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我父親哭,淚水漣漣。他拉起衣袖,抹眼角,說:“我老頭子過世,我也沒哭。可你老大,束手無策面對生活的樣子,我禁不住不哭。”是的。父親是一個隱忍的人,也是一個樂觀的人。我用紙巾,替父親抹淚水,竟然說不出安慰的話。我拉父親坐在河邊的麻石凳子上,一起沉默地肩挨肩地坐著。父親的藍衫,已經洗得發白,衣襟的線邊,開始脫線,翻卷出白白的棉絲。藍衫是一件中山裝,不知道是哪一年縫制的。
其實,我并沒干過什么農活,雖然出生在貧困的山村和物資匱乏的年代。上山,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穿,父親便扔給我一件舊藍衫。父親的衣服,幾乎都是中山裝樣式勞動布藍衫,也大多紐扣不齊整,要么全沒,要么只有三兩個,怎么扣,都有空扣眼。我穿著父親松松垮垮的衣服,怎么扣,都不吸身,便把衣角在腰邊扎一個結。
地里的事,繁雜,天天做,也做不完。父親扛一把鋤頭,去地里。他是每天都要去的。父親走路慢,佝著上身。我遠遠地就能辨認出他的身影,一件藍衫,一條黑燈芯絨褲,低著頭。
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歡穿勞動布藍衫,吸汗貼身,穿不爛。我一個鄰居,叫財佬,小我父親幾歲,以砍柴為生。有一年,一個捕蛇的人,在一個煤石洞里抓蛇,看見一堆白骨,白骨上,有件打了很多補丁的勞動布藍衫,還有一雙解放鞋,這才辨別出,那堆白骨就是財佬。
前幾日,我去貴州千戶苗寨,看見很多布店,賣藍印花布。我來來回回在苗街走,很想給母親買一件藍印花布衣服,但最終沒買。母親將至耋喜之年,不適合穿了。母親穿的藍印花布衣,毛楂扣,斜襟,圓豎領,深藍,白杜若花。母親穿在身上,看起來,像一朵水蓮花。
前年冬,母親搬家的時候,扔了好多衣服。有兩件發白的藍衫,我父親怎么也不肯扔,反而穿在身上。父親拍拍衣服,說,這個衣服好,不怕臟,有灰塵,拍拍,沒了,還不用洗。父親又說,怎么舍得扔呢,穿了那么多年,跟長在身上一樣。他彎下身子,車繩勒進肩膀,拉起平板車去了。灰白的藍衫,厚厚的藍衫,多像他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