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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孟子的政治思想

孟子反對法家所主張的變法。他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孟子·離婁上》)專就這幾句看,這正是商鞅主張變法時所遇到的保守的理論。這正是甘龍所說的“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法而治”;也正是杜摯所說的“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商君書·更法》)。但是也必須注意到,孟子所要保存的“先王之法”,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周禮”的舊框子。孟子也和孔子一樣,主張盡可能保存舊框子,而套進新的內容。這是由奴隸主貴族轉化的地主階級的要求和愿望在思想上的反映。

但是孟子的時代,跟孔子的時代,已不相同。奴隸主貴族的社會政治制度已達到完全崩潰的程度。因此,孟子所要保存的舊框子和孔子所要保存的,也很有不同。孔子所要保存的,包括舊的社會政治制度的框子和體現舊制度的具體的世族和人物。在他的思想中,舊制度的框子和體現舊制度的世族和人物,是不可分的。孟子只要保存某些舊制度的框子以實現他的理想,至于體現舊制度的具體世族和人物,他認為是可以隨時變動的。在他的思想中,舊制度的框子和體現舊制度的世族和人物,是兩回事。在這一點上說,他比孔子前進了一步。

例如,齊國的陳氏殺了齊國的國君,孔子認為是“大逆不道”,請魯君出兵“討伐”。孔子不但要維持“君臣之分”,并且還要維持當時固有的具體的某君和具體的某臣之間的關系。孟子也要維持“君臣之分”,但是認為具體的某君和具體的某臣之間的關系可能變動。

這是因為在戰國時期,原來周朝固有的體現舊制度的世族和人物,大部分事實上已經被推翻了。在春秋時期,周王還是名義上的“共主”;諸侯之間的霸主,還都以“尊王”為名,“挾天子以令諸侯”。在戰國時期,各大國的國君,都已自己稱王。孟子只好把保存舊框子和實現他自己的新的政治理想,寄托在這些王身上。他再不提周天子了。他認為無論哪一國的王,只要能行他所說的“仁政”,都可以取周王而代之,成為全中國的“共主”;這就是他所說的“王天下”。照這個邏輯推下去,各國的貴族,如果能行“仁政”,也可以取國君而代之。

孟子也主張“尚賢”,他要求當時的統治者“貴德而尊士”,使“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孟子·公孫丑上》)。但在這一方面,他的要求也與孔子不同。孔子所謂“舉賢才”的目的,不過要使“賢才”有機會在原有的貴族“家”內做“家臣”。孟子要求使“賢者”居于掌握政權的地位。孟子自己一定要做“卿相”,實際掌握政權,照著自己的理想處理國家的政事(“行道”),國王不得干涉。孟子跟齊宣王說:蓋大房子以及雕琢美玉,都必需要找專家;治國家也要專家。無論是蓋大房子,或是雕琢美玉,都必須照著專家的主張去辦,不能說“姑舍汝所學而從我”(《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雖主張由“賢才”掌握政權,但對于舊有的貴族,還是要敷衍。孟子對齊宣王說:“所謂故國者,非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歟?”(《孟子·梁惠王下》)對于新執政的“賢才”,孟子也提醒他們說:“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孟子·離婁下》)“巨室”就是大貴族。但是,照孟子所想的,實際的政權既已入于“專家”出身的“卿相”手中,這些原有的大貴族所能享受的也不過是有位無權的安富尊榮。

孟子的這種主張,表現了對舊貴族勢力的讓步,跟法家徹底消滅貴族階級的主張和措施,成為鮮明的對比。孟子的這種主張,是由奴隸主貴族轉化的地主階級的主張;法家的主張是由商人小生產者轉化的地主階級的主張。由奴隸主貴族轉化過來的地主希望由奴隸主貴族轉化成為封建貴族,所以他們還要保存某種舊的制度。他們對于舊的貴族還有密切聯系,所以對于他們,還要盡可能的敷衍。法國的資產階級革命徹底消滅了封建貴族。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保留了封建貴族作為政治上的裝飾品。孔子、孟子和商鞅、韓非之間不同,也是這一類的。

這是孟子的政治思想的一方面。跟當時法家的思想比較起來,孟子的政治思想這一方面是保守的。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孟子對于人民的力量,有比較充分的認識。知道統治者必須減輕剝削,緩和矛盾,盡力爭取人民的擁護,才能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法家則在新的生產關系的基礎上,對勞動人民實行嚴厲的統治,認為勞動人民不過是統治者實現他的要求的工具。這是孟子的思想比法家進步的一面。

孟子繼承了奴隸主貴族的一部分的統治理論,認為國君的地位和威權是“天”所授與的。他引《書經》說:“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孟子·梁惠王下》)但是這種“君權神授”的說法,在孟子的思想中,也只是個舊框子。他認為,“天子”并不是“天下”的政治上、經濟上的最高所有者,而只是社會中的一個職位。“天”選一個人做“天子”,并不是給他對于“天下”的政治上、經濟上的所有權,而只是給他一個職位。孟子認為“天”所選的“天子”必定都是最有“德”的人,即所謂“圣人”。孟子有一個他所理想的政權轉移制度,即所謂“禪讓”。一個在天子職位的“圣人”,在他年老的時候,選一個年少的“圣人”,先教他擔任宰相的職務,作為學習和考驗。如果成績很好,就把他推薦給“天”使替代自己的職務。但是“天”不能直接表示是否接受這個推薦;這就要看人民是不是擁護他,歸順他。如果人民擁護他,這就意味著“天”接受了這個推薦。“天與”是以“人歸”決定的。(《孟子·萬章下》)孟子認為,如果“天”是有意志的,“天”的意志就在人民的意志中表現出來。

孟子說:“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孟子·滕文公下》)他認為歷史老是一治一亂地循環著進行下去。他又認為歷史的一治一亂的原因,是由圣人出現或不出現;有“圣人”出現則治,沒有“圣人”就亂。這就是把歷史說成是“大人物”的歷史,人民群眾好像是完全倚靠“大人物”治理他們,沒有“大人物”他們自己就亂了。

孟子又認為,歷史上“大人物”的出現,在時間上說好像有一定的規律。每隔五百年,“大人物”出現一次。因此歷史的一治一亂,也是以五百年為一周期。他說:“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由湯至于文王,又是五百有余歲,由文王至于孔子,又是五百有余歲(《孟子·盡心下》)。照他說,孔子雖是圣人可是沒有成為王,所以天下還是大亂。照他說,孔子所以沒有成為王,因為沒有天子把他“薦之于天”(《孟子·萬章上》)。所以歷史上的治亂,又是天意所決定的。這里所謂天,又兼有“運命之天”的意義。

如果事實上的國君是一個暴虐的君主,孟子認為人民可以不承認他為君。孟子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相傳紂是商朝的暴虐君主。周武王滅了商朝,把紂殺死了。孟子認為這不能算是“弒君”。孟子把孔子的“正名”的理論,應用于“君”。如果“君不君”,臣就可以不承認其為君。紂不合乎“為君之道”,雖然事實上居于君位,但不過就是一個個人而已。所以殺了他,只算殺死一個有罪的人。把無道的君殺了,政權也就轉移了。這種政權轉移的方式叫做“征誅”。孟子的“揖讓”和“征誅”的理論都是為新的地主階級取得政權提供理論根據。

據孟子說:商朝開創者,湯,伐夏的暴君,桀,“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仇也”。周朝的開創者,武王,伐商朝暴君,紂,是“救民于水火之中”(《孟子·滕文公下》)。他認為這都是“征誅”的典型。這些戰爭稱為“義戰”。他說,“春秋無義戰”(《孟子·盡心下》)。他認為當時的戰爭都是君主爭奪土地的兼并戰爭,都是不義之戰。人民對于這些戰爭的反抗是應該的,他說,“善戰者服上刑”(《孟子·梁惠王上》)。鄒國與魯國有武裝沖突。鄒國的兵不肯打,都散走了,帶兵的人都被魯國打死了。孟子說:鄒國的國君向來不關心人民的生活,“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孟子·梁惠王下》)。就是說,人民今天才有報復的機會;報復是應該的。

孟子反對“善戰者”,也反對兵家的關于戰爭的理論。但是,根據上面所說的思想,孟子建立了他自己的關于戰爭的理論。他認為統一天下有三個條件:“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之中,“人和”是決定性的,就是說,統一天下主要的靠人民的擁護,而不在于從事于戰爭。他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蹊之險,威天下不必兵革之利。”就是說,人民不是可以用政治的區域限制的;國家不是可以用地理上的險要保護的;世界不是可以用軍備嚇倒的;主要的是看統治者是“多助”或“少助”。得到人民擁護的是“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受到人民反對的是“少助”;“少助之至,親戚畔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認為得天下的關鍵在得民心,認識到決定戰爭勝負的最后力量是人;這是正確的。但孟子由此得出結論,只要有“人和”,其他的軍事因素完全不管,也可以制勝。上章講到兵家和法家對于軍事的見解。他們舉出了許多決定戰爭勝負的因素。但是沒有提到人心的向背;這是錯誤的。但孟子又把“人和”絕對化,這就倒向唯心主義的戰爭論了。孟子反對進行兼并戰爭的結論,也表現了害怕進行激烈斗爭的改良主義觀點。孟子所說的“人和”,還是從剝削的統治階級的立場說的。這樣的階級和勞動人民之間有對抗性的矛盾,要得勞動人民的絕對擁護,是不可能的。只有人民為自己解放而進行的戰爭,才有真正的“人和”。所以才真是“有不戰,戰必勝矣”。

歸總起來,孟子認為在政治生活中,人民是最重要的因素。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孟子·盡心下》)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在農業社會中,土地和糧食是最重要的東西;因此,土神和谷神也是最重要的神。社稷是土和糧食的象征;因此,也是國家的象征。照孟子的這種說法,只有為人民所喜歡的人才能做天子,為天子所喜歡的人不過是做諸侯,為諸侯所喜歡的人不過是做大夫。在必要的時候,諸侯或社稷都可以變換,照上面所說的,天子也是可以變換的。所不能變換的,就是“丘民”。“丘”有“眾”的意義;丘民就是眾民。

這是孟子的政治思想的進步的一面。這一面同他的思想的保守的一面,還是統一的。上面我們也已經說過,孟子所要保存的,是某種舊制度的框子,而不是體現舊制度的人物。天子、諸侯和社稷,都是可以換的。在這一方面孟子向勞動人民作了一些讓步,反映了新興地主階級對勞動力的重視。但是總得有天子、諸侯和社稷,統治人民,在這一方面他保存了某些舊制度的框子,又反映了封建剝削階級的本質。

孟子認為有兩種政治:一種稱為“王”,一種稱為“霸”。孟子貴“王”賤“霸”,以為“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梁惠王上》)。其實孔子頗推崇齊桓公及管仲。他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又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同上)儒家思想中的“王”、“霸”的分別是從孟子開始的。剝削階級統治人民有兩手:一手是欺騙,即他們所謂“感化”;一手是暴力。孟子所謂“王”即是注重前一手的政治;所謂“霸”即是注重后一手的政治。他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這種區別實質上就是上面所說的兩手的區別。

當時法家所主張并且實際推行的政治,主要的,是在徹底破壞舊的生產關系和發展新的生產關系的前提下,用利誘和威脅的辦法(“賞罰”),組織勞動人民為當時的君主生產和戰爭(“耕戰”)。照孟子看起來,這都是“霸道”。孟子所提倡的“王道”,是在保存某些舊制度的基礎上采取改良的措施,反對兼并戰爭和暴力的變革,幻想統治者用“感化”的辦法取得人民的擁護。這種“王道”,從一方面看,比“霸道”富于欺騙性。它還要從心理上麻醉勞動人民,使勞動人民“心悅誠服”,就是說,甘心情愿受剝削和統治。從另一方面看,孟子的思想也還是從對于人的重要的認識出發。這種認識還是從春秋以來的社會思想的一個進步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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