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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川女冤魂

明洪武十一年(1378),陜西延安府請將洛川縣民張敏道妻趙氏旌表的題奏得到批準,這是因為什么呢?

趙氏的丈夫張敏道得了重病,臨終之時囑咐年僅21歲的妻子再尋個好人家,趙氏表示自己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一定會從一而終,如果丈夫死了,她愿意追隨丈夫于地下。不久,張敏道死了,趙氏日夜號哭,在丈夫將要下葬的時候,便上吊自殺了,家里人將其與丈夫一起安葬。地方官認為這種行為可歌可泣,不僅是重義守節,更是貞潔烈婦的壯舉,所以向朝廷提出申請,要求予以旌表。

按照明代人的意識,賢良之婦有多種,而貞潔烈婦只有兩種:一種可以稱為“節婦”,這些婦女或是夫亡子幼,或是無子,或是家貧,但是能夠始終一心,從青年到白頭,有如金石之堅一樣,為丈夫守節到死。另一種可以稱為“烈婦”,也就是當丈夫死亡,便不欲單獨活在世上,慷慨捐軀,不顧一切,有如火焰一樣猛烈。

螻蟻尚且貪生,一個活生生的人,要為一個并不知道愛與不愛的丈夫去殉葬,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那時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數夫妻在揭開紅蓋頭的時候才看到對方的容貌,很難說愛與不愛。如果說先結婚,后戀愛,一起生活時間長了,產生感情,隨丈夫而去的心會有,但追隨丈夫去地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是結婚后還沒有圓房,丈夫就去世了,要剛剛過門的新娘自愿追隨丈夫共赴黃泉,顯然就不是什么愛與不愛的問題,應該有更深層次的歷史背景。

明人認為:“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風教。”朱元璋即位以后,幾乎每年都旌表節孝,不但予以建碑立坊,還給予節孝之家以免除賦稅徭役的待遇,其目的是弘揚三綱五常,維護其統治秩序。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各級官員揣度朱元璋的心理,因此申請旌表的公文源源不斷地送到南京。趙氏年僅21歲,便為夫殉葬,地方官認為可以稱為典型,所以羅列其事跡,上報禮部,請予以旌表,沒有想到朱元璋會如此關注,最后以皇帝的名義下發特旨,特賜匾額,名為“貞烈”,并發表諭旨云:

夫婦,人之大倫;三綱五常,風化所系。有能志不二天,與夫同死,可謂難矣。今趙氏生則同室,死則同穴,較之剔目割鼻,誓死不嫁,誠為過之。宜在褒嘉,以敦民俗。其令有司旌表其門,仍蠲其家雜役。

能夠得到皇帝的特旨,并且御制匾額,這可是洛川縣的榮幸,也是延安府的光榮,所以府縣在接到禮部下發的30兩制作牌坊銀之后,府縣各級官員紛紛出資贊助,并且號召府縣人民向“貞烈”趙氏學習,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在洛川營建起規模宏偉的“貞烈”牌坊,特地從甘肅張掖運來昆侖玉,制成石碑,將朱元璋的諭旨刊刻在上,樹立在牌坊之前。

這項工程持續三年,終于營造完畢,揭幕開啟之日,延安知府前來剪彩,來“貞烈”墳前祭奠,更重要的是要到諭旨玉碑前跪拜謝恩。

揭幕那天,延安知府李廣帶領府縣官員來到諭旨玉碑前,設置香案,排列儀仗,鐘鼓齊鳴,司儀唱聲起拜,盡禮而行。待儀式完畢,李知府與府同知李受一起來到玉碑前,但見玉碑用紅綢布覆蓋,兩條紅繩垂在兩邊,兩人各執一繩,聽到司儀喊“啟”,兩人同時拉繩,紅綢布飄然而下,玉碑便呈現在人們的面前。然后再揭“貞烈”牌坊之幕布,而當幕布揭開,人們不由驚呼,舉目看去,居然有人在牌坊上用羊血寫了字。潔白的昆侖玉牌坊如今是血跡斑斑,一股血腥味直沖鼻孔,豈不是玷污“貞烈”?

誰敢這樣大膽,敢用羊血玷污“貞烈”牌坊,這乃是皇帝敕建,污毀便是大逆不道,按律要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還要誅連九族,府縣官們如何不驚慌?李知府迅速指揮衙役用紅綢布將牌坊重新覆蓋,在紅綢布內觀看血寫字跡,乃是一首詩:

洛川河水向南流,女兒出嫁拉花頭。

真情應送雙飛雁,冤怨難平開面愁。

詩算不上什么佳作,所敘述也不過是本地風情。洛川新娘下轎的時候,要在棗樹枝上栽核桃、大棗、面兔,在掃帚上栽紙花,稱之為拉花頭。洛川婚嫁時,男方迎親要持雙雁,這是按照古代婚禮中的“奠雁禮”,之所以“用雁為贄者,取其順陰陽往來”。后來大雁難得,便用家禽代替。“開面”俗稱絞臉,就是姑娘出嫁前,喜娘用五色棉紗線,為新嫁娘絞去臉上汗毛,在絞臉過程中,喜娘要說許多讓新娘想家的話,說得新娘淚流滿面則為上乘,所以稱為“開面愁”。

按理說這些風俗習慣也沒有什么,是一些稱不上經典的事情,為什么寫在詩里,有什么含義嗎?李知府略為沉思,忽然醒悟,這乃是一首藏頭詩,明明說“洛女真冤”嘛!這個“洛女”是誰?難道是指這位“貞烈”的趙氏嗎?抑或是仇家陷害呢?甚至是盜賊試圖謀反呢?李知府覺得事態嚴重,因此立刻封鎖現場,令衙役們細心清洗“貞烈”牌坊,再不許出現任何閃失。

這是一個無頭案,李知府一時不知道從何入手進行偵破,而李同知則認為此案必定與“貞烈”有關。理由是藏頭詩講“洛女真冤”,想必是指趙氏之死不明不白,而詩中所講之事與洛川婚俗有關。按照洛川婚俗,喜事要辦三天。第一天是“聚客”,也就是親朋好友前來賀喜,安排迎親的事宜,指定總管,安排“相伙”也就是充當幫廚、待客等雜務的親友。第二天是“迎親”,新郎由六個小伙子陪同,前導有一名“迎人婆姨”,是新娘的嬸娘或嫂子輩,必須是能說會道之人,一旦在迎親時遇到女方家出難題,能夠應付自如,巧為化解,身上裝滿紅包。新娘迎入男方家,拜堂成親以后,男方家大擺宴席,直鬧到天黑才散,新郎入洞房,未結婚的小伙子可以聽房,總要鬧到半夜。第三天是“認親”,新娘早晨先拜公婆,侍候早餐,中午時分,招待男方家宗族及親戚,新娘一一認親,這場婚禮就算結束,之后就是新娘回門了。

李知府聽罷說:“你所說的婚俗,與本案有何關聯?又如何偵破此案呢?”

李同知說:“正因為洛川婚俗熱鬧,知道‘貞烈’事情的人也會很多,大人何不從這些知情人入手進行調查呢?”

李知府說:“你言甚是,但大張旗鼓地調查,必然會弄得人心惶惶,恐怕案情沒有調查清楚,百姓們早就怨聲載道了。我看此事秘密進行,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李知府與李同知進行分工,李知府負責到男方所住的村落去暗訪,李同知負責到女方所住的村落去調查。商議之后,李知府裝扮成一個販棗客商,讓兩名親信充當伙計,便趕往洛川縣。李同知裝扮為貨郎,前往“貞烈”娘家甘泉縣。

且說李知府來到張敏道所在的村落,出入各家各戶,一邊收購紅棗,一邊借機與人談天,把話題引向“貞烈”之事,卻不料人們一聽到此事,都噤若寒蟬。這一天,李知府來到一個村學究的家,不料卻下起大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李知府為了避雨,也是為了了解情況,便讓親信準備酒菜,與村學究一起小酌閑談。李知府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引到“貞烈”的事情上。村學究因為幾杯老酒下肚,口上也沒有了遮攔,開口便說:“這真是淫婦得志,烈婦含冤啊!”李知府見話里有話,便不斷追問,想不到得知一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張敏道的母親周氏是個寡婦,30歲那年丈夫去世,拉扯張敏道長大,由于母親嚴厲,所以養成張敏道的柔弱性格,遇事全聽母親安排,自己什么主意都沒有。張敏道從小與甘泉縣的趙氏定親,因為父親新喪,因此不能迎娶,眼見已經22歲了。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若是寡婦有依靠,日子還算好過。如今兒子懦弱,周氏欲再嫁人怕人笑話,若要守寡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到丈夫靈前訴愁說苦,寂寞的時候也時常翻來覆去,嘆氣流淚。也是孽緣難去,有一個遠支宗親,名叫張涵,在洛川縣充當書吏。論地位并不高,但在衙門里辦事,便是在官之人,又因為承辦具體事務,官員離不開他,所以在官府政治運作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把持官府。張涵乃是洛川縣衙的紅人,在官員面前說得上話,搬得是非,哪個不奉承?哪個敢沖撞他?可以說洛川縣百姓只知道有張書吏,而不知道有知縣,甚至有人給他起的外號就是“張知縣”。

有一次,張涵回到村中,遇到周寡婦,好像是有緣似的,居然眉來眼去地勾搭上了,夜來朝去,弄得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只瞞住了那不爭氣的兒子。張涵很是有錢,與周寡婦相好才三月有余,所送的衣服首飾不下百兩銀子。見到母親已經是行將40歲的人,又是守寡,整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張敏道也曾經說過母親,沒想到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他數落一通,說他沒有良心,根本就不管母親的死活,弄得張敏道心里很郁悶,不久便得了病,臥床不起。

周寡婦雖然戀著情夫,但兒子畢竟是自己的心頭肉,所以延醫請神為張敏道治病,可就是不見好。這時候有人提議結婚沖喜,有可能會治好張敏道的病。本來已經定親,只是沒有迎娶,如今為了給兒子治病,周寡婦便托媒人去定迎娶的日子。因為是沖喜,也沒有大辦喜事,就草草地把趙氏接來,誰知喜事剛辦完,張敏道便一命嗚呼了。

喜事辦完又辦喪事,周寡婦只好找張涵幫助。張涵念著與周寡婦的私情,也愿意出錢出力。在孝堂邊,張涵見到趙氏滿身縞素,卻遮擋不住風姿秀美,便生得隴望蜀之心,要周寡婦幫忙,把趙氏弄到自己的懷抱,并觍顏無恥地說道:“我如今剛剛喪妻,你兒媳婦則剛死了丈夫,你若肯將她許配給我為填房,我就算是你兒子,給你養老如何?”周寡婦也不示弱,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諢罵俏,被趙氏聽得,恨不得有個地縫就鉆進去。

趙氏羞愧難言,可目前丈夫剛死,又不好回娘家,只好回避。哪曾想這兩個人真的打起了趙氏的主意,居然來到趙氏的房間逼迫她順從。趙氏如何肯答應?這兩個人便動了強,把趙氏奸污了。趙氏羞愧異常,一時想不開,便趁人不注意,懸梁自盡了。

見逼死了人命,周寡婦有些驚慌失措,張涵卻不急不緩地說:“死了好,死了好!如今這一死,就可以使你們家的門楣生光,宗族得福啊!”周寡婦不明白,張涵說:“對外就說趙氏為你兒子殉節了,我到縣里活動,要縣太爺上書朝廷,予以旌表。若能夠得到朝廷恩準,就能夠建立貞節牌坊,免去你家雜役賦稅,豈不是有名又有利的事?”

兩個人商議已定,便如計而行。村里人以趙氏嫁過來不足10日,居然能夠為丈夫殉節而感嘆不已,因此送葬那天特別熱鬧,幾乎全村的人都出動了。張涵將此事添油加醋地告知縣太爺,因此縣太爺送來喪儀及挽聯,并且將趙氏事跡羅列,上報給延安府,再申報禮部,轉呈皇帝,最終確定予以旌表,并且得到皇帝親撰諭旨,真可謂是天大的榮幸。

原來如此!那么是誰寫的藏頭詩呢?村學究對此事則茫然不知,李知府也沒有再多問,雨停后,便趕回府衙。這時候李同知也私訪回來,講到趙氏娘家那邊發生的事。

李同知扮成貨郎,走村串戶,不知道打聽了多少人,才了解趙氏的大概情況。趙氏閨名雪梅,生于人口眾多之家。雪梅除了父母之外,還有爺爺奶奶,以及4個哥哥,3個妹妹,2個弟弟,等于是一家14口,有十幾畝薄田,生活相當拮據。為了給幾個哥哥找媳婦,父母把姐妹4人都定了婆家,收了彩禮。3個妹妹去當童養媳,而雪梅婆家這邊因為是孤兒寡母,并沒有讓她去婆家,只是在家待嫁。村里的姑娘是不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總要干些活計,下地耕田,上山打柴,所有男人能干的活,雪梅都要干。經常在外干活,也認識了很多人,其中有個小伙子,名叫劉貴,與雪梅年齡相當,正在上私塾,在農忙時節回家幫忙干農活。劉貴在田間地頭見到雪梅,便心生愛意,苦無機會,偶爾發現雪梅進山打柴,便尾隨而去,借機向雪梅傾訴愛意。雪梅正言拒絕,說自己已經有了婆家。劉貴不甘心,曾經托媒去雪梅家,要趙家悔婚,自己愿意承擔賠償的彩禮,說得趙家也心動了,正準備退婚,卻不想張家要迎親沖喜。按照《大明律·戶律·婚姻·男女婚姻》規定:約定好的婚姻,如果女家借故拖延不嫁,就要被笞五十。趙家沒有充足的理由反對,不得已同意了,并且安慰劉貴說:“沖喜不過是為了治病,看這樣子,張家兒子的病很難好了。如果張家兒子去世了,雪梅沒有拜廟,就不算是張家的人,到時候還要歸娘家另嫁,我們保證雪梅回來還是個黃花閨女,你看如何?”事到如今,劉貴只能應允,與雪梅互道珍重而別,卻沒有想到是永別,因此劉貴變得瘋瘋癲癲,幾乎成了廢人。

李知府與李同知將各自私訪的情況一比對,覺得辦理此案宜速不宜遲,便發下傳票,火速提相關人證到府聽審。經過審訊,最終確定張涵與周寡婦逼奸趙氏,以致趙氏羞憤自盡,而張涵還有弄虛作假的詐偽行為,按律應該處斬。周寡婦協助奸夫奸污兒媳,其情可惡,本當處以重罪,姑念其是尊長,免死入官充當官婢。劉貴顯然是寫藏頭詩者,以羊血污壞御制牌坊,按律也應該予以斬首。李知府念劉貴已經瘋癲,免于責罰,交本村里甲嚴加管束。洛川知縣聽信讒言,偽造貞烈事跡,欺騙上聽,應予革職,交刑部議罪。

但李知府太輕估洛川知縣的能力了,沒想到他會行文朝廷,并沒有同意他的判決,反而被錦衣衛抓到詔獄,準備問罪。李同知認為李知府冤枉,上書朝廷為其辯白,說其“勤政愛民,乞宥其過”。對于此事,朱元璋也知道本案是受到各級官吏的蒙蔽,所以赦免李知府的罪,卻沒有取消對趙氏的旌表。因為此事已經明告全國,如果更改,等于是向全國百姓承認皇帝有誤,所以在赦免李知府的同時,沒有再提趙氏旌表的事。不過,朱元璋通過此事,得知要妻子為丈夫殉葬,其中會出現種種弊端,自此以后就不再旌表那些為夫殉葬者,而是旌表那些丈夫身亡,守節不嫁而能夠孝養舅姑者,也就是說鼓勵貞節,而不倡導貞烈。這正是:

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節勁偏宜雪,心堅不異冰,香魂梅樹下,千古仰遺馨。

這是明代名士楊慎為“貞烈”撰寫傳記的最后幾句。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大學士首輔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1511)狀元,嘉靖三年(1524)因大禮議遭受廷杖而被流放,終老于云南。楊慎乃是明代的才子,著述之豐,可推為第一。在這里,楊慎強調雪梅生不逢時,遇到這樣一個惡婆婆,其死于冰操,名之為梅而死于梅林,猶如梅花一樣傲雪冰潔,令人敬仰。但是地方官們失職,沒有弘揚雪梅的貞烈事跡,實在令人嘆息,所以親自為其立傳,希望她能夠千古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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