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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耶路撒冷的面粉

初相見

巴拉克和堂吉訶德駕駛吉普沿公路前行,無論堂吉訶德是否真的在塞浦路斯開過一輛垃圾車,他現在的確開得還算可以,雖然巴拉克知道他有不經大腦即吹牛的癖好。他們那天費勁地鉆地道到舊城時,巴拉克胳膊上的傷口發炎了,疼痛和發癢搞得他心煩意亂,所以這幾天就由堂吉訶德來開車,他坐在一邊抱住手肘,盡力不去想它。

“我們去哪兒,長官?”堂吉訶德問。

巴拉克在午后的陽光中瞇起眼睛,煩躁地說:“只管開你的車就行了,我會指給你的。”

“是,長官。”

路上除了有些大卡車外再沒什么車,堂吉訶德穿行其間雖然有風險,但空隙還是很大的。馬庫斯召巴拉克到赫爾達去,準備第二次進攻拉特倫,巴拉克沒有乘坐“派珀幼獸”離開耶路撒冷,他決定走那條旁道,順便看一下那里現在是什么情況。據他所知,騾子隊已經在跑,不過,迄今為止還沒有車輛通行。

“堂吉訶德,小心!”

“對不起,長官。”堂吉訶德從后面加速超一輛油罐車時,對面開來一輛滿載士兵的大卡車,他在最后一秒才勉強讓開。

“下不為例啊。不用著急,明白嗎?”

“明白,長官。”堂吉訶德涎著臉齜牙一笑。

這年輕人很有獨創精神,巴拉克想。臉皮夠厚,不拘小節,也可以叫獨創性。從被包圍的醫院中順手牽羊拿一只手電筒雖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堂吉訶德宣稱他是在醫院的地上撿的),但這正體現出一種至深的沉著與冷靜;而且那晚堂吉訶德只跟著夏娜走過地下儲水池一回,他就把路線記得非常清楚,又從原路摸索回來。巴拉克想提拔堂吉訶德在他所帶領的某個連隊里任班長,然后盡快扶持他升到排長的位置,這個孩子如果不戰死,應該會有所成就。

太陽西沉的時候他們到達了與旁道交接的哈圖夫路,路上停下的卡車排成了長龍。漸暗的黃昏中,大群騾子跺腳、嘶喊,人們把它們背上的物資卸下來,再裝到卡車上。空氣中充滿了騾子粗野的叫聲、司機和裝卸工的咒罵聲以及濃烈的騾子糞臭味。“這任務不賴。這些騾子給你們送去了香煙,有時還有酒……”一個體格魁梧、長著絡腮胡子的部隊司機對巴拉克說。

“給孩子們吃的,有沙丁魚罐頭、奶酪……”另一名司機說。

第三個司機插進來說:“對,他們在特拉維夫那邊享受生活,愜意得很,我們卻在挨餓,還要受炮擊。本—古里安現在又在哪兒呢,根本就不在耶路撒冷!”

等堂吉訶德循著騾子在旁道上踩踏出來的蹤跡下山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他打開光線較弱的駐車燈,汽車歪七扭八嘭嘭亂撞地一路往前走,震得巴拉克的手肘痛苦難耐。路上經過一長列正在施工的筑路機械,轟隆隆的,數量多得令人驚訝,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它們在沙塵中半隱半現,排出去有一英里多長。滿載物資的騾子順著小徑沉重緩慢地爬行,還有大群哞哞叫的牛也在被驅趕隊列中。牲畜們踢起來的黃土漫天飛揚,堂吉訶德幾次被迫剎住車,否則就開到石頭溝里去了。

這段破路漫長曲折,但正好讓巴拉克有充足的時間仔細考慮事情。他很擔心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到最后可能會被可憐地放棄,還沒來得及使用就中途夭折了。不管本—古里安在軍事上如何外行,他的政治直覺還是非常敏銳的。外約旦的阿卜杜勒國王已經宣布他要停火了!為什么不呢?舊城已經到手,整個耶路撒冷也在他的軍團包圍之中,在這場戰爭中他無疑是勝者。兩個超級大國長時間以來一直在敦促停火,其他阿拉伯國家現在盡管意見不同,但在停火方面都是一致的,所以留給以色列收復耶路撒冷的時間實在已經很少了。

山脊那邊的拉特倫方向傳來斷斷續續的加農炮轟鳴聲,那是發動總攻之前的炮兵攔阻射擊,在灰塵稍小些的時候,還能看到爆炸的閃光。七旅現在裝備了一定數量的重炮,增加了裝甲車數量,另外還配備了火焰噴射器和迫擊炮,移民新兵們已經有了戰斗經驗,并且經過了將近一星期的強化訓練,也許這次他們能攻下拉特倫!但問題是馬庫斯的那套進攻計劃,本質上就是上次失敗行動的一個翻版,除了從埃及前線吉瓦提步兵旅[17]里抽調過來一個營,讓他們在拉特倫背后擔任佯攻外,幾乎和第一次沒什么區別。巴拉克對這次進攻也不敢有太大奢望。“再次、立刻”的進攻命令是一個政治決定,因此任何軍事手段,只要能搜集到,都會被拿來運用。

終于,旁道另一頭的陡坡,一道黑色的陡峭山崖,在正前方隱隱出現了。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一個人影提著盞燈穿過灰塵的渦流靠上來問:“是茲夫嗎?”

“是的。”

“好了,我來開車。”那人上了車小心地駕駛著吉普走了幾碼遠,靠右邊停下。

“接下來怎么辦?”巴拉克問。

“Rega(稍等)。”那人消失在厚重的灰塵中。巴拉克和堂吉訶德坐在車里等著,灰塵嗆得他們直咳嗽。過了一會兒,三個黑影走過來,其中兩個走到吉普前頭,開始砰砰地裝著什么。“用卷揚機把你們拉上去。”剛才那個提燈人說,“沒問題,只是要抓緊些。重要的是……啊,走吧。”

隨著車身猛地一動,吉普被迅速向前拉去,車頭立起,四個輪子幾乎要離地,伴隨著卷揚機的嘎嘎聲,傳來鋼索刮擦發出的刺耳的聲音。爬升到塵霧上面,借著月光可以看見兩隊人正彎腰背著大袋子順蜿蜒的山路向下走,他們中一部分人背著槍,另外一部分人沒有槍,只帶著昏暗的油燈。卷揚機把吉普拉到平坦的山頂后嘎吱一聲關掉,薩姆·帕斯特納克站在鋼絲繩卷筒旁,像剛從古墓中爬出來的土人,咧嘴笑著說:“這條旁道怎么樣,茲夫?進度如何,嗯?”

“非常不錯。準點進攻嗎?”

“當然。午夜進攻,沒有改變。”他指著那些彎腰背著面袋的隊伍說,“我正在核實這些小伙子。”

“是面粉?”

“五十磅的面袋,我的計劃是,兩百個人,每人兩趟,每晚往耶路撒冷送十噸面粉,能管點用了。”

“嗯,不錯,薩姆。軍人還是平民?”

“大部分是平民,志愿者。”

“堂吉訶德,跟這些人一起去背面粉,天亮的時候到我的公寓,在那里等我。”巴拉克說。

“是,長官。我自愿服務。”堂吉訶德的聲調慘兮兮的,他爬出吉普,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一輛卡車旁的長隊后面,在那里,一袋袋面粉正被遞出來。

“你從那邊能看到大規模施工嗎?”帕斯特納克問。

“在夜色和灰塵下,說實話看不很清楚。”

“很好,真讓人難以置信!五百名筑路工和石匠同時在這里大干特干,茲夫,全國的推土機司機和壓路機司機都來了!我們安排了很多巡邏隊,那些阿拉伯探子沒法進來。我敢保證,阿拉伯軍團絕對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到這里發生的事。”

“車隊還要多長時間才能跑這條路?”

“也許一星期或者不到一星期。”

“斯通上校在哪兒?”

“在赫爾達,正等著你呢。我們走吧。我來開車。”帕斯特納克領著他在一堆凌亂的卡車中繞來繞去,最后走到一輛通信吉普車前面。耶爾頭戴發送接收機坐在里面,看到他們后摘下耳機。帕斯特納克朝她大喊:“跟我們走。”

她點點頭,大聲問巴拉克:“你那個心腹傻瓜堂吉訶德哪兒去了?”

“背面粉去耶路撒冷了。”

她大笑。

“茲夫,猶太區投降以后是什么情況?我們這兒什么也不知道。”帕斯特納克邊開車邊問。

“嗯,在某些方面,比我們希望的要好些。他們在洗劫房屋,當然,也在炸掉猶太會堂。胡瓦會堂被炸得飛起來時我就在錫安山上看著,上帝做證,他們用了巨量的炸藥炸那座建筑!我腳下的地面震得就像來了一場地震似的,而且……”

“那在哪些方面比我們希望的要好些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讓我說完!在我離去的時候,我碰到個紅十字會的人,一位頭發灰白的比利時女士,人很不錯。她的話讓我緩過點精神來,我告訴你。”

沒有發生大屠殺,巴拉克強調道,他們把平民們轉移到附近的一個村莊里,對幸存下來的士兵,則嚴格按照《日內瓦公約》對待,阿拉伯軍團里的英國軍官們見證了這一切。阿拉伯軍團司令看到我們的士兵是如此年輕,裝備如此之差,人數又如此少,他大為驚訝,那位女士引用軍團司令的話說:“如果早知道他們是這樣,我們就用棍棒和石頭來進攻了。”

“他們最好是好好待那些孩子,我們也抓了他們的俘虜,而且比他們抓我們的要多得多。”帕斯特納克惡狠狠地說。

“耶爾·盧里亞在這兒干什么,薩姆?”

“我的信號兵病了,我指定耶爾來接替。”帕斯特納克朝耶爾瞥了一眼,“聰明的孩子,理解得很快。”

“是很聰明。”

“你見過我岳父了吧,順便?”

“見過了,第一個見的就是他。他正在那兒維持食品供應。一個真正的Yekke,守紀律,講命令。”

“赫爾曼那樣是很好,但魯思那樣就不行了,一個Yekke的老婆。”帕斯特納克嘲諷地說,拉特倫方向閃出耀眼的火光,滾雷般的炮聲隨后傳來,“茲夫,我們的新大炮很厲害,這次我們也許能攻下拉特倫。”

為了不致在濃厚的塵土中迷路,堂吉訶德始終緊緊地盯住他前面上下移動的面袋。他自己肩上的面袋松松垮垮地綁扎在身上,不斷搓動的背帶磨得他雙肩生疼,除了累點,不斷往外涌汗以及緩慢沉重地規律行走外,他倒是感覺挺美的。畢竟,他是在往被圍的耶路撒冷背面袋,怎么也不能比他前面這個頭發花白的矮壯老者差吧?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筑路工開著粗野的玩笑,為他們鼓勁加油。他走到路邊一輛灑水車旁,用罐頭盒大口大口地痛飲,他感覺從來沒有喝過如此甘甜的水,即使在條件最差的臨時難民營中喝水時也沒有過這種感受。

步行比他從吉普里能看到更多的東西,一星期前這里還完全是一片雜木叢生的荒地,而現在就變成一條真正的道路了,盡管它狹窄、彎曲,還經常有冒出地表的巨石,但仍可算一條初具規模的路。石匠們在燈光下開鑿擋住路的石頭,然后再由推土機把碎石土堆推到一旁。就像是從兩端掘進隧道那樣,這條路也一樣同時從兩端開始修筑,坡道附近的工程進度比路中間要更快一些,臨近終點處,開鑿出來的石頭再被鋪到道路兩邊,吼叫的壓路機在上面來回碾壓,既平整又拓寬了道路。要把面粉背到接站的卡車那里,搬運者們必須要穿過牲口群,不停叫喚的牲口拉下了海量的糞便。堂吉訶德就這樣步入那些騾子和母牛拉下的糞便當中,糞便實在太多了,每一腳踏進去都有那種滑溜的撲哧撲哧聲,到最后,他索性不管了,隨它吧,只要小心點不摔倒在里面就行了,他后面那位就恰好摔在這些純天然的糞堆里了,爬起來后使勁在那兒咒罵。

就這樣緩慢艱苦地跋涉了長長的兩英里之后,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在回程路上,堂吉訶德感覺走路就像在空中跳舞一樣,背上沒有了五十磅的面粉袋,行進起來感覺非常輕松,連蹦帶跳的,好像一眨眼他就回到原處了。搬運工們在一處部隊野戰食堂里吃飽喝足后,再一次背上了面粉。堂吉訶德感覺自己的雙肩被磨得刺痛,可能軍服下面的皮肉已經破了,但是沒什么可抱怨的!黑洞洞的山那邊,炮兵在持續轟擊,夜空被照耀得黃一陣紅一陣,第二次拉特倫戰役打響了,與那些朝拉特倫高地沖鋒的伙伴相比,他這算什么呀。

次日一大清早,太陽剛升起來,疲憊至極的堂吉訶德沿著耶路撒冷一條街道蹣跚而行,灰頭土臉、蓬頭垢面,幾乎都認不出來了,當夏娜看見他時,差點把一桶水摔在地上,這真的是那個戴眼鏡、長著一張嚴肅長臉的“麻稈”嗎?他不是留在舊城里的猶太區了嗎?“你!你還活著!你沒有被俘!”

堂吉訶德疲憊地朝她做個鬼臉,臉上的面粉裹著泥垢,又被汗水澆成一道道的。“小夏娜,還好吧?”他啞著嗓子說。

“你身上怎么那么臟?你什么時候從猶太區跑出去的?怎么出去的?我還以為你掛掉了呢。想喝口水嗎?”

“當然要喝。”

她把水桶遞給他,堂吉訶德提起來就往嘴里灌。

“哎呀!你是睡在馬廄里的嗎?”夏娜問他。

“我想我身上的氣味一定很難聞。”說著他把水桶舉過頭,兜頭一桶就往下澆,邊澆邊大聲叫,“啊!好舒服。”他肩膀上的疼痛感覺頓時減輕了許多。

夏娜急得大叫:“呀!不要倒了!停下!不要!你瘋了!你在犯罪!那水是給我全家用的!”

“我再給你提一桶來。”

“去哪兒提?怎么提?水車已經走了!要到晚上才會來!你這個蠢貨,那水是用來洗臉做飯的,是基本的生活用水。”

“你先回家吧。告訴爺爺就說那個從卡托維茲來的小伙子去提水了。”堂吉訶德咧嘴笑著說。他提著空桶站在原地,身上泥濘的水不斷往下滴。夏娜身子傾過去擂了他幾拳,但那頂什么用呢?桶已經空了。堂吉訶德安慰這位嚇得發蒙的女孩說:“夏娜,要是我沒提回水來,那我就是死了。”

“但愿如此!”小女孩說著跑開了。

聽夏娜講了這個事后,她爺爺和媽媽都很驚訝。她媽媽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憔悴婦女,戴著頂宗教規定的假發,假發外面同樣是規定的頭巾,她說:“這個約西是個神經病。你永遠也不會再看見他了,我們的桶丟了。”

塞繆爾先生還像往常那樣,每日早晨坐在桌子旁溫習猶太教的《托拉》[18],他說:“如果他真的是個神經病,那怎么能在沒有夏娜的情況下從舊城里跑出來?他是天使嗎?是飛出來的嗎?”

“他聞起來不像一個天使。”夏娜說。

“你又不知道天使聞起來什么味。”她媽媽惱怒地大聲說。

“我知道一個天使聞起來不會像騾子的……那個。”夏娜說。這個意第緒語的委婉說法讓兩個大人的眉都皺了起來。

“好了,沒有水沏茶,也沒法吃早餐了。你就念你的祈禱詞,做你的功課吧。說話要注意。”她媽媽說。

過了不久,緊閉的裁縫鋪子門上傳來一陣敲擊聲,夏娜奔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堂吉訶德,他渾身仍舊濕淋淋的,兩手各提著一只裝滿水的水桶。

“又是你?”小姑娘提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她用尖厲的嗓音盡量掩蓋自己內心的寬慰,“好吧,快進來吧。”

堂吉訶德已經準備好一個小謊對他們說,關于他在哪里提到的水以及他怎么得到的第二只桶(實際上他是在一處秘密的卡車補給站拿到的,那里專門為司機和裝卸工們提供補給),但塞繆爾先生什么也沒問,只是微笑著請他一起吃早餐。夏娜給他們端上來茶和粗劣的土豆餅,然后就和她媽媽一起去洗衣服了。

堂吉訶德的率直贏得了老裁縫的青睞。堂吉訶德知道這星期的《托拉》講的是哪一部分,他戴上破爛的軍帽,開始做謝恩禱告,說得還很準確,感謝上帝賜予他們土豆餅,而不是說面包什么的。為了表彰他這個行為,老人便為他詳細解釋《托拉》文句,他神情專注地聽著,不時還點點頭。但后來塞繆爾先生注意到他不再點頭了,而且眼神呆滯,那種專心的表情也固定了。事實上,他早已酣然入睡,臉上還留有僵硬的笑容,但身體坐得筆直,眼睛也睜得大大的。

進攻計劃

早在拂曉之前,巴拉克就知道第二次拉特倫進攻又失敗了。他和馬庫斯站在靠近戰場的一處小山包上觀察整個戰役——非常近,他認為——有那么一會兒,勝利似乎觸手可及,裝甲營猛攻敵人的堡壘,將它們一個個摧毀,激烈的炮火點亮了整個天空。看到裝甲部隊英勇的沖鋒,馬庫斯異常興奮,他邊踱步邊大口喝著裝在水壺里的白蘭地,等待勝利捷報的到來,還不停地把酒讓給其他軍官喝。不料,隨后不知是觸發了地雷還是被大炮打中,兩輛運送步兵進戰場的汽車著了火,緊跟著所有的車輛全部被打了回來,再后來便是敵人一陣致命的轟炸。巴拉克通過野戰電話和施洛摩·沙米爾上校聯系,了解到步兵部隊已被擊潰后,他無奈地對馬庫斯說:“長官,施洛摩·沙米爾上校終于和吉瓦提步兵營的營長聯系上了。”

“嗯,嗯,怎么樣?側后的襲擊怎么樣?”

“他們遭遇到敵人頑強的抵抗,傷亡慘重,沖不上去,現在正在撤退。”

前面的戰場上槍炮齊鳴,火光猛烈閃耀。馬庫斯沉默許久,好一會兒才低沉地問:“怎么辦?哈伊姆?”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是裝甲部隊司令,此刻也在這處指揮戰斗。

“再過一個小時天就亮了,長官。沒有步兵協同作戰,我必須得把裝甲部隊撤出來,否則我們將全軍覆沒,我必須請沙米爾上校下達命令。這次進攻已經失敗了,你的意見呢,長官?”

馬庫斯看巴拉克,后者點點頭。哈伊姆·拉斯科夫也許是陸軍部隊里最有經驗的指揮官了,沒理由反對他的建議。沉默了一會兒,馬庫斯怪異地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們坐地上吧。講述國王們悲哀的死亡故事……”巴拉克以前也曾聽過馬庫斯引用零散的詩文,大多是軍事或搞笑的段子,像這么陰郁的詞語和聲調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現在喝了這酒,謝謝你,長官。”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拿過馬庫斯的水壺猛灌了一口酒,還給他。

赫爾達基布茲的居民們像往常那樣在食堂里吃早餐,杯盤餐具發出嘈雜的撞擊聲。這里同時是馬庫斯的簡易司令部,里面的大部分地圖和通信設備都已經拿走,但在一個角落里仍有一張地圖掛在墻上,他踱著步子,大聲向巴拉克講述戰役總結,語句簡短,措辭激烈,總結最后定論:“此次戰役失敗。”施洛摩·沙米爾上校和哈伊姆·拉斯科夫坐在旁邊喝咖啡,聽到結論后,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巴拉克想,馬庫斯除了責任歸屬搞錯以外,其他都分析得正確。對此次戰役的剖析結果大致和他以前所擔心的一樣,運用能力不足的部隊而導致失敗,純粹的高度冒險行為,就是這樣。所有的責任都應歸咎于對拉特倫貿然發動進攻的政治決定。

“結論!”馬庫斯咆哮道,眼睛充血、聲音粗啞,他水壺里的酒早已喝完了,但非常清醒,“我就在那里,從頭到尾,觀察了這場戰役。可以簡單總結出,計劃——很好!炮兵——很好!裝甲部隊——不錯!步兵——”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大聲喊出,“丟臉!”

“這樣的評價有點過分了。”哈伊姆·拉斯科夫說。

“我不認為過分,我認為這對他們已經夠仁慈的了。”

施洛摩·沙米爾說:“我們還沒弄清楚所有的事實,長官。肯定要進行問責,但是……”

“他媽的,馬上問責,從今天就開始。我們已經掌握了很多事實。預備隊撤下來是因為有幾輛汽車著火了,吉瓦提步兵營撤下來是因為他們死了兩個人,他們的營長親口告訴我的!兩個!”

巴拉克插進來說道:“長官,這兩種情況中,一方面敵人的火力太重,另一方面舍命去攻取高地的連隊里多半是沒經驗的新兵。執行不力是事實,但是……”

“那是我要匯報的。”馬庫斯打斷他說,“現在我們休息,然后制訂下次攻打計劃。本—古里安需要拉特倫,我就一定要把拉特倫獻給他,但是下次,我們的計劃將是全新的,完全由我來制訂,從頭到尾!”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在拉特倫邊上那條石塵飛揚的旁道上,馬庫斯和巴拉克兩人過來視察一個難點路段。這個地方的峽谷較寬闊,工程師們測量出卡車在這段下坡處沒法開過,指定要直接打穿一塊堵在路上的花崗巖巨石,因此,沿著斜坡上下,騾馬和搬運工們忙碌地埋頭苦干。眾多的石匠——以色列能找到的石匠全部都在這兒了,此刻正揮動鐵錘不斷叮叮當當地敲打。因為不允許爆破作業,所以這里以及其他所有山間路段全部是用手工劈砍出來的,完全像古代那樣。山的那一邊,炮火再一次打響,轟響夾雜著閃光,第三次拉特倫進攻的炮火前期探測已經開始了。

“老天在上,告訴這些人,我為他們自豪!我要和他們每個人握手。”馬庫斯大聲說。

他跑進石匠們中間,和他們握手,拍著他們的背,查看他們手中的工具,人們的情緒受他感染,興奮地操著各種語言爭相與他說話——希伯來語、意第緒語、意大利語、波蘭語、德語、俄語、阿拉伯語……還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就連巴拉克也不知是什么語言的語言。馬庫斯說英語,讓巴拉克幫他翻譯,他那種純正的美式口音似乎讓這些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非常興奮。這里站著的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朋友,那位離開了安全的美國并冒著生命危險來這里的猶太人將軍,那位來參加建設這條非凡之路、參與建設自由耶路撒冷的人!馬庫斯的興高采烈很快點燃了所有道路建設者的激情,鼓舞并激蕩他們的心扉。

但是,當他們回到特拉維夫后,馬庫斯又陷入沉默寡言的郁悶當中。巴拉克很理解,總參謀部對再次進攻拉特倫很不情愿,沒有熱情。剛打完仗的七旅士氣低落,嚴重減員,現在被派去防守那條旁道,同時往耶路撒冷背面粉。另外,從北部前線又抽調了一支有經驗的旅,讓他們來作為再次進攻拉特倫要塞的主力。北部有敘利亞在進攻,而本—古里安卻強令部隊冒險離開北部,也只有他能做到這一點,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即便這樣冒險,調來的那支旅也同樣是破破爛爛的,和吉瓦提步兵營一樣,也是靠招募新兵才達到滿編狀態。吉瓦提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兵大多在與埃及作戰的戰斗中陣亡了,這是吉瓦提步兵營第二次進攻失敗的原因,這也使得現在這支新的進攻部隊很惶恐,事實上到現在,軍隊在各方面已接近強弩之末了。

“我現在進退兩難,茲夫。”馬庫斯大聲說,“根據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旁道情況,我還不能跟本—古里安說讓他取消這次進攻。筑路工人們修路非常辛苦,但那路完全起不了作用,通不過車隊。”

“還不到時候,很快就可以了。”

“沒有用。到現在為止還僅僅是一條羊腸小道,如果要按時進攻的話,再過四十八個小時總攻就要開始了。沒有辦法的事。我無意送更多的猶太孩子去攻打拉特倫,但我是一名軍人,不得不聽命令。”

馬庫斯辦公室內的墻上除了西奧多·赫茨爾和本—古里安的畫像外,全部蓋滿了戰場態勢圖。他坐在赫茨爾畫像下的一張桌子邊,遞給巴拉克第三次進攻拉特倫的作戰計劃,然后開始看成堆的急件和電報。在明亮的熒光燈管照射下,他雙眼下的凹陷顯得更深更黑。馬庫斯一直都不是那類干凈整潔的人,他的頭發是褐色的,但臉上的長胡子卻是一片灰白,是該刮一下臉了。他躺在椅子里快速瀏覽文件,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嘴巴緊閉,一會兒又打哈欠,他們兩個人還一直沒睡過。

巴拉克不僅胳膊痛,肩膀也被吊得痛,因此他在看作戰計劃時,把那只打著石膏的胳膊吊在椅子背上。這是一份理想的計劃,和馬庫斯那份讓巴拉克回想到英軍歲月的講義手冊一樣。計劃中有每一戰區的詳細地圖,后面附有相關的后勤、運輸狀況和情報,細節極其煩瑣復雜。天哪,這該下多大的功夫呀!但是,這完全是在空想。很多部隊,從這份計劃上看很強大,實際上都是由殘破不堪的連隊組成,一些部隊人數到今天還低于編制,比他記憶中的估計多不了多少。補給也有限,根本達不到后勤狀況里描述的標準。至于進攻,仍然是正面突擊,但這回僅僅是佯攻,真正的突襲地點是耶路撒冷,由圍攻耶路撒冷的部隊執行。這一點設想得挺好,但問題是那兒哪還有新的兵力呀,巴拉克心里悶悶地盤算。

“這些文件顯示出他們沒什么信心。”馬庫斯遞給他一些急件,是那些被分配到此次進攻任務的幾支部隊發來的,都在報告面臨的困難、延誤、疲軟和不足。一名指揮官建議推遲計劃,另一名則提出完全不同的耶路撒冷解救計劃,白白浪費現在已就位的部隊。“他們不想打仗,茲夫,這是他們真正想和我說的。好像攻打拉特倫是我出的主意似的。”馬庫斯沮喪地打著手勢說道。他拉開桌子抽屜,取出兩個酒杯和一瓶酒,對巴拉克露齒一笑,說:“喝點酒?”

“行!”

“茲夫,你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詩歌有了解嗎?

倘若我死了,請這樣想一想我:

在一片異國的田野,

那里的某個角落,

是永遠的英格蘭。”

“魯珀特·布魯克[19]——我在北非的時候,在陣亡者墓地上經常聽到他這首詩。”巴拉克沉悶地說。

馬庫斯往他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念誦出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在英國的天空下,那里有寧靜之心的……”聲音疲憊,淚光在他眼里閃爍。

“很不錯。”巴拉克說。

“還有一首詩,這兩天我一直在默念。

我與死神有個約會,

地點在雙方爭奪的街壘……”

馬庫斯看著巴拉克,表情憂郁疲乏:“可曾聽過這首?”

巴拉克盡力喝下一點點白蘭地,他能感受到自己對這位兩千年來的第一位猶太人將軍的同情。他本是一個局外人,卻要在這里飽受困擾,一個好心人,但因不熟悉情況而施展不開能力,戴維·本—古里安又把費力不討好的統率權和毫無希望的任務硬壓在他身上,現在怎么想辦法讓他振奮起來呢?

“長官,我可以說些自己的看法嗎?”

“可以。”馬庫斯邊說邊給自己的杯子倒滿,喝了一口。

“前兩次拉特倫戰役應該大大削弱外約旦軍團的實力了,否則他們絕對會出來打死筑路工人,并炸掉那條旁道。”

“嗯,很有可能。”

“這是事實,長官。你已經阻止他們那樣做了,到現在為止他們一定清楚我們在忙什么,他們甚至埋地雷想要阻止我們,但他們沒干成。更重要的是,外約旦軍團沒有調動軍隊去奪取耶路撒冷的剩余地區,因為他們的耶路撒冷駐軍和拉特倫駐軍意見不統一,他們正在坐失良機。”

馬庫斯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說:“很好,茲夫,你在努力讓我振作起來,謝謝你。我完全可以上一架飛機回家,你知道,我老婆認為這不是我的戰爭,我跟你說過這個。我正在送越來越多的孩子上戰場,為了一個理由而在拉特倫犧牲。本—古里安是一個有智慧又堅強的老家伙,或許應該叫偉人,而我是一名猶太人,所以我會執行他的命令。”他繼續朗誦詩句。

“當樹葉沙沙,大地春回,

空中充滿了蘋果花香,

我與死神有個約會,

當春天帶回晴朗的藍天……”

馬庫斯的聲音和表情里透露出的悲傷讓巴拉克感到刺痛和恐慌,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打算請示離開。馬庫斯笑一笑,是一種很怪異的苦笑,就像他那天晚上在路基上看見工人們時的微笑。他意識到,作為指揮官,他所指揮的第一場戰斗算是徹底失敗了。

他念到最后一句詩:

“我發誓一定要遵守諾言,

這約會絕不讓對方失望。”

馬庫斯舉起酒杯敬向巴拉克,又敬向赫茨爾的畫像,最后朝本—古里安的畫像舉杯示意,然后一口喝干:“茲夫,你沒有喝你的酒。”

“謝謝,上校,我喝得夠多了。”

“這也許算不上一首好詩,我不會評判詩,但它真實地描述了一名士兵在心情糟糕時的所想。現在說說,我的那份作戰計劃怎么樣?”馬庫斯問。

“軍隊中還是第一次這樣計劃。”巴拉克說。

馬庫斯點點頭,顯得很高興:“你們這些小伙子必須要學習。你們已經打下了一個國家,還要繼續為它打下去,包括你的孩子們,也許還有你的孫子們,像美國從1776年到1812年那樣,你要知道。南北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看了眼發白的窗外,“天哪,早晨了,好小子。我們開始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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