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的病情沒有絲毫改善，相反，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癡愚。直至十歲他仍然不會開口喊聲“爸爸媽媽”，他只會像野人一樣怪叫。他依舊不會用眼神同人交流，任何人在他面前仿佛都是透明的，他有時候呆呆地望著空蕩蕩的天空，有時候癡癡地盯著墻腳的一只死蟑螂，一連半個小時都不動一下身體或者眨一下眼睛。

加西亞并非每時每刻都這么安靜，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會變得狂暴野蠻，尤其是在癲癇發作的前后，仿佛在他的荒涼的世界里不定時地會出現滔天的洪水和看不清面孔的野獸。

有時候，他甚至抓起地上的煤炭往嘴里塞。媽媽企圖從他的手中奪走炭塊，可加西亞固執地以為自己握著的是什么珍饈佳肴。他狠狠地咬著下唇，死死地將炭塊攥在手里，充滿著抗拒與憤怒的喘息將他嘴角的液體變成了污濁的血沫。

加西亞不愿意受到一丁點兒阻攔，他毫無理智，只想隨心所欲。有時候他因為不愿意被媽媽阻攔，甚至會揪扯媽媽的頭發。

身強力壯的爸爸每次都能將加西亞制服，但每一次也都會導致加西亞癲癇發作，他倒在地上，喉嚨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臉頰憋得青紫，有幾次差點兒上不來氣。

爸爸無計可施，任何人都無計可施，唯一能同加西亞親密無間地相處的只有他每天抱在懷里的棕色的公雞。

爸爸之前獻祭山神時原打算只買一只公雞，但精明的小販說一下買兩只的話可以節省三分之一的價錢，他解釋說：“如果你們的祈愿靈驗了的話，你們還得再買一只公雞答謝山神，單獨買一只是很不劃算的。”

頭一只倒霉的公雞早早命喪刀下，成了山神的圣餐，活著的這一只其實也并不幸運。瘋瘋癲癲的加西亞看上了它，把它當成了獨一無二的玩具。他同公雞相處得很融洽，像抱小貓一樣將它抱在懷里，用他那誰也聽不懂的瘋言囈語同公雞交流，而公雞則用單調的咯咯聲來回應他。

媽媽曾經想用這只雞去市場上換土豆，但加西亞發瘋般地保護它，他緊緊地將它抱在懷里，死也不肯放手。

盡管加西亞越來越瘋癲，但爸爸始終保持著最后一道底線，他起碼沒有拋棄加西亞的打算。然而，卡喬雷奧博彩（一種古老的博彩制度，用礦石支付礦工工資，大多數情況是礦石中一點兒黃金都不含）改變了一切。

在卡喬雷奧博彩第三次慘輸后，家里已經兩天沒有開飯了，那四個白土豆還是爸爸向工友埃利亞斯借的。埃利亞斯這個月總算撞上了大運，他背出的礦石煉出了一克黃金。

加西亞饑餓難耐，不時地指著長柄鍋發出除了媽媽外任何人都聽不懂的怪叫。最后，可能是低血糖的緣故，他接連發作了兩次癲癇，倒在床上，喘著粗氣呼呼大睡。

滿面菜色的媽媽實在無計可施，她不是魔術師，無法從這個家徒四壁的棚屋中找到一丁點兒可以下咽的東西來。

黃昏時分，爸爸東倒西歪地回到了家，然后像垮塌的巖層一般倒在了床上，一睡不醒。

“阿蘭，你怎么了？”媽媽擔心地問。

好一會兒爸爸都沒有吭聲，媽媽忐忑不安地望著他。最后，他終于沉沉地吐出一句話：“伊沃娜，我們將加西亞還給上帝吧。”

媽媽抖了一下：“你說什么？”

黑暗中傳來更加低沉的聲音：“伊沃娜，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難接受，可是你都看到了，我們已經完全揭不開鍋了，我們已經開始餓肚子了，我們養活不了兩個孩子。”

“你要丟棄加西亞嗎？你打算聽萊加達的話將加西亞拋棄了嗎？”媽媽的聲音開始顫抖，她知道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要發生了。

“這不是拋棄，伊沃娜，這不是拋棄，我只是將他還給上帝，我們會將他帶到山林里，帶到灘野中。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將他帶到某個陌生的小鎮或者人來人往的安卡什大區和皮烏拉大區。伊沃娜，你放心，加西亞無論在哪里上帝都會看到的，讓他為加西亞尋找新的歸宿吧。”夜色中緊接著傳出一陣令人心悸的慘笑。

媽媽揪著自己的胸口哭出聲來：“不，阿蘭，你一定是醉酒還沒有醒來，你一定是在說胡話。加西亞不是上帝的，加西亞是我們的孩子，你不能將他丟在野外，他只會活活餓死！”

爸爸像是得到了提醒，他猛地站起身，大聲地說：“可是，再不將這個廢物丟掉的話，我們都會餓死的，我們全部會被拖累死的。他一個人的飯量頂得上我們兩個人，他的一支針劑就夠我們全家吃三天飽飯。”

公雞被驚醒了，加西亞仍在酣睡。

媽媽泣不成聲：“我們再養活加西亞一段時間好嗎？德奎利亞爾醫生說過了，有些腦癱兒是能夠慢慢恢復到正常的智力水平的。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加西亞的病情也會慢慢好轉的。”

“一段時間？一段時間？”爸爸徹底地爆發了，“我們已經養了加西亞十年了！整整十年！如果說加西亞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他變得越來越癡呆，越來越像只邪惡的毒蜘蛛。伊沃娜，別再聽那個書呆子醫生的話，他只不過是在安慰你，加西亞永遠都不會變成正常孩子的，他只會像毒蜘蛛那樣害死我們。”

爸爸不由分說地站起身，向酣睡的加西亞走去，他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目光變得怪異而恐怖。

“不，你不能丟棄加西亞！”媽媽意識到了爸爸將要做什么，死死地攔住他。

爸爸最終沒有把加西亞帶走，但他的脾氣更加暴躁了。他依舊得回到金礦中用整整三十天的高強度勞動來賭短暫的四個小時。為了讓我、媽媽還有加西亞活下去，他用雙手做抵押，從胡安那里賒來了兩袋土豆和一袋面粉，這些東西讓我們幸運地在世間又存活了一整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