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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十世紀

“答案并沒有錯。它永遠在那兒,人類未存在之前它就在。人類滅亡了,它還是在。”

——何必生(數學家)

1.

一百萬年前,世界上第一個人類走出山洞。他抬頭望去,天空中有什么也正望著他。

“你相信未來嗎?”那個聲音問。

第一個人類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2.

第一個人類仰望星空的一百萬年后。

他睜開了眼睛。

眼前這個世界看起來古舊蒼老,像是已經運行了百億年,卻一直平淡無奇。

不,誕生就是奇跡。他想,我來了,我為改變這個世界而生,我即是未來。

那一年,是1900年。

3.

他在百年后拯救了人類,但那時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他叫何必生。是的,他的父親是個悲觀的人。他出生的那一年,風雨飄搖,國破家亡。

“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父親總念著這句話。他出生時放聲大哭,城門外炮聲不斷。全家人早收拾了行李等著,他一出生,就立馬逃難。

父親以前經商時意氣風發,風生水起,從不信命。何必生出生那天,家敗了,母親死了,國都差點兒沒了。父親開始吃齋念佛,視他為不祥之物。在何必生的記憶中,父親很少說話,更不愿和他說話。

但何必生的童年并不寂寞,他和螞蟻說話,和樹木說話,和天上的星星說話,只是不和人說話。人們以為他是啞巴,對他說話時指手畫腳大叫大嚷。何必生靜靜地看著他們,覺得人類真是有趣的生物。

何必生從小就不用讀書,老家村里的小孩也讀不起書。他們在地里像牛羊一樣散養野放,四五歲就開始幫家里干活,撿柴、拾糞、喂豬、做飯,長大后種田、放牛、娶妻生子,就這樣度過一生。

何必生小時候,以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是群山環繞的一個村莊,它永遠不會改變,就像自己的人生。

那一天黃昏,他一如平常地坐在田邊,看漫天飛鳥入林。

“又少了一只。”他自言自語。

起身時,卻發現父親站在身后,呆望著他。

第二天,父親把他叫來,從床下摸出一個布包,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算盤,金框玉珠,可以放在掌心。

“該賣的都賣了,只有你母親留下的這個算盤舍不得,這是你的。你母親懷著你時,總說你將來定是特聰明的孩子,比我更有出息。我不能誤了你,你走吧。當年我離開這村子時,和你一樣的年紀,身上只有我娘烙的五個餅,就靠會用算盤,走遍天下。現在我就教給你,學會了,你就餓不死。你要真是禍害,更不能留在村子里,外面這么大的世界由得你造呢。”

何必生走出了村莊,人類的歷史由此改變。

那一年,是1913年。

4.

何必生把小算盤當了,一路向東,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座叫上海的大城市。

何必生并沒有看見海,只來到了江邊,江對岸是一片荒地。

他轉過身,看見一幢高大的洋樓,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就走了進去。

一天后,何必生穿著嶄新的洋服,站在這家銀行的柜臺后,手邊擺著算盤。

一個月后,因為算數極快,何必生被調去二樓辦公室,眼前擺著堆成山的賬本。

洋人老板在一旁好奇地盯著何必生手指如飛般撥弄著算盤,終于忍不住問:“這東西怎么用?”

何必生耐心教洋人老板使用算盤,一個小時后老板決定放棄。

“其實不用算盤也行的。”何必生說。

老板呆呆地看著何必生快速翻動寫滿條目的賬本,然后在新賬本上記下結算數字。

“你怎么做到的?”老板問。

“我在心里想象了一個算盤。”

一天后,老板請來了另一個洋人。

“這是佛倫斯教授,數學家,也是速算高手。他對你的算數方法很感興趣。”

“你在哪兒學的數學?”佛倫斯問。

“數學是什么?”何必生問。

“你不會是想教中國人數學吧?”洋行老板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還教會了他們打乒乓球呢。”

5.

一個月后,佛倫斯看著何必生在黑板上解出了那道算術題。

“很好,你已經可以開始學習高等數學了。”佛倫斯說。

三個月后,何必生對著紙上的公式苦思冥想。

“這定理是不是錯了?”他問。

佛倫斯冷笑:“如果你能證明它錯了,我就向你磕頭拜你為師。”

一年后,佛倫斯指著何必生的鼻子大罵。

“你這么解是在污辱我的智慧!”

“可我知道我對了。”何必生說。

佛倫斯瞪著何必生,好半天才說:“我教不了你了。你滾吧。”

何必生也呆住了:“滾去哪兒?”

6.

1914年,德國。

他帶著佛倫斯的推薦信,來到了柏林洪堡大學,學習數學。

在那里他遇見了一個怪人。

他頭發蓬亂,不喜歡和人說話,似乎永遠在思考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何必生也不去和他說話,因為他們是一樣的人。

直到那一天,他走過校園,那個人突然叫住他。

“你好!何?”他艱難地說著那發音,“我聽說你在數學上是個天才,我能和你聊聊嗎?”

“我能幫你什么呢?愛因斯坦教授。”何必生用生硬的德語回答,在語言方面他并不是天才。

“人們說你是個怪人,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數學問題。你甚至想用數學證明你們東方古老的占卜術,你認為一切都是可以計算的嗎?”

“我想是的。”

“你覺得整個宇宙,是否只是遵循一個簡單的規則,甚至用一個公式就能解釋?”

“我沒想過……不過,我相信是這樣。”

“你愿意當我的助手嗎?我覺得我已經……接近了那個真相……但我很害怕……我不想獨自承受這些,我希望有個人和我聊聊,并且他能幫我驗證我的想法。”

“可是,這里有太多比我更優秀的數學家。”

“是的,但是,我沒法讓別的教授來當我的助手。甚至,我沒法告訴他們我的想法,他們也許會直接說我是錯的,我不想這樣。我需要一個年輕人,他是一張白紙,卻有上帝賦予的天賦……”

“我不信上帝的。”

愛因斯坦看了看他:“是嗎?那你相不相信有一種力量,創造了我們這個宇宙?”

何必生想了很久:“如果宇宙有誕生的那一天,那應該就會有創造它的力量……和規則。”

“是的。這就是我們要尋找的。”

7.

戰爭爆發了。

“德國必勝!現在全國的科技和文化人士都在這份《文明世界宣言》上簽名支持我們國家的戰爭,愛因斯坦教授,我希望您也能簽名。”那個人闖進了房間。

“你打斷了我的思路。”愛因斯坦憤怒地說,“我就快接近那個答案了!”

“究竟有什么研究,比國家正面臨的戰爭更重要?”那人問。

“你不會理解的。恕我直言,沒有什么比人類用地域、國家、種族將自己劃分并互相仇恨、屠殺更愚蠢了。我反對這場戰爭。”

“真遺憾。”那人嘆氣說,“您是位優秀的科學家,但您對您的祖國毫無用處。”他走了出去。

何必生呆望著愛因斯坦。

“何,你知道嗎?科學是偉大的,但科學也可能毀滅人類。”愛因斯坦無力地坐下來,“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找到了那個夢寐以求的答案,但人類卻可能因此滅亡。你還會公布那個答案嗎?”

“答案并沒有錯。”何必生說,“它永遠在那兒,人類未存在之前它就在。人類滅亡了,它依然存在。”

愛因斯坦點頭:“你幫了我很多,何。不過,我越來越悲觀。我擔心我的研究不能讓這世界變得更好。這世界充滿仇恨,世界大戰已經爆發了,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結束,或許,永遠不會結束。”

“未來是可以計算的。”何必生說,“我堅信這一點,只要我擁有足夠的數據。”

“但那是不可能的。”愛因斯坦說,“人類或許可以通過氣流與云層的變化預測天氣。但你想預測未來,那需要的,可能是這星球上每一個基本粒子的位置和運動軌跡,就算你能知道,你還需要超級的運算力。而且這世上有最無法測量的東西。”

“是量子嗎?”

“是人心。”

“可是……也許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還記得你和我討論過的嗎?宇宙可能有誕生,有滅亡,它就像一個生命。而我們的宇宙,或許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千萬片樹葉中的一片,還有無數個宇宙,蘊含著所有的可能性。宇宙自己就是一臺計算機,所有可能的未來都早已演算出來,我們只需要去查看。”

“有趣。”愛因斯坦說,“你的腦子比我更瘋狂,但你怎么可能看到其他的宇宙呢?又如何在無數個宇宙中找到我們的未來呢?”

“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從一滴水可知大海的構成。最復雜的人腦思維,卻是由最簡單的電脈沖所構成。最宏大的,或許就蘊藏在最微小之中。”

“等一等。何,你這段時間一直在苦苦地計算。我以為你在證明我的論點,沒想到是在干私活?”

“不,我們所研究的都是同一件事。您的理論打開了我的思路,也許所謂的時間,只是空間的運動,就像點的運動構成線,線的運動構成平面,平面的運動又構成立體。我們的三維宇宙是由二維宇宙的運動構成的,就像電影膠片,每一格都是靜止的,不停交替才有了故事。我們在三維世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二維世界比如一部電影的全部時間線——從開始到結束的每一幀。對于二維世界的人來說,我們就是能預知一切的人。那么在更高維宇宙的生物,也能看到我們宇宙的所有時間。我們所以為不可逆轉、不可跳躍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卻可以分解為無數靜止的三維空間,也就是單格的膠片,只不過是立體的。”

“很大膽的假設。”愛因斯坦說,“不過沒有被證明之前,它也只是假設,不是科學。”

“我明白。我會去證明它。”

8.

在那臺巨大的儀器前,何必生苦思冥想。

愛因斯坦走來:“你想發明一臺計算機?我知道有一位教授也在研究這個。如果能研究成功,人類的科學將爆發式地發展。不過……這方面恕我幫不了你了。”

“計算機原理并不難。”何必生說,“但是硬件限制了我的想法。如果我想它達到我需要的運算力,它會大得連這座學校都裝不下,所耗費的能量將超過一座城市。”

“聽起來你需要更強大的能量,比如原子能。”

“原子核中可能蘊藏那么大的能量,這正印證了宏大可以藏于微末。所以,我在思考另一個方向。為什么人腦可以用這么小的能量完成如此復雜的思考和運算呢?思維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也許已經細微到量子層面。能不能用某種方式,將人腦和電子儀器結合,從而造出可以千萬倍于人類普通腦力的計算機呢?”

“何,你對計算機的癡迷,以至于你無法專心地投入我的研究項目中。真可惜,本來我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在基礎物理方面做出成果。”

“愛因斯坦教授,如果我能讓人腦以萬倍的效率工作,那不是會使我們的研究進度大大加快嗎?”

“但巨大的計算力意味著巨大的能量消耗,需要強大的電流供應,人腦承受不起。”

“所以我才想用機器和人腦結合,機器負責數學運算,將結果反饋給人腦,而人腦則負責機器所不能勝任的部分:模糊思考和創新思維。”

“但你如何進行實驗?將人腦和機器連接?這太危險,誰會參加這種實驗?”

“我。”何必生說,“我用自己的大腦來實驗。”

“不不不,何,你瘋了。這需要一流的外科醫術,一不小心,你這天才的大腦就毀了。”

“但也有可能,我會創造出一顆更神奇的大腦。為了它,我愿意嘗試一切風險。”

“我想你找不到醫生為你做這種手術的。”

“找一個和我一樣的科學狂人?這里滿大街都是。”

9.

何必生第一次實驗的那一天,全柏林的科學家都跑來參觀了。

他的頭上戴著一個沉重的頭罩,用電線與占據了半間屋子的儀器連接。幾位醫學和電子學領域的頂級博士為他手術并設計了儀器。事實上這個實驗幾乎調動了當時世界頂尖的科學力量。

何必生望著大家:“感謝你們。這臺計算機屬于全人類,我會向全世界分享我的計算結果。”

“那你最好先活下來。”為他手術的醫學博士柯曼檢查著體征測量儀的數字,調侃說。

人們發出笑聲,但眼神中全是不安。

“各位,我們未來見。”何必生向大家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人們微笑地望著他,點頭給予祝福。

柯曼小心地啟動儀器,電流慢慢增強。巨大的機器轟鳴起來,電子管發出高熱,指示燈瘋狂閃爍。

“何,你還好嗎?回答我。”柯曼緊張地喊。

何必生雙目緊閉,不發一言。

“中止實驗。”愛因斯坦喊。

柯曼的手伸向控制按鈕。但這時,何必生的手慢慢抬了起來,做了個OK的手勢。

人們歡呼起來,開始互相擁抱慶祝。

“喂,他只是還沒有死。你們能不能安靜!”電子學博士馮·諾蘭特目不轉睛地盯著儀表指針的抖動。

柯曼上前握住何必生的手,感受著他手指傳來的信息:“他意識是清醒的。”

人們都握緊拳頭,靜靜地等待。

“已經30秒了。”愛因斯坦看著時間,“達到預定時間,可以中止實驗了。”

柯曼想離開,卻感覺到何必生握著他的手搖了一下。

“他想繼續。”

“他在自殺!”愛因斯坦喊,“如果他的計算結果在深淵里,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的。停止實驗!”

馮·諾蘭特上前要按下電源按鈕。

“不不不!”柯曼喊,“突然中斷電流太危險,他的大腦正在運算中,可能會被損傷。慢慢把運算功率降下來。”

馮·諾蘭特小心地旋轉電流調節鈕,儀器的轟鳴聲慢慢地減弱,最終安靜了。

“何,能聽見我說話嗎?”柯曼湊近他,“實驗結束了。”

何必生閉著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樣的光芒。

“你的感覺怎么樣?”柯曼問。

何必生看著柯曼,似乎他是一個陌生人,似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何?你還好嗎?說話啊!”

何必生終于開口了:“愚蠢的人類……”

10.

何必生坐在校園的長椅上,他已經在那兒呆呆地坐了一整天。落葉掉在他的頭上,他也不拂去。

愛因斯坦走來,在他身邊坐下。

“大家都很后悔讓你做了這個實驗。你現在的樣子太讓人擔心了。柯曼想給你做一次大腦損傷測試……”

“我很好。”何必生說,“我只是在思考。”

“那43秒,你究竟經歷了什么?”

“我做了一個夢。”

“夢?”

“長達數百年的夢……夢見我生在地球,夢見了戰亂,夢見我的父親交給我一個算盤……”

“這似乎是你真實的人生啊!”

“我夢見我來到德國,在大學中學習。然后,戰爭爆發了。”

“這只是你的記憶。你似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這很糟糕。”

“德國輸掉了這場戰爭。”

“可戰爭還在持續呢。”

“俄國發生了革命,建立了蘇聯。”

“蘇聯?”

何必生轉頭望向愛因斯坦,眼中全是迷惑:“我們這個星球沒有蘇聯?”

“的確沒有。”

“今年是哪一年?”

“1916年。”

何必生再次把目光投向前方的虛無,他的眼神慢慢變得震驚:“我看到的是……未來。”

“我不驚訝于任何奇跡,但我想知道原理。為什么?”愛因斯坦說,“為什么未來可以被看見?難道時間……時間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或者正如我們所設想的,在高維的世界里,可以像看電影一樣看到我們這個宇宙的誕生與終結。”

“對……我想……我看見的是另一個宇宙……一個平行宇宙中的地球……在那兒,未來已經存在。不……應該有無數個平行的世界,宇宙早就把一切可能都計算出來了。”

“你剛才說,在那43秒內,你做了一個長達數百年的夢。”

“是的,從我出生,一直到……我醒來。”

“你一直看到了哪一年?”

“大概是……二十二世紀……”

“神奇。那時的人類怎么樣了?”

“沒有人類了。”

11.

二百年后。

巨型航母“出云號”在黑暗的太空中掠過。

它的身邊,是由三艘航母、三艘戰列艦、七艘巡洋艦、十五艘護衛艦及二十艘運輸船組成的龐大艦隊。

這是帝國第一艦隊。

“飛翼一隊呼叫出云,沒有發現敵情。”偵察機每分鐘發來一次例行報告。

“飛翼二隊呼叫出云,沒有發現敵情。”

艦隊司令織田信長看著面前的顯示屏,那里像太空一樣深暗,像深海一般死寂。只有行星軌道,沒有任何異常。

織田信長并不是人類,他只是一個人工智能,擁有遠比人類更強的計算力,能同時指揮一支艦隊、數千架戰機或數以百萬的機器人軍隊。

但敵艦隊究竟在哪兒?

這將是最后的決戰了吧。敵軍只剩最后三艘航母……或者只有兩艘還能戰斗。不需要武田艦隊和德川艦隊出手,第一艦隊就能贏得這最后的光榮。他要在天皇陛下生日那天獻上一份大禮,那就是共和國的毀滅。

他的對手,是敵人最后的武裝力量:共和國第一艦隊。

老朋友陸伯言,你還有回天之力嗎?共和國的夢想?在鐵與血面前不過是個笑話。

12.

1937年8月14日,離未來還有713529小時。

沈崇誨與陳錫純駕機飛向敵艦“出云號”。

敵機轟炸南京,所有戰斗機要保衛城市,所以他們這次出擊不會有戰斗機護航了。

這是一次幾乎必死的旅途。

正如中國與日本的戰爭,國力懸殊幾乎看不到勝利的可能。

這場正在上海展開的殊死決戰有意義嗎?全國的軍隊都在趕向這里,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他們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戰機受傷了,難以返航。

沈崇誨與陳錫純駕機撞向了敵艦“出云號”。

沒有人知道那時他們說了些什么,有沒有喊悲壯的口號。

甚至他們的名字都已經沒有什么人記住了。

這次撞擊并沒有對未來產生任何影響。他們就這樣無聲地死去了,猶如這場戰爭中死去的千萬人。

一個人無法改變未來。而未來,卻是由千萬人書寫的。

13.

1937年11月10日,離未來還有712905小時。

王順勇還有三顆子彈。

他已經是這座墻后的最后一個活人了。

他決定逃跑。

上面的命令是死守這座倉庫,為此整整一個營的弟兄在這里堅持了十七天。但是周圍再沒有自己人了。敢拼的戰死了,不敢拼的逃走了。這座倉庫成了被包圍的孤島。

這幾天有一件事他一直不敢去想。

他是必然要死的。

和這個營的所有弟兄一樣,和所有幾天前還粗口罵著鬼子和友軍但現在已經變成冰冷尸體的人一樣,死亡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活下去。再不會有援軍,敵軍也不會忘記這里,下一次進攻很快就會開始,他逃過很多輪,但他終會逃不過去的。

打仗的時候你沒空想死活,只管啪啪地放槍。身邊的人突然腦瓜爆了,血濺你一臉,你都沒工夫擦,更不可能有空抱住他大叫什么“好兄弟你醒一醒”之類可笑的話,子彈炮彈滿天飛,自己都可能活不了,還有心思哭別人?

但直到這一波沖鋒又頂下去了,敵人拋下數十具尸體,戰場沉寂下來,你猛一回頭,才嚇一跳,原來身邊又倒下了這么多人。就一個營,這么多天成批成批地向下抬,又成批成批地頂上來,居然還沒有打完。

頂了多少天了,他不記得了。自己是哪一天進駐這個倉庫的,不記得了。戰前動員長官都說什么了,不記得了。打死多少敵人,不記得了。自己叫什么,不記得了。老婆叫什么……王順勇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老婆呢。

剛才只是有點絕望,但絕望并不會讓他動搖,打他生下來就沒希望過什么。從小挨餓受窮,種田時被東家打,當了兵被長官打,長官死了還要接著和日本人打。王順勇不怕死,因為活著也是受罪。為什么要打這一仗?長官說是保衛國家,可國家又是個啥,王順勇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是逃跑,被長官逮住,可能死得更快。就算逃了,又能去哪兒?他沒田沒地,家也沒了,跑了也是沒活路,在哪兒死也是死,就不費那個跑路的力氣了。

但一想自己還沒娶老婆,連女人脫了衣服啥樣都不知道,王順勇就氣不打一處來,這狗日的打的什么鬼仗,對面那幫狗日的跑到這兒來送什么死,自己旁邊這幫狗日的又死得那么快,現在自己連女人都沒有碰過就要死了,這狗日的都叫什么事啊。

敵人并不能使王順勇逃跑,但女人可以。想到女人王順勇突然就想到了過日子,想到了生娃,想到了娃要娶媳婦,想到了抱孫子,想到了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想到了未來的無窮歲月。

他不能就這么死在這兒。

他左右看看,周圍都沒喘氣的了。不遠處還倒著一個,好像還在哼哼,不過好像也離死不遠了。不算不知道,敢情這片陣地就剩一個半人了。而且以前會有人來拖尸體,有新面孔跳到旁邊,罵罵咧咧地說我是哪排的,真他媽倒霉被調來增援你們,我從小命硬被狼叼溝里都活了沒那么容易死的,然后就嘎嘣一下死了。但是現在,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上來填坑了。

不會這整個營就剩自己了吧。王順勇突然腳底一股寒氣冒上來。

遠處傳來些動靜,鬼子又慢慢地摸過來了。

現在不跑在這兒等死嗎?王順勇拎了槍就要撤。突然又轉回來,從旁邊摸來兩個手榴彈扔出去,又跳到機槍邊上突突突亂掃了一陣子,嘴里大喊:“各位兄弟,鬼子又摸上來了,打起精神頂住了,咱們一共也就剩五千來號人了,怎么著也得撐到來年開春啊。”

想起弟兄們全凍得直直地躺著呢,聽不見他說啥了。王順勇這才鼻子一酸,抓起槍往遠處跑。

這倉庫有十來間大庫房,占地有百十來畝,修得那是真結實,炮彈炸了十幾天,碎渣滿地,愣是還立著。那天大家聽說周圍的部隊全撤了,也哄鬧著要走。營長跳上箱子說別人能走,咱們不能走,看見這樓了沒有,這是啥,這就是咱國家的希望,不對,說希望你們不理解,這就是你們家爹,你們能拋下爹自個兒跑了嗎?你爹被人打成這樣,你能不還手嗎?不能吧,所以你們跟我來到這兒,就準備跟我全死在這兒。我不死,誰也不準走,我死了,還是不準走。但凡還是個爺們,就別想著逃命的事。

當時就有人說,什么狗屁爹啊,就一破倉庫,用得著一營人全死在這兒嗎?這里頭裝的是黃金還是煙土啊?還是咱總司令他們家爹啊?

一幫人哄笑,營長就急了,說里頭是軍事機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就知道,這里面的東西要是保住了,咱們這國就亡不了,咱們將來就有盼頭。但里面的東西要是沒了,或落到敵人手里頭了,那就算完。不但你們得死,你們全家、全村、全世界的人都得死。

下面人更不服氣了:營長你就忽悠我們吧,真要有這種寶貝,一放出來全世界的人都死,還要我們在這兒守著它?該它守我們啊。哦,我知道了,敢情里面裝的是孫悟空啊。

這回連一旁裝死的都笑出聲來了。

王順勇今天想起這話還想笑,可是營長已經倒在那兒了,當初說這笑話的人,一起大笑的人,都已經倒在那兒了,他實在是笑不出。他心里猛地一激靈:這倉庫里到底他媽的裝的是啥玩意兒,整死了我們一營人?

他這下子不著急跑了,不知道這大倉庫里頭究竟裝了什么,不知道這么多人是為什么死的,他這輩子到死也不能安心合眼。

來到守區中心營長絕不讓靠近的那間庫房前,才發現這里被鬼子飛機的炸彈炸成一片廢墟,庫門早被堵了。他轉了一圈,發現一個炸塌的破口,小心湊到洞邊,看見庫房里面黑乎乎的。

王順勇心里犯虛,這里頭能有啥東西,一放出來全世界都死光了?要真有這東西不能落到敵人手里,為什么營長不下令把它炸了?哦,對,營長那不是沒來得及嘛。

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腳下全是碎磚瓦礫,庫房屋頂被炸彈炸塌了半邊,雖然是晚上,但還是有點兒微光,他的眼睛慢慢能看見點兒東西了,可不看見還好,這一看見倉庫里的樣子,他的心都要炸開了。

這是什么國家的希望?這是什么殺敵的法寶?

庫房里什么都沒有!

王順勇轉著身四下看,看到空蕩蕩的一片,他的心也跟著空了。這么多人死了,為了保衛這里,為了國家的希望,為了讓全世界的人可以活下去。結果呢?庫房是空的,他們被騙了。營長帶領大家死守了半個月,親手斃了要帶隊撤離的把兄弟,最后自己也把命搭在這兒了,他知道這庫房是空的嗎?他要是不知道,那他得多傻啊!他要是知道,那他得多傷心啊!

王順勇自打仗以來那么多人死在面前都沒哭過,這回是真傷心了,坐地下一通哭。遠處槍炮聲又響了,敵人哇啦啦開始往空無一人的陣地上沖鋒,可陣地上居然還有自己人的槍響了,王順勇能分得清那槍聲的不同,可那是誰?陣地上還有誰?誰還在傻傻的寧死不撤?

王順勇猛扇自己耳刮子,自己算是個什么東西。兄弟們都死了,自己卻當逃兵了,逃了還不說,還要跑進庫房來看一眼,這不是讓兄弟們的在天之靈都沒法安生嗎?

他哭得昏天黑地,顧不得地覆天翻。正在這時候,庫房里突然傳來一聲響動。

王順勇嚇得噌一下跳起來,抓過槍喊:“誰?誰在?”

又一陣急促地響,然后是當當當的聲音,像有人踩著鐵樓梯在走。王順勇突然看見庫房一角處,有微光從碎磚后露出來。他直奔過去,竟然看見了一個地下入口。燭火般的微弱光線從里面露出來,這光還在暗下去,正在迅速鉆入地下。

王順勇顧不得多想,拎槍跳到入口邊,果然看見一鐵樓梯,他噔噔追下去,這鐵樓梯一層又一層地轉折,也不知有多少級,王順勇就覺得自己一直向下跑,竟然一口氣跑了十幾層。周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竟然還有回音,可見墻壁在很遠的地方。

王順勇心想:媽啊,這地底下得有多大啊!真有什么藏在這兒嗎?

突然腳下一頓,落到了平地,再沒樓梯了。王順勇聽見前面有腳步聲,但再不見了燭光。他一拉槍栓,喊:“站住!再跑老子開槍了!”

一切猛地安靜下來。

這一靜,就靜得可怕,再聽不到一點兒聲音。王順勇心里發毛,這里伸手不見五指,自己端著個槍又能打著誰?這地底下究竟有多大?那黑暗里頭究竟有什么?剛才跑的是人還是別的什么東西?現在怎么突然沒動靜了?他……或者它正在干嗎呢?是不是正悄悄地摸過來,也許已經湊到自己面前了,也許已經繞到自己身后了……

王順勇越想越覺得自己背后有什么正在呼氣,他嚇得腿都要抽筋了,想喊又喊不出來。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一件古怪的事。

在遠處,隱隱約約的,有什么正在一閃一閃,冒著綠光。媽啊,那不會是什么東西的眼睛吧,王順勇再也繃不住了,舉槍對著那光就是一槍。

砰,一團火光爆了出來。同時爆出的還有一聲尖叫。

究竟打中什么了?王順勇發慌了。是個活的?可怎么還有閃綠光的眼睛,怎么打上去還冒火?

就在這時,嗡的一聲,像是電閘被合上了,整個地下空間忽然全亮了。

王順勇一看見眼前的景象,大喊了一聲,然后就如雕像般站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王順勇不知道該如何回憶自己當初第一眼看見“它”時的感受。

“好家伙……那……那太大了……我想這是什么啊,妖怪?房子?飛機?輪船?什么都不是啊。其實我當時壓根兒什么都沒想,全是后來想的,當時人整個就傻在那兒了,一輩子沒見過這種東西,不用說我沒見過,祖祖輩輩、全世界也一定沒人見過這種東西。”

這是王順勇在八十幾歲接受采訪時說的話。

他的采訪記錄被絕密封存。

王順勇看見了一副骨架。

一副比這城市最大的樓還要高、還要寬的骨架。

一副鋼鐵的骨架。

或者說,那是未完成的某樣東西的支撐結構。

王順勇呆看了不知多久,聽到旁邊有動靜,才轉過頭,看見了他剛才打中的東西。

那是一臺儀器,還冒著煙,它的綠燈再也不能閃了。而儀器的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

那女子開口問:“你是來完成炸毀計劃的嗎?”

王順勇一愣,女子像是長出一口氣似的:“太好了。好幾天沒有外面的消息了,我真擔心外面已經被占領了。又一直不敢出去看。你們還在就太好了。我知道這里守不住了,按計劃行動吧,爆破開關在那邊。”

王順勇好半天才回話:“你要把這里炸掉?”

“這里的一切絕不能留給敵人。所有的試驗模型、資料……都要毀掉。”

王順勇看向那巨物:“這……究竟是什么?”

女子也望過去,眼中是溫暖的光,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這是未來。”

“未來?”王順勇不明白未來是個什么東西。

“你不需要明白,快點引爆吧,這里的一切都會被炸毀,并深埋在地下。”

“包括我們倆?”

女子望著王順勇,像是奇怪于這個問題。“是的,你看到它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再活著出去!”

“為什么!它究竟是什么?”

“你真想知道?”

“我們他媽的一個營幾百條人命全為它死在這兒了!”王順勇大吼。

女子愣住,她也許無法理解上面慘烈的戰斗,就像王順勇無法理解她所說的未來。

幾秒鐘后,她的語氣沉緩了:“好吧,我會盡力向你講明這一切,但是你要答應我,在你懂得這是什么后,立刻炸毀這里,埋葬這一切。”

王順勇明白了,他知道秘密的時刻,就是他死的時刻。不過他認了。

“你說吧。”

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從何說起。

“在離地球十億光年外,有一個星球,它十分適合生存,面積是地球的數倍,資源含量更是地球的百倍。如果人類能到那顆行星,就不會再有戰爭,不用再爭奪資源和土地,不會再有人因為貧窮和饑餓而死,那里是桃源之地,是永遠幸福安康的天堂,那里是我們的未來。”

“什么?”王順勇完全蒙了,“你是說天上有一顆星球?是世外桃源?你們怎么知道的?神仙說的?”

“是計算。科學家用計算看到了未來,并知道了那顆星球的存在。”

女子看向那鋼鐵般的巨人:“這是飛船的試驗模型,真正的飛船會是它的一千倍,可以容納數萬人。最初的模型只有現在的千分之一大,實驗基地不斷擴建,直到現在,二十年來已經投入了巨額資金,國家最優秀的科學家和學者都參與過這個工程。”

“你們是一群瘋子!”王順勇憤怒了,“我們在上面連子彈都沒有,沒有飛機、沒有大炮、沒有坦克,說國家窮,造不起。好,我們窮,我們只有人多,只有拿百十來斤的賤命,去堵敵人的槍口。可你們拿了這么多的鐵,做了這么一個破東西!它能擋子彈嗎?它能開炮嗎?我們一個營啊,全死在這兒了,就為了它!現在你嘴唇一碰就要把它炸了,你把我們當什么?我死在這兒能死得甘心嗎?”他噴著唾沫星子,涕淚橫流。

女子輕輕地嘆息,但聲音仍堅決:“正因為你們為守護它犧牲了那么多人,現在才要執行最后的一道命令。不然,它落在侵略者手里,那么多人就真的全白死了。”

“媽的,不就是把這里全炸了嗎?!”王順勇大步來到起爆器旁,要按下手柄,卻僵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害怕,這很正常。我也害怕。”女子說,“不然,我會自己進行啟爆。但是我沒有勇氣去做。所以……我懇求你,幫我。”

王順勇還是沉默。

時間就這么一秒秒地過去。

王順勇突然看向女子,張口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好幾次后,他才吐出字來:“我不怕死……不怕……可是……這么死了,我不甘心,我……我還沒娶過媳婦,我還……還沒碰過女人。”

女子睜大眼看著王順勇,王順勇的臉紅到了脖子根。

“好了!”他大喊一聲,“不就是死嗎?姑娘,把我剛才說的話全忘了,在這時候想那種事,那還是人嗎?我……”他一橫心,手要下按。

“等等!”女子喊。

王順勇僵住了,看著女人。

女人低下頭:“沒錯,我不該讓你和我一起死。你也是一條人命。你走吧,我會啟動自動啟爆裝置,它會在倒數后引爆。”

“見鬼,有這東西,你為什么還要我按爆破器?”

“那是為了保密紀律,這里的秘密一點兒也不能泄露。”女人看著王順勇,“但現在我相信你,你不會把你看到的一切說出去,所以你走吧。”

“你為什么不走?”

“因為我知道太多……而且……”女子低下頭,“我不知道我如果落到敵人手中,還有沒有勇氣保守機密。”

“為什么你會一個人留在這兒?”

“沒有人要我留在這兒,爆破本來應該由軍隊完成。我是偷偷跑回來的,我放心不下。”

王順勇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著女子平靜地設定好定時鐘,把時間設在了三分鐘。

“那一邊有另一個出口,快走吧,三分鐘還來得及。”

王順勇慢慢轉身,走出幾步,然后拔腿奔去。

女子看著他遠去,失去了所有力氣似的倒在椅子上。

王順勇跑出幾十米,突然又轉身回來,二話不說,拉起女子就走。

“你瘋了,放開我!”女子掙扎。

“你不想死,我也不能讓你死。”王順勇緊緊抓住女子的手,任她掙扎絕不松開。

時鐘的倒數無情,他們在秒表跳動聲中奔跑,三分鐘不過是半支煙的工夫,卻將兩個人的后半生緊緊熔鑄在一起,再不能分開。

14.

日軍吶喊著沖進了倉庫,卻發現這里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看著滿地中國軍人的尸體,想起這漫長的圍攻血戰,他們不由對未來的戰爭感到疲憊絕望。三個月滅亡中國已是笑話。三個月還沒征服上海,想征服中國要多久?十年?一百年?或許直到日本毀滅也做不到。

這時,他們感受到來自地下的震動,眼前的大地開始崩裂,腳下出現了裂縫,他們驚恐地退后。

一個士兵大叫著滑向了塌陷的坡底,后面的人想拉住他。這時,可怕的一幕出現了。

那個士兵的身體被拉長了,被拉長的不僅是他,還有沙土塵埃。就像被曲面鏡扭轉了光線,整個空間的物質都旋轉著向一個中心點而去,然后消失了。

但被吸入的空間是有界限的,被吸入的士兵只剩下半只手臂,被抓在拉住他的人手中,斷面光滑得像是被最鋒利的刀切過。

日軍圍來,他們看到爆炸處的地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凹面,有著光滑完美的曲線表面,那絕不是普通爆炸可以形成的。

而空中,也有一個無形的半圓,像是爆炸形成的真空,那里什么都沒有,周圍的空氣正卷著塵埃,飛速涌入將它填滿。

15.

1959年,離未來還有520563小時。

盧原青坐在吉普車上,駛近了那座倉庫,它的外面寫著“大干快上,多快好省”的巨型標語,每個字足有十米高。車開進倉庫,那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另一座小房子,外面站著士兵。

電梯向地下而去,這段路很長,因為他們要下降近一公里,到達另一座城市。

這座城市從不被人所知曉,卻已經秘密投入了不可計數的物資和人力。

盧原青看見了那艘船。

它已經完工了快一半,另一半卻還暴露著巨大的骨架。像一頭朽壞的巨鯨,身軀充滿了整個空間。從地面到數百米的空中,上百名焊接工人正在工作。因為電力緊張,這里燈光暗淡,無數焊點的火花形成金色的雨瀑,像是整個星空都在噴涌飛濺。

太壯觀了,盧原青默默地想。

“我們沒有足夠的鋼,按計算,要完工至少還需要上百萬噸鋼材。全國的鋼都用完了,如果無法解決這一情況,工程只能停止。為完成產量指標,農民們把自家的鍋都拿出來煉鋼了,可惜他們完全不懂科學,用土高爐煉出的全是廢品,白白燒掉了無數的樹木。”

說話的是總工程師常立敏,他望著這個巨人,像望著一個沉睡在母腹中的嬰兒。這是世上最大的嬰兒,它就是蛋中的盤古。當它醒來時,它會震動天地,但是,它也許將永遠不能醒來。

“如果那個計算結果是真的,那么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工程,列強已經走在了我們的前面,從‘二戰’時就開始了他們的造艦工程。我們國家已經落后了數百年,這次再也不能被甩下,否則,我們將不會有未來。”盧原青仰望著,似乎憧憬著它建成后的樣子。

常立敏嘆了一口氣:“我理解,我們國家已經貧弱太久了,急于趕上世界先進國家,所以絕不能錯過對太空和新星球的開發。但戰爭才結束,一窮二白,就算傾家蕩產造船體,可技術不過關,鋼的強度不合格,這船一升空就會散架。而且動力技術和航天技術得不到突破,它連升空都做不到。科學不是蠻干,我們現在太急躁了……”

他望著盧原青:“一路上辛苦了吧,先吃飯,為你接風。”

可容納萬人的食堂原是一個測試大型航空器的巨型實驗風洞,但它因為沒有足夠電力而停用許久,一臺直徑二十二米的風扇靜止在頂端,并不能為悶熱的地下送來一絲涼風,如果它開動,所有的人都會被十二級大風吹進另一端的出風口。

破舊的木桌上居然擺著一盤餃子。看著盧原青瞪起了眼,常立敏忙解釋:“這不是特殊化,是素餡的,你遠道而來,食堂里沒有別的,只找到些白面……”

盧原青端起餃子,走到一旁正在吃飯的幾個工人的桌旁將餃子放下,端起他們桌上的干黃窩頭,走了回來:“一線的工人們每天十幾個小時地工作,也只吃這個。我為什么不能吃?因為我是知識分子?所以不配吃工人的飯?”

“老盧你看你,我怎么會是這個意思。”常立敏大汗直冒,“你是來做引力空間結構計算的,以后會每天演算十幾個小時,太辛苦,我想……”

“不會比每天焊數百個焊點辛苦。”盧原青撕下一塊窩頭啃著,“我投入計算時一向吃得很少。這里的每一點食物,都是上面的農民省下來給我們的。完不成工程,我們怎么有臉回去。”

“唉,國家真的已經到了最困難的地步了……”常立敏呆呆地望著桌面,“如果真的能做到畝產萬斤就好了,可惜……科學并不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別說了……何老已經因為質疑這個挨批了,連他的計算機項目都叫停了,我不想讓你這個總工程師再離開。”

“投入這么大,傾全國之力投入我們的工程,最后……船飛不上天……”常立敏長嘆,“我只有一死以謝國人了。”

“你死了有什么用!”盧原青把窩頭塞進他嘴里,“你吃了國家這么多糧食,不工作到八十歲就想死?哪有那么便宜?”

“對對,我不能死……還有太多計算工作要去做……”常立敏誠惶誠恐,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嚼著窩頭。

盧原青看見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而他才剛到四十歲,輕輕地嘆了口氣。

“現在大家還在用算盤和計算尺,要完成全部運算可能要幾百年。如果何老的計算機能研究出來的話……”

“不要再說了。我們會有計算機的。世界一流的計算機,要相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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