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先秦時期諫議制度的起源和初步發展
從總體上看,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代諫議制度的萌芽階段,但是,由于先秦歷史漫長,這個時期的諫議制度還是有不小的進步和發展的。例如,在職官設置上,已有了專職諫官;在諫議渠道上,由于專職諫官制度還不完備,王朝或諸侯國的官吏,甚至平民都有進諫的渠道和責任;在諫言形式上,“詩”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本節擬分原始社會、夏商、西周、春秋戰國四個階段對先秦時期諫議制度的起源和初步發展加以論述。
一、諫議制度的起源
從本質上來說,諫議制度就是統治者內部民主決策的制度,其起源可追溯到原始民主和軍事民主制。在原始社會,存在著廣泛的原始民主。到原始社會的后期,即大約傳說中的黃帝和堯舜禹時期,則廣泛存在著軍事民主制。
在軍事民主制時期,社會組織的最高形式就是部落聯盟,“軍事首長、議事會和人民大會構成了發展為軍事民主制的氏族社會的各機關”[2],經常發生的戰爭使部落聯盟的最高軍事首領的權力和地位得到了極大加強,但這畢竟是國家產生的前夜,因此其還不像國家機器那樣是赤裸裸的階級統治與壓迫的工具,仍保留著母系氏族公社時流傳下來的原始民主精神。
部落聯盟首領由部落聯盟議事會選舉產生。部落聯盟還有聯盟議事會召集的民眾大會,它們一起處理聯盟內的生產、戰爭等重大事宜。部落聯盟的首領雖有一定的決斷權,但如果受到議事會成員的反對,就要改變自己的決定[3]。這種在部落聯盟中保留下來的民主議事制度實際就是實施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當時監督的主要方式是輿論監督,監督權屬于全體氏族成員。就監督的內涵而言,應包含諫言與糾察兩方面。在原始氏族公社中,氏族成員參與社會管理的主要途徑是諫言,糾察的職能還不明顯。清人魏源曾說:“古無諫諍之官,人人皆諫官也;不惟廣受天下之言,亦所以廣收天下之才。”[4]可以說,軍事民主時期氏族成員對部落首領的批評、議論就是對后世諫議的濫觴。
傳說中的部落聯盟首領黃帝、堯、舜、禹都非常注重氏族成員輿論的監督。《管子·桓公問》稱:
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建(諫)鼓于朝,而備訊唉。
“明臺”和“衢室”是傳說中部落聯盟首領采納民意的地方。《三國志·魏志·魏文帝紀》稱:“軒轅有明臺之議,放勛有衢室之問,皆所以廣詢于下也。”舜的“告善之旌”和禹的“諫鼓”則都是部落聯盟首領納諫的制度和渠道。《呂氏春秋·自知篇》說:“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路史》卷二十記堯“置敢諫之鼓”。《后漢書·楊震傳》也稱:“臣聞堯舜之世,諫鼓謗木,立之于朝。”
由上述記載可知,堯曾設立諫鼓,舜立謗木于朝廷,“欲諫者擊其鼓也”,“書其過失以表(謗)木也”[5]。有向首領進諫言的可以擊敲諫鼓或書于謗木。白居易在《敢諫鼓賦》中說:“鼓者工所制,諫者君所命。鼓因諫設,發為治世之音;諫以鼓來,懸作經邦之柄。”[6]這里明確說明了諫鼓的功能。有向首領提批評意見的也可將諫詞寫于謗木之上,這就是后世“諫書”的來源。
禹也曾“以五聲聽。門懸鐘、鼓、鐸、磬,而置鞀,以待四海之士”,其銘云:“教寡人以道者擊鼓,諭寡人以義者擊鐘,告寡人以事者振鐸,語寡人以憂者擊磬,有以訟獄者揮鞀。”[7]這里也記載了禹采用多種方式采納諫言。以上傳說雖有出入,但足以說明納諫、進諫現象在軍事民主制時代已經存在,部落聯盟首領采用多種方式鼓勵臣民進諫。
以上是傳說中部落聯盟首領廣開言路、積極納諫的事跡。在部落聯盟內部,首領所做的一切重大決策都必須由部落聯盟議事會或人民大會討論決定,部落聯盟首領也要聽取其他人的意見。《尚書·堯典》中說堯年老時召集部落聯盟會議討論繼承人問題,他向四岳咨詢,四岳推舉了舜為人選。《史記·夏本紀》則記堯舜時期洪水為害,堯為治水,召集放齊、兜及四岳等首領開會,眾人都推舉鯀,堯認為其“負命毀族”,不能重用。眾人都建議讓他試一下,不行再免職,堯最后接受了眾人的意見。
《尚書·舜典》記載了舜時已設有諫官,“帝曰:龍……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孔穎達正義曰:“帝呼龍曰:龍,我憎疾人為讒佞之說,絕君子之行而動驚我眾大,欲遏之,故命汝作納言之官,從早到夜出納我之教命,惟以誠言,每事皆言,則讒言自絕,命龍使勉之。”龍的職掌是出納帝命,對聯盟首領之教命負有審核權,是首領為糾正自己言論違失及排除他人讒言的職務,與秦漢以后所設專職諫官的職能類似[8]。
二、夏商時期的諫議制度
前21世紀,禹的兒子啟奪取了華夏部落聯盟的最高權力,“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9]。中國歷史從此由原始社會進入奴隸社會。啟以后,“大人世及以為禮”,確立了父子相及的世襲制,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朝。到前16世紀,商族的首領湯滅了夏,建立了第二個奴隸制國家——商朝。商朝存在了大約600年,到前11世紀中期帝辛在位時被周人所滅。
隨著國家的產生,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國家機構取代了部落聯盟,聯盟的首領變成了國王,議事會中的公仆變成了各級官吏,氏族公社時期的民主監督習俗被法律所取代,原始社會時全體氏族成員對首領的民主監督變成了臣下對君主的諫言。
夏朝的國家機器尚處于雛形階段,各種管理機構還不完備,專門的諫議機構和官員還沒有出現。正因為如此,當時的主要官員對君主都有進諫的義務。
夏朝在中央的外廷政務官中最重要的是六卿。他們可以對君主的決策提出建議。《尚書·甘誓》記夏后帝啟與有扈氏大戰于甘地之前,曾召集六卿議事。另有記載說啟與有扈氏大戰,初戰不利,六卿建議他繼續打下去,但啟最終否定了六卿的意見。夏桀在位時,伊尹曾對其“淫虐有才”而進諫,大臣“關龍逢引皇圖而諫”[10]。
《左傳·襄公十四年》引《夏書》稱:“遒人以木鐸徇于路。”注曰:“遒人,《尚書·偽孔傳》云:‘宣令之官。’遒音酋。徇音殉,巡行而宣令也。木鐸,金口木舌之鈴。金口金舌則為金鐸。金鐸用于武事,木鐸用于文教。”[11]《尚書·胤征》云:“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杜預注:“徇于路求歌謠之言。”即每年正月,夏王都要派遒人搖著木鐸到各地巡行宣令,這時凡在下位者都可直接向其進言,可知遒人有采訪民意向君王匯報之責。
商朝建立后,國家政權體制及職官設置進一步完備。《呂氏春秋·不茍論·自知》記商湯時已有“司過之士”,從字義上看,這應當屬于諫官。除此以外,同夏代類似,大臣們對商王的行為和國家政策都可以提出意見。這在相、太保、太師、少師等輔佐重臣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商朝末年,紂王暴虐荒淫,微子、箕子、比干等親族紛紛進諫,因其拒諫,不僅微子逃走,太師疵和少師強也投奔了西周。
商代一些君主十分重視納諫,如使商王朝達到極盛的武丁就是如此。他得到傅說以后,“升以為公,而使朝夕規諫,曰:‘若金,用女作礪;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12]武丁用生動的比喻表達對諫議作用的認識:“如果我是鐵器,你就是那磨刀石;如果我要過河,你就是那渡人的船;如果年歲大旱,你就是那及時雨。開啟你的心,來澆灌我的心田。接受你的忠言就好比吃藥,如果藥力不能讓人頭暈目眩,那病就治不好;如果赤腳走路不看地下,那就會被扎傷。”
有商一代,還發生了大臣因進諫無效而最終將商王囚禁以使其改悔的事件。湯的孫子太甲即位以后,不理朝政,只顧享樂,對不順從他玩樂的人還任意處罰和殺戮。這時,輔佐湯滅夏的老臣伊尹不斷對其進行勸諫,給他講述夏桀亡國的教訓和商人先祖建商的經過,可是太甲根本聽不進去。伊尹教導太甲要做一個治理好國家的君主,不要只顧享樂而不理政務,太甲仍然不聽。伊尹還勸告太甲要遵守成湯之法,不要亂德。太甲不僅依舊我行我素,而且認為伊尹多事,要篡奪其王位。伊尹見多次勸諫無效,于是就將太甲囚禁到王都郊外的桐宮,讓其反省。太甲被囚禁了三年,終于悔過。伊尹方才將太甲接回。太甲一改前非,效法成湯,以德治民,后被尊為中宗。對于伊尹“放”太甲之事,史籍中有不少記載,如《史記·殷本紀》即云: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
這是歷史上臣下對君主強諫的一個例證。
三、西周時期的諫議制度
前11世紀中期,崛起于陜西渭水一帶的周人在其首領周王的率領下,出兵滅商,建立了西周,歷經250余年,到前771年周幽王被犬戎所殺,西周滅亡。這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三個奴隸制王朝。為了對內鎮壓奴隸和平民的反抗、對外進行掠奪以鞏固統治,西周繼承了夏商王朝以來創立的各種政治制度,并在實踐中加以完善和制度化。西周的諫議制度也進一步完善,臣下進諫,天子納諫在西周已成為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禮記·王制》曰“天子齋戒受諫”,可見當時對諫議的重視。西周時期的諫議制度發展得已較為完備。《國語·周語上》稱: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這是西周末年召公諫厲王止謗時說的一段話,從中可知西周時的進諫者及其進諫方式和途徑已比較豐富[13]。自三公九卿至于下士都可進獻諷諫之詩;樂官可進獻采自民間的樂曲,以反映民意;掌三皇五帝之書的外史之官向君主獻書,使其了解古代政治的成敗,作為施政的借鑒;少師向君王進獻具有勸戒意義的箴言,以糾正其錯誤;瞍(無眸子者)朗誦公卿列士所獻之詩;矇(有眸子而失明者)朗誦外史和少師所獻“書”、“箴”,以使國君牢記不忘;樂工在奏樂時要勸諫國君;平民沒有機會直接向國君進諫,但其平日的街談巷議也可輾轉傳達給國君;左右親近之臣要向國君進勸戒之辭;同宗大臣要彌補君主的過失,監督其行政;瞽史用音樂、太師用禮法來對君主進行教誨;國君的師傅和朝中老臣要隨時對君主進行戒飭。總之,周天子可通過以上種種途徑獲得大量信息,成為制定政策和決策的依據。
在西周時期的諫議制度中,輔政的師、保等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尚書大傳》說:“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大戴禮·保傅》對“弼”有解釋,稱“匡過而諫邪者謂之弼。弼者,拂天子之過者”,可見弼就是負有諫責的重要輔臣。他們的權力很大,其諫言君主一般都要聽。
周武王即位之初,就以“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修文王緒業”,伐紂的重大決策就是他與這些人共同策劃制定的。在武王“東觀兵”二年之后,即將伐紂,但因占卜不吉,“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于是遂行。”[14]周公等人在總結夏商兩代盛衰的歷史經驗時,雖然主要著眼于天命和君主的德行,同時也涉及了納諫的問題。《尚書·酒誥》稱:“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撫于時。”這里強調了對民意的重視。
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少,由“召公為保,周公為師”,輔佐成王。當時平定三監及武庚之亂、東伐淮夷、復營洛邑等重大軍事、政治決策的制定都出于周、召二公的諫言。周公返政成王以后,他還擔心成王年長以后“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等,以嚴厲的口吻告誡成王。成王親政以后,對周公的教誡一直不敢忘記,不敢驕奢淫逸,小心謹慎地治理國家,為“成康之治”的安定繁榮局面奠定了基礎。
據《周禮·地官》載,西周即設有“司諫”一職。顧名思義,此職官自有向周王進諫之責。同時,司諫還“掌糾萬民之德而勸之”,即兼有教化功能。周從文王時開始,就設立了“保氏”一職,實為專職諫官。《周禮·地官》記,司徒之下設有“保氏下大夫一人,中士二人”,“掌諫王惡”。君主如果有過失,由保氏進行諫諍。《周禮注疏》卷一四“地官保氏”條注曰:“保者是保安之義,故使王謹慎其身而歸于道。”“諫者以禮義正之文王”,“王有惡則諫之,故云掌諫王惡”。周文王庶子召公就曾任過“保氏”一職。王安石《諫官》一文即稱:“嘗聞周公為師,而召公為保矣。”鄭樵《通志》卷二八《氏族四》在論述以官為氏時,即有諫氏,說明周代已有專職諫官之設。
周代的史官在對君主的諫諍中也有重要地位。他們通過總結歷史上的經驗教訓,向君主提供施政參考。《逸周書·史記解》即記穆王二十四年(前953)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曰:‘今夕朕寤,遂事驚予。’乃取遂事之要戒,俾戎夫言之,朔望以聞”。成王在這里就讓史官采輯歷史上重要且值得警戒的事,每逢朔日和望日講給自己聽。
四、春秋戰國時期的諫議制度
前771年,周幽王被犬戎所殺,西周滅亡。其子平王在第二年將都城東遷至雒邑(在今河南洛陽)。由于雒邑是在原都城的東方,故稱為東周。其存在的時間是前770年到前249年,但學界一般將前221年秦統一天下前的一段時間也納入東周敘述。這樣,東周就分為春秋和戰國兩個時期。
“春秋”作為一個時代名稱,是由孔子整理過的魯國史《春秋》一書得名,一般指前770年平王東遷到前476年周敬王卒的歷史時期。周王室東遷后,實力大為削弱,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王室衰微,諸侯強大,各大國紛紛以擁戴周王為名進行爭霸,大量小國被強國吞并,總的趨勢是由統一走向分裂。
“戰國”之名源于《戰國策》一書。戰國時代是春秋以后的一個歷史時期,一般是指前475年到前221年。這期間,全國仍處于分裂階段,但大的趨勢是通過兼并戰爭而逐步走向統一。齊、楚、燕、韓、趙、魏、秦等七國不斷爭雄,直到前221年秦完成對全國的統一。
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是奴隸社會瓦解和封建制確立的時代。這期間,隨著周王室的衰微,各國諸侯取代天子成為最主要的諫議對象。當時各諸侯國為了自己能在激烈的兼并戰爭中生存下來,都非常重視收集各階層的意見,也十分重視臣民的諫諍,以取得臣民的擁護。這使得傳統諫議理論和諫議制度的實踐都有了很大發展。
《國語·楚語上》記:
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
衛武公如此注意時時箴儆,處處納諫,充分說明了當時君主對納諫重要性的認識。再如《戰國策·齊策一》所記,戰國時齊威王納鄒忌之諫,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正因齊威王廣開言路,接受臣民進諫,使齊國政通人和,“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這充分說明了諫議對國家政治的巨大作用。
春秋戰國時期的不少諸侯國都已經有了專職諫官的設置。
春秋時鄭國設有司直。《詩·鄭風·羔裘》曰:“彼其之子,邦之司直。”高亨《詩經今注》稱:“司,主也。司直,即主持直道的人。一說:司直,官名,諫止君上過失的官。”[15]聞一多《風詩類鈔》稱:“司直,主正人過失之官。”[16]司直就是補正君主過失的專職諫官。
齊國則有專職的諫官“大諫”。《管子·小匡》稱:“使鮑叔牙為大諫。”齊桓公即位之初,就以鮑叔牙為大諫。同書還記管仲所說:“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為大諫。”張佩綸推測東郭牙乃鮑叔牙之別名[17],此處從之。《晏子春秋·問篇》、《呂氏春秋·勿躬篇》、《韓非子·外儲說左篇》對此都有記述,只不過《韓非子》中徑直稱為“諫臣”罷了。齊桓公還曾建立讓人們議論國政的制度,稱為“嘖室之議”。《管子·桓公問》記:
齊桓公問管子曰:“吾念有而勿失,得而勿忘,為之有道乎?”對曰:“勿創勿作,時至而隨,毋以私好惡害公正,察民所惡以自為戒。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訊唉;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而賢者進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桓公曰:“吾欲效而為之,其名云何?”對曰:“名曰嘖室之議,曰法簡而易行,刑審而不犯,事約而易從,求寡而易足。人有非上之所過,謂之正士,內于嘖室之議,有司執事者,咸以厥事奉職,而不忘為此嘖室之事也。”
齊桓公問管仲如何保持天下不失,管仲提出要調查人民好惡,了解民情,并以黃帝、堯、舜、禹、湯、周武王為例論證下情上達的重要性,并建議設立“嘖室之議”,允許百姓對國家法度、刑罰實施、政事運行和賦稅征收等方面提出意見,并派專人負責。
楚國的專職諫官叫“箴尹”,或作“尹”。《左傳·宣公四年》曰:“箴尹克黃使于齊。”劉文淇《疏證》:“高誘《呂覽注》:楚有箴尹之官,諫臣也。”《昭公四年》云:“箴尹宜咎城鐘離。”杜預注:“宜咎,本陳大夫,襄二十四年奔楚。”又《定公四年》云:“
尹固與王同舟,王使執燧象以奔吳師。”《襄公十五年》稱:“公子追舒為箴尹。”《哀公十六年》云:“遇箴尹固帥其屬,將與白公。”
戰國時趙國的專職諫官稱“司過”。《史記·趙世家》稱:“武靈王少,未能聽政,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董說《七國考》卷一稱“博聞師當是備顧問者”,“司過乃諫官耳”。
春秋時晉國設有中大夫之職,到戰國時魏國依舊設有此職。《史記·范雎蔡澤列傳》稱范雎“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漢書·百官公卿表》稱中大夫“掌議論”,可知中大夫也有諫言之責。齊國也設有中大夫,掌謀議,也有言諫之責。《韓非子·內儲說下》稱:“齊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飲于王,醉甚而出。”
以上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諫官設置情況。其實當時參與諫議活動的不僅僅是諫官,上自貴族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進諫,指責糾正國君的過失。如《左傳》記桓公二年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納于大廟,非禮也。臧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莊公二十三年,“公如齊觀社,非禮也”,于是曹劌進諫,阻止莊公的非禮行為;襄公七年,鄭僖公為太子之時有非禮行為,“侍者諫,不聽;又諫,殺之”;昭公二十八年冬,“梗陽人有獄,魏戊不能斷,以獄上。其大宗賂以女樂,魏子將受之,魏戊謂閻沒、女寬曰:‘主以不賄聞于諸侯,若受梗陽人,賄莫甚焉。吾子必諫!’”僅在《左傳》中類似的例子就舉不勝舉,足以說明諫諍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普遍的政治活動[18]。
在進諫的形式上,“詩”占有重要的地位,自西周以來出現的“獻詩”也是諷諫君主的一種重要方式。“獻詩”與“采詩”緊密相聯。“采詩”是周代統治者了解民情的重要手段,當時設有“行人”一職,專門負責到各地采詩。《漢書·食貨志》稱: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
《漢書·藝文志》稱:
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第三簡亦稱:“《邦風》,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其言文,其聲善。”“納物”就是博覽風物,“溥觀人俗”就是通過《邦風》可以廣泛地了解各地民情風俗,了解民眾對國家政治的態度,以改正執政中的不足和失誤。總之,“采詩”是當時君主了解民意的重要方式之一,只不過其施動者是君主。與之相對應的是臣下進諫的行為。《詩經》中有不少篇章就是周代朝臣和卿大夫們出于諷諫目的而作,如:
《陳風·墓門》:“夫也不良,歌以訊之。”
《大雅·板》:“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大雅·民勞》:“王欲玉女,是用大諫。”
《小雅·節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
《小雅·何人斯》:“作此好歌,以極反側。”
《小雅·巷伯》:“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上引諸文皆為各詩的卒章。據古代詩歌“卒章顯其志”的傳統,以及“是用大諫”、“以究王讻”、“以極反側”、“凡百君子,敬而聽之”諸語,可斷定這些詩的創作動機就是為了諫諍王政[19]。除上述作品外,《詩經》中還有很多詩,作者雖未明言創作動機,但據史書記載,其的確是出于諷諫的目的,且詩本身確有諷諫之意。如《大雅·桑柔》是為諷刺周厲王不納諫而作。《潛夫論·遏利篇》稱:“昔周厲王好專利,芮良夫諫而不入,退賦《桑柔》之詩以諷。”這里的“賦”詩即作詩。《小雅·雨無正》亦為刺君王不納諫之詩。詩云:“凡百君子,莫肯用訊。聽言則答,譖言則退。”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二〇曰:“譖言即諫言也。詩承上‘莫肯用訊’,訊讀如誶,《韓詩》:‘誶,諫也。’言凡百君子所以莫肯直諫,蓋以王好順從而惡諫譖,聞順從之言則答而進之,聞譖毀之言則退而不答。”《大雅·抑》也是一首諷諫君王的詩。詩云:“于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左傳·昭公十二年》載南蒯欲叛魯,“將適費,飲鄉人酒”,鄉人即以歌為諫:“我有圃,生之杞乎!從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鄰者恥乎!已乎已乎!非吾黨之士乎!”“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于祗宮。”
總之,“詩”在先秦時期的諫議制度中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蓋詩本以微言諫風,托興于山川草木,而勸諫于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其旨甚幽,其詞甚婉,而其譏刺甚切。使善人君子聞之,固足以戒,使夫暴虐無道者聞之,不得執以為罪也”[20]。“采詩”和“獻詩”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前者是君主主動了解民意的行為,后者是大臣的諷諫行為。《詩經》中的很多篇章是為進諫而作就是最好的說明。毛詩《關雎》前的長序對“風”解釋說: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鄭玄箋曰:“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所謂“風刺”,也就是“諷刺”,指的是用詩歌對君主進行諷諫、諷喻。在上文中,還用“譎諫”來解釋“風刺”,孔穎達疏曰:“譎者,權詐之名。托之樂歌,依違而諫,亦權詐之義,故謂之譎諫。”用今天的話來說,譎諫就是一種比較機智的進諫方法,用語委婉,既能起到規勸的作用,又不至于引起君主惱怒,使進諫者陷于險境[21]。這也是通過大量進諫行為總結出來的進諫技巧,反映了當時諫議制度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