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史學(第九卷):醫療史的新探索
- 余新忠主編
- 3579字
- 2020-06-23 14:18:58
一 新世紀中國醫療史
的興起
若放眼國際學界,主要由歷史學者承擔,以呈現歷史與社會文化變遷為出發點的中國醫療史研究,早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即已出現,至1990年代,在個別地區,比如臺灣,還展現了頗為興盛的景象,但整體而言,特別是考慮到中國史研究的大本營中國大陸的情形,這一研究日漸受到關注和興起,仍可謂是新世紀以來之事。這一新的研究興起,無疑應置于世界醫療史不斷發展的脈絡中來觀察和思考,同時,亦應將其放在國際中國史研究演進的背景中來認識與理解。也就是說,它的出現和興起,必然是國際以及中國學術發展史的一環。關于這一研究學術史,筆者以及其他學者已有不少的論述,毋庸贅言。于此值得思考的是,中國醫療史這樣一個傳統上屬于科技史范疇的研究的日漸興盛是如何成為可能的?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不斷地推動這一個研究的興起?
在當今中國的史學界,醫療史自新世紀以來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應是不爭的事實,只要隨便翻翻這十年中的各種專業期刊以及具有一定學術性的報刊,就很容易感受到。但對這一形勢,看在不同人的眼里,可能會有相當不同的感受。對很多自己并不從事該研究的學者來說,往往都會有種直觀的感覺,這一研究當下頗為熱門,不過內心的感受卻未必一致,在一部分人認為這是一項具有發展前景的新興研究,甚或是未來社會史發展的新增長點時,另一部分人則可能會將其視為未必有多少意義的時髦。而對從事該研究的人來說,雖然大多會認同這一研究意義和潛力,卻有往往會在現實中遭遇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困惑。這些差異,除了一些個人的因素以外,主要應是研究者對醫療史的了解和認同度以及對其未來發展的期望值的不同所致。對該研究缺乏認同甚或不屑一顧的現象,放在任何地方,都必定多有存在,不過相較于歐美以及臺灣等學界,中國大陸史學界整體上對醫療史的了解和認同程度較低,似乎也是顯而易見的。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首當其沖也最直接的當是大陸醫療史研究的興起時間較晚,整體研究還相當薄弱,而若進一步追問更深層的原因,則應與中國歷史學受傳統的實證史學和馬克思主義史學影響較深,尚未比較深入地經受歐美學界自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出現的“語言轉向”和“文化轉向”的洗禮,以及包括醫學人類學、醫學史在內的醫學人學研究的整體學術積淀還頗為薄弱有關。不過,不管怎樣,這一研究能在新世紀的史學研究中,呈現異軍突起之勢,必然自有其緣由,而且就筆者的感受,該研究未來的發展前景應該是樂觀可期的。
醫療史能在新世紀的中國興起,大概不外乎內外兩個方面因素,是內動外促內外合力共同作用的結果。就內外而言,我想可以分三個層面來談。首先就地域而言,是中國社會與學術自身發展需要與國際學術思潮匯合而共同推動所致。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社會開啟了改革開放的進程,包括史學界在內的中國學界就一直在反省和引進中追求創新與發展。1980年代中期,伴隨著史學界“還歷史以血肉”訴求的出現,社會史研究開始在大陸全面興起,并日漸成為是史學界的顯學,而醫療史或醫療社會史的出現,可謂是這一潮流的自然延伸。因為在這一過程中,隨著歷史研究對象的擴展,研究者一旦涉足社會救濟、民眾生活、歷史人口、地理環境等課題,疾病和醫療問題便不期而至了。同時,在針對以上論題開展的文獻搜集中,亦不可避免地會不時遭遇疾疫之類的資料,這些自然也會促發其中的一部分人去關注這一課題。故而這一研究的出現,首先是史學界內省的結果,但與此同時,也離不開國際學術界的刺激和促動,而且有時甚至是至關重要的。比如《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這本在國內史學界造成重要影響著作的作者楊念群早期有關醫學傳教士和西醫東傳研究,明顯與他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美國游學的經歷有關,而其關于疾病隱喻的論述也直接源于蘇珊·桑塔格的影響
。較早從事疾病史研究的曹樹基也特別提到其研究與麥克尼爾的《瘟疫與人》等書的關系
。而筆者的最初興趣,雖然源于在從事災荒救濟史研究時,發現了不少有關嘉道之際瘟疫的資料,但最后頗具理論自覺展開這一研究,則無疑是因為受到了西方和臺灣的學界相關研究的啟發和指引。或許可以說,在19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界對前三十年教條主義史學研究廣泛進行反省的基礎上,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期望更新理念和拓展史學研究范圍來推動中國史學的向前發展,在這一背景下,一些研究者敏銳地意識到疾病醫療的探究意義,而此時海外相對成熟的相關學術理論和頗為豐富的研究成果,則不僅為那些早期的介入者提供了學術的啟發和指引,還更進一步提振了他們繼續探究的信心,并讓他們比較容易地找到了為自己研究辯護的理由。不僅如此,海外一些從事醫療史的重量級學者,比如臺灣中研院院士梁其姿等人,與大陸史學界保持著較為密切的交流互動,利用其崇高的學術地位,通過呼吁倡導和獎掖后進學人等方式,直接參與大陸的醫療史研究的倡導和推動。
其次,就學術層面來說,則為學術界的內在沖動與社會的外在需求的結合。前面談到,海內外史學思潮的共同作用,激發了中國史學界對于探究疾病醫療史的意愿。雖然中國史學界的醫療史研究出現較晚,基本始于1990年代中后期,但史學界整體上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相當的認可甚至鼓勵,曹樹基1997年發表于《歷史研究》上的論文《鼠疫流行與華北社會的變遷(1580—1644年)》,在翌年即榮獲中國史學會頒發的“中國古代史優秀論文獎”。筆者于2000年完成博士論文《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后,也頗出意外地獲得了廣泛好評,并于兩年后獲得“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獎”。四年后,再有李玉償(尚)的《環境與人:江南傳染病史研究(1820—1953)》再次獲得這一獎項。與此同時,繼曹樹基的論文后,疾病醫療史的論文不時出現《中國社會科學》、《歷史研究》和《近代史研究》等史學界的頂級刊物中。這些表明,醫療史研究雖然可能尚未成為大陸主流史學的一部分,但主流史學界對這一研究總體上是歡迎和認同的。如果沒有學界一些重要人物的認可和接受,這些成績的取得顯然是不可思議的。而在學界之外,這樣一種研究在2003年薩斯爆發以前,似乎可以說幾無影響,近數十年來,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傳染病在現實生活中影響越來越小,社會對其歷史的興趣自然更付闕如。而醫學界內部的醫學史研究雖然一直在持續,但不慍不火,從業者較少,影響也比較少溢出學界。不過薩斯的爆發,可以說極大地促動了社會對疾病醫療史的關注,當時筆者的博士論文剛剛出版,一本純學術性的著作,頓時引起各大主流媒體的廣泛關注,還在當年年底被《中華讀書報》推選為“2003年社科十大年度推薦圖書”(2003年12月24日)。此后,隨著禽流感、埃博拉病毒等疫病的不時騷擾,社會上對疫病史基本能保持比較持續的關注。不僅如此,正如本文開頭所言,薩斯事件也引發了醫學界對醫學人文的關注,醫學史是醫學人文的重要組成部分,醫學的社會影響力毋庸置疑,而醫學人文則是相對容易引發社會關注的內容。不僅如此,雖然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們對健康問題的關注度也在不斷提高,而當今中國社會這方面存在的問題又相當嚴重,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特別是醫療保障問題、醫患關系問題,十分突出。加之本來就比較受社會關注的中西醫論爭問題依然熱度不減,這些都使得社會很容易對從歷史角度對疾病醫療的探究產生興趣,從而形成這方面的知識需求。對此,筆者頗多切身體會,近年來,不時會有媒體或社會組織來采訪、約稿以及邀請講演,有些編輯還會采摘筆者文章中的一些內容寫成新聞稿來宣傳疾病醫療史。這兩方面的動力和需求相結合,無疑有助于促進學人特別是青年學者投身于這一研究之中。
最后,就條件和根源而言,則是醫療史本身的價值適切地得到一些擁有較高學養的研究者的發掘利用。毫無疑問,醫療史之所以能夠興起,最根本應是這一研究本身具有其價值和意義,疾病醫療不僅與人們的日常息息相關,而且也承載了豐富的社會文化變遷的信息,通過對歷史上疾病醫療的研究,去呈現歷史上人類的生存境況、身體經驗和社會文化變遷的軌跡以及對生命的感知和認識的歷程,不僅可以讓我們更系統地了解歷史上人們的日常生活,更全面地認識和理解歷史,更深入地把握和思考社會文化變遷的脈絡,同時還可以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社會文化境遇中的疾病和醫療本身。不過,有意義和價值的研究,若未能在合適的時間得到合適的研究者的關注和投入,可能也不利于這一研究的興起和發展。相反,其意義若能得到一些重要學者的認同和倡導,則往往會直接推動其迅猛發展。臺灣的中國醫療史研究,之所以能夠在全球范圍內最為亮眼,顯然與梁其姿、熊秉真等一大批重要學者的積極倡導和投入是密不可分的。而大陸的情況,雖然沒有臺灣那么明顯,但顯然也與上個世紀末以來,有一批頗具實力的研究者投入到這一研究中直接相關。對此,常建華在前些年對國內該研究的總結,非常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指出:“融合疾病、環境等多種因素的醫療社會史屬于新的學術領域,雖然起步晚研究者少,但研究起點很高,學術成果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