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土文獻與中古史研究
- 孟憲實
- 4572字
- 2021-01-08 15:23:42
四、政治回報及其方式
州刺史是地方最高長官,因為基本壟斷了地方與朝廷溝通的正規渠道,被奉為地方領袖幾乎是別無選擇。沙州刺史李無虧是稱職的地方長官,在提攜地方實力派方面,真誠而周到。那么,李無虧的所作所為,僅僅是為了換取地方實力階層對自己地方工作的實際支持嗎?崔撝作為屬官,在李無虧用祥瑞呈報方式推薦自己之后,一定會更加努力工作,忠心耿耿、任勞任怨。陰嗣鑒的家族會盡力幫助李無虧,官場上的投桃報李是基本政治倫理。這些都是可以想見的,是對李無虧向朝廷舉薦的回報。
在李無虧用呈報祥瑞方式向中央推薦的四個人物中,武孝通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補充我們的分析。陰嗣鑒,我們僅僅知道他后來仕途發展順利,而石城鎮將康拂耽延弟地舍撥和崔撝,我們也沒有獲得更多資料了解后來的情況。唯有陰守忠的家族故事,能夠延展我們的論述,為我們補充新的資料,推動我們的分析繼續下去。
沙州的建筑,以莫高窟最為聞名,而在莫高窟的建筑群眾中,北大像最為高大,是莫高窟的高度代表。北大像建立的時候,李無虧應該正在沙州刺史的崗位上,存在聯系的可能性很高。北大像的建立,根據P.3720V《莫高窟記》所知,原文“又至延載二年,禪師靈隱共居士陰祖等造北大像,高百卌尺。”[21]延載二年(695),究竟屬于北大像的建設開始時間還是完成時間,學界看法不同。馬德說:“從當時的情況看,公元695年是北大像的始建年代。”[22]王惠民認為,如果延載二年是北大像的始建時間,那么“在時間上與690年敕建大云寺一事不合。北大像當始建于敕各州建大云寺之年即690年頃,經五六年的建造,而于695年完工”[23]。北大像如果屬于沙州的大云寺,這個推論當然是成立的。但是大云寺應該是官寺,理應有政府負責,可是《莫高窟記》明確說北大像是靈隱禪師與陰祖等建造,不像是政府的官寺。不過,我依然同意695年是北大像建成的時間,根據就是《莫高窟記》的文字都是述成,即記錄已經建成的佛龕,并不記述建設過程。有的佛龕建成時間不確,文中采用的是模糊概念,如“開皇中”、“開元中”等,但都在描述建成情況。
如果北大像是在695年建成的,那么始建時李無虧應該還在沙州刺史的崗位上。在沙州地面上建設一個前無古人的大佛像,從籌劃到設計到施工到完成,應該是沙州當地的一件盛事。李無虧對北大像建設的支持應該是沒有疑問的。尤其是北大像的具體形象,與其他佛像大有不同,十分明顯是女性的衣著和體態[24]。雖然北大像后來經過多次維修,但在后武則天時代,這樣的女性特征突出的佛像完全沒有根據,所以是可以認定現在所見的北大像,就應該屬于最初設計和建成的[25]。以李無虧對武周政治的把握,加上《大云經疏》和《寶雨經》的宣傳,制作這樣的佛像在當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26]。以所知的李無虧資料看,他的政治積極性在北大像建設上一定會有所作為,而適應朝廷的政治氣氛,建設一尊巨大的女性彌勒佛,這樣的創意如果出自普通人是難以想象的,但如果來自刺史李無虧的靈機一動,則是順理成章。
北大像的建設者靈隱禪師是佛教中人,他的作用更應該是教義顧問,而真正的關鍵人物是陰祖。而這位陰祖就是陰守忠的父親,而陰守忠正是出現在祥瑞奏表中的人物。《敦煌名族志》在介紹陰祖的時候,寫作“鄉閭令望,州縣軌儀,年八十四,板授秦州清水縣令、上柱國。”[27]此陰祖為彼陰祖,學者的看法并無不同[28]。馬德在介紹北大像由“靈隱禪師與居士陰祖所建”之后寫到:“敦煌文書P.2556《敦煌名族志》中有關陰祖及其后人活動的簡略記載。”[29]李正宇先生也在介紹陰守忠的事跡后寫道:“其父陰祖,延載二年與靈隱禪師創修莫高窟北大像。”[30]
陰祖應該是修建北大像的出資人,而李無虧在修筑北大像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從《敦煌名族志》的記錄文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陰祖一直是地方鄉紳,并沒有獲得政治身份即官位。他擔任的上柱國屬于勛官,雖然也是官員的一種,但是因為戰事立功而獲得勛官的人數太多,唐朝的很多農民都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并不尊貴。他后來“板授縣令”,是朝廷尊老政策的產物,并非確實任職。總之,陰祖一生并沒有搭上政治這條大船。但是,他的兩個兒子確實官運亨通,至少在敦煌地方上看來如此。陰祖是一位鄉紳,金錢勢力強大,但很可能文化程度有限。他有條件培養自己的后代讀書識字,為走仕途鋪墊文化基礎,陰守忠能夠寫出發現祥瑞的狀,證明陰守忠具備了相當的文化水平。那么,以陰祖這樣一位鄉紳,怎么會想到去修建一座具有女性特征的彌勒像呢?無論是對朝廷動向的把握,還是對《大云經》等佛教經典的了解,甚至還要考慮到如何突破當地社會的觀感習慣,這些都會成為陰祖修建如此北大像的障礙。然而,北大像還是修成了,重要原因是陰祖背后的強力支持者是當地的最高長官李無虧。
沙州出現一個最高尺寸的女彌勒像,這是當地具有紀念碑意義的建筑。既然是地方建筑,體現了地方長官李無虧政績顯赫。就算所有涉及北大像的文字都不提及李無虧,這也是刺史李無虧的政治功勛,因為在他治下,連普通百姓都心懷朝廷,愿意出巨資修建高大的女彌勒,因為如今女皇帝在他們的心目中,就與彌勒一樣。從后來的歷史看,女性彌勒的北大像是有時代特征的,從當時的政治看,北大像是有政治高度的。這個高度,正是沙州刺史李無虧的政治高度,就當時的武則天朝廷而言,對于李無虧的這個成績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除了贊賞還是贊賞。事實上,李無虧沒有機會見到北大像的落成,無緣參加大像的落成典禮,甚至作為前任刺史,后來也少有人提起,因為他在大像建成的前一年去世。但是,李無虧仍然是北大像建設的關鍵人物之一,他最大的直接的貢獻就是向朝廷報告了陰守忠發現的祥瑞。
究竟是李無虧為了促成陰祖修建北大像而在奏表中上報了陰祖兒子陰守忠,還是陰祖為了報答李無虧對自己兒子的推獎而投資建設北大像,在具體時間先后問題上,這是無法澄清的。但是,兩個事情存在彼此支持的關系,體現了兩種資源的相互交換,應該是不必質疑的。陰祖有財力修建北大像,李無虧有權力呈報祥瑞,以其所有易其所無,這是政治活動的特質,也是理解政治的密碼。
發現祥瑞、上報祥瑞,甚至佛像建設,都可以看做是一場凡參與者都心領神會的政治游戲。朝廷有自己的政治需求,需要地方密切配合。如果地方不給予配合,中央的合法性天意就無從獲得證明,對于當時的政治而言,就可能陷入被動。地方在配合朝廷需求的同時,也需要把自己的需求帶入,中央對此應該給予關照,彼此心照不宣。只有雙方的需求都獲得滿足,這樣的游戲才可以繼續下去。不僅如此,地方的行政當局與地方大族等勢力,也要相互配合,彼此支持,相互滿足。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策劃、推動適當的政治游戲,各個方面配合行動,社會的能量得以交換,彼此的利益獲得發展,而游戲如同故事一樣地順利展開。這樣,當我們評價李無虧的積極上進的時候,就不必很不屑地認為他這是個人的政治丑態了,除了為自己的仕途著想以外,他也在為地方大族謀求發展。就當時的政治形態而言,這是更正常的政治行為。
中國古代的所謂“祥瑞”,是上天意志的表達,是對人間統治者的肯定。武則天,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唯一女皇,在她政治建設的道路上,非常重視對祥瑞的利用。但是,幾乎只有敦煌P.2005號等文書,比較完好地保留下地方與朝廷在祥瑞問題上的互動情形。一個生動的政治故事,就這樣展開來,雖然是一千多年的往事,如今望去,并沒有嚴重的陌生之感。
(原載《田余慶先生九十華誕頌壽論文集》,中華書局,2014年)
[1]參見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38頁。
[2]有關該圖經的研究,參見鄭炳林《敦煌地理文書匯輯校注》該卷的“解題”,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年,20頁。
[3]王仲犖《〈沙州都督府圖經〉殘卷考釋》,收入作者《敦煌石室地志殘卷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9-141頁。
[4]介永強《武則天與祥瑞》(趙文潤、李玉明主編《武則天研究論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160-167頁)史佳楠《試談武則天利用符瑞的原因及特點》(樊英峰主編《乾陵文化研究》五,三秦出版社,2010年,30-40頁)都是研究武則天祥瑞問題的論文,可惜沒有使用這個資料。對此研究,可參考牛來穎《唐代祥瑞與王朝政治》,鄭學檬、冷敏述主編《唐文化研究論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535-543頁。
[5]王團戰《大周沙州刺史李無虧墓及征集到的三方唐代墓志》,《考古與文物》2004年第1期,20-26頁。
[6]李宗俊利用李無虧墓志,在王重民、周紹良武周說的基礎上再加論證,參見氏著《〈沙州都督府圖經〉撰修年代新探》,《敦煌學輯刊》2004年第1期,53-59頁。
[7]《唐六典》卷四禮部郎中員外郎條,中華書局,1991年,114-115頁。
[8]《唐會要》卷二十八《祥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618頁。
[9]《舊唐書》卷六《則天皇后》,中華書局,1972年,119頁。
[10]李嶠《為百寮賀瑞石表》,《全唐文》卷二百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085頁。
[11]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1986年,100-101頁。
[12]參見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年,132頁。
[13]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102頁。
[14]《新唐書》卷四十九下《百官志四下》,中華書局,1975年,1309頁。
[15]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133頁。
[16]郝春文主編《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二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174頁。
[17]康艷典與康拂耽延的名字都出現在一種文獻中,即地志類文獻,名字不該嚴重混淆。康拂耽延,根據榮新江先生的解釋,在粟特語中具有“最初的恩惠”含義,通常用于長子的名字。《敦煌學大辭典》康拂耽延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345頁。
[18]《資治通鑒》卷二百六,6517-6518頁。
[19]《舊唐書》卷七十六《太宗諸子》,2650頁。
[20]參見華林甫《隋唐〈圖經〉輯考》(上)(下),《臺灣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第二十七、二十八期,2007年,141-213頁;1-92頁。
[21]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2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16頁。參見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人題記》,文物出版社,1986年,72-73頁。
[22]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1996年,80頁。可能有更詳細的資料,但馬德并沒有提供,當時的情況是什么還看不出來。
[23]王惠民《〈沙州刺史李無虧墓志〉跋》,《敦煌研究》2004年第5期,67-68頁。
[24]此觀點非本文發明。寧強先生曾經在北京大學的一次講座中談及這一看法。
[25]北大像后來的維修,最有名的一次是在曹氏歸義軍時期,文獻即乾德四年五月的《乾德四年曹元忠夫婦修北大像功德記》,其中有“遂睹北大像彌勒,建立年深,下接兩層,材木損折……其月廿一、廿二兩日換柱,材木損折較多,不堪安置。至廿三日下手拆……至廿四日拆了……至廿五日便縛繃閣,上材木締構。至六月二日功畢”。見榮新江《海外敦煌吐魯番文獻知見錄》,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10-11頁。維修的是北大像的外欄,并沒有觸及北大像的像本身。
[26]參見林世田《武則天稱帝與圖讖祥瑞——以S.6502〈大云經疏〉為中心》,《敦煌學輯刊》2002年第2期,收入作者《敦煌遺書研究論集》,中國藏學出版社,2010年,39-54頁。此外還有,林世田《〈大云經疏〉初步研究》,初載《文獻》2002年第4期,收入《敦煌遺書研究論集》,3-15頁。
[27]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102頁。名族志中,陰祖,誤寫為陽祖,因為該篇所記明確寫為陰氏,所以是陰陽之誤。
[28]《敦煌名族志》中,陰祖寫作“陽祖”,顯然是習慣陰陽觀念人的筆誤,因為標題明明寫作陰氏。
[29]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80頁。
[30]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