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馬識賊言
書名: 柏樺講明代奇案作者名: 柏樺本章字數: 5810字更新時間: 2019-07-31 17:41:15
明代洪武三十年(1397),松江府嘉定縣有位名叫陸奇的糧長,養了一匹馬。這可是一匹戰馬,因為受過傷,左后腿有些瘸,所以被淘汰了。按照明代規定,馬屬于軍用物資,一般百姓是不允許擁有馬匹的,老百姓只能騎驢或騾子,只有官員才可以騎馬。陸奇雖然身為糧長,卻不是官,按理說是不能騎馬的。那么什么是糧長呢?
原來,朱元璋締建了大明王朝,為了保證賦稅的征收,于洪武四年(1371),先在江蘇、安徽、浙江等省設立了糧長,主管催征、經收與解運田賦,后來又施行于湖廣、江西、福建等省。一般是納糧一萬石或數千石的地方劃為一區,由官府指派大戶充當糧長,世代相傳,督征和解運該區的田糧。有些糧長借此超額征收,魚肉鄉民;也有些糧長因為賠補運送損失,傾家蕩產。因為早期充當糧長的都是大戶,再加上他們為官府催解錢糧,所以官府將淘汰的戰馬賣給他們。賣馬是官府的行為,騎官府淘汰的馬,是有許可證明的,因此陸糧長騎馬不算是違制,也就不受“違制律”的約束了。
那時候的馬是稀缺之物,特別是南方,能夠擁有蒙古純種戰馬,哪怕是殘疾的,也是一種氣派,令人羨慕。這是一匹被稱為“連錢驄”的公馬,其顏色有深有淺,斑紋隱隱約約,在陽光下看,有如銅錢相連。宋代梅堯臣有詩云:“眾中舊騎跛鱉馬,塞下新買連錢驄。”元代周伯琦也有詩云:“華鞍鏤玉連錢驄,彩翚簇轡朱英重。”這種馬產于蒙古,是名貴的品種。
那么名貴的品種,加上過去騎馬又是身份的象征,所以陸糧長得到這匹馬之后,即便是瘸腿的,也是寶貝得不得了。他為了養好這匹馬,精選飼料,甚至不惜重金從北方購買黑豆專門喂馬。而馬平時所吃的草料則要寸鍘,就是草料切的長短要一致,整齊劃一,還要用細篩子篩去雜質,唯恐馬食了不舒服。除此之外,陸糧長每天都為馬刷毛,他的妻子李氏則將馬鬃梳理好,系上絲帶,打扮得十分俏麗,還親自為這匹馬刺繡了一副華麗的馬鞍。每次陸糧長要騎馬出門,李氏就牽馬送到門外??梢哉f夫妻照顧這匹馬猶如照顧自己的孩子,無微不至。
這么一匹名貴的馬,又被精心照料,打扮得十分漂亮,騎著它走在街上自然引人注目。陸糧長看到人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其洋洋得意的神情,著實令人嫉妒。但是俗話說:“人前不露怯,遠足不露財?!标懠Z長擁有這樣一匹江南稀有的種馬,本來就容易招人嫉妒,而他還常常騎著去遠行,這麻煩事自然也就找上他了。
先是有幾家土財主,牽來幾頭驢,要與陸糧長的連錢驄配種,當然被陸糧長拒絕了,這樣名貴的馬,怎么能夠與驢交配呢?后來又有幾名官員牽來幾匹母馬,也要與連錢驄配種,陸糧長還是沒有答應。在陸糧長看來,為了保證連錢驄的純種,就不應該與一般馬進行交配,才能夠保證馬種的名貴,若是胡亂交配,豈不是壞了連錢驄的名頭?
此時陸糧長一心就想著自己心愛的馬,根本就沒有想到,土財主可以不理會,而地方官員則不能輕易得罪。自己不愿意讓連錢驄去配種,這擺明了是不給當地官員面子。你一個小小的糧長,雖然家里十分有錢,可是與地方官員作對,那也是沒有好下場的。果然,那些官員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把這件事情記在心里。過了些日子,一紙公文下來,讓陸糧長前往安徽鳳陽去送糧草。從松江府到安徽鳳陽,路途十分遙遠,當地官員派陸糧長去干這么一件差事,其實就是報復,要整治整治他。那么陸糧長接到這么一個命令又該怎么辦?他是真不想去,可是不去又不行。怎么回事呢?
鳳陽本名鐘離縣,洪武二年(1369)改中立縣,隸屬于濠州,同年在鳳凰山南麓建中都。都城在修建過程中,升格改名為鳳陽府。這里是朱元璋的老家,所以中都的營建規模很大。明中都城占地面積50多平方公里,是明太祖朱元璋悉心營建的豪奢都城,還多次移民以實其內,雖然后來定都南京,但其規模已成,依然是繁華的大都市。說實在的,鳳陽資源并不豐富,當時聚集了眾多人口,僅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將“官吏受贓及雜犯私罪者”,都發往鳳陽去屯種,僅犯罪的官員就達1萬多人,按照當時的職官設置,從九品以上的官,也就是2萬多人,一年之間,居然有近50%的官員犯法。此外還有許多富民,以及參加營造的工匠及罪犯。要提供這樣多人口的消費,就要調動全國的物資。洪武三十年,中都雖然已經蕭條了,但各種物資的調動,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官員以此為名,讓陸糧長運送糧草,是再好不過的理由。運送糧草相當于軍令,軍令如山,陸糧長哪里敢不接受呢!
陸糧長這時候才28歲,妻李氏26歲,結婚8年,育有二子一女,夫妻感情甚好,夫唱婦隨,二人都喜歡連錢驄。如今丈夫要遠行,還要帶走連錢驄,李氏自然依依不舍,止不住的眼淚,訴不完的別情,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送丈夫及連錢驄上路了。
且不說陸糧長帶著連錢驄前往鳳陽,先講李氏自從丈夫走后,就開始計算時日,想著丈夫回來的時間,其期盼之心,隨著日月的流逝,也越來越緊張。算計丈夫該回歸了,李氏整日在村口翹首觀望,卻不見丈夫的蹤影。眼見與丈夫約定的日期已經過去了10天,丈夫還沒有回歸。李氏逢人便打聽,又有誰能夠予以解答呢?又過去5天,丈夫依然沒有音信,李氏焦急,就派出幾個親信家人,順著前往鳳陽的大道去打探。家人們前往,李氏依然不放心,每天不及五更就前往村口,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依然沒有見到丈夫的蹤影。
這一天,李氏早晨來到村口眺望,忽然發現遠遠來了一匹馬,步履艱難卻沒有人看管。從那熟悉的影子,李氏似乎察覺到那就是他們家的心肝寶貝連錢驄。李氏急忙迎上去,但見連錢驄一瘸一拐,身上有幾處血痕,步履踉蹌地走了過來,似乎是身受重傷。陸糧長沒有隨同連錢驄回來,是不是發生什么變故了呢?李氏不由得緊張起來,急忙迎上前去,將馬鞍轡拉住,高呼連錢驄的愛稱:“錢兒!你為何如此狼狽?我夫君如今在哪里?為什么你單騎回來了?”人急了就不管對方是否能夠聽得懂,也忘記對方是畜生。李氏的哭喊與問詢,一匹馬如何聽得懂?眾人勸她安靜下來,要她從長計議。畢竟有連錢驄獨自回來,不能說畜生不懂人事,人馬相處日久,感情也會加深,主人如此善待于馬,馬也不會虧待主人。李氏上前拉住連錢驄,不由得淚流滿面,對著它哭泣訴說:“你為何獨自一個回來,我丈夫在哪里?你又為何遍體鱗傷呢?快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快帶我去找你的主人,我的丈夫!”
李氏已經忘記連錢驄僅僅是一匹馬,因此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卻不想那匹馬似乎聽懂了李氏的話,對著李氏不停地嘶鳴,似乎在訴說著什么。李氏停止哭訴,仔細傾聽連錢驄的驚嘶,心知有異,便對連錢驄說:“你是不是知道我夫君現在何處?是不是他要你回來報信的?快帶我去找他,是不是他出現了什么意外?”連錢驄似乎聽懂了,連連點頭。于是李氏松開韁繩,任馬自去,而自己帶著兩個家人跟隨。只見連錢驄調轉身往回來的路上走,李氏與家人跟隨其后,約莫走了多半天,來到一座石橋之前,就再也不走了。李氏與家人不知何故,便打量這座石橋。
這座石橋不知道修建于何代,至今已經是斑駁了。從橋中間的道路上來看,已經被壓出了很多深深的車轍,見證著這座橋歷史的久遠。連錢驄站在橋中間,向李氏嘶鳴著。李氏不知道何故,從橋上望去,但見河水滔滔,哪里有什么人影?便向連錢驄說:“你帶我來到這里,莫非我丈夫從這兒掉到河里?他到底在哪里呢?你快告訴我!”連錢驄哪里能夠說話,看看李氏,然后低下頭去,在橋上嗅著什么。李氏過去查看,但見有一些血跡,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莫非丈夫遇害了?
李氏讓家人到橋下查看,最終找到丈夫的一只鞋。很顯然,丈夫曾經到過這里。因為橋上有血跡,可以推斷丈夫被人謀害,然后從橋上推入河中,有一只鞋掉在橋下。推入河中,是死是生,總得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呀!李氏望著連錢驄哭泣:“你把我領到這里,只見丈夫的一只鞋,他人到底去哪里了呢?你倒是說話呀!”李氏也是急糊涂了,馬如何能夠說話呢?
連錢驄好像聽懂了李氏的話,從橋上走了下來,順著河邊行走。李氏不敢怠慢,帶著家人緊緊跟隨連錢驄。大約行了五里余地,在一處葦叢中發現了陸糧長的尸體,但見身上有刀傷,因為被水浸泡,已經泛出白色。尸體被河水沖刷,衣服已經不知被沖到何處,如今是赤條條的。李氏見到丈夫的尸體,更是悲痛欲絕,哭了許久,才脫下一件外衣,將尸體蓋住,然后讓一個家人看守尸體,自己則帶了一個家人,牽著連錢驄到縣衙告狀。
此時的嘉定縣知縣名叫練達,是功臣之子。接到李氏的訴狀之后,隨即帶領衙役、仵作,前往河邊檢驗尸體。仵作一邊驗尸,一邊高呼傷痕所在。練知縣聽仵作的喊報以后,在印刷好的尸格上填寫尸傷。從身上的傷痕來看,應該是背后先挨兩刀,跌落下馬,摔傷腳踝之后,難以站立,又被兇手當胸直刺,乃是致命傷。驗尸可以確定陸糧長是被他人所殺,但究竟是為何人所殺,李氏狀紙未指出嫌疑人,經過詢問,李氏也確實不知道為何人所害。練知縣便提訊當地的里長,問其可知謀殺之事?里長推說不知,練知縣也無可奈何,只好將里長申斥一番,讓其先將尸體收殮入棺,嚴加看守,聽候官府吩咐,以便再驗。誰讓里長所管地界出現了命案,如今也只好自認倒霉,向本里各戶攤派,買了薄皮棺材,將尸體裝殮,又怕尸體腐爛,就在河邊空地挖坑掩埋,樹立標識,讓里民注意,此案不結,絕不能將尸體遺失。為什么知縣不直接讓李氏安葬丈夫,而讓里長嚴加看管呢?
原來《大明律·刑律·斷獄·檢驗尸傷不以實》條規定,官府驗完尸體,應該給尸親安葬,但該律規定尸親有告免復檢的權利,此案現在未破,若抓到兇犯,交代罪行,要比對傷痕的話,按照規定應該檢驗尸身,若是那個時候家屬不讓檢驗,官府難以定案不說,還要承擔初驗不認真之責,故此,練知縣先讓里長看管,待案件破獲,再給尸親安葬。李氏對練知縣的裁決甚是不滿,她想先將丈夫厚葬,總不能讓丈夫成為孤魂野鬼,便說:“大老爺已經驗完尸身,民婦理應領回以禮安葬,而大老爺更應徹查兇手,為吾夫雪冤?!?
練知縣說:“你丈夫被人害死,但你狀上無名,也就成為無頭懸案,本官當然會緝捕,但罪犯是何人,查找終究要花些時日,若本縣在短期內不能夠緝捕,必然要知照上司,若上司復檢,我到何處去找你丈夫尸身?沒有兇犯,不但難以為你丈夫雪恨,本官也有緝盜不嚴之責?!?
李氏說:“吾家所養之馬也身受刀傷,負痛而歸,且引我主仆來到石橋及河邊尋找到丈夫尸體,想必它見到過兇犯,大老爺何不詢問吾家之馬?”
練知縣說:“此乃混賬之話,畜生焉能夠與人相語?莫非你在戲弄本官?來人??!速將這個瘋婆娘叉出去!”
李氏說:“并非民婦戲弄,我家連錢驄確實有靈性。大老爺不妨見識一下,方知道民婦所言有理。”
見李氏言詞懇切,練知縣也不好拒絕,只好命衙役將連錢驄牽到大堂前。但見此匹馬身上刀傷還在向外流血,而雙眼流淚,也不知道是因為傷痛,還是因為主人被害,其凄然之態,讓人生憐。于是練知縣喊來馬醫,先為連錢驄敷上刀傷藥,然后對它說:“是你帶女主人找到主人的尸體?”只見連錢驄點點頭。再問:“你知道是誰害了你主人嗎?”連錢驄點點頭。然后又問:“你能夠帶人去抓兇手嗎?”連錢驄又是點點頭。練知縣大怒:“真是無用畜生,就會點頭,還會干甚事?若是知道,就在前帶路!”連錢驄好似聽懂,轉身就走,出了縣衙。練知縣不敢耽誤,急忙派四名捕役跟在其后。
連錢驄出了縣衙,來到縣前橫街,前行數十步,進入小巷,逶迤來到一戶宅院之前,用前蹄蹬踹大門。只聽門里有人叫罵,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絲綢長衫的后生將門打開。連錢驄看見那人便沖上前去,又踢又咬,將那個后生踢倒在地。捕役們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拉住連錢驄,然后不由分說地將后生捆縛起來,押往縣衙。
練知縣見捕役將后生帶來,詢問姓名,得知該人名叫姚理,今年26歲,在本縣城內開有一家當鋪。此時的姚理一臉無辜的樣子,質問練知縣為什么將其抓進縣衙。還沒有等練知縣發問,連錢驄沖了過來,咬住姚理的胳膊,將其拽倒在地,用前蹄猛踏。練知縣見狀,急忙喝令衙役將連錢驄拉開,然后對姚理說:“這個畜生知情,你若不從實交代,本官就讓這個畜生與你了結,要知道畜生殺死你,與本官無關。再說了,如今出現人命案件,你也難逃干系,休怪本官大刑伺候?!痹谶B錢驄的虎視眈眈及眾衙役高聲喝喊下,姚理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原來,姚理因為當鋪缺乏資金,曾經向陸糧長借錢。姚理之母陸氏是陸糧長的姑姑,說起來也是姑表兄弟親戚。親戚間理應相互幫忙,所以當時陸糧長二話不說就把錢借給了姚理。可是常言道:“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币斫桢X,總是不還,不但不還,反而三番兩次來借,弄到最后就等于是白騙。有一有二,不能再有三。見姚理總是賴賬,陸糧長也就推三阻四不借了。等陸糧長買下連錢驄,整個嘉定縣的富戶及官吏們都看得眼熱,想讓連錢驄與他們所養母馬配種,而陸糧長都婉言謝絕了。姚理知道連錢驄的價值,就向陸糧長借連錢驄,說是到京城辦些事,回來便還,實際上是想利用連錢驄賺錢。陸糧長如何肯出借?便推托連錢驄不善遠行,只借給姚理一匹騾子。按說陸糧長沒有催你還錢,還白白借給你一匹騾子,這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是誰想到姚理不但不感激,反而心生恨意,覺得陸糧長一家小氣,竟然不顧親戚情面,連一匹馬都不肯借給自己。
姚理的陰謀沒有得逞,便心生謀占。當他得知陸糧長前往鳳陽送糧草,就想于路上打劫。那日打探到陸糧長急于回家,離開大隊人馬,自己連夜趕路,就在其必經之路的石橋下埋伏。陸糧長騎著連錢驄來到石橋前,連錢驄似乎察覺到什么,就是不肯向前,而陸糧長趕路心切,就加鞭催促,連錢驄無奈,只好前行,卻不想姚理從橋下突然出來,從背后連砍兩刀,陸糧長從馬上跌下來,摔傷腳踝,不能站立,姚理又接連幾刀將其斃命。連錢驄見狀,先是嘶鳴,后是沖過來營救,卻不想被姚理躲過,還被他砍了一刀。連錢驄負痛奔跑,姚理追趕不上,卻不想連錢驄將李氏引到石橋,找到陸糧長的尸體。李氏報官勘驗,而連錢驄還帶著捕役趕到他家,將其拿獲到官,如今只好聽從官府的處置。這正是:
夫妻愛馬如愛兒,馬與夫妻皆稱奇。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謀殺人》條規定:“凡謀殺人,造意者,斬。”練知縣依此律擬罪上報,最終刑部批復,將姚理押赴市曹斬首。連錢驄歸還李氏,并且將陸糧長的尸體發還。按照《大明律》規定,還應該追加埋葬銀兩,練知縣裁斷,將姚理當鋪拍賣,所得銀兩給李氏埋葬丈夫。連錢驄因為身受刀傷,沒有及時醫治,傷口感染,再加上主人死后它就不再進食,過了幾日便倒地死了。李氏有感于連錢驄的忠義,將之埋葬在陸糧長的墳邊。練知縣則親寫“義馬冢”墓碑,還有數百字碑銘??上?,在靖難之役以后,練知縣一家被列入叛逆,遭受滅族,而與之相關的文字都被銷毀,已經無從知道碑銘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