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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疏誤原因

章太炎的《左傳讀》未最後定稿,所謂“志在纂疏,斯爲屬草”,其本師俞樾閲后説,“雖新奇,未免穿鑿,后必悔之”。太炎中年時對《左傳讀》作了客觀的自我評價:“往者少年氣盛,立説好異前人,由今觀之,多穿鑿失本意,大氐十得其五耳。”[85]他説“不欲遽以問世者,以滯義猶未更正也”[86],“要當精心汰淅,始可以質君子”[87]。確實,《左傳讀》在詞義訓釋方面的穿鑿和疏誤爲數不少,單周堯已有專文討論,他指出“用此書者,於其求諸過深、穿鑿附會之處,亦不可不慎焉”。這裏再舉數例,並對其疏誤的原因稍作歸納。

《左傳讀》中的訓釋疏誤很大一部分可以歸因於訓詁研究的“字本位”傾向。故訓是由漢字記録的,其中的意義關係是由漢字所傳遞的意義信息表示的,因此,古代訓詁學對注釋材料的理解是以籠統的字爲唯一單位的[88]。章太炎早期也未能避免這一弊端,在訓詁實踐中常視字、詞爲一體,以字爲本位來觀察和解釋詞義。下面主要從兩方面舉例説明。

其一,將同訓之字視作同義。字和詞之間、訓釋和詞義之間的關係頗爲複雜,同訓未必同義,同義未必同訓的現象較爲多見,采用訓詁材料時任意地以字代詞、以訓代義,就會使詞義分析産生誤差。如《莊三十二年》:“雩,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圉人犖自墻外與之戲。”由於《史記·魯周公世家》作“説梁氏女”,因此,太炎要證“講”“説(悅)”同義[89]

《説文》:“講,和解也。”《詩·鄘風·氓》:“猶可説也。”箋:“説,解也。”《越語》:“句踐説于國人。”韋解:“説,解也。”是講、説同義,而喜説即解説引申之義。[90]

太炎論證的邏輯是,“解”既作“講”的訓釋詞,又作“説”的訓釋詞,由此可以把“講”和“説”溝通起來。但問題是《説文》“和解”、《詩》箋的“解”是指解開,而《國語》韋昭注的“解”是指説解、解釋,再者,《氓》的“説”其實是“脫”,因此,僅憑相同的訓釋詞就認爲“講”“説”同義,顯然不可信。事實上,“講”從冓聲,詞源義是交會、連接,而“説”的詞源義則是解開、解散,二者完全不同。

又如《僖四年》:“夏,楚子使屈完如師。”《史記·齊世家》作“夏,楚王使屈完將兵捍齊。”《楚世家》作“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禦之。”太炎爲把“如”和“捍”、“禦”等同起來,羅列了以下故訓:

按:《宋策》:“夫宋之不足,如梁也。”注:“如,當也。”《西周策》:“而設以國爲王捍秦。”注:“捍,禦也。”《刑法志》:“若手足之捍頭目。”注:“禦難也。”《秦風·黃鳥》傳:“禦,當也。”《釋器》:“竹前謂之禦。”李巡注:“謂編竹當車前,以擁蔽。”是則如訓當,捍禦亦訓當,故如可訓捍禦。如師者,捍禦齊師也。[91]

“如”是如同,也有比得上的意思。王引之《經傳釋詞》云:“如爲相當之當。”《戰國策》鮑本作“夫宋之不如梁也”。而“捍”“禦”訓當是指抵擋。相當和抵擋雖有一定關聯,但並不完全相同,因此,用“當”溝通“如”和“捍”“禦”也有“字本位”之嫌。其實,“如”有往、去義,“如師”就是到齊侯所率領的諸侯軍隊中去。

其二,因遞訓而展轉附會。遞訓是三個及以上的字展轉相訓,本爲訓釋的一種形式,但在此過程中容易偷換義項,特別是以字代詞、以訓代義,屢經轉易則去原意必遠[92]。如《宣十二年》:“寡君使群臣遷大國之跡於鄭。”太炎認爲杜注訓“遷”爲徙,“詞氣過於倨傲”,因而另作解釋:

《説文》:“遷,登也。”《方言》:“躡、跂、踚,登也。”《廣雅·釋詁》躡、蹬、跂、踚並訓“履也”。蹬即登字。……據此是遷訓登,登訓履,則遷亦履也。履大國之跡於鄭,言大國所歷鄭地,晉亦將履其跡也。[93]

但這一組遞訓中,遷登的“登”是指向上移,而登履的“登”則是踩的意思,不能據此推出“遷”有履義。

又如《襄二十五年》:“姜入于室,與崔子自側戶不出。”[94]《齊世家》曰:“崔杼妻入室,與崔杼自閉戶不出。”太炎除了牽合“側”和“閉”之外,還將“自”訓爲共:

自者,《廣雅·釋詁》:“從也。”《秦策》:“從而伐齊。”注:“從,合也。”《廣雅·釋詁》:“合,同也。”《地官·司市》“以泉府同貨而斂賒”注:“同,共也。”與崔子自側戶不出,言與崔子共閉戶不出也。[95]

“自”訓從,是介詞,而“從”訓合,是由跟從引申爲聚合,“自”顯然沒有合義,也更不可能有共義。

再如《定四年》:“因商、奄之民。”《漢書·王莽傳》引《傳》作“兼商、奄之民”。太炎認爲“因”“兼”同義:

《釋詁》、《大雅·常武》傳、《説文》皆曰:“仍,因也。”《東京賦》:“因秦宮室。”注:“因,仍也。”《廣雅·釋詁》:“仍,從也。”《説文》:“并,相從也。”“兼,并也。”《廣雅·釋言》:“并,兼也。”是因兼展轉相訓。[96]

但是因仍、仍從指沿襲、跟從,而“并”的相從指合在一起,“兼”“并”有並排、同時的含義,可見,“因”和“兼”有較明顯的區別,説二者相訓其實是展轉附會。

此外,訓釋和詞義關係上的誤解還有其他類型,下面再舉三個方面。一是將聲訓當作義訓。所謂聲訓,是用音近義通的詞來作訓。義訓是表述使用意義的,而聲訓則是通過同源詞來顯示詞義特點即詞源意義的[97]。混同聲訓和義訓,也就是混淆了詞源意義和詞彙意義。如《成二年》:“且懼奔辟,而忝兩君,臣辱戎士。”太炎引《説文》:“臣,牽也。”他明確指出這是“以聲爲訓”,但同時認爲“既可訓牽,即有牽義”,從而把“臣辱戎士”解釋爲“牽連戎士爲之羞”。其實,“牽”只能看作“臣”的詞源義,或者説“臣”的本義戰俘、奴隸的由來,而“臣”的使用義中並沒有牽連這個義位。

二是將文意訓釋當作詞義訓釋。詞義訓釋是對客觀詞義的表述,而文意訓釋是講解詞在文中的具體含意[98],反映作者在客觀語義中所包含的主觀經驗內容,它不是通過詞的對當和句的直譯而實現的,不能離開具體的語境而挪用到別的地方[99]。如《襄十四年》:“鄄人執之。”太炎引《周禮·夏官·校人》“執駒”鄭司農注:“無令近母,猶攻駒也。”他認爲“執可訓攻”,“鄄人執之,言鄄人攻追公徒者也”。而事實上,鄭司農注是隨文釋義,並非訓“執”爲攻,所以用“猶”。鄭玄解説得較爲明白:“玄謂執猶拘也。春通淫之時,駒弱,血氣未定,爲其乘匹傷之。”孫詒讓《周禮正義》闡釋得更爲具體:“《大戴禮記·夏小正》云‘四月執陟攻駒’傳云:‘執也者,始執駒也。執駒也者,離之去母也,執而升之君也。攻駒也者,教之服車數舍之也。’案:……《廋人》攻駒與執駒爲二事,與《夏小正》合。此以執駒猶攻駒者,以皆是禁其乘匹之事,非謂執駒亦騬其蹄齧者也。”也就是説,之所以將“執駒”和“攻駒”聯繫起來,是因爲二者目的相同,但“執”和“攻”顯然不存在詞義的關聯。

三是對訓釋詞和被訓釋詞之間詞義關係的理解不夠準確。如《僖十五年》:“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史記·晉世家》作“小人懼失君亡親”。太炎認爲“恥訓懼者,借爲101-1”,又根據《説文》“悼,懼也。陳、楚謂懼曰悼”,指出“懼失其君而懼亡其親者,謂懼君親從此失亡,不得歸也”。但通過分析可知,《説文》被訓釋詞“悼”與訓釋詞“懼”的詞義關係並不完全一致:“懼”本指警惕、戒懼,而“悼”則是心理上的振動,並沒有恐怕、擔心的含義;伴隨心動、震顫的悼懼,是應激性的,而戒懼、憂懼則是預警性的,“悼”是由刺激性事件引發的應激狀態,而不是對未然的不確定事件的預警[100]。太炎所謂“君親從此失亡,不得歸也”顯然是將來的事情,因此不可能作“悼”的賓語。這裏的“悼”應該是哀傷的意思,《晉世家》作“懼失君亡親”只是“便文易之,非訓詁也”[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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