廟門前升起篝火,正在做晚飯。趙氏因為天黑看不到路,就上前向乞丐討火,想弄個火把照路。沒想到乞丐們調戲她說:“黑夜到此,是不是想與小和尚約會呢?這廟里沒有和尚,只有我們哥兒幾個,不如陪伴我們睡覺,保證你能夠滿意。”
趙氏雖然是農婦,卻也是良家婦女,如何能夠忍受這樣的語言,便開口大罵。只見一個乞丐說:“裝什么貞潔烈婦,如今你是來得了,走不去!”說罷,就同其他乞丐一起,將趙氏牢牢地按住。趙氏如何肯乖乖就擒,一邊狂喊救命,一邊掙扎,還把一個乞丐的手給咬破了。乞丐們從地上拾起土塊,塞在趙氏的口中,七手八腳地將她的衣服脫下。趙氏奮力掙扎,那個被咬破手的乞丐就用趙氏的腰帶勒在趙氏的脖子上,因為用力過猛,居然把趙氏勒“死”了。乞丐們見死了人,也是驚慌,便將趙氏的“尸體”抬入破廟的后院,正好有許多廢棄的磚瓦,就用磚瓦將趙氏“尸體”掩蓋起來,然后拿走腰帶及衣服,各自逃竄而去。
等到夜半三更,趙氏忽然蘇醒過來,扒開磚瓦,露出頭來,但見滿天繁星,月兒彎彎,寒風習習,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想掙扎著站起來,但身上所壓磚瓦甚多,哪里能夠動彈?只好呼叫“救命!”也該她命不該絕,屠戶周四因為要給各家肉鋪送肉,所以天不亮就上路了,在經過破廟時,聽到趙氏的喊聲,就循聲找到了趙氏。見到趙氏被埋在磚瓦之內,就上前去搬磚瓦,想解救趙氏出來。沒想到趙氏拒絕說:“我現在身無寸縷,赤條條地如何見人?你先不要救我,趕快到東村去喊我丈夫前來,要他拿些衣服前來救我!”
周四見狀,也覺得男女有嫌,又怕趙氏再出現什么閃失,就留下黑狗看守,然后跑到趙氏家去喊她丈夫。趙氏丈夫得知,拿了些衣服,跟隨周四來到破廟,搬開磚瓦,將趙氏解救出來。趙氏穿好衣服,找到周四磕頭謝救命之恩,然后哭訴自己的遭遇。
自己的妻子遭受如此大辱,趙氏丈夫豈能甘心?就找到里長訴冤。里長認為:如果要到縣衙呈控,必須找到罪犯,知道是誰所為,才好報案,所以要趙氏丈夫查訪罪犯,自己也將協助他查訪,一旦確定誰是罪犯,就將其綁縛縣衙報案,由官府來處置。
趙氏丈夫與里長查訪幾日,也沒有找到值得懷疑的人,卻沒有想到屠戶周四又被人殺死了。因為周四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慘死,也特別傷心,總想是不是因為周四救了她而得罪那些乞丐了呢?所以驗尸那天哭得最為傷心,丈夫見狀,怕招惹是非,便將其拉回家了。
蔣知縣了解到這些情況,當即提訊那幾名乞丐與趙氏對質。當場驗看,發現一名乞丐的手有被咬破的痕跡,乃是用腰帶勒暈趙氏的兇犯。有人證及物證,蔣知縣便可以使用刑訊了,最終乞丐們忍不住苦楚,交代了謀害周四的經過。
原來,乞丐們得知趙氏生還,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肯定會報案,到時候里長稟告官府,驅逐他們出境,連要飯的生路都沒有了,所以四處打聽。后來得知是周四救了趙氏,就把怨恨轉到了他的身上。乞丐們得知周四每天都摸黑上路,所以在其必經之路埋伏下來,將周四打翻在地,一邊用打狗棍亂打,一邊將其反綁起來。就在這時,有一只黑狗沖了出來,向乞丐們狠咬,一名乞丐的大腿被咬下一塊肉,至今腿還瘸著。乞丐們都有打狗棍,向黑狗猛打,黑狗無法近前,就逃竄而去。乞丐們亂棍毆打,見周四已經動彈不得,就將他捆上石頭,扔進河里。乞丐們萬萬沒有想到黑狗會把肉鋪店主引來,從河中撈出主人的尸體,最終驚動了官府,而縣太爺封鎖各渡口,又讓丐頭查找在該廟燒飯的人,將他們送到官府。本來他們以為,抵死不招,官府也不能奈何他們,沒想到被縣太爺打探出趙氏的事情,再以其為證,追出他們謀殺周四的實情。
案情大白,蔣知縣便可以擬判了。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謀殺人》規定:“凡謀殺人,造意者,斬。從而加功者,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殺訖乃坐。”這些乞丐已經殺死了周四,而且曾經謀殺過趙氏,按律應將造意者斬首。所謂“加功”,就是直接參與動手者,這些乞丐都動了手,可以全部按照“加功”來量刑。畢竟是僅死一命,若讓這些乞丐全部償命,也有些不厚道,所以蔣知縣僅將被趙氏咬傷的乞丐定為造意者,擬為斬刑,而被黑狗咬傷大腿者定為“加功”,擬為絞刑,其余的乞丐則按照不加功處置,將他們擬為杖一百、流三千里。擬判申報各級上司,很快就得到批復,于是該斬者斬,該絞者絞,其余的擇地流放。
處置了這些乞丐,蔣知縣責令里長把周四安葬,并要求將黑狗埋葬在周四的墳邊。到安葬那天,蔣知縣送來一塊石碑,上書“義犬冢”三字,還有數百字的墓志銘,歌頌黑狗的義行,稱“犬智由義生,犬亦足千古”。如今600多年過去了,東村已經沒有人能夠知曉在他們那里曾經有過一只黑狗,找到肉鋪店主告知主人死亡的消息,然后奮力將主人尸體拉上河畔,最終與主人一起埋葬的事情,也不得不感嘆歷史的滄桑。這正是:
畜生尚且知天性,人類為何少真情。
此案最初撲朔迷離,原因就在于農婦趙氏得以逃生之后,沒有馬上報告官府。趙氏及其丈夫就算不知道這些乞丐的姓名,畢竟知道他們是乞丐,如果呈告官府,縣太爺若用心辦理,就會將這些乞丐嚴懲,周四被謀害的慘案也許就不會發生了。里長與趙氏都不想把事情鬧大,能忍則忍,也未嘗不是使周四喪命的原因之一。那只黑狗為了主人而喪命,也是令人感慨,有一種人不如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