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我們仍舊每天都到死人才喜歡的陰森潮濕的地底下挖礦石。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小皮薩羅沒有來，接下來的好些天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皮薩羅瘋了嗎？他已經接連干了二十天了，如果他不把剩下的十天的活干完的話，他就沒有機會為自己挖礦石了。”哈維爾說。

“興許是皮薩羅的媽媽病了，不然的話，他不會白白丟掉前面那些天干的活的。”科爾多瓦分析說。

我們點點頭，都覺得科爾多瓦說得對。

我住得離小皮薩羅最近，從礦道中上來后，夕陽已經開始緩緩下墜，我在迷宮般的棚屋間拐了無數道彎之后，終于來到了小皮薩羅的家——一間用各式各樣的木板、鐵皮和瓦片拼湊起來的房子，房頂上交織著亂七八糟的蜘蛛網一樣的電線。

當我敲開門看見從里面走出來的人時，我簡直目瞪口呆：一個臉龐洗得干干凈凈，身上穿著嶄新的牛仔布工作服的人笑著向我打招呼，他竟然就是每天同我們一起勞作的小皮薩羅。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腿上滿是污漬的破褲子和已經露出腳趾的膠鞋，我幾次張大了嘴巴，但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倒是小皮薩羅笑嘻嘻地先開口了。

“什么工作？是當火車司機嗎？”我好奇而艷羨地問。

小皮薩羅搖搖頭：“是幫白人養猩猩。”

“養猩猩？”我的頭腦有些發蒙。

輪到小皮薩羅驚訝了：“難道你一點兒都沒有聽說嗎？白人在離這兒四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建了幾座透明的大房子，他們在里面養了很多只大猩猩。他們為自己建了一個猩猩樂園找樂子。你知道，白人一直都是又有錢又懶的，他們花大筆的錢蓋起了猩猩樂園卻懶得自己去照看那些猩猩，就派人挨家挨戶發廣告，雇用我們去飼養那些猩猩。我覺得這份活至少不會被巖石活活砸死，就報名去了。我的長相很憨厚，順順當當地就被招了，還有好幾個年齡同我差不多的孩子也被挑中了。怎么，他們沒有到你的家中發廣告嗎？”

我搖了搖頭。

小皮薩羅變得激動起來，他的眸子里閃著亮光：“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擔心這是白人耍的又一個鬼把戲，他們的花招一向都很多。我猜他們會讓我們沒日沒夜地為那些猩猩洗澡、梳毛、清掃糞便，或者是將我們同猩猩關在同一個籠子里，任憑我們相互撕扯打斗供他們觀賞取樂。可是，說出來或許你不信，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我們根本就用不著為猩猩洗澡、梳毛，我們也沒有被迫同猩猩相互殘殺，這里的白人老板比金礦的那些白人礦主要和善得多，他們當中的好幾位都戴著眼鏡，顯得斯斯文文。他們的頭兒名叫喬伊斯，喬伊斯人很好，他安排給我們幾個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分幾次給柵欄里的大猩猩們丟一些香蕉、蘋果、卷心菜和嫩綠的香蕉樹芯。大猩猩很愛吃香蕉樹的樹芯。”

小皮薩羅說到這兒咽了一口吐沫：“白人們可真有錢，他們喂給大猩猩的全都是又大又新鮮的上好的水果，而且是讓我們成箱成箱地丟進去的。那些猩猩生活得如同帝王，它們比我們要幸福得多。”

說到這里，小皮薩羅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馬上又燃起熾亮的光彩：“不管他們怎么喜歡糟蹋錢，這些白人真的沒有難為過我們，他們從來不粗聲粗氣地對待我們，也不對我們大喊大叫。喬伊斯很有涵養，對我們也很關心，他不讓我們離柵欄太近，他說那樣容易被急于進食的猩猩傷到。最有趣的是，他還發給我們每人一副斜視眼鏡。”

“斜視眼鏡？”我聞所未聞。

小皮薩羅點點頭：“是的，這種眼鏡就叫作這個名字，它也是為了防止我們被大猩猩傷到而制作的。據說大猩猩，尤其是雄性的首領大猩猩不喜歡別人直視著它們，它們會認為這是一種挑釁，因此會大發雷霆。聽說以前就有人因為盯著大猩猩看而被抓傷。斜視眼鏡很有趣，外側鏡片上畫著兩只向一旁斜視的眼睛，我們戴了這樣的眼鏡后，大猩猩就會以為我們在看別的地方，它不知道實際上眼鏡上有兩個小孔，我們正通過小孔望著它。”

我頭一次聽說如此新鮮的事情。小皮薩羅顯得興高采烈，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么高興。他繼續為我講述那里的趣事：“實際上喬伊斯他們是我遇到過的最仁慈的白人了，我們每天只需要戴上斜視眼鏡往柵欄里丟一些水果，剩下的時間就可以在遠離柵欄的地方聊天或者休息，我們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不離開大溫室。另外，白人老板還為我們提供免費的食宿，溫室的另一頭有一些上下層的床鋪，我們可以睡在那里，白人老板要我們二十四小時都同猩猩待在一起。雖然溫室里有點兒熱，但床鋪很舒適。我們每天都有兩頓正餐吃，它們不是土豆，它們居然是澆滿了番茄汁的通心粉和剛剛烤出來的面包片，有時候還會有整塊的牛排和新鮮的橙汁，我們想吃多少都可以，直到吃飽為止。”

接下來小皮薩羅竟然淌下了眼淚，他的嘴唇顫抖個不停：“還有一件最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喬伊斯老板居然每個星期給我們結一次工資，而且是貨真價實的現金。你知道我們在那個既輕松又能吃飽飯的天堂里上一個星期的班會得到多少報酬嗎？”

“十個索爾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小皮薩羅搖搖頭，眼淚流得更兇了。

“十五個索爾？”我努力放大自己的膽量。

小皮薩羅緊緊地抿著嘴巴，克制著自己的情感。

“難道說是二十索爾？”我簡直無法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事。

“是二十美元！整整二十美元！”小皮薩羅大聲說道，洶涌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沖刷著他的臉龐，他像個幾歲的小孩子一樣開始抽泣。

我呆住了，腦袋仿佛被什么無形卻沉重的東西砸了一下。要不是小皮薩羅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拿出那一小沓綠色的印有喬治·華盛頓和托馬斯·杰弗遜頭像的鈔票來，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小皮薩羅一邊徒勞地用衣袖阻擋著源源不絕的眼淚，一邊泣不成聲地說：“是的，這一切全都是真的，我今天上午剛剛領到了薪水。白人老板還給我們放了一天的假，允許我們回一趟家。不過他們要求我們要將在猩猩樂園里的好日子原原本本地告訴自己的家人和所有我們認識的人。我一丁點兒都沒有耽誤，我只想讓媽媽早一分鐘見到我掙的這些錢……”

“媽媽剛剛才離開，她要買一個結實點兒的罐子將錢埋在屋里的某個地方，她擔心有人知道了這件事情后會來偷盜或者是打劫。”

不知不覺間，我的眼淚也淌了下來：“小皮薩羅，你再也不用擔心頭頂上的石頭會砸下來了，你再也不用到那個鬼地方去擔驚受怕了。白人老板每周給你二十美元，你每個月就能收入整整八十美元。有了這些錢，你可以像模像樣地在太陽底下走路和生活，而且我猜用不了多久，你和你的媽媽就能夠住上更像樣的房子，說不定你們還能夠搬到大區里，搬到利馬去生活。”

小皮薩羅點點頭，亮晶晶的眸子里充滿了憧憬。

下午時分，小皮薩羅特意來同我道別，他要繼續去猩猩樂園上班。

在礦道里我告訴大家小皮薩羅找到新的工作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說要么是小皮薩羅被阿爾貝托的遭遇嚇出了臆想癥，要么就是加入了黑社會鋌而走險販賣毒品，所謂的猩猩樂園不過是他編造出來的荒誕不經的瘋話。

在我講述小皮薩羅的事情的時候，只有科爾多瓦沒有大驚小怪地打斷并且駁斥我，他一直默默地聽著，偶爾抬起頭望望滴答著水珠的巖頂，仿佛在思索著什么。

沒過兩天，小皮薩羅的事情便不再成為我們掛在嘴邊的話題了，疲乏和勞累讓我們恢復了往昔的緘默。偶爾提及他的時候，大家也都認為他在猩猩樂園舒舒服服賺大錢的事情不過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