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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臺灣漢語音韻學史發端及形成

從東亞視閾漢語音韻學發展的歷史來看,作為中國的一個區域,加上兩岸政治性分離等因素,臺灣漢語音韻學史發端和形成的道路比較曲折,各種學術思潮交融匯聚,跌宕起伏,色彩斑斕,個性特征突出,這是必須承認的。

一、臺灣漢語音韻學的發端

(一)“大中國”漢語音韻學史原則性觀念

方師鐸《五十年來中國國語運動史》(1965)并不是以研究漢語音韻學史為目標的著作,但以中國國語運動歷史發展大格局論述臺灣國語運動時涉及了一些漢語音韻學史文獻。其上編就是整個中國國語運動史,其中第一章“民國以前國語史上的幾件大事”基本上都和漢語音韻學史有關,比如“從孔子推行‘雅言’說起、南北朝的‘正音’運動、周德清的《中原音韻》、清初的正音書院”等。而下編才是臺灣的國語運動史,從1945年日本投降后講起。這說明,方師鐸意識中的臺灣漢語音韻學史與中國大陸漢語音韻學史彼此關聯,是個統一體,“大中國”的原則性觀念十分清楚。

林尹《中國聲韻學通論》(1956/2006)依據錢玄同的意見,以“聲韻隨時代而變遷”的基本認識為前提,對中國漢語音韻學進行了明確分期。林尹認為,中國漢語音韻學有六個時期,最早從公元前11世紀算起,第一期稱之為周秦時期,以下依次為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現代(11—16頁)。這是以漢字字音之變遷為線索談中國音韻學歷史,不是我們所講的漢語音韻學史分期,他的分期應該等同于漢語語音史分期;但有一點須要肯定,即其中中國“大一統”觀念的有力體現。把臺灣漢語語音史變遷納入中國漢語語音史范圍中觀察,根本原則非常明確。

周法高《二十世紀的中國語言學》(1973/1980)“聲韻”部分,論及1949年以后中國漢語音韻學研究概況時,偶爾以“大陸”和“臺灣”分別說明,比如“在大陸,普通話審音委員會在《中國語文》1957年10月號和1959年7月號,先后發表了《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初稿》正續兩編……在臺灣,齊鐵恨編著《同義異讀單字研究》”(26頁)。看得出來,他開始注意漢語音韻學研究兩岸的各自特點,但必須是在一個中國的前提下觀察與總結。

陳新雄《六十年來之聲韻學》(1973)是把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史放在民國以來中國漢語音韻學研究進程中考察的。他以“《切韻》學、古音學、等韻學”為主軸,將1912年到1972年中國漢語音韻學發展的歷史進行梳理,涉及各位學者的研究,評述簡潔得當,析論有理有據,目光敏銳,思路清晰,儼然六十年中國漢語音韻學簡史。臺灣學者的研究成果雖占據重要地位,但融于中國漢語音韻學整體之中,絕沒有游離其外,這就充分肯定了臺灣漢語音韻學史作為中國漢語音韻學史一個顯要組成部分所具有的重要學術意義。也就是說,臺灣漢語音韻學史為中國漢語音韻學史增添了極具光彩的耀眼色調,為中國漢語音韻學史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比如論及《切韻》學,周祖謨之后,敘及董同龢《中國語音學史》聲母研究成果,然后是李榮的《〈切韻〉音系》(3—55頁);論及古音學,議及陸志韋《古音說略》之后,再談就是董同龢《上古音韻表稿》,認為其“大致根據高本漢氏《漢文典》所構擬之音韻系統,參以以后各家修正之說……分上古單純聲母為三十六,韻部為二十二”,接著就是王力《漢語史稿》的“陰陽入三分”理論,還有與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關系密切的李方桂、周法高的觀點(55—104頁);而等韻學以黃侃四等定義為起始,高本漢依據江永《四聲切韻表》而假定四等區別擬音為接續,進而,羅常培、趙蔭棠、王力等研究赫然紙上,許世瑛《等韻一得》、董同龢《等韻門法通釋》《切韻指掌圖諸問題》以及高明《嘉吉元年本〈韻鏡〉跋》《〈韻鏡〉研究》,還有陳新雄對自己的弟子林慶勛有關《切韻指南》和《切音指南》比較研究等臺灣學者成果的論述也成為關鍵一環(104—118頁)。臺灣學者成果與大陸學者成果渾然一體,不分彼此,可見陳新雄“大中國漢語音韻學史”觀念確實十分突出,很顯然,他認為臺灣學者成果是中國漢語音韻學史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陳新雄所表明的觀點,就是我們認識臺灣漢語音韻學史發端和形成的基礎,也是我們認識臺灣漢語音韻學史的基本原則。

(二)小川尚義并非“臺灣語言學先驅”

也有一些臺灣學者認為,小川尚義是臺灣漢語語言學的真正開拓者,因此把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的起始時間從1896年小川尚義到臺灣時算起。如張學謙、呂美親《臺語文運動訪談暨史料匯編》(2008)專門設置“臺灣語言學的奠基者”一節來介紹他的貢獻(29—36頁),其臺灣語言學鼻祖的地位赫然聳立。事實上,日本占據臺灣之前,臺灣漢語音韻學的學術活動早就已經展開,小川尚義應該不是臺灣語言學的開拓者,張學謙等學者的看法是存在著一定的缺憾的。傳統小學韻書、閩南話辭書、漢語官話推廣教科書,都構成了漢語音韻學研究的主旋律。《臺語文運動訪談暨史料匯編》也提到,早在1873年,英國人杜嘉德已經編寫了《廈英大辭典》并傳到了臺灣,得到廣泛應用。1891年,加拿大人馬偕在臺灣編寫了《中西字典》,這部辭典用羅馬字記音,具有一定的科學性,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歐美學者語音描寫的基本能力參張屏生、蕭藤村、呂茗芬等《馬偕〈中西字典〉新編與論述》。。這都是明顯的證據。

張學謙、呂美親(2008)把閩南話作為臺灣“獨立性”的語言來對待,隔斷了它與漢語其他區域方言血肉相連的關系,顯然是為很少一部分人“臺灣語”政治意識服務的,是想讓人們再次掉入日本侵占臺灣時所強調的閩南話為“臺灣語”的陷阱,重蹈殖民語言策略的覆轍。比如該書第2頁論述道:“雖然‘臺語’(閩南話)是大部分臺灣人所使用的語言,然而,它也始終沒有官方語言的地位,受到不同時代不同官話語言的排擠。”其實,不獨在臺灣的閩南話,就是在臺灣之外的漢語方言土語也是不能獲得絕對“正統”的官方書面語言地位的。這是因為,在當時清朝大江南北,東西疆域都通行著一個大家廣泛認可的漢語官話書面語。在當時上流社會,比如清廷,流行著漢語官話口語,有人認為這個漢語官話口語就是北京官話,還有人認為是南京官話。不論如何,當時的漢語官話通語成為大家共同遵守的語言規范是肯定的,目的是維護國家的統一,臺灣作為中國疆域范圍內的一部分也不會例外。當然,在強調使用漢語官話之外,清朝政府并沒有降低閩南話作為漢語區域方言通行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而是尊重它的存在和實際意義,這是為歷史文獻所證明了的;但切不可把這一點作為臺灣“語言獨立”的一種證據來對待。必須看到,與此同時,漢語官方書面語仍然以文言語體作為臺灣區域漢語交流工具,與此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生活中,漢語官方書面語也必然存在著。2010年7月27日,在北京前門臺灣會館舉行的座談會上,來自臺灣的戚嘉林博士拿來了一份從臺灣的圖書館找到的文史資料,即清朝末年1883年臺灣道臺劉敖呈送給福建省的公文,證明了臺灣早期教育與科舉制度緊密相連,這和大陸是一樣的。如此,與科舉制度緊密相關的小學存在,當然也包括漢語音韻學研究的存在,就是確然的事實了。比如韻書的使用和傳播就是如此。

其他一些學者對小川尚義學術貢獻的認識也有拔高之嫌。比如洪惟仁提出“小川尚義是漢字音比較研究的開拓者”見洪惟仁《小川尚義與高本漢漢語語音研究的比較——兼論小川尚義在漢語研究史上應有的地位》和《小川尚義對漢語研究的貢獻》兩篇文章。,這顯然是就他和臺灣的漢語方言研究相關工作而言的。但我們認為,并不能理解為,在他之前世界各國就沒有學者進行過漢字音比較研究工作。小川尚義之前,利用羅馬字標記和構擬漢語中古音的日本學者不少,比如大島正健就在1898年做過這項工作,其《漢音吳音和支那音的比較》系列論文(1898—1899)涉及了《韻鏡》音系的擬定,并和許多漢語方言語音進行比較。豬狩幸之助《漢文典》(1898)同樣是較早論及漢字音比較的著作,其“序論”和“凡例”說(原為日文,這里是筆者所譯):


論及音義,每個漢字存在著固有音義,但每個字一音一義的現象很少,一字數音、一音數義、多音多義很多,卻帶來了一些學者在解釋上的謬誤。《字匯》區別本音和別音;《音韻日月燈》“韻母卷”,在每個字的右側,以“眾(一字數音)獨(一字一音)之字”加以區別。論及四聲,中國之外學者認為是漢字字音區別的一個重要方面。《五音集韻》則區別六聲:上平、中平、下平、上聲、去聲、入聲。描述了中國各地“四聲的分布”情況。論及字音,自古以來,字音不是一成不變的,變化次序應該證之于書面文獻(文書),楊升庵、顧炎武、呂維祺、江永等十分嚴密,但有隔靴搔癢之感,古韻今韻之別、通韻葉韻之說、等韻等應該論及。加上本土之音,有日本漢音、吳音,朝鮮音,安南音四音,無論如何,是比較研究的好材料。此外,中國各地“土音”不同,亦不可等閑視之。廣東、廈門等方音與古代字音相近。近來歐人有關這方面的論述很多。


漢字音比較意識明確。

豬狩幸之助(1898)所附《〈韻鏡〉解釋》中古音擬音更能說明問題。《〈韻鏡〉解釋》“三十六字母條”(102—104頁)在解釋“三十六字母來源”時,用了《音韻日月燈》的說法,即李唐之際僧人創立悉曇字母,后來守溫和尚增加了娘床幫滂微奉六母。在“悉曇體文以及遍口表”之后,對三十六字母用羅馬字進行了擬音([ ]號中是豬狩幸之助擬音,()號中是小川尚義擬音),即:

豬狩幸之助還解釋說,唇音第三等,舌齒兩音第三、第四等稱之為“輕母”,其余稱之為“重母”,考慮了三等韻構擬的特殊性。

《〈韻鏡〉解釋》“二百六韻”條涉及“內外傳、開合口、四等、三內、四聲”等問題。具體擬音,入聲字用[p][t][k]表示,閉口韻尾用[m]表示,對四十三轉也用羅馬字進行了擬音,[ng][n][m]鼻音韻尾分明。在“本朝(即日本)音韻學史”一節中,以1265年唐本《韻鏡》傳入南都轉經院庫中為研究起始時間,中經文雄《磨光韻鏡》、太田全齋《漢吳音圖》,到岡本保孝《〈韻鏡〉考》得以完成《韻鏡》基本研究體系建構。這個回溯實際上是論述了《韻鏡》音構擬的歷史,也表明豬狩幸之助《韻鏡》音構擬是繼承前人幾百年的研究成果,不是空穴來風。19世紀末,歐美歷史語言學理論已經傳入到了日本,歐美學者對漢語歷史語音研究的模式也引起了日本《韻鏡》研究者的興趣。比如對外國學者,豬狩幸之助專列“ヲルピセリ(Volpicelli,沃爾皮切利)《古韻考》(1896年)”條加以介紹(120頁)。他說,Volpicelli(沃爾皮切利)依據《康熙字典》卷首“第二等韻二十四表”(即《切音指南》)探求中古音,同時利用了ガイル(卡爾)氏《字書》以及Dr.Mateer(美國人狄考文)氏的Mandarin Lesson(可能是其《官話類編》之外的漢語課本)等書。Mateer(狄考文)氏輯集中國各地11種方言以及朝鮮、日本、越南3種語音資料,四萬余言。如此,豬狩幸之助斷定,開發收閉四等并非隨著四聲字音發生變化而分類,依據南方“土音”統計發現,實際上,《韻鏡》四等字音顯示[o][a][e][i]四個元音。其平聲56音擬音也十分整齊(123頁)。

由此可見,豬狩幸之助研究漢語中古音,一方面依據《韻鏡》及《廣韻》文獻,另一方面也吸收了歐美學者研究《切音指南》(高本漢研究漢語中古音不是利用《韻鏡》,也是用了《切音指南》,屬于《切韻指南》系列),以及他們所搜集的11種方言及日本、越南、朝鮮漢字音成果文獻。理論與方法明確,文獻也很豐富,總計14種,比小川尚義《韻鏡》研究還多了一種。《〈韻鏡〉解釋》早于小川尚義著作9年發表,其擬音效果一點也不遜于小川尚義。可以說,小川尚義是在豬狩幸之助、大島正健等學者基礎之上研究漢語中古音的,其學術理論來源十分清楚。由此,許多學者所稱頌的小川尚義漢語中古音研究貢獻,并不是他一個人的發現或發明,而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是幾百年來日本學者研究《韻鏡》語音水到渠成的自然結果,其《韻鏡》擬音模式早就形成了。如此,小川尚義研究《韻鏡》語音的理論與方法模式原型是清楚的。

與小川尚義同時代的日本學者后藤朝太郎,1908年發表了《現代支那語學》一書,全面地論述漢字音比較理論,涉及了許多中國方言,其系統性也超出了小川尚義參李無未《漢語現代語言學理論體系的最初構建——日本〈現代中國語學〉(1908)的意義》。。稍后于小川尚義對《韻鏡》中古音擬音最為突出的日本學者是佐藤仁之助《速成應用漢學捷徑》(1910)和大島正健《韻鏡音韻考》(1912)。

佐藤仁之助(1910)第五篇《音韻》內容非常豐富。該篇分5章討論:音韻沿革、四聲、古韻、反切、《韻鏡》,第五章《韻鏡》又分12節:三十六字母、內轉外轉、韻圖空窠、去聲寄此、借韻、清濁、開音合音開合音、四等、十六攝、切字法、字音種類、字音類別。其三十六字母擬音如下(97頁,[ ]號中是佐藤仁之助擬音,()號中是小川尚義擬音):

與豬狩幸之助《漢文典》附錄《〈韻鏡〉解釋》“三十六字母條”擬音一樣。其“字音類別”討論吳音、漢音、唐音擬音問題,可謂細致入微(128—150頁)。

大島正健(1912)分8章:七音考、內轉外轉之解、開轉合轉之解、等韻直拗之說、二百六韻考、音韻圖使用法及漢吳音還原法、《韻鏡》和假名遣、《韻鏡》和反切法。其“七音考”也涉及三十六字母擬音(1—3頁,[ ]號中是大島正健擬音,()號中是小川尚義擬音):

大島正健擬音根據說明比較詳細,比如對匣母的解釋(9—10頁,原為日文,這里是筆者所譯):


匣母相對于影母之清是濁音。但僅僅依賴于影母“韻性”,還是不得其“濁”之意。征之于江南音,匣母所屬字,如鞋之[a‘]、痕之[en‘]、下之[o‘],在“母韻”的左肩附加上送氣符號。匣母應該稱之為影母的次清音。聽中國送氣音,渾然如濁音,區分喉音清濁,匣母應歸屬于濁音。我國吳音,于此類似,下之ゲ、此行之ギヤウ、降之ゴウ,記為濁音是定則。另外,再如會之ヱ音、和之ワ音、橫之ワウ注音,在發合口音時,其盡寫于和行(ワ)的假名。綜合古今音考慮,給匣母擬音,就在影母[i]附加上送氣符號,即是[i‘],表示是濁音。在官話中,匣和曉等同,都是[h]。見之于韻書記載的曉匣雙飛,以及曉匣往來等名目,表示兩者具有混同的傾向。我國漢音,兩者一起寫上加行的假名。為何影曉為清?因為曉比影“硬聲”。匣已經成為變態之濁,為何曉成為變態之次清?應該自有其理由。《玉篇指南》《韻學集成》《康熙字典》都歸在次清。按,曉變為清,到后世失去了“送氣之力”,而匣比曉則銳氣更盛,就成為濁聲。《中原雅音》曉匣為一,是元代大都之音。如官話、如廣東音,應該屬于這個系統。


大島正健構擬匣母,不但有文獻依據,而且還從發音機理上考慮是否合理,所表現的分析特征具有明顯的《韻鏡》語音理論承傳的傾向性。這與豬狩幸之助(1898)附錄《〈韻鏡〉解釋》“三十六字母條”大部分擬音一樣,也存在著傳承與發展的關系。小川尚義《韻鏡》研究與其稍后學者《韻鏡》中古音構擬相似性十分明顯,這足可以證明,日本學者《韻鏡》中古音擬音的超穩定性特點,決定著擬音的主流方向,真的是難能可貴。挖掘出這一線索十分重要,確實顛覆了一些學者所認定的小川尚義《韻鏡》中古音構擬無學術源頭而獨創之說,引導學者們回歸小川尚義《韻鏡》中古音構擬本真面目的道路上來,意義不凡。

洪惟仁(1994)還說,日本的現代漢語音韻學是從1937年巖村忍、魚返善雄合譯高本漢的論文輯為《支那語學概論》而開始萌芽的(34頁)。這種說法也可以討論。日本學者介紹和評述高本漢漢語音韻學著作在巖村忍、魚返善雄之前就有人進行。比如滿田新造《評高本漢氏古韻研究根本思想》(1924/1964)以批判高本漢漢語音韻學思想而聞名;高畑彥次郎《支那語言語學研究——音聲史的研究》(1928—1930)則全面而系統地介紹了高本漢的漢語音韻學體系;1930年12月有坂秀世向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提交論文《上代音韻考》的提綱,其中《音韻論》部分也與高本漢討論上古音、中古音問題有關參慶谷壽信《有坂秀世〈音韻論〉》《有坂理論展開》及金田一春彥《有坂秀世〈音韻論〉私觀》。;巖村忍、魚返善雄《支那學者高本漢的業績》(1936)對高本漢漢語音韻學學說也有所評價。這些都是日本學者對高本漢漢語音韻學理論全面引入之始,更是日本邁向現代的漢語音韻學一個轉折點,僅僅提巖村忍、魚返善雄合譯高本漢的論著是不夠的。

洪惟仁(1994)還認為,最先將高本漢介紹給中國的是羅常培。這個說法也須要斟酌,中國學者將高本漢漢語音韻學成果介紹給中國,羅常培也不是第一人。證據是:1.《答馬斯貝啰(Maspero)論〈切韻〉之音》,珂羅倔倫(Bernhard Karlgren,后譯為高本漢)著,林語堂譯,刊于北京大學《國學季刊》1923年第1卷第3號,后收于林語堂《語言學論叢》(1933);2.《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的諧聲說》,趙元任譯,刊于北京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論叢》1927年第1卷第2號;3.《評珂羅倔倫Karlgren中國古韻研究之根本思想》,滿田新造著,朱芳圃譯,刊于《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1929年第6輯第67、68期合刊;4.《珂羅倔倫諧聲原則與中國學者研究古聲母之結論》,朱芳圃譯,刊于《東方雜志》1929年第26卷第21號;5.《上古中國音當中的幾個問題》,高本漢著,趙元任譯,刊于《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0年第1本第3分;6.《中國古音〈切韻〉之系統及其演變(附國音古音比較)》,高本漢著,王靜如譯,刊于《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0年第2本第2分;7.《珂羅倔倫考訂〈切韻〉韻母讀表》,收于林語堂《語言學論叢》(1933)。其他像馮承鈞(1929)、張世祿(1931)、陳定民(1932)、唐虞(1934)、賀昌群(1934)等學者都對高本漢漢語音韻學研究成果作過介紹參羅常培《中國音韻學的外來影響》和馬軍《中國學術界譯介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篇目匯編》兩篇文章。

林初梅在《小川尚義論文集》(2012)“序文”中提到,“臺灣近年來日治時期研究的論文,大多欠缺與同一時期日本‘內地’學界比較的觀點,因此,有關小川的先行研究雖多,我心中卻浮現不少疑問,例如,當時日本‘內地’學界如何定位小川的研究成果?還有,小川和日本‘內地’之間的交集如何?”(9頁)等等,都是沒有解決的問題。鄭曉峰指出,林初梅的專論,最重要的推論有兩點:一是小川尚義求學期間受外籍老師Karl Florenz的影響遠大于上田萬年,二是小川尚義進行臺灣“原住民”語言研究時日本本土的學術背景參鄭曉峰《評林初梅編〈小川尚義論文集(復刻版)日本統治時期臺灣諸言語研究〉》。。所以,我們認為,小川尚義的學術源流在日本,如果不去看日本和小川尚義的學術源流關系,對小川的學術評價就不會到位,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李壬癸也稱,小川尚義是“臺灣語言學先驅”,但還須要理清這種關系參李壬癸《臺灣語言學先驅——小川尚義教授》與《日本學者對臺灣南島語言研究的貢獻》兩篇文章。。以現代語言學理論傳入臺灣,并用現代語言學手段研究臺灣地區方言而言,這個論斷也是可以再議的,因為在小川尚義來臺之前,伊澤修二,甚至于他之前的學者已經開始研究臺灣閩南話,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果,日本學者藤井彰三《伊澤修二的臺灣話研究》(2000)對此有比較客觀的研究。就是從漢語音韻學史的角度說,也不會是這樣的。漢語音韻學研究在清代及清代之前就已經有許多臺灣學者進行了,比如劉家謀、黃宗彝等,這也是確然的事實。

二、臺灣漢語音韻學的雛形

根據學者們的研究,公元230年,吳王孫權派遣將軍衛溫、諸葛直率領一萬余名官兵浮海探求夷洲。從那時開始,臺灣與大陸血肉相連,關系就沒有中斷過,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的發端至少此時就開始了。

沈啟元《臺灣第一所為外國人所設立的華語學校》(2011)稱,從1626年開始,北臺灣就有一些道明會和圣方濟會天主教傳教士根據某種方法,隨著老師和書本的腳步在學習華語,作為進入中國大陸傳教的準備工作。他們的華語學校坐落于雞籠灣東岸處。《臺灣歷史人物小傳——明清暨日據時期》(2006)說,西班牙傳教士愛斯基委(Jacinto Esquivel, ? —1633)是語言學家,曾以字母記錄淡水地區土蕃語言,編成《淡水辭匯》《淡水語教理書》各一冊(620頁)。

鄭成功海軍在1661年將荷蘭人趕出臺灣。據載,中國官方在西臺灣的平原地帶建立了一些教授古文的學校參沈啟元《臺灣第一所為外國人所設立的華語學校》。。1683年至1894年,清朝的統治者曾規定,在臺灣為漢人設置的中文學校里學習中文時以北京話發音為基礎。清代黃宗彝與劉家謀兩位旅居臺灣的“閩儒”上古音研究成果已經比較成熟,也是比較明顯的例證。甘為霖于1870年到了臺灣,開始編撰《廈門音新字典》,用羅馬字標記字音,后來又在臺南出版。這也是漢語音韻學與漢語方言學研究的重要文獻。我們認為,人為地割斷這些歷史聯系,只會看輕臺灣漢語音韻學在中國漢語音韻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這是可以肯定的。

陳耀中《清代文獻反映平埔族群語言研究》(2007)可以為我們理解臺灣漢語音韻學提供一種新的思路。清代文獻《諸羅縣志》(周鐘瑄主修、陳夢林到臺主持編撰,1717)和《小琉球漫志》(朱仕玠撰,1766)記錄了南島族群中的平埔語詞。但陳耀中關心的是,清人在記錄平埔語詞時,究竟是依據什么語言。他透過比較的方式,探討標音漢字與漢語語音的對應關系,結果發現,標音漢字與閩南話語音之間存在比較嚴整的對應關系,但同時也有部分記錄摻雜官話系統或客家話系統,并涵蓋了數個族群的語言。這和王幼華《清代臺灣文獻原住民記述研究》(2004)分析結果具有相當的互補性,即可以證實當時的一些語言接觸的實際情況。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朝政府正式將臺灣納入版圖,隨后選派官吏,調遣駐兵,統治管理多達二三十個族群的“原住民”,將清政府的統治模式帶入臺灣,逐步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文化、經濟、社會結構,使之成為朝廷治下的地方政府;同時還以文字記述進行“文化納編”與“政治納編”的工作。檢讀二百余年來的相關文獻,頗多是以漢人作為主軸的“單一聲音、俯視角度”記述,是“移入臺灣人”對“原臺灣人”的意志表現。與陳耀中類似,王幼華也是將清代文獻中漢字擬音的運用認定為清代臺灣“原住民”語擬音,也有摻雜漢語語音現象的存在。

陳嘉成《清代漢蕃互動之研究:以巴布薩族(Babuza)為例》(2014)則是一篇研究清領時期巴布薩族群與漢人之間互動概況的論文。陳嘉成稱,自己在研究方法上,透過文獻爬梳對照與比較,以便了解巴布薩族群的源流、風俗文化及漢人在巴布薩地區內開墾的情況;透過古文書進行相互對照,分析當時的歷史環境以及歷史事件所帶來的影響,以便了解漢人與巴布薩族群之間的族群互動;歸納與分析前人學者的主張,進行社群間變遷的對照,并分析歸納造成巴布薩族群面對漢人開發后遷徙的原因及情況。這更加證明,清代臺灣漢語與“原住民”語言的接觸是十分頻繁的,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清人對這個問題已經有所觀察,語言關系意識初露端倪。

三、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的殖民化

(一)伊澤修二與臺灣殖民語言學政策制定

伊澤修二是日本殖民時期臺灣語言學政策的制定者,而且對當時臺灣語言學政策貫徹采取了許多措施,這對臺灣漢語語言學研究方向的確定影響很大。小川尚義作為伊澤修二殖民語言教育政策的主要執行者,成為了日本殖民時期臺灣語言學的開拓者之一,這是須要肯定的。他的主要貢獻,正如李壬癸所說,是調查和研究臺灣地區的語言,包括漢語方言和南島語言,前后40年參李壬癸《臺灣語言學先驅——小川尚義教授》。。其主要著作,比如《日臺大辭典》(1907)和《臺日大辭典》(1930—1932)等,都是經典性的著作。可以說,他是我國臺灣地區漢語現代語言學建立的先驅人物之一,并且與伊澤修二等一起開創了一個日本殖民語言研究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講,似乎也影響到了臺灣漢語音韻學的研究。

不過,這個說法還存在可商榷的地方,因為這個時期的小川尚義畢竟不是以真正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理論與方法研究臺灣地區漢語閩南方言,并很少涉及北京官話和傳統漢語小學文獻研究,這肯定會引起一些漢語音韻學學者的質疑。不把他看作嚴格的高本漢式的漢語音韻學家,似乎也無可厚非。

(二)日本學者的漢語研究工作

應該提及的是,1945年之前,除了以小川尚義等為代表的漢語方言和南島語言學者之外,還有一些學者曾在臺灣致力于北京官話語音等漢語語音研究工作,也作出了令人矚目的成績,應該特別提及。比如大矢透(1851—1928),1896年至1901年之間任臺灣總督府民政部職員,與伊澤修二共事,主要著作有《日清字音鑒》(與伊澤修二合著,1895)、《假名源流考》(日本國定教科書共同販賣所1911);谷信近(1860—1933),在臺灣當過通譯官,出版過《警察用語集:日支對譯·附揭示文例類集》(日本言成社1913)、《軍事用語集:日支對譯》(日本言成社1915)等書,校閱過《四民實用清語集》(中西次郎著,大連社1910)和《對譯清語活法》(來原慶助著,日本三省堂1905);后藤朝太郎(1881—1945),被稱為當時日本學術界“中國通”第一人,擔任過臺灣總督府囑托(特別雇員)等職務,出版過《漢字音系統》(日本六合館1902)、《福建方言》(《帝國百科全書》17:146—183,日本帝國百科全書1908)、《現代支那語學》(日本博文館1908)等音韻學著作,后來還寫過《現在的臺灣》(成文出版社1920);來原慶助(1870—1930),曾任臺灣錫口公學校(今臺北松山小學)第一任校長、日語學校教師,發表過《對譯清語活法》(日本三省堂1905);西島良爾(1870—1923),也曾在臺灣總督府任職,寫過《清語讀本》(石塚豬男藏1902)等書參李無未等《日本漢語教科書匯刊(江戶明治編)總目提要》。。《臺灣歷史人物小傳——明清暨日據時期》(2006)也提到,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言語學科,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1925年3月任臺灣總督府高等學校教授,后任臺北帝國大學教授、校長的安藤正次(1878—1952),著有《古代國語研究》《國語學通考》《古典與古語》《國語史序說》等書,其中涉及漢語語音史研究許多問題(96頁);受教于內藤湖南、狩野直喜等,京都大學畢業,1945年前任臺北帝國大學教授的神田喜一郎(1897—1984),在臺期間著有《支那學說林》等,也包含著一些漢語語音研究內容(384頁)。

其他有關“臺灣語”課本,如天內八百久萬《臺灣語》(日本太田組事務所1895)、林久三《臺灣語發音心得》(日本盛文館1903)、吉田起一《臺灣語捷徑》(日本青木嵩山堂1905)、柯秋潔《臺灣語教本》(日本東洋協會專門學校1915)等,也和漢語語音研究相關,學術貢獻不可忽視。

伊澤修二(1851—1917),是美國電話發明人貝爾的學生,日本現代語言學的先驅之一。曾擔任臺灣總督府學務長,對漢語注音字母標記改進研究貢獻很大,發表過著名的《日清字音鑒》(與大矢透合著,1895)、《視話應用音韻新論》(大日本圖書1906)、《支那語正音發微》(1915)等著作,被稱為東亞利用實驗語音學方法研究北京官話語音的第一人。曾留學英國、德國、法國的著名學者新村出出版《上水內郡聲音學講習筆記》(上水內郡1906),認為日本西洋音韻學的引入就是從伊澤修二1878年到美國向貝爾學習“視話法”開始的(10頁)。埋橋德良《日中言語文化交流的先驅者——太宰春臺、坂本天山、伊澤修二的華音研究》(日本白帝社1999)一書,設專章評介伊澤修二漢語語音研究的突出貢獻,認為其中與日語比較及漢語實驗語言學研究相關的北京官話語音標記字母的創立“繹之以世界共通之記音法,于是支那音韻之原理一旦釋然,有所發明矣”,力圖成為“國際音標”式標記系統,為世界范圍內漢語語音學界矚目,并與中國王照的聲名“齊驅并駕”。其《日清字音鑒》等著作,當然為中日學者所關注。羅常培《國音字母演進史》(商務印書館1934; 《羅常培文集》3:48,山東教育出版社2008)“注音字母之演進”一章,有所謂“假名系”著作分類,專門設立“日本伊澤修二《支那語正音發微》”進行論述,評價甚高;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2011:115)說:“王(照)氏官話字母(即京音簡字),源雖不遠而流很長:除同時的勞(乃宣)氏為其同志外,如日人伊澤修二之《支那語正音發微》(1915)、瀨上恕治之《北京官話萬物聲音》(1906)等,都是外國人紹述官話字母之作。”亦見其影響力之大,所做研究當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洪惟仁提到,伊澤修二到了臺灣后,攜帶他所編撰的用日本假名注音的北京官話課本《日清字音鑒》原稿拜見臺灣總督樺山資紀,表示要為臺灣殖民教育出力,由此打動了樺山資紀,才邀請伊澤修二擔任臺灣總督府民政局學務部部長,制定了臺灣語言教育的殖民政策參洪惟仁《日據時代的臺語教育》, [日]大浜郁子《統治臺灣初期植民地教育政策的形成——以伊澤修二“公學”構想為中心》, [日]上田崇仁《植民地朝鮮言語政策和“國語”普及研究》, [日]中田敏夫《由臺灣總督府編纂公學校用國語教科書而見國民意識的形成》、《植民地“國語”(日本語)教科書講了什么——由臺灣總督府編纂“國語”教科書而見“內地化”限界》,周婉窈《臺灣人第一次的“國語”體驗——析論日治末期的日語運動及其問題》,游馥瑋《從國語傳習所看日治初期臺灣的教育政策(1896年7月—1898年10月)》等文。

對居住在臺灣的日本人進行閩南話教育,比較典型的教科書是臺灣“十五音”系列課本。洪惟仁《戰后所編臺灣十五音四種》(1993)說,自從1818年謝秀嵐著《匯集雅俗通十五音》之后,漳州、潮州、臺灣都有模仿其體例制作方言韻書者,大部分自稱或通稱為“十五音”;臺灣“十五音”共有8種,其中日據時期就有4種,均為臺灣總督府編:《臺灣十五音及字母表》(1895)、《訂正臺灣十五音及字母表》(1896)、《臺灣十五音及字母詳解》(1896)、《訂正臺灣十五音字母詳解》(1901)。洪惟仁對這4種“十五音”著作進行了詳細的考定,發現它們均以實用為目的,其編排方式比起西方傳教士或臺灣總督府所編的閩南話或“臺語”字典來差了一大截,加上內容品質低劣,其價值沒有什么可以稱頌的地方。但后來也有人對《訂正臺灣十五音字母詳解》的學術價值予以肯定,比如陳君慧《〈訂正臺灣十五音字母詳解〉音系研究》(2001)談到,1895年,日本開始對臺灣進行殖民統治,為了統治之便,日本人不僅對臺灣人教授日語,同時也對日人實施閩南話教學。《訂正臺灣十五音字母詳解》刊于1901年,是統治初期由臺灣總督府編輯的“臺語”發音教材之一。這類書籍利用閩南傳統韻書系統“十五音”體例,并加上日本假名標音符號。而該書貢獻有二:一是訂正標音符號,其后到1945年戰敗為止,日本官方所編“臺語”著作的標音符號基本上皆依該書規定;二是方音,以往日人的“臺語”著作皆依單一的方音,到了該書標準方音改為“廈門音”,同時兼收多種方音。從前閩南話研究以大陸閩南地區為主,日人在臺灣進行的研究,可謂初次由閩南話析出臺灣地區所通行閩南話——“臺灣語”概念。該書為日據早期日人對臺灣閩南話認識上重要的轉折點,故在日本人閩南話研究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日本人對閩南話的認識以及問題的處理方式,陳君慧也看到,在使用文獻語料的過程中,也有一些日人自行觀察、調整的痕跡。整體而言,其音系與今日閩南話大致相同,具有很明顯的實用性,且其所涵蓋的地域范圍以臺灣北中部地區為主。

受日本殖民語言教育政策的影響,當時的臺灣漢語呈現畸形狀態,對此,已經有學者注意到。比如林虹瑛《日治時代日語混編歌仔冊對臺灣話所帶來的影響》(2007)就談到,日本人注意到“歌仔”的影響力,提倡使用日本式“歌仔”來教育民眾。這種日本式“歌仔”內容用漢字記錄,但有時會摻雜羅馬字或日語假名,混入日本借詞;在表現閩南話漢字上,有時標注日語假名記音,成為標志一個時代的閩南方言資料。林虹瑛提到,日本學者伊能嘉矩、稻田尹、樋口靖,以及臺灣學者吳守禮、王育德等對這些材料有所注意。其中,《日臺會話新歌》就是典型的“歌仔”形式之一,對研究當時的閩南方言語音具有重要的價值。

羅濟立《日治后期之殖民地警察與臺灣客語、民俗文化的學習——以〈警友〉雜志為資料》(2011)指出,《警友》是臺灣日據時期新竹州警察部的機關雜志,創刊于1923年。目前,臺灣圖書館所藏期數最早的是大正十四年,即1925年第10號零星資料,其他主要集中在1935年的147號至1941年的215號資料。雜志主要刊載有“廣東族研究”及“講義資料:廣東語研究”兩種連載專欄,其中“廣東族研究”介紹了客家的人文地理或是客家族群與警察行政相關的報導文章;“講義資料:廣東語研究”由任臺灣總督府囑托的劉淞生編著,以“四縣音——國語(日本語)——海陸音”的對譯方式,刊載許多如強盜報案、選舉須知、取締獸肉販賣、“興亞”生活、強化實踐等等與警察執行工作有關的會話文稿,并附上客家話假名,是很重要的注音方式。當時,新竹州有客家人約44萬,占全州六成左右(1936), “日方因為缺乏客語人才之緣故,從日本派來的殖民官僚必須透過口譯者進行雙重口譯才能和客家人進行語言溝通,因此成了統治需要,不難想象為了提高執行警務效率以及知識素質,與民眾接觸最甚的警務人員確實有學習客語的必要與需要……《警友》是管見日本人學習客家語言文化相當完整的資料,就保存客語語言文化的第一手資料而言,意義甚大。而且,《警友》上的片假名發音標記包括客語四縣話以及海陸話兩大次方言”(2—3頁)。在本書的第三章,羅濟立設置了“《警友》雜志的客語發音標記、《警友》四縣客語的音韻描寫及特色、《警友》所反映之四縣話與海陸話的音韻差異”等部分進行詳細論述,從中可以看出當時人研究客家話語音的基本狀況,很明顯帶有強烈的殖民地語言教育色彩,亦可證明日本殖民者在客家話教育上的用心之所在。

如果我們把這些成果納入日本殖民時期臺灣地區的漢語音韻學范疇中來的話,情況就會大不一樣;認定中日甲午戰爭后臺灣地區已經形成“殖民地”漢語音韻學官話和閩南話、客家話語音研究特殊“發達”局面的說法,是完全可以得到認同的。

(三)臺灣籍學者的漢語研究

日本侵占臺灣期間,還有一些臺灣籍學者從事漢語研究工作,其中很自然涉及漢語音韻學問題。比如施士潔(1853—1922),進士,清末臺灣三大詩人之一,著有《鄉談聲律啟蒙》等;連橫(1878—1936),其著作除了《臺灣通史》之外,尚有整理臺灣語文之《臺灣語典》四卷;郭明昆(1908—1943),曾師從津田左右吉,獲得早稻田大學學士學位,并于1934年被日本外務省派到北京學習過,發表過《甥侄稱謂與漢族稱謂制度之側面研究》(日本《東洋學報》)、《福建話的古語研究》(《臺灣文藝》),以及專著《中國家庭制及語言之研究》等;郭秋生(1904—1980),1931年在《臺灣新聞》上發表兩萬字的《建設臺灣白話文提案》,主張以漢字來表達臺灣語言,有音無字則造新字參《臺灣歷史人物小傳——明清暨日據時期》325頁、471頁、477—478頁、481頁。。另有張耀堂《新撰臺灣語教科書》(2冊,新高堂書店1935)、吳守禮《臺灣羅馬字和基督教》(《民族臺灣》4.1,1944)、楊云萍《臺灣語文獻小記》(10種日臺雙語辭書及會話圖書解題,《民俗臺灣》4.5,1944)等,都與音韻研究有關。湯廷池《評介兩本在日治時期以日文撰寫的臺灣語法書》(2010)探討了兩本用日文寫的“福佬”語法書基本情況:一本是陳輝龍編著,臺灣總督府警察局及獄官練習所于1934年出版的《臺灣語法》;另外一本是李獻璋著,日本南風書局于1950年出版的《福建語法序說》。《福建語法序說》雖然出版于1950年,但卻是作者李獻璋1940年游學東京時與友人郭明昆討論而提出綱要,并于1944年完成的。這兩本語法書,不僅對研究閩語語法,就是對研究閩語語音及詞匯也具有重要意義。

四、兩岸分離時期漢語音韻學流派格局

(一)承繼北京大學等校優秀語言學傳統

1949年1月傅斯年接任臺灣大學校長,兼任臺灣史語所所長。他仍然堅持在創辦史語所之初所立定的學術宗旨,正如1931年修訂的《中研院史語所章程》第一條說明的那樣:“……設置歷史語言研究所,用科學賦給之工具,整理史學的及語學的材料,并以下列之工作為綱領:一、各種集眾的工作。二、各種史學的及語學的材料之尋求、考定、編輯及刊行。”《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369頁。楊時逢也說:“孟真先生創辦歷史語言研究所,以語言與歷史并重,先生認清漢語學之研究,須以方言研究為成就之道路。故在開辦之初,即計劃全國方言調查,先后在趙元任、李方桂兩先生領導下進行漢語及非漢語之調查。”楊時逢《語言調查與語音實驗》。同時,聘請史語所教授兼任臺灣大學教授,比如董作賓、董同龢、周法高等,奠定了臺灣大學語言學研究的根基。有學者因為他曾任過北京大學代理校長,所以稱他為“連接北京大學和臺灣大學學術傳統的標志性人物”,這并不是虛譽之辭,臺灣大學語言學研究承襲北京大學語言學傳統,是有目共睹的。黃俊杰、孫震《傅斯年與臺灣大學的教育理念》(2005)說,重建大學精神,提升臺灣大學的師資水準,包括聘請臺灣史語所第一流學者兼任教授,實際上,是把北京大學業已形成的傳統帶入到了臺灣大學。語言學,尤其是漢語音韻學研究在臺灣得以重振雄風,并不是偶然的。董同龢等在臺灣大學所培養的漢語音韻學學者,后來有不少成為該領域的頂尖人物,不能不說與此關系十分密切。許世瑛、林尹、高明任臺灣師范學院(現臺灣師范大學)等校教授,更是將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等校的漢語音韻學研究傳統帶入到了臺灣,所培養的學者占據了各個大學的漢語音韻學學術和教學領地,熱誠傳播漢語音韻學,形成了現代漢語音韻學與傳統漢語音韻學“雙峰”并峙的學術格局,一直延續到了今天。趙元任、羅常培、王力、李方桂等現代漢語音韻學與章太炎、黃侃等傳統漢語音韻學相得益彰,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別彼此,再加上承襲清代考據學學風,構成了特色鮮明,又具有深刻文化內涵的漢語音韻學研究的個性特征,在世界漢語音韻學史中亦是占有極其特殊的地位,這肯定是中華小學傳統得以在現代“重生”之大幸,我們能不珍視這份寶貴的中華遺產嗎?

1959年10月,“傅孟真先生誕辰紀念日”活動在臺灣大學舉辦,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奠基人趙元任親臨現場,并發表了《說清濁》(1959)一文。其中談道:“傅孟真先生是個最富于國家思想的教育家。他聽了那種洋派國語是極不以為然的。傅先生又是一位最富于國際思想的學者,他不但注重上文所說的‘摩登訓練’,并且還主張打通學門與學門當中的界限。”這就是傅斯年當年倡導的“學貫中西、多學科融合”的漢語音韻學研究理念。趙元任特意突出傅斯年漢語音韻學學術的理念,寓意深刻,實際上是在告訴人們,傅斯年的“學貫中西、多學科融合”的理念已經深入世界各國漢語音韻學學者人心,深深根植于漢語音韻學學者的意識當中,并且成為了人們自覺恪守的基本原則,構成了漢語音韻學學術研究的理想信念。以趙元任、李方桂、張琨為領軍人物的世界知名漢語音韻學家聚集于臺灣,并培養了一大批留學歐美的漢語音韻學學人,他們和本土精通傳統中華文化的學者一道,融合了傳統考據學與西方現當代語言學的精髓,走出了一條中國漢語音韻學主導世界漢語音韻學論壇的道路,引領著漢語音韻學研究的新潮流、新方向,又凝練成為一代卓有成就的學術流派群體,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和世界的漢語音韻學發展趨向與格局。

(二)成立聲韻學學會

1982年5月,臺灣漢語音韻學者響應陳新雄的呼吁,成立臺灣聲韻學學會。這個漢語音韻學專門學會的設立,是臺灣漢語音韻學研究發展到一定歷史時期的繁榮標志。《聲韻論叢》1994年第1輯“附錄”載陳新雄《聲韻學學會緣起》一文,他談到:


聲韻學討論會成立之初,因為感到在聲韻學的教學上需要有交換意見的機會,于是,和……先生們商量,希望能夠有機會請大家在一起,把平常在教學上遭遇到的問題提出來,借著大家的意見,得到一個比較合理的解決。當時,大家都很贊成,希望我出面來組織這樣子的一個會,能夠定期地來討論。所以,第一次我就盡量邀集各大學教聲韻學的先生們,于1982年4月24日,在師大國文研究所特別教室舉行第一次聲韻學討論會,由我個人先作一次講演。我講的是《從蘇東坡小學造詣看他詩學上之表現》,大家的反應非常熱烈,都希望這個會能繼續下去。


在這篇《緣起》中,陳新雄介紹了六次會議的基本情況,給研究臺灣漢語聲韻學會歷史的人提供了第一手資料,非常珍貴。至2016年,臺北教育大學承辦的聲韻學會會議,已經是第三十四屆了,形成了非常完備的運作機制,被稱為臺灣漢語音韻學發展的“晴雨表”和核心動力。《聲韻論叢》第1輯“發刊辭”也是由陳新雄所作,其中談到了“聲韻學會”創設目的,主要是:一為推動聲韻學術之研究,一為增進兩岸聲韻學術之交流,一為刊行聲韻學術之論文。在聲韻學會成立這個過程當中,陳新雄其功至偉。吳圣雄訪談陳新雄,涉及聲韻學會成立問題,陳新雄在《聲韻學會通訊》(10:69—84,2001)的一篇文章中介紹說:


聲韻學是有條理、有系統,而且有趣味的一門科目,我們創立聲韻學會,主要是希望與教聲韻學的同仁們研究,如何讓學生不覺得聲韻學可怕,所以,創辦之初叫做“聲韻學教學研討會”,但后來大家覺得既然要成立一個會,不限于教學,其他有關聲韻學相關的問題,都可以納入,因此,改名為“聲韻學學會”。


姚榮松《陳伯元教授提倡聲韻學及推動兩岸語言文字學術交流的貢獻》(2013)認為,陳新雄推動聲韻學會成立,還要實現一個理想,就是打破門戶之見:“中國向來有所謂學派,例如章黃學派是傳統的,比較守舊。從高本漢以來,到趙元任、董同龢先生,他們用新的語言學方法來研究聲韻學,就成了一個新的學派。正好伯元師從自己師承林、高、許三位先生的融會過程中,已找到調和新舊的法門,就是充分討論與溝通。”文中引用了陳新雄的原話:


我把兩派的東西都看了以后,覺得他們之間并不發生沖突,而且,如果能夠融會在一起,對聲韻學的理解,更能夠相得益彰。所以,我當時成立這個學會,就主張:我們只論是非,不管門戶。這一點,從今天來講,我們……已經達到了,大家都沒有什么門戶之見。當然,能夠做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我對丁邦新先生是相當感謝的。因為,他能夠捐棄成見,與我攜手合作。


這番話表明,陳新雄在認識上確實具有前瞻性,真正地促進了臺灣漢語音韻學的繁榮,陳新雄的學術貢獻由此可見一斑。

(三)編輯出版以漢語音韻學為主要內容的學術刊物

除了延續大陸而遷移到臺灣地區的《史語所集刊》,以及所創辦的各個大學學報之外,臺灣地區聲韻學會《聲韻論叢》是臺灣唯一的以漢語音韻學為主導內容的學術刊物,至今已出版24輯。竺家寧《臺灣近年來聲韻學發展的特色》(2010)一文說:


《聲韻論叢》成為臺灣地區唯一的聲韻學期刊。這本期刊的歷史反映了臺灣地區聲韻學發展的歷程,是一種臺灣聲韻學術史的最重要研究憑據,因此,自發行以來,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重視。聲韻學在臺灣是所有語言文字學科當中發展得最為蓬勃興盛的一個門類。兩岸語言文字學研究的這個大領域,也許在方言學、語法學方面,比起大陸的研究成果,顯然研究群和發表的論著數量要少得多,然而聲韻學這個領域,在臺灣有十分出色的表現。兩岸比較之下,可以看出幾個特色:第一,聲韻學一直是臺灣各大學中文系一年的必修科目,是中文系最主要的學習科目之一,而大陸多半列為選修或只設計了一個學期的課程。第二,臺灣的聲韻學研討會每年由不同的大學輪流主辦,至今已經歷二十八屆,中間從未中斷。大陸地區則為來年舉行,兩年才辦一次聲韻學研討會,今年下半才進入第十六屆。第三,臺灣地區的聲韻學會會員有一百多人,大陸的音韻學研究會也不過三百多人,以人口比例來看,顯然臺灣對聲韻學的發展有更多的學者投入。第四,臺灣的聲韻學會有《聲韻論叢》的出版,至今已進入第16輯。大陸似無類似的聲韻學專刊。而大陸的《音韻學研究》作為學術研討會的會后論文集,2004年出版三輯以后也無以為續。


按,其實,大陸以中國音韻學研究會名義而與其他大學聯合舉辦音韻學探討會,會后聯合精選論文,共同出版會議論文集,也是每兩年一本,這就替代了中華書局出版的“音韻學研究”系列,應該算是中國音韻學研究會會刊。

臺灣地區學者堅持定期舉辦聲韻學會學術會議,會后還將優中選優的論文刊載在權威的《聲韻論叢》期刊上,這就保證了漢語音韻學研究的質量不斷地得到提升,更促進了漢語音韻學研究的可持續發展與繁榮。臺灣聲韻學會還設立“優秀青年學人獎”,每年1名,評選程序十分嚴格,確實真正做到了極力鼓勵年輕學者,提攜后進。

這是七十年來臺灣地區漢語音韻學研究所呈現的基本學術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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