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邊防:思想、政策與制度
- 王宏斌
- 17字
- 2020-03-13 11:07:20
第一章 未雨綢繆:晚清邊防思潮之濫觴
第一節 “天地東西南北之學”(龔自珍)
“清至嘉道,學凋文敝,索索無生氣,定庵乃崛起于其間,經研《公羊春秋》,史熟西北輿地,文宗諸子,奧博縱橫,變化不可方物,詩亦浸淫六朝而出,清剛雋上,自成家數。”
龔自珍(1792—1841),道光時期的思想家、文學家。字爾玉,又字璱人;更名易簡,字伯定;后又更名鞏祚,號定庵,又號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出身于世代官宦學者家庭。祖父龔禔身,官至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著有《吟朦山房詩》。父麗正,官至江南蘇松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著有《國語注補》、《三禮圖考》、《兩漢書質疑》、《楚辭名物考》等書。母親段馴,是著名小學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綠華吟榭詩草》。
龔自珍自幼受母親教育,好讀詩文,習研經史、小學。及長,從外祖父段玉裁學《說文》。龔自珍于1810年(嘉慶十五年)應順天鄉試,由監生中式副榜第28名。1818年,又應浙江鄉試,始中舉。1820年,入仕為內閣中書,并從劉逢祿學習《公羊春秋傳》。撰寫《明良論》、《乙丙之際箸議》、《尊隱》、《平均篇》等政論文。1829年,成進士。1835年,遷宗人府主事。改為禮部主事。兩年后,又補主客司主事。1839年,辭官南歸。1841年,暴卒于丹陽云陽書院。龔自珍對于政治現實認識較為深刻,寫了許多評論,如《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阮尚書年譜第一序》、《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等。同時還寫了許多詩文,如《捕蜮》、《書金伶》、《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病梅館記》等,均為名篇。時人稱贊:“龔定庵詩文為清嘉道轉移風氣之大手筆。”
龔自珍與魏源同屬今文經學派,都主張政治改革,同為道光時期的名士,二人關系非常密切,后人嘗以“龔魏”并稱。龔自珍之父龔麗正與林則徐是老朋友,曾于1822年同路進京,同日引見和召對,又同日南下,相處甚為融洽。林則徐曾作詩稱贊龔麗正“一門華萼總聯芳”。林則徐與龔自珍、魏源關系亦甚為密切,相互之間來往頗多。林則徐任欽差大臣前往廣東禁煙之前,龔自珍贈以《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請求徹底鏟除鴉片煙禍,并表示愿意南游參與其事。林則徐在途中亦回書作答。
龔自珍青年時期,具有一種政治敏感性。1823年,他意識到民族危機即將出現。明確指出,“近惟英夷,實乃巨詐,拒之則叩關,狎之則蠹國”。早期龔自珍作《農宗篇》,主張按宗法分田:大宗百畝,小宗、群宗二十五畝,其余閑民為佃農。實行均田制,“以中下齊民,不以上齊民”
,建立以中小地主為基礎的封建統治。他師從劉逢祿,開始研習《公羊春秋傳》之后,便拋棄了考據學。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龔自珍辭職之后,仍然關心國家命運。“不通乎當世之務,不知經史之施于今日之孰緩、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當各種犯罪嚴重泛濫之后,社會解體隨之到來。他主張學術研究與現實社會政治問題相結合,提倡社會變革,呼喚改革人物的誕生。高唱:“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千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龔自珍特別關心西北邊防和東南海防,呼吁朝廷“益奠南國蒼生”,“益誡西邊將帥”。“為天地東西南北之學”,而研究地理學,曾致力于當代的典章制度和邊疆民族地理研究,撰《蒙古圖志》,完成了十之五六;對于東南海防和西北邊防提出了積極的建議,撰寫有《東南罷番舶議》、《西域置行省議》。
關于西北邊防戰爭,龔自珍盛贊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統一西北的軍事活動。他承認在統一戰爭中,國家不僅付出了巨大人力、物力代價,而且在戰爭結束之后,還年年需要支付巨額的兵餉。不過,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然而用帑數千萬,不可謂費;然而積兩朝西顧之焦勞,軍書百尺,不可謂勞;八旗子弟,綠旗疏賤,感遇而捐軀,不可謂折。”那么,理由何在呢?
首先,龔自珍認為這場戰爭不是清廷主動發動的,而是對準部不斷侵擾被迫做出的反擊。“我高宗皇帝豈樂于窮武以炫史乘哉!我國家坐食數千城,何貪于準夷哉!實以準夷迫逐回人北徙而南,天愍回人之無辜。”
其次,他認為,清軍參與戰爭不是為了掠奪土地,而是為了維護邊疆的安寧。戰爭的導火索是“大和卓木之殺阿敏”。天山南北地域廣闊,“地雖大,高宗不欲取;民雖富,高宗不欲臣。洎乎臣之,取之,回國亡而種姓不亡,或一姓亡而群姓不亡,阿渾伯克得翎頂以從滿洲世臣之后。甚至如烏什之滅,圣天子且未嘗如搜捕準夷例”。
第三,龔自珍認為幸與不幸,勝與不勝,常常互為因果。“幸者皆不幸之伏,不幸者又幸之伏,幸與不幸凡幾相迸激。”強調發動任何戰爭必須慎之又慎,噶爾丹不懂得這種因果關系,最后不得不接受戰爭的懲罰。“我圣祖乃奮天威,三起而三逐之。每一次之入,必深于前次;圣祖之創懲之,亦嚴于前次;卒至噶爾丹棄地西走而死,謂可以集矣。不幸而其兄子能收舊人,又不幸而其族收其西境地,又不幸而輾轉強大,不北噬而西嗥也。逐回部,擾青海,直西藏,鄰俄羅斯。我朝一祖二宗,三世西顧,龍顏焦勞。幸而其國篡弒相繼,幸而三策凌來歸,幸而阿睦爾薩納來歸,謂可以集矣。詎知幸者皆不幸之伏,不幸者又幸之伏,幸與不幸凡幾相迸激,而遂致我高宗皇帝之大怒。帝怒于上,將帥怒于下,自天而下,自地而上,大蹂大膊。千里一赤,睢盱之鬼,浴血之魂,萬億成群,泰岱不箓,天帝不直。何為而至是哉?彼回部者亦有經卷,亦談因果,試召阿渾而問之,因何其細?果何其大?抑造因之時能豫知果之至如是哉!”
第四,龔自珍認為,戰爭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殘酷的,統治者必須盡力化解矛盾,“仰體上天好生之德”,盡力避免戰爭。“是故今日守回之大臣,惟當敬謹率屬以導回王回民刻刻念念,知忠知孝,愛惜翎頂,愛惜衣食,唪誦經典。耕者毋出屯以墾,牧者毋越圈而刈。上毋虐下,下毋藐上。防亂于極微,積福于無形,則可謂仰體上天好生之德。乃亦毋負高宗用兵之意者哉。”無論何人都應當極力化解矛盾,避免戰爭。那些作威作福,不顧國家安全的罪人應當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比如,素誠為領隊大臣,“占回之婦女無算,笞殺其男亦無算,奪男女之金銀衣服亦無算,烏什殺素誠以叛”。素誠之罪不可饒恕。“烏什之叛,高宗且撻伐,且憐哀。圣諭以用素誠自引咎,御制詩時以激變為言,謂素誠死有余罪,納世通、卞塔海之誅也,非以失機也,以平日擾回也。明將軍、阿將軍之出也,非為素城報仇也,以警群回也。至圣至明,未嘗稍有偏護及好殺之意。”
有的人認為清廷在西北的戰爭是得不償失,不僅耗費了國家的財力和兵力,而且懷疑戰爭的正義性,“疑上之智”,“疑上之仁”。針對“淺見愚儒”與“下里鄙生”的這些荒謬觀點,龔自珍批駁道:“假如鄙儒言,勞者不可復息,費者不可復收,滅者不可復續,絕者不可復蘇,則亦莫如遂因之以為功。況乎斷非如鄙儒言,因功而加續之,所憑者益厚,所藉者益大,所加者益密。則豈非天之志,與高宗之志,所必欲遂者哉。欲因功而續加之,則莫如酌損益之道。”在龔自珍看來,清軍在西北的戰爭不僅是有功于當代,而且有功于后代,功在千秋萬代。
要使這一開疆拓土的豐功偉績日益增加效益,龔自珍建議國家斟酌損益之道。所謂“損益之道”,即“人則損中益西,財則損西益中”。在他看來,中原地區人口日益增多,黃河日益為患。開捐也好,增加賦稅鹽價也好,不過是“割臀以肥腦,自啖自肉,無受代者”,都不能真正解決問題。自嘉慶以來,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十將五六。又或吸煙草,習邪教,取誅戮,或凍餒以死,終不肯治一寸之絲,一粒之飯以益人。“承乾隆六十載太平之盛,人心慣于泰侈,風俗習于游蕩,京師其尤甚者。自京師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戶變貧戶,貧戶變餓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賤。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問年歲。”要解決人口繁殖過多的問題,就要實行移民政策,將中原地區的“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以及吸食煙草、信仰邪教的人大量遷移到新疆,這叫做“人則損中益西”。
而就新疆來說,地域十分廣闊,除了戈壁之外還有許多土地可以開墾。過去雖然在此實施屯墾,但因制度不佳,效果很小。“地縱數千里,部落數十支,屯田總計北才二十三萬八千六百三十二畝,南才四萬九千四百七十六畝,合計才二十八萬八千一百零八畝,田丁南北合計才十萬三千九百零五名,加遣犯有名無實者二百零四名。”由于屯墾戍邊的人數有限,“若云以西域治西域,則言之胡易易。”因此,龔自珍建議對新疆大量移民,“應請大募京師游食非土著之民及直隸、山東、河南之民、陜西、甘肅之民令西徙”。“其余若江南省之鳳、潁、淮、徐之民,以及山西大同、朔平之民,亦皆性情強武,敢于行路,未驕慣于食稻衣蠶,地尚不絕遠,募之往,必愿往。其他省種煙草之奸民最多,大為害中國,宜盡行之無遺類。與其為內地無產之民,孰若為西邊有產之民。以耕以牧,得長其子孫哉。”就是旗人愿意遷移的,“盤費宜視民人加重,以示優厚”。這是說華北地區凡是“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以及吸食煙草、信仰邪教者盡量遷移到新疆。當行者,本地官給每戶盤費若干,每丁盤費若干。新疆先期做好斬危崖,劃仄嶺,引淙泉,瀉漫壑等灌溉渠道條件。移民到達后,安插南北兩路,“官給蒙古帳房一間,牛犁具,籽種備,先給大戶若干丈,中戶若干丈,下戶若干丈,不得自占,旗民同例。除沙磧不報墾外,每年一奏開墾之數,十年再奏總數,二十年匯查大數,每年粟面稞蔬皆入其十分之一,貯于本地倉,以給糧俸。其地丁錢賦,應暫行免納。俟二十年后,再如內地交谷外,另有丁賦例。有丁賦后,再定解部額。現在交粟面,暫勿折收銀錢。亦俟二十年后,再如內地折銀錢例”
。即通過如此計人授田,大量開墾荒地,繳納較輕的實物稅,使新疆逐漸成為富庶的農業地區。然后,繳納賦稅,以增強內地的財力。這叫做“財則損西益中”。
在龔自珍看來,大量移民,開墾土地,新疆現有的政治體制無法適應其需要。為此他建議新疆設立行省制度,加強管理和控制。設兵部尚書、左都御史,準回等處地方總督一員,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準回等處地方巡撫一員,布政使一員,按察使一員,巡道三員,提督一員,總兵官三員,知府十一員,知直隸州三員,知州二員,知縣四十員,府州之目十有四。新疆省以伊犁、庫爾喀喇烏蘇、烏魯木齊、巴爾庫勒、哈密、塔爾巴哈臺為北路;以哈拉沙拉、庫車沙雅爾、阿克蘇、賽喇木、葉爾羌、和闐、烏什、喀什噶爾為南路。采取以重馭輕,以北制南的策略。“總督駐扎伊東府;巡撫駐扎迪化府;提督駐扎迪化府;分巡安西北兵備道一員,分鎮安西北鎮總兵官一員,同駐扎鎮西府;分巡天山北兵備道一員,駐扎伊東府;分鎮天山北鎮總兵官一員,駐扎塔爾巴哈臺;分巡天山南兵備道一員,駐葉爾羌;分鎮天山南鎮總兵官一員,駐烏什;督撫必皆駐北路者,北可制南,南不可制北。昔者回部未隸天朝,無不甘心為準夷役者,亦國勢然也。”
龔自珍還認為,新疆的軍屯制應當進行改革。“屯田者,有屯之名,不盡田之力。三代既遠,欲兵與農之合,欲以私力治公田,蓋其難也。應將見在屯田二十八萬畝零,即給與見在之屯丁十萬余人,作為世業。公田變為私田,客丁變為編戶,戍邊變為土著。其遣犯毋庸釋回,亦量予瘠地,一體耕種交納。”這種看法很有見地,土地的所有權問題的確是關鍵所在。幾千年來的歷史證明,為奴隸主耕種的奴隸、為地主耕種的佃戶、為公家耕種的屯戶、為自己耕種的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是有很大區別的。
最后,龔自珍指出,“既撤綠旗之屯,當撤八旗之戍”。遷移到新疆的旗人,別立冊籍,以別于民戶回戶。適當享有一定優厚待遇,與回民有田籍者同。“故撤之而不患無所歸也。”同時,其駐防之滿洲、索倫、錫伯、蒙古兵丁等戍安西北路者,作為安西北路旗戶;在天山北路者,作為天山北路旗戶;南路者,作為南路旗戶;伊犁將軍所領兵最多,地域廣闊,散之原野,勢便令順,“無不給之患”。自內地駐防旗人新移到者,一體歸地方官管轄。一旦犯事,旗人“不得受知縣以下杖責”;交納糧食時,“應比民戶、回戶酌減十分之二,以償世仆之勞”。另外,他還建議“設立辦事大臣一員,駐南路極邊葉爾羌、和闐二州之地,統領滿洲兵九百名,蒙古索倫兵七百名,錫伯兵四十名,綠旗兵六百名,共計二千二百四十名。以控藩部之布魯特、哈薩克、那木干、愛烏罕各國,掌各國之朝貢之務,鑄總通西邊辦事大臣印一、敕文一,秩正二品。受準回總督節制,與提督、巡撫互相節制”
。上醫治病,治未病;圣人治國,治未亂。
總之,龔自珍認為,大量遷移內地民人,開墾邊疆荒地,在新疆設立行省制度,雖是一件花費極為昂貴,卻是一件“利且萬倍”,“國運盛益盛,國基固益固”,功在千秋萬代的邊防政策。“現在所費極厚,所建極繁,所更張極大,所收之效在二十年以后,利且萬倍。夫二十年,非朝廷必不肯待之事,又非四海臣民望治者不及待之事。然則一損一益之道,一出一入之政。國運盛益盛,國基固益固,民生風俗厚益厚,官事辦益辦,必由是也。”在170年前,龔自珍提出的這項建議,毫無疑問是一種最積極的邊防主張。即使在今天看來,仍具有重大戰略意義。1839年,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曾經預言說:“五十年中言定驗。”
于此可見其自信。果然,在四十年后,根據現實的需要,左宗棠等人將這一思想完全變成為政治現實。然而命運多舛,龔自珍卻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