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出土文獻與中古史研究作者名: 孟憲實本章字數: 3709字更新時間: 2021-01-08 15:23:43
三、祥瑞與造神
帝王天命的神圣性,是一個否定不徹底的觀念,革命時期往往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否定意見占據上風,而新的政治秩序一旦樹立成功,肯定天命論往往成為主流。武則天篡唐,因為沒有一個軍事斗爭的階段(武裝革命),從而無法否定天命,最需要證實的是天命的改變而已。證明了武則天擁有天命,自然就完成了全部論證,因為天命唯一論是天命論的自明理據。
事實上,武則天的政治提升過程遇到的反抗力量很有限。揚州事變很不成功,不僅因為李敬業有稱帝企圖,也因為李敬業起事完全沒有獲得社會支持,甚至他的叔叔都拒絕參與。李唐皇室成員的反抗理據最充足,但是他們的表現確實太差,導致垂拱四年(688)的軍事行動如同兒戲般失敗。不管是李敬業起兵還是瑯琊王李沖起兵,都沒有表現出正義性來,以至于一般民眾都認為是反叛而不是起義。這從軍事力量對比上或許可以獲得部分原因,這就是陳寅恪先生早就論證過的關中本位政策在府兵制度下的表現,即所謂“舉天下不敵關中”的實力分布狀況[17]。既然不是通過軍事斗爭實現的改朝換代,官場生態就成為關鍵因素。在強大的中央集權體制之下,個人的政治選擇其實十分有限,為了安全而從眾,是普遍性的趨勢。而一旦進入官場,升官與人生成功的形影關系,也會誘使更多的人走上趨炎附勢的道路上去,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是識時務者。
所以,當武則天的朝廷致力于制造武則天的神跡的時候,一方面充分利用人們的天人感應信念,一方面利用官場的安全自保心理。真實的情況永遠是祥瑞與怪異并存,不管經典和傳統理論的規定如何清晰,在面對具體對象的時候,困惑依然不可避免,如此,政治覺悟才是關鍵,才能夠讓祥瑞的故事及其主旨繼續進行下去。武則天對官員的祥瑞發現的獎勵是很顯然的,這樣的官員會樹立起一個政治榜樣,讓更多的后來人踴躍學習。這方面,朱前疑就是一個代表性的符號。神功元年(697),《資治通鑒》如此記錄下朱前疑的故事: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書云:“臣夢陛下壽滿八百。”即拜拾遺。又自言“夢陛下發白再玄,齒落更生”。遷駕部郎中。出使還,上書云:“聞嵩山呼萬歲。”賜以緋算袋,時未五品,于綠衫上佩之。會發兵討契丹,敕京官出馬一匹供軍,酬以五品。前疑買馬輸之,屢抗表求進階;太后惡其貪鄙,六月,乙丑,敕還其馬,斥歸田里。[18]
神功元年,武則天稱帝八年,無論是政治實際還是武則天的個人感受,政治形勢已經穩定,局面完全在掌握之中,不論是社會上還是朝堂上,武則天的統治正如日中天。這個時候,對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合法化證明,已經不需要了,武則天自己也不再有興趣。但是朱前疑此前走這條路已經習慣甚至上癮,依然積極進取,結果讓武則天失去了耐心,“斥歸田里”,就朱前疑而言,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歸零處理。
當造神成為政治潮流之時,如果表現不積極可能也會有危險。《資治通鑒》記載的一個人品很差的酷吏成長故事,就可以看到這樣的背景:
衡水人王弘義,素無行,嘗從鄰舍乞瓜,不與,乃告縣官瓜田中有白兔。縣官使人搜捕,蹂踐瓜田立盡。[19]
白兔是中級祥瑞。王弘義后來成長為一名酷吏,他除了本性頑劣以外,也是一個聰明人,善于利用政治形勢為自己的目標服務。縣官表現出來的可能僅僅是上了王弘義的當,充當了王弘義報復鄰居的工具,但是搜捕白兔,卻是他必須完成的事情。這里,除了積極的意義上,上報祥瑞有利于自己官場發展,可能也有消極意義,如果搜捕白兔不積極,可能帶來政治上的風險。在政治風向十分清楚的時候,官員們的選擇也是有限的。雖然其實并沒有白兔,但縣官在蹂踐農民的瓜田之后反而會輕松下來,努力也是一種政治表態,至少是一種有利于自身安全的表態。
在武則天祥瑞造神的運動中,推波助瀾者大有人在,不過如李千里這樣的情況,也應該屬于小部分人群的自保選擇。《舊唐書》記載太宗孫子、吳王李恪兒子李千里,情況如下:
天授后,歷唐、廬、許、衛、蒲五州刺史。時皇室諸王有德望者,必見誅戮,惟千里躁無才,復數進獻符瑞事,故則天朝竟免禍。[20]
僅僅用缺乏政治覺悟來評價李千里,恐怕是不得要領。一個“躁無才”的渾人,卻知道用祥瑞討好武則天,其中存在著不合理性。李千里的故事只能證明這樣一個事實,即積極幫助武則天證明武周合法的人,是明確無誤的政治表現,如果本人無能因而不具有任何政治威脅如李千里這樣的人,至少生命安全是可以獲得保障的。
在紛亂的背景下,個人被政治的洪流裹挾前行,至少看上去這些政治行動波瀾壯闊,勢如破竹。天授元年(690),在武周建立大勢若趨的政治背景下,《通鑒》記載:
九月,丙子,侍御史汲人傅游藝帥關中百姓九百余人詣闕上表,請改國號曰周,賜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許;擢游藝為給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合六萬余人,俱上表如游藝所請,皇帝亦上表自請賜姓武氏。[21]
傅游藝作為當時的政治人物,也具有符號意義。他率先請命,具有榜樣作用,武則天雖然不答應,但卻升了他的官。武則天的用意太明顯,百官宗室等各路代表人物不得不親自表態。六萬人紛紛上表,如此大的規模,駭人聽聞。在皇帝制度下,武則天所要表達的是人心所向,民意如此,如果不替代李唐,那就太違背民心了。加上一直以來不斷涌現的各種祥瑞,武周建立正是順天應人的體現。如同酷吏政治一樣,當武則天的政權確實穩固之后,祥瑞的政治價值不能不有所降低,罪大惡極的酷吏們,被當作廢棄的犬類殺掉,而依靠祥瑞官運亨通的朱前疑等也不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在朝廷積極引導祥瑞潮流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情況正如《沙州圖經》所呈現的那樣,全國上下,祥瑞如同雨后春筍一般到處生長出來,而語言和書寫方式,也如出一轍。武則天的造神運動,積極參與者官職升遷,仕途遠大,懷疑者受到打擊,甚至命喪九泉。《通鑒》記載一件尚書左丞馮元常的故事,時間是光宅元年(684),其文如下:
及太后稱制,四方爭言符瑞;嵩陽令樊文獻瑞石,太后命于朝堂示百官,元常奏:“狀涉諂詐,不可誣罔天下。”太后不悅,出為隴州刺史。[22]
其實,是否為祥瑞,本來就有核實的程序,但因為武則天政治意圖明確,不容人質疑,從而讓希圖僥幸者有了機會。垂拱二年(686),雍州新豐縣發生山體變化,有山踴出,被造神運動理解為“慶山”,而表示懷疑者則受到打擊。對此,《通鑒》的記載如下:
己巳,雍州言新豐縣東南有山踴出,改新豐為慶山縣。四方畢賀。江陵人俞文俊上書:“天氣不和而寒暑并,人氣不和而疣贅生,地氣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塞隔而山變為災。陛下謂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殃禍至矣!”太后怒,流于嶺外,后為六道使所殺。[23]
觀察《通鑒》的筆法,雖然此事獲得了普遍的承認,即“四方畢賀”,但卻用更多的文字記述了俞文俊的意見和最后結局,《通鑒》贊成俞文俊的立場鮮明。然而,就當時的情況看,主流當然是擁護“慶山說”,認為新的山峰的出現,是巨大祥瑞[24]。
《新唐書·則天皇后本紀》記此事為:垂拱二年“十月己巳,有山出于新豐縣,改新豐為慶山,赦囚,給復一年,賜酺三日”[25]。因為慶山的出現,朝廷給與極大重視,其中頗有惠民政策。《全唐文》保存崔融替涇州刺史書寫的《賀慶山表》,與《新唐書》的說法完全呼應,其文如下:
臣某等言:某日奉某月詔書,新豐縣有慶山出,曲赦縣囚徒,改新豐為慶山縣,賜天下酺三日。凡在含生,孰不慶幸?中賀。微臣詳窺海記,博訪山經,方丈蓬萊,人跡所罕到,層城元圃,道家之妄說。伏惟皇太后陛下應天順人,正位凝命,中外咸一,陰陽以和。嘉木四方而平春,露草三旬而候月,沖恩浹洽,嘉貺駢闐,當雍州之福地,在漢都之新邑。圣渚潛開,神峰欻見。政平而涌,自蕩于云日,德茂而生,非乘于風雨。游龍蜿蜿,疑呈八卦之圖,鳴鳳嗈嗈,似發五音之奏。仙蠶曳繭,美稼抽芒,一人有合于天心,百姓不知其帝力。方驗鎮星垂象,山萌輔地之征,太歲加年,水兆載坤之應。天人交際,影響合符。雷雨既作,嘉氣沖于三象,鐘石以陳,歡心動于萬物。臣幸忝簪帶,濫守藩隅,不獲馳蒼闕而拜手,望紫庭而繼足。殊祥踵至,寶算無疆,厚賚傍沾,群生幸甚,不任悚踴之至。謹遣某官奉表以聞。[26]
崔融的賀表是有代表性的,應該是《通鑒》所謂“四方表賀”之一,為朝廷獲得上天的贊許而歡呼雀躍。因為慶山的出現,證明了政治清平,道德昌盛,總之是天意贊美的充分表達。與這類來自政治系統的、正規而眾多的四方表賀相比,俞文俊的上書不僅數量極少,而且反對立場鮮明。他認為朝廷現在女人處陽位,導致陰陽顛倒,新山的出現不是慶山而是災異,是上天警示的“天譴”。同樣的一個自然現象,正反雙方都在利用同一種理論加以論證,或看做是祥瑞,或看做是災異。毫無疑問,俞文俊這樣的人物是絕對少數,他努力給武則天的朝廷添亂,最后受到打擊是必然的。
就官場個人而言,在武則天的造神時代,存在兩條路徑的選擇,而選擇的不同會導致截然相反的結果。在中央掌控強大的權力和無限的資源的背景下,順從與反對,絕然成就兩種人生境遇,而絕大多數人的選擇是順從,敢于出頭反對的只能是鳳毛麟角。于是,首先我們得承認,就武則天時期而言,祥瑞是武則天造神政治運動的一部分,至少從表面看上去,當時的祥瑞鋪天蓋地,人人爭言祥瑞。而《沙州圖經》等為代表的文獻,就留下了這個時期的主要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