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浙之濱: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三十周年紀念文集
- 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 5262字
- 2021-01-08 15:12:49
五 餘論
章太炎自謂“余少時治《左氏春秋》,頗主劉、賈、許、潁以排杜氏”[102],“嘗撢嘖於荀、賈,徵文於遷、向”,闡發先儒“迥出慮表”的“微言絶旨”,同時“修舉故訓”,“成《左傳讀》”[103]。在訓詁方法上繼承了乾嘉學派的傳統,嫻熟地運用因聲求義,破假借、求語源,並且通過比較互證、語法分析等手段考察訓釋、確證詞義,再者,博考群書、廣引經籍,在相互參證之下考訂《左傳》的古字古義。張素卿認爲章氏“賡續惠棟以來由古義而新疏的脈絡,欲薈萃清儒詁經之説,集其大成,撰成一部新疏,《春秋左傳讀》特爲此起手準備”[104]。雖然這部構想中的新疏並未撰寫,但太炎早年對於《左傳》的研究心得、對於《左傳》訓詁的創見大都包含在《左傳讀》中。
儘管《左傳讀》在經傳解詁、詞義訓釋上得失參半,其疏誤和穿鑿之處不容諱言,但是,作爲太炎早期《左傳》研究的重要著作,《左傳讀》在訓詁研究上具有豐富的內涵和長久的價值,其訓詁成就應該得到更多的重視,其精華部分還有待更深入的開掘,其中獨到的觀點需要進一步疏證和闡釋,最後舉其中一例以結束本文:
舊不必良(成公十六年六月)
而“必”亦有彊誼,字多作“畢”。……《墨子·兼愛下》云:“股厷畢強。”《非樂上》云:“股厷不畢強。”畢良即畢強也。《墨子·兼愛中》又云:“夫挈太山而越河、濟,可謂畢劫有力矣。”亦此誼也。……字又通駜,《詩·魯頌》:“有駜有駜。”傳:“駜,馬肥彊貌。”[105]
孫詒讓《閒詁》引《淮南子》高誘注:“畢,疾也。”太炎顯然未從其説,而是認爲“畢”有強義。今人對這個問題又有新的認識,鄔可晶解釋《墨子》“畢劫”“畢強”之義,所持觀點和章太炎基本一致,不過他進一步指出,“畢劫”“畢強”之“畢”當讀爲“奰”。“畢”“奰”質部疊韻,幫並旁紐。《説文》:“(奰),壯大也。”《玉篇》:“奰,壯也。”《淮南子·地形》:“食木者多力而奰。”他還提供了甲骨、金文的證據,頗可采信[106]。而且,“奰”訓壯大,和太炎所舉毛傳“駜,馬肥彊貌”也正好相合。因此,鄔可晶的解釋其實申説了章太炎的觀點,儘管可能是不謀而合。《左傳讀》中類似需要疏證的觀點還有很多,這不是本文所能解決的,而有待於將來的研究。
附記:本文緣起於讀博時的文獻閲讀課,導師王寧先生帶我們讀《春秋左傳讀》,參加討論的有卜師霞、凌麗君、孟琢、陳樹、劉青松等。本文吸收了老師的部分觀點並參考了同門的討論意見,謹此致謝,文責自負。
作者簡介:王誠,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講師
通訊地址:浙江大學西溪校區古籍研究所 郵編:310028
[1]參見劉師培《經學教科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9—133頁。
[2]參見《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敘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58頁。
[3]黃翠芬《章太炎春秋左傳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2006年,第7頁。
[4]由於《左傳讀》文字古奧、徵引繁博,點校頗爲不易,1982年版《章太炎全集》所收《左傳讀》有不少疏誤,先後有人提出校勘意見,如:張文質《努力做好〈章太炎全集〉的校點工作》,《古籍點校疑誤匯録[四]》,中華書局,1990年;顧義生《〈章太炎全集(二)〉標點辯誤》,《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1年第5期;郭永秉《〈春秋左傳讀〉校點本讀後記》,《古文字與古文獻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吳冰妮《〈春秋左傳讀〉校讀劄記》,《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四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2014年新版《章太炎全集》匡正了初版的一些誤字和標點錯誤,但還是遺漏了不少問題。另據筆者所知,《儒藏》精華編收録了重新整理校點的《春秋左傳讀》。
[5]如:張昭君《章太炎的〈春秋〉、〈左傳〉研究》,《史學史研究》2000年第1期;劉巍《從援今文義説古文經到鑄古文經學爲史學——對章太炎早期經學思想發展軌跡的探討》,《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3期;黃梓勇《章太炎早年的〈春秋左傳〉學與清代〈公羊〉學的關係——以〈春秋左傳讀〉爲討論中心》,《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三十五期,2009年;單周堯《〈春秋左傳讀敘録〉的評價問題》,《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第4期;羅軍鳳《論章太炎春秋左傳學的兩次轉變》,《求索》2010年第3期;江湄《章太炎〈春秋〉學三變考論——兼論章氏“六經皆史”説的本意》,《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1期。
[6]參單周堯《論章炳麟〈春秋左傳讀〉時或求諸過深》,《左傳學論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第111—130頁。
[7]郭鵬飛《讀〈春秋左傳讀〉記》,《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3期。
[8]吳冰妮《〈春秋左傳讀〉解釋經傳之方法與特點——從文獻學角度出發》,《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五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23—233頁。
[9]見《自述學術次第》,《章太炎學術史論集》,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70頁。
[10]見《章太炎全集·駁箴膏肓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56頁。
[11]見《太炎先生自訂年譜》,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5頁。
[12]關於《左傳讀》解釋經傳的方法,吳冰妮舉例討論了三個方面:引證、因聲求義、通過對邏輯關係的分析進行考證。
[13]章太炎曾説:“詮釋舊文,不宜離已有之訓詁而臆造新解。”見《黃侃國學講演録》,中華書局,2006年,第273頁。
[14]見《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01頁。
[15]見《廣雅疏證》,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頁。
[16]見《廣雅疏證》,第2頁。
[17]見《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3頁。
[18]參見王寧《訓詁學原理》,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6年,第53—54頁。
[19]參見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96頁。
[2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1頁。
[2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83—284頁。
[22]《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09頁。
[23]見《黃侃國學講演録》,中華書局,2006年,第248頁。
[24]《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13—114頁。
[25]定、正、貞聲通,見“集人來定(襄公五年秋)”條。
[26]《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18—219頁。
[27]《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34—235頁。
[28]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第102頁。
[29]《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87頁。
[30]見王引之《經義述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3頁。
[3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72頁。
[32]參看吳冰妮《〈春秋左傳讀〉解釋經傳之方法與特點——從文獻學角度出發》,《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五輯,第229—230頁。
[3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85頁。
[34]“軌度”一詞先秦就有,指規範法度,如《呂氏春秋·古樂》:“不用軌度,天下患之。”用作動詞,指納之於規範,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57頁。
[35]《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634—635頁。
[36]先秦漢語中“愉(偷)”作取、盜取的用例極少。王鳳陽就曾指出,“‘偷’在先秦沒有盜竊義,而只有茍且義”,“‘偷’的盜竊義漢以後用得逐漸多起來”。見氏著《古辭辨》,中華書局,2011年,第641頁。
[37]見《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敘録》,第808頁。
[38]《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33頁。
[39]見《春秋左傳讀》“利義之和(襄公九年夏)”條。
[4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99頁。
[4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83頁。
[42]《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94頁。
[43]見《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敘録》,第758頁。
[44]《廣雅》“易”實作”。
[45]《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85頁。
[46]《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12頁。
[4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826頁。
[48]見《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敘録》,第758、769頁。
[49]不過太炎也注意到,雖然《史記》多本《左傳》,但也有舍《傳》不從的時候,參“惠公之即位也少(閔公二年十二月)”條。
[5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57頁。
[5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76頁。
[52]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録初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8頁。
[5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50頁。
[54]《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90頁。
[55]見《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敘録》,第758頁。
[56]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録初編》,第148頁。
[57]詳見後“四 疏誤原因”部分的論述。
[58]《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03—204頁。
[59]《説文》“選”字段注即引此爲證。
[6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544頁。
[6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41頁。
[62]參見吳振武《〈合〉33208號卜辭的文字學解釋》,《史學集刊》2000年第1期。
[6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66—367頁。
[64]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5頁。
[65]白於藍《釋“”——兼論今本〈老子〉第三十二章“萬物將自賓”》,《文史》2014年第4輯,第261—269頁。
[66]參見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第366頁
[67]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21頁。
[68]《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64頁。
[69]見《説文解字注箋》,《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8頁。
[7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23頁。
[7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69—170頁。
[72]《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87頁。
[7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25—326頁。
[74]《説文》“狙”字段玉裁注:“自假借爲覰字而後讀去聲。《周禮·蠟氏》注:‘狙司即覰伺也。’《倉頡篇》曰:‘狙,伺候也。’《史》、《漢》:‘狙擊秦皇帝。’伏虔、應劭、徐廣皆曰:‘狙,伺也。’《方言》:‘自關而西曰,或曰狙。’郭注云:‘狙,伺也。’”“矍”字《段注》:“……自人言。《東都賦》:‘西都賓矍然失容。’善注引‘驚視皃’。”
[75]《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55頁。
[76]《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571頁。
[77]上古談部和魚部的關係可參見孟蓬生“談魚通轉例説”系列論文。
[78]參見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第359頁。
[79]參見王寧《訓詁學原理》,第127頁。
[80]部分來自於師承,很明顯的例子是《左傳讀》“子揚窗(文公十六年八月)”條,太炎謂“子揚窗正取窗牖麗廔闔明之義”,引俞樾的觀點:“宗樓字子陽,非借爲鏤錫也。《釋名·釋宮室》曰:‘樓,言牖戶諸射孔婁婁然也。’《説文》:‘婁,空也。’是故樓之言麗廔也。《説文》:‘廔,屋麗廔也。’‘囧,窗牖麗廔闔明也。’屋言麗廔,猶人言離婁,皆謂明也。《月令》:‘可以居高明。’注:‘高明,謂樓觀也。’是樓有明義。”這則材料亦見於《文始·陽聲東部乙》:“通孔之囪,所謂窗牖麗廔闓明也。……則囪對轉侯爲婁、廔。婁,空也。古文作,從女從囧。廔,屋麗廔也。廔又孳乳爲樓,重屋也。《釋名》:‘樓,謂牖戶之間諸射孔樓樓然也。’”
[81]當然,也應注意太炎對局部材料的解釋前後有改動的地方。例如《左傳讀》“下義其罪(僖公二十四年三月)”條引《莊子·馬蹏》“雖有義臺路寢”云:“義,冒也。冒,覆也。”但《文始·陽聲寒部丙》云:“於木植爲檥,榦也。從其危之義,孳乳於車爲
,載高貌也。……今以聲類求之,
、櫱同字,轙、钀同字,是義、櫱、
三通,《莊子》所謂‘義臺路寢’,即櫱臺矣。然字實當作
。”又如“雉(昭公十七年秋)”條云:“古文《鴻範》曰‘弟’,今文作曰‘圛’。……《説文》訓‘圛’爲‘升雲半有半無’,蓋絡繹之意。”但《文始·陰聲支部甲》云:“其(
)訓明者,即圛之初文。圛,回行也。《商書》曰‘圛圛’者,升雲半有半無,自回行以得
義。圛,《古文尚書》作‘悌’,《史記》作‘涕’,鄭曰:‘圛者,色澤而光明也。’又《詩》‘齊子豈弟’,《箋》曰:‘《古文尚書》以弟爲圛。圛,明也。’然《尚書》雨、霽、霚、圛爲一類之辭,圛蓋如釋典所謂光網雲矣。”
[82]《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71頁。
[8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137—138頁。
[84]《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517—518頁。
[85]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録初編》,第372頁。
[86]見《自述學術次第》,《章太炎學術史論集》,第470頁。
[87]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録初編》,第372頁。
[88]參見王寧《訓詁學原理》,第205頁。
[89]章太炎在《左傳讀》中牽合《左傳》和《史記》的地方非常多見,這是造成穿鑿附會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太炎並非沒有認識到兩者未必完全相合,他曾説,“麟固深信太史公及劉子政者,於此則以其不合《傳》誼,不敢曲徇也”,又説“太史公所據雜書極多,固不足以難《傳》也”。見“衛宣公烝於夷姜(桓公十六年冬)”條。
[90]《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01頁。
[91]《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219頁。
[92]章太炎後來認識到遞訓的弊端,特別指出“訓詁不可展轉附會”,見《黃侃國學講義録》,第274—275頁。
[93]《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378頁。
[94]今本《左傳》無“不”字,此爲太炎牽合《史記》而補。
[95]《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95頁。
[96]《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686—687頁。
[97]王寧《訓詁學原理》,第106頁。
[98]參見王寧《訓詁學原理》,第60頁。
[99]參見王寧《訓詁學原理》,第250頁。
[100]參看拙作《〈左傳〉注釋考辨三則》,《國學學刊》2014年第1期。
[101]見“盍姑內省德乎(僖公十九年秋)”條。
[102]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録續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頁。
[103]見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頁。
[104]張素卿《詮釋與辨疑——章太炎〈春秋左氏疑義答問〉略論》,《經學研究集刊》2009年第6期。
[105]《章太炎全集·春秋左傳讀》,第430—431頁。
[106]鄔可晶《〈墨子〉“畢劫”“畢強”解》,《文史》2014年第3輯,第275—2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