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浙之濱: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三十周年紀念文集
- 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 5521字
- 2021-01-08 15:12:42
一 《天問》中的昆侖神話
《天問》中的昆侖山,上爲縣圃和增城。增城有四方之門,西北面的門開啓,以通不周之風。昆侖山北面爲幽都和燭龍,是不見日光之所,山中則有若木,十日所居。昆侖山冬暖夏寒,山上有瑰麗的玉石樹林,有能説話的開明獸,九頭的雄虺,吞象的大蛇,有不死樹(建木)、不死民和長人看守的不死藥。黑水、玄趾(交趾)、三危在昆侖山附近,山下有鯪魚、鬿堆(鬿雀)等奇異的動物。
下面我們就將《天問》中的昆侖神話,與《山海經》和《淮南子》等書的記載進行比較,並兼及其他材料,逐句釋讀:
昆侖縣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
縣圃,即“懸圃”,神話地名,位於昆侖山上。凥,一作居(洪興祖《楚辭補注》)。增城,神話地名,也在昆侖山上。重,層。這四句是問:縣圃居於昆侖山的什麼位置?增城有九層,高度爲多少里?
《淮南子·地形》:“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爲名山,掘昆侖虛以[爲]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傾宮、旋室、縣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是其疏圃。”又曰:“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山海經》並無“縣圃”、“增城”的記載,對昆侖山的描寫較《天問》簡單;而《淮南子》中的昆侖,則比《天問》繁複豐滿。
四方之門,其誰從焉?西北辟啓,何氣通焉?
四方之門,大約即增城的四面之門。辟,開。氣,風。這四句是問:增城的四面之門,是誰從這裏進進出出?西北面的門開啓,又通著什麼風呢?
《海內西經》僅記載“面有九門”,《淮南子·地形》則複雜得多:“旁有四百四十門,門間四里,里間九純,純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橫維其西北之隅,北門開以內不周之風。”亦較《天問》繁複。不周風,《地形》“西北曰麗風”注“幹氣所生也,一曰不周風”[2]。《離騷》“路不周以左轉兮”王逸注“不周,山名,在昆侖西北”。不周風當指從西北面不周山處刮來的風。所以《天問》中“西北辟啓,何氣通焉”,即指增城西北面的門開啓,以通“不周之風”。《淮南子》作北門,大約是因爲“玉橫維其西北之隅”,爲避免重複而有此改動。
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
燭龍,神也。羲和,太陽神,此處指日禦,即太陽的車夫。若華,若木(太陽神樹)的花。這四句是問:太陽照不到的地方,燭龍又是如何發光照耀?羲和尚未駕車帶著太陽升起,若木的花何以綻放光芒?
《大荒北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海外北經》:“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爲晝,瞑爲夜,吹爲冬,呼爲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爲風,身長千里。在無啓之東。其爲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淮南子·地形》:“燭龍,在雁門北,蔽於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又曰:“北方曰積冰,曰委羽。”高誘注:“委羽,山名,在北極之陰,不見日也。”燭龍句即接“西北辟啓,何氣通焉”而來。燭龍居於章尾山,或曰鐘山、委羽山。郝懿行謂“章、鐘聲轉”,而委羽與尾亦一音之轉,可見此三山實爲一地,均在“北極之陰,不見日也”的地方。《淮南子·地形》:“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尚書·堯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朔,北方也,幽都亦指幽暗的北方,也就是章尾山(鐘山、委羽山)所在之地。不周山乃幽都之門,詩人從增城西北之門,問及不周之風,又由不周風自然過渡到幽都(章尾山)和燭龍。
《大荒東經》:“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但《天問》此處的“羲和”並非十日之母,而是《離騷》中“吾令羲和弭節兮”之日禦。若木,也就是扶桑、扶木[3]。郭璞注《大荒北經》:“(若木)生昆侖西,附西極,其華光赤照下地。”《淮南子·地形》:“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海外東經》:“湯穀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燭龍居處始終不見日光,而羲和、若木則與太陽有密切關係,此處有對比的意味。《離騷》中亦有若木、扶桑(同一個事物隨著名稱的分化逐漸演變成不同的事物):“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絏馬。”縣圃、閬風都屬於昆侖山的一部分,所以若木、扶桑、咸池也都在昆侖山上。《離騷》中有閬風,《天問》雖未提及,但推測這一時期的昆侖神話必然已包含此部分內容。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
這四句是問:昆侖山上哪裏冬天溫暖而夏天涼爽呢?石林在何處?能説話是神獸又是什麼呢?
冬暖夏寒句學者多以爲指大地西北高寒,東南溫暖,其實是誤解。此處互文,指昆侖山乃帝之下都,百神居焉,冬暖夏涼,氣候舒適。石林亦多有誤解,或曰珊瑚樹,或曰積石山,或在東海,或在南方,或爲廣西之桂林,或爲滇地之“喀斯特地帶”,真是越説越奇[4]。丁晏《楚辭天問箋》引《山海經》、《淮南子》等證明石林爲瓊玉之林[5],臺灣學者傅錫壬亦持此觀點,並作補充[6]。葉舒憲提出,石林乃昆侖山上的玉石樹林[7]。《山海經·海內西經》:“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淮南子·地形》:“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琁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這些“珠樹、文玉樹、玗琪樹”,“琁樹、瑯玕、絳樹、碧樹、瑤樹”,共同組成這座神山上瑰麗的“石林”。能説話的獸即開明獸。《海內西經》:“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昆侖上。”葉舒憲先生認爲,開明獸的職責是守門,它九首人面,故能言[8]。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虺,傳説中的毒蛇,“儵忽”形容其迅捷。長人,昆侖山上的神人。這四句是問九頭的怪蛇,動作極快,一下子就竄到哪裏去了?什麼東西有不死的能力?長人又在守著什麼呢?
雄虺亦見於《招魂》:“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在《招魂》一詩中是處於南方的怪獸。它的形象頗似《山海經》中的相柳(亦即相繇)。《海外北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於九山。……在昆侖之北,柔利之東。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大荒北經》亦曰:“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食於九土。……在昆侖之北。”
“何所不死”大約指的是昆侖山上的不死樹。《海內西經》:“開明北有……不死樹。”《淮南子·地形》:“上有木禾,其修五尋,……不死樹在其西。”長人,《招魂》:“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長人似掌管索魂,並有復生的能力。此處似指群巫。《海內西經》:“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這兩句是指不死樹有不死的能力,長人所守的即不死藥。
靡蓱、九衢,枲華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靡,麻也,聞一多謂靡麻古字通。蓱,洪興祖本一作“荓”,草木複葉駢生謂之荓。九衢,指樹的九個分叉。枲華,《爾雅》“麻有子曰枲”,枲華就是“麻”的花。這四句是問:建木複葉駢生,枝幹頂上分出九叉,它的花長於何處?蛇能吞象,它的身體有多大?
靡蓱、九衢、枲華,均與建木有關。《海內經》:“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姜亮夫先生謂欘即欋之借,衢即欋之形訛。九衢即建木之九欘。枲華,張元勛先生認爲亦即《大司命》中“折疏麻兮瑤華”的“瑤華”(洪興祖注“瑤華,麻花也”),也就是建木的花(“建木……其實如麻”)[9]。《大荒南經》:“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郭璞注:“甘木,即不死樹,食之不老。”建、甘音近,建木就是甘木,也就是不死樹。此句問及建木,亦與不死樹和不死藥有關。“一蛇吞象”,《海內南經》:“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爲蛇青黃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海內經》:“又有朱卷之國。有黑蛇,青首,食象。”蛇能吞象,故問它的身體到底有多大。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這四句是問:黑水、玄趾(交趾)、三危,它們位於昆侖山附近的何處呢?不死民能延年不死,那他們的壽命究竟爲多長?
《大荒西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可知黑水位於昆侖山旁,西王母居於昆侖之上。《西山經》:“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海內西經》:“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爲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三青鳥居於三危並爲西王母取食,可知三危亦在昆侖山附近。玄趾,即交趾,形近而誤。學者們多以越南解之,其實不然。《大戴禮記·五帝德》:“顓頊……乘龍而至四海,北至於幽陵,南至於交趾,西濟於流沙,東至於蟠木。”《淮南子·主術》:“(神農)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暘谷,西至三危,莫不聽從。”交趾本爲神話地名,漢武帝時設交趾郡,方落實到現實中。也許在早期的昆侖神話中,“暘谷”、“蟠木”(即扶桑,見前文)、“三危”、“流沙”、“交趾”、“幽都(幽陵)”等分別在昆侖山的東、西、南、北四方,後來隨著神話的歷史化與古人地理觀念的演變,部分神話地名逐漸擴大,乃至現實世界之四方。《大荒南經》:“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海內經》:“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海外南經》:“不死民在其東,其爲人黑色,壽,不死。岐舌國在其東。……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一曰在岐舌東,爲虛四方。”昆侖山有不死之民,詩人所問的“延年不死”者當指此。
以上十二句,在意思上是有關聯的,即“不死”的中心主題:不死樹(建木),不死民,群巫(長人)看守的不死藥。這一主題亦出現在《山海經》和《淮南子》中。但是“雄虺”和“一蛇”,它們背後的含義又是什麼呢?我認爲,蛇的形象大約也和“不死”有某種聯繫。我們知道,世界許多地區的神話,如古巴比倫史詩、美拉尼西亞土著神話和日本神話,都認爲蛇具有不死的能力。我國古代神話雖無蛇不死的直接記載,但是《白蛇傳》中白娘子盜仙草以救許仙的情節,仍是這一神話母題在後世的變型。《海內西經》有“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貳負臣所殺也”的記載,蛇身人面的窫窳大約和不死藥有密切關係,但是隨著神話的發展,窫窳變成了被羿射殺的怪獸[10],蛇的形象也就被“雄虺”和“一蛇”所取代,而原本“復活”或“不死”的含義也就失掉了。
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鬿堆,鬿,同“魁”,大。堆,“雀”字之誤。鯪魚、鬿雀,神話中奇異的動物。焉,如何。彃,射。烏,即太陽的象徵。這四句是問:鯪魚和鬿雀在哪裏呢?後羿如何射日?金烏的羽毛又落在何處?
《海內東經》:“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陵魚,即鯪魚[11]。鬿雀,《東山經》:“北號之山,臨于北海。……有鳥焉,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鯪魚和鬿雀大約是昆侖山下奇異的動物。《大荒東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太陽死即烏死,死時羽毛脫落。
昆侖神話和不死藥有密切關係,而求取不死藥,又是羿神話的一條主綫。《山海經·海內西經》:“海內昆侖之虛,……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羿上昆侖,所爲何事?《山海經》沒有敘述。《天問》記載:“(羿)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淮南子·覽冥》亦記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西王母住在昆侖山上,則羿上昆侖即爲求取不死藥。
《山海經》關於後羿的記載有以下幾條:
《海內經》:“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
《海外南經》:“羿與鑿齒戰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大荒南經》曰:“有人曰鑿齒,羿殺之。”
《海內西經》:“海內昆侖之虛,……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
《莊子·秋水》成玄英疏:“羿射九日,落爲沃焦。”《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一:“堯時十日並出,堯使羿射九日,落沃焦。沃焦,海水泄處也。”皆引自《山海經》,但已不見於今本[12]。十日是帝俊之子,《大荒南經》曰:“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根據以上記載,關於羿神話的原貌,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出來:羿得到帝俊賜的弓箭,從天而降幫助百姓,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射日。但十日乃帝俊之子,羿因此得罪帝俊,被貶爲凡人,失去神的地位,也失去了不死的能力[13]。爲了重獲長生不死,羿歷盡艱辛,去昆侖山求取不死藥,求藥的時候殺死阻擋他的鑿齒。
《天問》中的昆侖山,其描述過程是從山頂逐漸降至山腳,最後至羿,如果反觀之,則是羿射日之後,求藥昆侖,從山腳到山頂的求取路綫。這亦是一個旁證,説明從“昆侖懸圃”至“烏焉解羽”確實是屬於昆侖神話的內容。射日引發的後果之一(失去神性)是羿不得不上昆侖山求藥的原因,所以詩人在《天問》中昆侖神話的結尾處提及羿,有著深刻的含義。
我們將《天問》中的昆侖神話與《山海經》和《淮南子》等書的記載相比較,可以看出,《天問》中的昆侖神話正處於其發展的中間階段。《山海經》保存了比較原始的昆侖神話,而《淮南子》比《天問》更爲繁複。《離騷》中亦有昆侖神話,當與《天問》處於同一發展階段。二者記述偶有不同,乃因《天問》是詩人通過提出疑問表達自己的思考成果,並非講述神話,所以有取舍;而《離騷》作爲抒情長詩,借用神話展現詩人神奇瑰麗的想像,所以亦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