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拉莫[11]
- 以色列的誕生:希望(全集)
- 赫爾曼·沃克
- 15066字
- 2019-07-12 16:21:15
秘密鋪路
赫爾曼·羅卜:德裔猶太人,薩姆·帕斯特納克的岳父,他的女兒魯思嫁給了米什馬爾·哈馬卡基布茲開拓者的兒子帕斯特納克。
夏娜:老裁縫“塞繆爾先生”的孫女。
從拉特倫方向出來,在樹木叢生的山脊上有條很隱蔽的小土路。兩天后,幾輛吉普車出現在這里,其中一輛上面還裝了車載機槍。車隊順著小徑,穿過灌木叢與卵石顛簸著往前開。前面,一輪白日升起,晃得人睜不開眼。汽車在一個又寬又深的大峽谷邊沿停下,薩姆·帕斯特納克和茲夫·巴拉克從車上下來。從峽谷上面望下去,可以看見幽深的谷底滿是巖石,坡道幾近垂直,且凈是碎石和茂密的灌木叢,一條羊腸小道在其中呈Z字形蜿蜒向下。帕斯特納克說:“阿拉伯人最初在大路上埋設地雷時,他們的村民曾經有一段時間走過這條小路,騎毛驢或步行,但最近幾個月沒再走了,赫爾達基布茲的居民告訴我的。”
從吉普車上下來的幾個士兵在比賽往峽谷對面扔石頭。有堂吉訶德,還有耶爾,兩個人的對比很鮮明,堂吉訶德的黃卡其布軍裝極不合身,耶爾的軍裝卻非常合體。堂吉訶德長長的瘦胳膊一揮,扔得最遠,耶爾也不甘示弱,扔得很遠。
“你怎么看,薩姆?”
“我看我們最好還是打拉特倫吧,七旅已經開始為下次進攻進行強化訓練了。”帕斯特納克干巴巴地說。
“我建議向斯通上校匯報,旁道是否可行。”巴拉克說。
“茲夫,這條路呢,工程量巨大不是問題,能修,可這行得通嗎?阿拉伯軍團馬上就會過來襲擊,殺光所有的工程人員,他們不會嗎?”
巴拉克仔細觀察峽谷下面,說:“他們會嗎?假使我們只在夜間施工呢,薩姆?盡可能小的照明,盡可能小的噪音,不進行爆破作業?這里離拉特倫還有幾英里,在野外深處呢。”
“你是指秘密地鋪筑一條路?嗯。”帕斯特納克眼睛瞇起,現出一種巴拉克再熟悉不過的詭詐表情,秘密行動是帕斯特納克的特長,“不過那樣的話,你要在這里放四百個施工人員才行啊,茲夫,工程量是巨大的!至少要動三四英里的丘陵地帶,幾乎不現實。”他摩挲著下巴,狡猾地微微一笑,“不過你聽我說!考慮一下騾子,也許這種動物會有些用處,而且,如果不是馬上停戰……”
帕斯特納克說話的時候,巴拉克手搭涼棚望向谷底,只見谷底溝壑縱橫交錯,到處散布著卵石。他徑直打斷帕斯特納克的話說:“看,薩姆,在非洲沙漠的時候我的營曾經越過比這個還要陡的坡,而且是坐著卡車和吉普,要不是這個手肘,我現在就想試試下去。”
“我送你下去,茲夫。”耶爾已退出扔石頭比賽,慢慢靠到邊上來聽他們講話。
“這姑娘送你下去肯定行,至于你是否還能活著上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帕斯特納克說。
“來吧。”巴拉克上了吉普。在耶爾準備開車的時候,堂吉訶德突然躥上了后座。“下去,約西!”巴拉克拇指甩動,“下去!”
“萬一你要滾下坡了呢?我可以救你啊。”堂吉訶德說。
“想得還挺周全。”巴拉克說。
“可就算你真的活著到了谷底,茲夫,怎么上來呢?你想過這個嗎?”帕斯特納克問。
“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們走,耶爾。”巴拉克說。
耶爾將吉普掛上低擋,沿著峭壁邊緣慢慢前行,然后打轉方向,順著那條Z字形小道開下去,車速馬上就提高了,猛沖下去,一頭撞到一塊隱藏在灌木叢里的巖石上,幾乎就要翻跟頭滾落下去,但耶爾奮力操縱吉普擺正了車身。她飛快地旋轉方向盤避開坡上的石頭,一節一節地向下開。吉普最終還是偏離了小道,徑直朝谷底狂顛下去。堂吉訶德緊緊靠在車身一邊,嘴里胡亂喊叫,似乎正在度過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巴拉克緊抱手肘,只希望能平安到達谷底。一陣劇烈狂野的震動過后,他們落到了峽谷底部。巴拉克手攏在嘴邊朝上大喊:“還可以,薩姆!”
“下一步怎么辦?”帕斯特納克在上面大喊,他的喊聲在群山間回響,“怎么辦……怎么辦……”
“派那個小伙子下來,我會從耶路撒冷給斯通上校打電話,我要繼續往前走。”“那個小伙子”是以前坐吉普繞過拉特倫的士兵中的一個。“你……”巴拉克轉向耶爾,手指著上邊,“回指揮部。”
“什么?不!為什么?誰來開車?”
“走吧。”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我跟你們一起走吧。”耶爾看著巴拉克,湖水般湛藍的大眼睛撲閃著溫柔明亮的光芒,“我在耶路撒冷有親人,你知道,我姑姑病了,我母親非常掛念她……”
“耶爾,聽見我說的話了吧。Zuz(快走)!”
耶爾揚起下巴,皺起眉,噘著嘴,顯出一絲女孩子氣:“茲夫,你真可笑。”
“盧里亞中士,上你后面的那道坡。”
耶爾瞪著眼看巴拉克,又看看堂吉訶德,后者透過眼鏡片朝她善意地眨眨眼睛。她轉身跑上坡,勻稱的褐色長腿同手一起并用往上爬。
巴拉克一手操縱方向盤,沿河床慢慢往前開。那名剛下來的士兵坐在他旁邊打哈欠,將步槍橫放在膝蓋上。這名士兵皮膚黝黑,濃密的絡腮胡垂下來,一頂小小的無邊便帽緊貼在濃密的黑發上,他自我介紹說他來自突尼斯。堂吉訶德以前還從未見過長得如此像阿拉伯人的猶太人,不過,對他來說,這次出來,路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膝蓋上的步槍、在凈是石頭沒有路的峽谷里顛簸的乘坐感受、一塊巨石或一叢灌木后面也許有敵人正拿槍瞄著他——而最重要的是,他正在去往耶路撒冷!這件不巧撞到的事令他情緒高昂得不得了。這條峽谷里石頭太多,也沒有水,不適合阿拉伯人放牧,又在遠遠的看不見拉特倫的地方,因此,沒有路也沒有人煙。巴拉克按照太陽的方向,一路向東開辟道路,遇上普通的石塊直接開上去,最大的石塊他才設法繞開,他時不時要在水沖出的溝渠邊猛然剎車,遇到還留有吉普車車轍的沙地,他便沿著那些蹤跡往前開,就這樣艱難地沖撞蹦跳了兩三英里,最后,開到一條有車印的土路上。這條土路較寬,足能讓一輛卡車通過,路上堆滿了獸糞。“這一定就是哈圖夫路了。”巴拉克對那名士兵說。
“對,長官,是的,我們在這兒遭遇過狙擊手。”
“沒錯。公路不遠了。你們兩個注意警戒!”
巴拉克掉轉方向,順著這條土路往前開,穿過連綿起伏遍地石頭的牧場和疏于管理野草叢生的農場,山羊和綿羊在這里吃著草,但看不見阿拉伯人的蹤影。最后駛上一條雙車道柏油路,路上空蕩蕩的,他們的車看上去像條小船一樣向前滑動。曬軟了的柏油路散發出瀝青的味道,野草從路面的裂縫中長出來,燒毀的卡車和“三明治”裝甲車躺倒在路邊。再往前行駛一段路,卡車開始隆隆地與他們擦肩而過,噴出濃黑的煙霧。第一輛裝著咩咩叫的綿羊,第二輛堆滿了干草,第三輛上面坐滿了胡子拉碴的無聊士兵。在一條長長的上坡道上,一輛油罐車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往上爬,吉普被堵在后面。
“汽油?”堂吉訶德問。
“水。當地蓄水池供給耶路撒冷的飲用水。”巴拉克說。
油罐車爬上山頂后順著坡路下去了,巴拉克指著前面遠方的一處山頂說:“耶路撒冷,堂吉訶德。”
“真的嗎?”耶路撒冷的景象絕對讓堂吉訶德大失所望,僅僅是山脊上一排低矮的建筑而已。但他還是把手放到不戴帽子的頭頂上,念道:“那我必須要做禱告了。讓我們存活至今,支撐我們,并帶領我們見證這個時代的神啊,我們的主,全宇宙的君王,你是應當稱頌的。”
“阿門。”突尼斯士兵和巴拉克一起說。突尼斯士兵是很虔誠的宗教徒,但巴拉克對這一套則持不可知論。
當吉普搖搖晃晃開進耶路撒冷城時,毀壞的城市景象讓巴拉克大為震驚,所有的公園和花園全部雜草叢生,設有街壘的主干大街上污穢不堪,到處都是炮彈轟炸形成的凹坑和糾纏成一團的電線,很多建筑已被炸成了瓦礫。粗重的混凝土工事和鐵絲網封鎖住大街,擋住了路,巴拉克不得不一次次繞著它們走。大部分商店都已經關門,僅有幾家供應限量食品,人們在其門外排著長長的隊伍。居民區附近,婦女們在水車邊排隊等候,她們手拿鐵桶、水壺或者鋁罐,很多都牽著小孩或是懷里抱著嬰兒。
不過,這類事情在堂吉訶德看來無所謂,幾年前在戰時的歐洲和難民營中的遭遇,已經讓他對這一切見怪不怪了,他早已習慣了這些街壘、鐵絲網、路障、炸塌的房屋、長隊,以及巡邏士兵的景象,此刻不免欣喜,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圣城內部,這不是他想象出來的耶路撒冷,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耶路撒冷!無論哪里他都能看到賞心悅目之處,感覺獨特新奇,光輝燦爛。一座由美麗的亮顏色石塊劈砍成的石頭城,那些石塊不是完全的棕褐色,也不是完全的玫瑰紅,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顏色。后來在他見到的所有景象里,耶路撒冷石頭的光輝一直令他難以忘懷。清澈的空氣、深藍色的天空、燦爛的陽光,與特拉維夫那種霧蒙蒙的風景太不一樣了。在棕櫚樹、果樹和高大的老遮陽樹之間處處都是盛開的鮮花。真是人間的伊甸園,天堂啊!
耶路撒冷!
在初次鸚鵡學舌般口齒不清地祈禱過后,他又開始祈禱,祈禱自己回到了耶路撒冷,甚至在吃一塊餅干時,也要來一段死記硬背下來的長禱告:“我們感謝你創造了這塊土地,感謝你給予我們父輩這塊寬廣快樂的土地……在我們的時代迅速重建耶路撒冷,讓我們和它一起壯大,在建造中歡樂……”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餅干了,他才不得不全部背完。在猶太兒童宗教學校上小學的時候,他就聽說耶路撒冷是天堂的大門,在那里禱告可以直接見到上帝,后來在猶太復國主義童子軍小隊里,他又聽到看到了關于耶路撒冷的歌曲、幻燈片以及電影。而此時此地,他就在圣城,在錫安山[12],在耶路撒冷!驀然,《圣經》中的句子又蹦到他腦海里:“當上帝把我們送回錫安山時,我們好像做夢的人……”
但是當他們轉入本耶胡達街時,堂吉訶德從他的夢想中驚醒了。當街出現一個巨大的環形彈坑,旁邊是一些倒塌的建筑,彈坑周圍用警察圍欄和高高的鐵絲網封鎖起來。“天哪,這兒發生什么了,長官?”他問巴拉克。
“大汽車炸彈,幾個月前,由阿拉伯人付錢給英國軍隊的逃兵干的。”
工人們慢吞吞地在廢墟上拾揀東西,災難中倒塌的建筑和被炸開的下水道總管道仍舊在散發出嗆人的氣味,仿佛是剛剛爆炸過一樣。巴拉克把車停在彈坑旁的街上,那名突尼斯士兵跳下車匆匆忙忙走了。“在這兒等著,堂吉訶德。”巴拉克說。他走進一座混凝土大樓,摸索著爬了五段黑暗的樓梯,電梯壞了,樓梯里也沒有燈。
“茲夫!你來耶路撒冷了?什么時候來的?”赫爾曼·羅卜的秘書瑞弗卡問,這位曾經圓胖快樂的秘書現在看起來既憔悴又焦慮,好像得了場消耗病似的。
“他在嗎,瑞弗卡?”
“他正在打電話。”
“那說明電話線路是通的,很好。”
“他的電話得堅持到最后一刻,他是負責糧食的,你知道。”瑞弗卡笑了一下,笑容黯淡苦澀。
“你們能接通特拉維夫嗎?”
“有時候能,我可以試試。”
“我聽見是茲夫?”一個穿一身黑西服扎領帶的男子從辦公室匆忙走出來,一只胳膊摟住巴拉克,“你胳膊怎么了?來這里有什么事?娜哈瑪還好吧?”
“赫爾曼,我必須要和特拉維夫通話。”
“把電話號碼給瑞弗卡,來,到里面來。”
就耶路撒冷的標準來說,赫爾曼·羅卜的辦公室算是豪華的了,厚重的德式家具、抽象派油畫、迦南文化手工藝品的玻璃櫥等應有盡有。他是一位業余考古學家,和平時期曾是一位干得不錯的農產品商人,一個Yekke[13],屬瑞士德國裔,從來沒見過他不穿外套不打領帶的時候,大概除了睡覺躺在他老婆身邊的時候不穿吧。他伸手做邀請狀,讓巴拉克坐到他辦公室里的長沙發上,這時電話鈴響了。
“羅卜!是嗎?”他用德語吼了一聲,語氣變強硬了,“砸開鎖,清空倉庫!每一袋面粉……什么權力?我的權力。”停頓了一下,“什么?因為它們是無主財產,那就是為什么……我說它們是無主財產它們就是無主財產!告訴他,讓他戰后起訴政府去,如果他還活著的話!”說完他重重地放下話筒,“該死的奸商。”赫爾曼·羅卜罵了聲,對巴拉克說,“耶路撒冷最大的面包店店主,叫喊說他用完面粉了。囤積起來好拿到黑市去賣大價錢,下流坯。我們知道他的面粉藏在什么地方。你的胳膊嚴重嗎?”
電話鈴又響了,羅卜又進入一場關于糖的叫喊比賽,巴拉克打斷他說道:“我的電話是最高軍事要務,赫爾曼。”
羅卜掛斷電話,告訴秘書所有電話暫停,先接通特拉維夫。
“赫爾曼,你們這里卡車的燃油狀況怎么樣?”
“卡車燃油?還過得去吧,自從護送車隊停下過來加了油,還算可以,問這個干什么?”
“供應電力的燃油呢?糧食上你們還能維持多久?”
赫爾曼·羅卜的回答是一串尖銳的數字。耶路撒冷有十萬猶太人,大部分都住在新城,每天大約要消耗掉兩百噸物資,包括燃油、食品、彈藥、醫療用品等。市民配給供應已被切斷兩回了,電力每天要切斷兩三個小時,短缺正在變得越來越嚴重,面粉的狀況最堪憂,對每位居民“一日一塊面包”的面粉供應只剩下十一天的供給量了,這意味著十一天之后,耶路撒冷就要開始挨餓。他們都是勇敢的人,一萬發炮彈落在他們頭上,他們都沒有被嚇倒,但是現在饑餓卻要讓猶太人的耶路撒冷終結。
巴拉克和這個人很熟,因為赫爾曼·羅卜是帕斯特納克的岳父。他的女兒魯思·羅卜嫁給了米什馬爾·哈馬卡基布茲開拓者的兒子薩姆·帕斯特納克,當年,他們倆的婚姻在耶路撒冷上流社會也算是轟動一時,可是現在,魯思和她的兩個兒子在倫敦居住,婚姻破裂了,如此相配的一對到此為止!赫爾曼·羅卜于二十年代來到巴勒斯坦,定居在耶路撒冷并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不過因為生意,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奔波。現在,和所有耶路撒冷人一樣,他和他的家人被困在這里,同時,作為一個獨攬食品大權的人,他正在運用鐵腕管理耶路撒冷的食品秩序。
這個人是絕對誠實可靠的,并且也能夠做到守口如瓶。因此,巴拉克對他說:“赫爾曼,你仔細聽著,現在可能有一條替代的小路能繞過拉特倫,我剛剛開著吉普穿越過它。”羅卜激動地驚叫起來,巴拉克舉手制止他,“護送車隊不行,有一段很長的路走不了卡車,但是卡車可以從特拉維夫開到赫爾達旁邊的一個地方,在那里把物資卸下來,再由騾子馱運到哈圖夫路,你們的卡車可以在哈圖夫路那里接運物資。我不能肯定騾子是否能一天馱運兩百噸物資,但是應該有助于……”
羅卜興奮地點著頭:“也許能,也許能!你們真是幫了個大忙,雪中送炭啊!我們能馬上就開始運嗎?”電話鈴響了,羅卜操起話筒:“肯定是你特拉維夫的電話。”
馬庫斯那開朗的美國腔調讓巴拉克的精神也跟著振奮起來:“喂,茲夫!這么說你在耶路撒冷了,啊?那條旁道真的能走?”
“能走,它并不是‘外婆的故事’。我希望我們攻下拉特倫,但是我們也應該勘察并修筑那條路,這是應予最優先考慮的事。”然后,巴拉克飛快地把帕斯特納克用騾子馱運物資的臨時想法告訴了馬庫斯。
“很好,行,就按照這個來。掛掉電話后我會和本—古里安通話,今天晚上我就開始騾子隊的工作。這主意真夠絕的。哎,聽著,茲夫,你能到達耶路撒冷我高興死了。本—古里安現在正在大發脾氣呢,我們剛剛得到消息說耶路撒冷舊城中的猶太區正在考慮投降,你聽說過這件事嗎?”馬庫斯問。
“我剛到這兒,我在一個市政府領導的辦公室里。你稍等一下。”
“好的。”
巴拉克就這件事迅速詢問羅卜,羅卜悲哀地點點頭。墻上掛著一幅耶路撒冷舊城地圖,菱形下端就是那個小小的猶太區,用藍色涂出來,其余所有地區都涂著紅色陰影,表明已被阿拉伯軍團控制了,并且還有幾根紅線刺入藍色區域里。
羅卜說:“這是包圍中的包圍,猶太區。茲夫,哪怕我們僅有幾個真正的領導人員,也能夠奪回整個舊城,更何況我們還有軍隊呢!但那四班人馬一直拉成四個不同的方向各自去戰斗。他們也幾次嘗試聯合起來強攻街區實施救援,但計劃總是泡湯。”
巴拉克把這些話重復給馬庫斯,馬庫斯聲音急迫地說,猶太區在被包圍之前他就考慮過,那地方在軍事上沒有任何價值,一個人口擁擠的地區,里面都是些老房子和猶太教堂,僅有幾百戶極端正統的猶太人家庭,不過有一小隊哈格納和伊爾貢武裝組織的士兵在那里保衛它,以防御外約旦阿拉伯軍團。本—古里安意思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衛它,因為猶太人在那里已經住了兩千多年了,并且如果那塊地方失陷,政治上也將是一個災難,阿卜杜勒國王甚至可能會一攻陷它后就馬上要求停戰,即使他還沒有攻下整個耶路撒冷。
“本—古里安是最高指揮官。”馬庫斯繼續講,“我接到了命令,所以我得救援那塊街區。我們明天晚上發起進攻,28號。我作為部隊總指揮,在黎明時分會帶著行動方案飛到那兒,你做我的作戰參謀。早上七點三十分,我們召開耶路撒冷聯合指揮部參謀會議。”
“是,長官。”
“嗯,茲夫,在猶太區里有一個年輕的哈格納指揮官叫莫提什么的……”
“我認識他,莫提·平庫斯,一個很能干的小伙子。”
“你認識他?那很好!這次耶路撒冷行動中他那邊有點麻煩,請務必告訴他我要發起進攻的計劃,并且讓他保證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晚上。”
“我會轉達給他,莫提會相信我的。”
“很好,我要開始忙旁道的工作了。”
巴拉克問羅卜怎樣才能進入被包圍的猶太區,這位食品獨裁者的臉拉得老長,顯得悶悶不樂。“嗯,也許在晚上吧,危險很大——但你去那兒能有什么結果呢?那是一處毫無希望的地方,那些老耶路撒冷人彬彬有禮又古雅,都是很高尚的人,但他們生活在十七世紀。”羅卜悲哀地搖搖頭,“他們認為猶太復國主義是對上帝的褻瀆行為,因為這種主義渴望取代彌賽亞,他們已經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了好幾百年,他們不理解這場戰爭,也不希望戰爭把他們牽扯進去,正在討論投降的人說的就是他們,這是遲早的問題。”
“我必須得去那里,赫爾曼。”
羅卜看著窗外:“我建議,你去問問一位老伙計,就在街對面往南,一家裁縫店,掛著綠色窗簾。”
暗度陳倉
這時,堂吉訶德剛好走進這家幽暗的小裁縫店。剛才,他們在爬那條羊腸小道時,吉普陷入一條溝渠里,他在用力往外拉吉普時,把身上那套本來就很不合身的軍裝褲襠給扯爛了。此時,店里有一位胡須半白的老人,戴著無邊便帽,穿一件四角有長長穗子的小塔利特[14],他煩躁地從縫紉機臺上仰起頭看堂吉訶德,用希伯來語說:“我很忙。不能接新活了。”
“大叔!”堂吉訶德壯起膽子用意第緒語說,“可憐可憐一位猶太小伙子吧。”然后他轉過身,把他的窘狀顯示給那位老裁縫看,店內旋即響起一陣脆生生的大笑聲,嚇了他一跳。他一回頭,只見一個小女孩,黑發,約莫十一二歲,正站在店后面的門口笑得直不起腰。
“夏娜,真丟人。”老裁縫朝那小女孩喊了一聲,但他也禁不住跟著笑起來。
“對不起,爺爺。”小女孩喘息著說,跑開了。
老人關上門,開始縫那條褲子,堂吉訶德只穿內衣站在那里,神經兮兮地朝后門看。“夏娜不會出來了,不用擔心。她是個很穩當的姑娘。你從哪兒來的?”老裁縫問他。
“我們剛剛從塞浦路斯來。最初是從卡托維茲[15]來。”
“卡托維茲?”老裁縫嚴肅的臉變溫和了些,“我們在卡托維茲有親人,全都被殺害了,愿死者安息吧。你叫什么名字?你父親是做什么的?”
當巴拉克走進這間昏暗的小店時,堂吉訶德正和那位老裁縫一邊談論卡托維茲,一邊試穿褲子。“堂吉訶德,原來你在這兒啊。”巴拉克說著斜眼看了下老裁縫,馬上驚叫道,“肯定沒錯,你是塞繆爾先生吧?”
老裁縫眨眨眼說:“是那位跳舞兵嗎?”
出于自己的教育,巴拉克只保留了很少的一點宗教信仰,但是在歡慶的日子比如普林節和誦經節時,他還是喜歡到舊城那個猶太區里去跳舞慶祝。在那里,篤信宗教的人們帶他進入他們那種莊嚴的舞蹈中,沒有人問過他什么,他們只知道他叫“跳舞兵”,他也只知道這個裁縫叫“塞繆爾先生”,是一名族長,長著一個大鼻子,腰桿挺直,儀表堂堂,穿一件有腰帶的絲綢長袖衣服,頭戴毛皮帽子。
眼前的這位老人雖然背駝下來,僅穿一件背心,系著吊褲帶,外罩一件小塔利特,但顯然就是那名族長,只不過今天這是他在工作日中的打扮。兩個塞繆爾先生,今天這個似乎缺少點真實感。
“約西,到吉普車里等我。”堂吉訶德出去了,巴拉克換上知交的語氣,“塞繆爾先生,我聽人說你和舊城有聯系,乃至軍政府首長都來你這兒咨詢情報。”
“嗯,嗯。”老裁縫聳聳肩,臉上沒什么表情,很冷淡。
“塞繆爾先生,我現在的工作是協助耶路撒冷新的軍隊指揮官。他是一名美國軍官,一名上校。”
“美國人?”老裁縫神態一下改變了,顯得高興起來,“耶路撒冷來了一位美國指揮官?真的嗎?感謝上帝創造這個奇跡!我能幫到你什么?”
不一會兒,巴拉克從裁縫店里出來,駕駛吉普穿過市鎮中心,繞過被封閉的大街開到一處公寓樓前面。“我的房子就在這兒,約西。”他跳下車,“我一會兒就下來。”等他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大手電筒,“我們到部隊食堂去吃飯,漫漫長夜呢。餓嗎?”
“餓,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堂吉訶德說。
微弱的光線下,巴拉克看到,靠著拱形地下儲水池墻壁的突出壁架不超過三英寸寬,壁架下面就是黑色的水,手電筒照在水面上只反射出一些散淡的光影。他用沒傷胳膊的手緊緊抓住陰冷粗糙的墻壁,左手費力地抱著手電筒,側身潛行,前面一個小女孩順著壁架像只大老鼠般疾走,給他們帶路。巴拉克后面是堂吉訶德,同樣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前側著身子行走。“再慢點,夏娜!”巴拉克的聲音在拱道和水面之間隆隆回響。下面的水又深又冷,塞繆爾先生的這個孫女夏娜事先跟他們說過。
“B'seder(好的)。”夏娜尖聲回答。
巴拉克在童子軍小隊里的時候,就對這些迷宮般的地下通道有過多次探險,但他從不記得自己來過這個巨大的地下儲水池。舊城下面的地面是一種與古代歷史和古代戰爭有關的蜂巢結構,因此能判斷出的是,這個地下通道可以回溯到哈斯摩尼王朝時代,甚至可以回到大衛時代,巴拉克暗想。但這些水應該是新近引來的,因為在城市被包圍之前,水利工程師們灌滿了耶路撒冷所有的儲水池,有些儲水池之前還從來沒用過。他搖搖晃晃順著壁架往前,踏上通道底部一塊凸出來的大石頭,如釋重負地喘著粗氣。“有意思。”他后面的堂吉訶德說。
低矮的拱道內散發出泥土味、墓穴味和發霉腐爛的氣味,穿過這條拱道后,女孩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半塌的墻壁前。她鉆過這道墻上的洞,巴拉克跟著鉆時把上衣刮破了,緊接著是一道厚重的木頭柵欄,上面沾滿了板結的泥土和蜘蛛網,柵欄間隙很窄,女孩和堂吉訶德很快鉆過去了,又是巴拉克,扭曲著身子費了老大勁才好不容易鉆過去。隨后,他們又爬過一段滿是碎瓦礫的斷裂臺階,最后出現在硝煙彌漫的清涼夜里。周圍到處是殘骸和垃圾,輕武器“乒乒乓乓”地不斷在四面響起,隨處可見燃燒的耀眼大火。巴拉克倆人跟著小女孩穿過彎曲的街道,來到一處空蕩蕩的水泥地下室,里面糊滿了煤煙污漬,很冷,一個胡子拉碴的年輕士兵穿著破毛衣坐在那兒,就著煤油燈的光亮在拼貼一張地圖。“我不知道莫提在哪兒,可能在醫院里吧,問問隔壁。”他看著巴拉克說,黑眼圈圍繞的眼睛里透露出焦慮和不安。
隔壁地下室里點著蠟燭,一群青少年在水泥地上圍坐成一圈,往馬口鐵罐里塞黃色的塑膠炸藥。巴拉克過去也有機會制作這種手榴彈,硝化甘油炸藥發酸的味道一下子喚醒了他少年時代的記憶……
……夏日里的晚上,在薩姆·帕斯特納克的基布茲(以色列的集體社區)——米什馬爾·哈馬卡,一個堆著干草的倉房里,一群少年借著燭光制造手榴彈“石榴”,這種時候,外邊總會有一個小姑娘在籬笆邊踱步,瞭望英軍士兵。這種環境往往很嚇人也很令人興奮!薩姆經常會開一些嚇人的炸彈爆炸之類的玩笑,于是那位嚴肅的年輕看守主管就會發怒,嚴厲訓斥他:“這些石榴沒什么好笑的,帕斯特納克,它們的目的就是炸死阿拉伯人,這是嚴肅的工作!”薩姆在基布茲屬于獨來獨往的人,周圍大多數孩子是波蘭過來的,只有他一個是在捷克長大的。那位看守主管也不喜歡他,因為他進入了特拉維夫一家“資產階級”的學校里上學,這也許是他在那個夏天帶巴拉克到基布茲的原因,那時他們就已經是非常要好的伙伴了……
“Shoshana,Shoshana,Shoshana!”外面的小姑娘大聲唱起來,這首流行的華爾茲舞曲一響起,大家就趕快把所有材料全部藏進干草堆里,英軍士兵來了后就會發現孩子們圍在倉房外面的篝火前,有的在吃東西,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和著六角手風琴跳舞……
巴拉克問一位留著蓬亂山羊胡子的小伙子,似乎他負責這個手榴彈小隊:“莫提在哪兒?”
“我最后一次聽說他在胡瓦會堂。”
夏娜和堂吉訶德站在地下室外面,看炮彈不斷劃過煙霧彌漫的天空,留下一道道拖影并發出尖嘯聲。“胡瓦會堂?好的。”夏娜說。她帶他們穿過扎眼的硝煙,走到一座宏偉的猶太大會堂前,里面一大群虔誠而精神萎靡的人擠在一起,母親們在盡力哄逗啼哭的嬰兒,留有耳邊鬢發的蓄須男人們坐在地上,朝前俯下身看《圣經》,一群男人在燭光中以古老的誦經聲調吟誦贊美詩。幽暗中,人人臉色蒼白,有的恐懼,有的冷漠。巴拉克讓夏娜和堂吉訶德留在外面,他自己走進去。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震得這座巨大的建筑微微顫抖,黑暗處有人哭叫起來。
門口一位年輕士兵告訴巴拉克,莫提正在會堂附設的學堂里開政務委員會會議,就是那個閱覽室。
“這些人在這兒干什么?”
“哦,在炮轟開始時他們就擠進來了。很愚蠢,房頂上來一次密實轟炸就可以全部炸死他們,他們回到自己的地下室中本來應該更安全,可是他們不,都涌到這兒來了。”
幾個年長的百姓從閱覽室里走出來,巴拉克走進去。閱覽室內擺滿了大量的《塔木德經》經卷,莫提·平庫斯獨自坐在一張長桌子邊上,手捧著頭,長滿短硬胡須的臉上表情絕望、遲鈍。當他抬頭看到巴拉克時,表情一下子活泛過來,驚訝地問:“茲夫·巴拉克!上帝啊,是突破敵人防線了嗎?部隊在哪兒?”
巴拉克告訴這位滿身塵土的指揮官他是怎么來的,以及來這兒的原因。米奇·馬庫斯讓莫提·平庫斯很是興奮,他說:“真的,是一名美國人?西點軍校畢業的上校?轉機真是很大!我只希望上帝不要來得太遲。”
“莫提,你一直沒有回復耶路撒冷指揮部發出的緊急訊息。為什么不回復?”
“不要跟我說那些畜生!那些下流坯!”平庫斯重重地擂著桌子,牙咬得嘎吱嘎吱響,“騙子!懦夫!假承諾,什么也不兌現!”他的胳膊戳著一面墻壁,“離這里就幾百碼遠,茲夫——就在錫安門外邊!帕爾馬赫坐在那兒,什么也不干!錫安山上平安無事!我們在這里浴血奮戰阻止屠殺,而且我們也是十萬猶太人中的一分子啊,耶路撒冷指揮部甚至都不能派一個排來增援我們!我們的孩子在醫院里面都堆滿了,容納不下了,醫生們把士兵放進隔壁一個猶太會堂里去,糟糕透了!茲夫,在這些窄巷里,二十五個新兵就能頂得上一個營的戰斗力,但是如果援兵一直不來,我們最終也會頂不住的。”
“嗯,你還剩下多少士兵?”
“我現在確定不了,沒法搞清士兵們的數量,傷員們陸續返回他們自己的哨位。實際可作戰的士兵,哈格納加上伊爾貢,大概一共有六十個吧,包括女兵。所有人都筋疲力盡了,但仍然……”
巴拉克知道這里的守衛戰士很少,但這個數字還是讓他大吃了一驚:“六十個?抵御阿拉伯軍團?”
“是的,茲夫,這些阿拉伯人一旦占領了一條街,即使是軍團的正規軍人,也沒有一點紀律。我們呢,就重新集結,建立新的機槍陣地,有時候我們甚至還能進行反攻。每一條街都要讓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
“你能堅守到明天晚上嗎?”
平庫斯手朝上一揮:“誰知道?水和食物,沒問題。彈藥還剩下一些。大炮,茲夫,炮轟把這些可憐的老百姓折磨瘋了,他們驚慌失措,四處亂竄,制造麻煩,賄賂,囤積,乞求照顧……”
“是不是有很多投降言論?”
“言論?你看到剛開完的那個會了吧?他們準備組織白旗與紅十字會接洽!他們投票決定這樣做的!但我否決了它,我他媽的必須要硬下心來。我不想殺猶太人,但如果我要繼續在這兒防守下去的話,我不得不殺。這些haredim(虔奉宗教的人)有的很好,一直都在積極幫助我們;而另外一些人……”平庫斯長嘆一聲站起來,搖著頭,“你認識科比·卡茨嗎?我們一起長大的。優秀士兵中的優秀士兵,他剛剛被打死了。”
“我認識他,莫提,我很難過。”
“我必須……”平庫斯聲音哽咽起來,“去他的哨位。走。”
巴拉克讓夏娜先回那個地下室指揮部去,他和堂吉訶德、平庫斯到了一條巷子里,那里有十二三名年輕士兵,個個軍裝破爛,蹲在一個由家具和碎石堆積成的路障后面。從路障后看出去,巴拉克認出,前面就是他和塞繆爾先生在節日里跳舞的那個小猶太會堂。“我們知道打死科比那個狙擊手的藏身位置。”一名穿著英軍丟棄的訓練服、蹲在一堆罐頭盒手榴彈旁邊的士兵說,“我們原計劃穿過這里,按規定我們應該先掃清這塊防區內所有威脅的,但科比還是像往常那樣第一個先沖出去,結果上面那個狗娘養的就開槍了,我們只好把他背回來。”士兵指著那個小會堂的屋頂,繼續說,“那邊太遠了,手榴彈夠不著。我們一直在扔。這條小巷子彎曲……”
平庫斯和巴拉克倆人還在抬頭看那座猶太會堂屋頂時,兩個罐頭盒手榴彈就從后面越過他們頭頂扔了出去,一個落在街上,另一個砸到一堵墻上,在爆炸聲中炸出兩團火光。
“怎么回事?”巴拉克叫嚷著轉過身,看見堂吉訶德正抓起第三個罐頭盒手榴彈扔出去,罐頭盒高高地一圈圈翻轉著,在火紅的空中看得極為明顯,最后準確地落在那座會堂的屋頂并炸出一聲巨響,一挺機槍隨之翻滾跌落下來,墜到大街上。“炸中他了!炸中他了!”士兵們大聲喊叫。
那名穿英軍訓練服的士兵瞪眼看堂吉訶德:“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約西。”
士兵拍拍他的背,轉身對其余的士兵大喊:“跟我沖!”他順著墻壁飛快朝前跑,一隊人跟在后面,與此同時,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孩把手榴彈都裝進一只麻袋中。“我來拿吧。”堂吉訶德說著把麻袋背起來。
“那千萬要背好,一旦掉下來就全炸了。”女孩說。
“堂吉訶德,你干什么去?回來!”巴拉克大喊。
堂吉訶德轉身朝他揮揮手,咧嘴一笑,跟那個女孩一起順小巷跑出去,逐漸隱沒在硝煙彌漫的夜色中。
平庫斯說:“那孩子是干什么的?你的信號兵?要讓他回來嗎?”
“哎,他好像很想去打仗。”巴拉克聳聳肩,搖了搖頭,“算了,隨他去吧。”
“好吧。我要回地下室里去了。”
“莫提,我得走了。我必須要在晚上向那位美國上校匯報。聽著,要有信心!明晚的這個時候,阿拉伯軍團將會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會嚇得不知所措的。”
平庫斯看了他一眼,顯然很難相信這些話:“也許吧。不管怎么說,你看到了我們的孩子們是如何戰斗的。至于那些百姓,茲夫,我會盡最大努力控制住他們。”
“再堅持一天,莫提。”巴拉克用沒受傷的胳膊摟住平庫斯的肩膀,重重地擁抱了他一下,“二十四小時。”
“我保證不了任何事情,我只能盡我最大力量。”
站在地下室指揮部外面的夜幕中,夏娜問巴拉克:“那個皮包骨戴眼鏡的大傻瓜哪兒去了?”
“他和那些士兵跑出去參加戰斗了。”
女孩說:“一個比我想象中還要傻的大傻瓜。”她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巴拉克匆忙在后面跟上。
當曙光穿過空蕩蕩的窗口照進巴拉克臥室里時,他起了床,一晚上他都是和衣而睡的。娜哈瑪如果看見公寓里這個場景的話,一定會大發脾氣的,他想。滿地都是破碎的玻璃和吹進來的垃圾,垃圾上面還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泥。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還要時時充滿恐懼。不過,他們家已經足夠幸運了,在街對面,一棟樓整堵墻都被炸飛了,破碎的家具有的散落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有的從炸毀的房間里半懸出來。
巴拉克一晚上幾乎沒睡著,被圍困猶太區里燃燒的景象一直在心頭縈繞,還有堂吉訶德的安危也讓他憂慮,大炮的轟鳴聲時不時在他快要睡著時把他驚醒。堂吉訶德昨晚怎樣?還活著嗎?一個逃亡的波蘭孩子身上竟有那般的戰斗精神!本—古里安對這些塞浦路斯移民的安排絕對是正確的,他們要踏上這塊土地為了他們的國家而戰斗。
忽然間,一陣急促有力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打開門,是那位兩千年來的第一位猶太人將軍。米奇·馬庫斯光著頭大步走進來,仍舊穿那身皺巴巴的黃卡其布襯衫和短褲,胳膊下夾一張卷起來的地圖:“嘿,會議安排了嗎?”
“安排了,長官,七點三十分,哈格納指揮部。”
“很好。飛行也不錯,兩個座位的飛機,就像一次跳蚤跳一樣(fleahop)!”馬庫斯推掉桌子上裹著灰塵的玻璃碴子,把地圖在上面攤開來,“我看你這里也受到炸彈轟炸了,整個耶路撒冷都被破壞得很嚴重,茲夫,從空中看這個城市你會覺得心碎的。據說,雅丁表揚了你深入猶太區的偵察,我也表揚你,干得不錯!現在看看這個,說出你的想法。”
巴拉克研究那幅地圖后,從直覺上就感覺這個計劃根本行不通。這是一個教科書式的戰術,要包圍整個舊城,需要大量的兵力,而且要冒極大的傷亡風險。他應該選擇從錫安門進攻,那里到猶太區僅僅一百碼左右,而不是這種直接的硬碰硬。
“有什么意見嗎?”
“沒有,長官。”已到這個階段了,再說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不可能改進這個計劃,更不用說推翻它了。
“很好。那條旁道,我已經讓本—古里安改變了看法,茲夫,他正在制訂具體計劃。你強調過的那兩個山頭上的村莊,七旅也已經奪回來了,現在正在上面構筑工事呢,準備再次攻打拉特倫。事情真的有起色。”
他們出來走到大街上。陽光下,馬庫斯在一處木柵欄前停下腳步,柵欄上胡亂貼著布告,一層壓一層。他說:“自打我十三歲成年禮起,我就幾乎不記得希伯來文,太讓人沮喪了。告訴我這上面都說了些什么?”
巴拉克先從一張描著黑邊的哈格納上周陣亡士兵名單開始念起,然后是它旁邊一張軍政府首長宣稱要減少糧食與水配給量的公告,上面還用大大的嚇人字眼和很多驚嘆號提出警告,要對那些囤積居奇和牟取暴利者嚴懲不貸。其余的都是一些政黨的公告,或是一些政黨指責其他政黨采取的政策是類似懦弱的和自殺式的。另外,還有一張室內音樂會的通知,是一個叫“市文化緊急情況委員會”的單位發出的。
馬庫斯對最后一張布告咧嘴笑笑:“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文化,無論發生什么事都有它,呃?這整個一鍋菜燉牛肉非常地以色列,不是嗎?大多是帶著超多紅辣椒的政治。”
“在我們的政治中,我們不能品嘗別的任何東西。”
巴拉克的吉普后面停著一輛沾滿泥污的指揮車,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僅有這兩輛汽車。他們倆上了那輛指揮車。馬庫斯說:“我們先去大衛王飯店,看看在那兒能不能搜羅出點白蘭地酒來?”
“大衛王?它早關門了,長官,它后來改成英軍司令部了。”
“我知道,但是還有些基本人員在。要‘停車加油’,我整晚都沒睡覺。”
飯店前廳空空蕩蕩,家具都用被單蓋住。巴拉克設法找到了一個侍者,侍者只穿著襯衣,皺起眉頭給馬庫斯端了杯白蘭地酒,給巴拉克一杯半溫的咖啡。他倆就坐在臺階上喝完了。耶路撒冷舊城的城墻上濃煙滾滾翻騰而上,輕武器開火發出的短促響聲回響在山澗對面。
“天哪,耶路撒冷如此美麗,還要遭受這么一個該死的包圍。”馬庫斯說。
“從史前時代以來,從西拿基立[16]時代以來就是這么美麗。我永遠也不會離開這兒。”巴拉克說。
“那里那個猶太區。”馬庫斯用酒杯指向遠方一處冒著濃煙的地方,“就是猶太人的阿拉莫。你聽說過阿拉莫吧?”
“得克薩斯州,那個前哨基地所有人都陣亡了。”巴拉克說。
“對。在西點軍校的時候,我們經常爭論那次抵抗究竟是英雄主義還是愚蠢行為。阿拉莫從軍事角度來講是無法防御的,猶太區跟它的道理一樣,但本—古里安以國家的名義要我們死守,沒辦法。我們走吧。”
耶路撒冷指揮部的作戰室里聚集了各個部隊的參謀,巴拉克把馬庫斯的進攻計劃對照地圖逐條翻譯給他們聽,他們邊聽邊互相瞥視、咳嗽,不斷地挪動身子。一名頭發花白的軍官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哈格納實際上一直在建議進行這樣的行動,但其他部隊一直遲遲不動。一名帕爾馬赫旅長用飛快的希伯來語駁斥他的說法,而另一位伊爾貢軍官也大聲指責哈格納,會議亂成一團。一名女兵跑進來,遞給那名哈格納軍官一份手抄的希伯來文急件,哈格納軍官大聲給眾人念,他的聲音幾度哽住,全體人員都拉長臉,靜靜地聽。馬庫斯轉頭看巴拉克,讓他翻譯。“猶太區的人正在投降。”巴拉克說。
“誰簽署的這份急件?上面還說什么了?”馬庫斯沉著地問。
巴拉克拿過急件逐字逐句翻譯給他聽。原來,這是莫提·平庫斯的報告。他在無奈之下做出批準,一個平民代表團已于今天早晨向紅十字會提出請求,希望其告知阿拉伯人他們開出的條件。耶路撒冷指揮部一直遲遲不肯救援,最后要求空降彈藥的提議也沒有回音。“不放下武器沒有一個人能離開。該代表團將在上午九點三十分舉著白旗離開猶太區,于錫安門與紅十字會和阿拉伯人會面。”
馬庫斯掃了一眼手表說:“這就是十五分鐘以后的事了。”他煩躁地朝地圖揮了下手,宣布道,“猶太區的救援行動取消。”
一名矮壯的帕爾馬赫軍官說:“我的哨位在錫安山,上校。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在那兒觀察。”
“好吧。”馬庫斯說。
一群軍官和平民站在一座修道院的房頂上,神情沮喪地看著山下的投降代表團。代表團成員用兩根竿子撐起一張臟兮兮的白床單,從猶太區出來,朝錫安門走去。赫爾曼·羅卜站在巴拉克旁邊,嘴里喃喃有詞地念叨:“我站在高山上,看著埃齊昂的人們慘遭屠戮,今天我看到了。”
阿拉伯士兵從錫安門的陰影處走出來帶領那支代表團,直到他們走出人們的視線,房頂上聚集的人們才四散開去,像參加葬禮一樣,沒有笑容,也沒人言語。馬庫斯和巴拉克埋頭沿著鑿開的石階往下走,馬庫斯說:“好啦,夠了。茲夫,這意味著我們可能馬上要跟停火令賽跑了,這樣拉特倫和那條路就是至關重要的事。我要飛回特拉維夫,你留在這里做我和耶路撒冷指揮部的聯絡官。和我一起開車去機場。”
一路上,巴拉克根本集中不起精神聽馬庫斯講關于保衛耶路撒冷的指令。猶太區陷落了!平庫斯和昨晚所有那些形容憔悴的年輕士兵,他們都被敵人俘虜了,現在即使阿拉伯人沒有將他們槍斃、割斷他們的喉嚨,在埃齊昂舉起白旗投降之后他們也一樣算是結束生命了。那個既可憐又荒謬的堂吉訶德,之所以和他們一道被俘是因為自己,是自己把他帶到那兒又把他留在那兒的,當時自己若稍稍考慮得仔細點,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悲劇呀。
指揮車返回巴拉克的住處,停在他的吉普后面。自從那塊領土宣告投降以后,他就一直有種要崩潰的感覺。一些明智的猶太復國領導人已經表示不承認那份宣告。美國國務卿馬歇爾將軍還嚴重警告本—古里安不要不顧一切冒進。難道猶太人在經歷了納粹大屠殺之后,最終又要跟著本—古里安走到自我毀滅的錯路上去嗎?
吉普車的后座上,不知何時爬進去一個士兵,渾身泥垢,臉上帶著擦傷和血污,口袋中露出一小截手電筒,正蜷起身子在睡覺。這種事情并不少見,經常有,但當巴拉克過去把那小子推醒時,他驚愕得目瞪口呆。這個人,正是堂吉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