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中華經典藏書·升級版)
- 孫通海譯注
- 14810字
- 2021-03-03 17:27:49
大宗師
本篇是專門闡述大道的本質、特征及其與人的關系的。莊子對道的闡釋,基本上承繼了老子的宗旨和觀點,如老子講的“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四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天得一(即道)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三十九章)等等,莊子都有類似的發揮。莊子也說大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等等,認為大道是宇宙的本源,是萬事萬物的主宰,更是人類的大宗師。
本篇內容可分為兩部分十個段落。第一部分含三個段落,是議論道的。首段起筆盛贊“知天”“知人”的“知”,而后筆鋒一轉,指出這“知”是“有患”的,是靠不住的,只有“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引出真正的體道者、大道的化身——真人。此段用排比的句法,歷數真人的形象、特征和所達到的境界。其中論及的天人關系,“天與人不相勝”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豐富了老子“道”的內涵,對漢代“天人合一”認識的成熟,起到了很大的影響。第二段提出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觀點,形象地譬喻大道才是人類安身立命的真正場所。第三段小結道體的基本特征,即無形、永存、本源和無限的客觀存在。
從第四段起,至第十段,可看作第二部分。這部分,莊子一連創作了七則寓言故事,通過故事中人物的對話、心境的描寫,全面而生動地描述了大道的內涵及其特征,是對第一部分論道的形象化再現。
第四段,通過南伯子葵與得道者女偊的對話,說明了學道的過程和道的傳授。第五段,描寫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結為默契之友,共同體認“死生存亡之一體”,因而能夠坦然面對得與失、生與死,達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入道境界。第六段,再虛構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的故事,進一步描述入道者不為死生之情所羈絆。子桑戶死而孟子反、子琴張二人卻臨尸而歌,正是體現了“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的入道境界。第七段,寫孟孫才其母死,他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并因而獲得善于處喪的美名。由此說明入道者明了自然變化的道理,明了生死的真諦,因而不拘儒者的繁瑣禮節而能簡便處之。第八段,借意而子與許由的對話,對儒家傳統的仁義規范提出質疑,并指出陷于是非仁義的束縛中是難以領悟大道的。第九段,借顏回與仲尼的對話,展現道家修煉的“坐忘”法則,即“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第十段,通過子桑面對困境的心理情緒描寫,再次張揚安命順變的思想。
一
知天之所為(1),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2);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3),以養其知之所不知(4),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注釋】
(1)天:自然。所為:運化,運化的產物。
(2)天而生:謂知道一切都是自然無為的產物。進一步說明只有順應自然而產生的事物才是天生的而不是人為的。《天地》“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而運化是自然的根本屬性,與人為的認知指導下所產生的行為相區別。
(3)知(zhì)之所知(zhī):智力所知道的。
(4)知(zhì)之所不知(zhī):智力所不知道的。指一般智力難以知道的自然深層次的規律及生死變化的道理。
【譯文】
知道天道自然運化,也知道人類的主觀所為,可稱得上是認知的極致了。知道天道運化的自然之理,這是由于順應自然的道理而得知;知道人類的后天所為,這是用人類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順應智力所不能知道的,讓自己享盡天年而不至于中途死亡,這也算是智力的極致了。雖然這樣說,但是還有問題。認識的正確與否,必須依賴客觀對象的驗證才能確定,而所依賴的對象卻是變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說的天道自然不是屬于人為呢?所謂的人為不是屬于天道自然呢?只有有了真人才可能有真知。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1),不謨士(2)。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3)。
【注釋】
(1)雄:逞強。成:成功。
(2)謨(mó):謀。士:通“事”。
(3)登假于道:謂達到大道的境界。假,至。
【譯文】
什么叫真人?古時候的真人,不違逆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謀慮事情。像這樣的人,錯過時機而不后悔,正當時機而不自得。像這樣的人,登高不發抖,入水不沾濕,入火不覺熱。這是他的見識達到了大道的境界才能這樣。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1)。其耆欲深者(2),其天機淺(3)。
【注釋】
(1)嗌(ài)言:堵在咽喉里的話。哇:嘔吐。
(2)耆:同“嗜”。
(3)天機:自然的根器。
【譯文】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時不做夢,醒來時不煩憂,飲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綿長。真人的氣息通達腳跟,眾人的氣息僅存喉嚨。在爭辯中被人屈服的人,他的言語塞在喉頭中,就像要嘔吐一樣難受。凡是嗜欲深的人,他的天然根器就淺薄。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1),不知惡死。其出不(2),其入不距(3)。翛然而往(4),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5)。是之謂不以心捐道(6),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忘(7),其容寂,其顙(8)。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9)。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10);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11),非役人也(12)。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馀、紀他、申徒狄(13),是役人之役(14),適人之適(15),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注釋】
(1)說:同“悅”。
(2):古“欣”字。
(3)距:通“拒”。
(4)翛(xiāo)然:自由無拘的樣子。
(5)受而喜之,忘而復之:謂接受自然賦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得,忘卻生死的變化而復歸于自然。之,指自然。
(6)捐:多認為應是“損”字的壞字。讀本字亦通。
(7)忘:原本形誤作“志”,據禇伯秀等諸家之說改正。
(8)顙(sǎnɡ):額。(kuí):寬大的樣子。
(9)極:指痕跡。
(10)亡國:亡人之國。
(11)亡身不真:指自喪真性。
(12)役人:役使人。
(13)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賢人。一說堯時人,不受禪讓,投河而死。務光:夏末隱士,湯讓天下而不受,投河而死。伯夷、叔齊:商時孤竹君二子,周武王滅商,他們認為這是以暴易暴,不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箕子:商紂王庶叔,因忠諫不從而佯狂為奴,被紂王囚禁。胥馀:不詳。舊注說是箕子之名,或謂比干、伍子胥。紀他:商時隱士,擔心湯讓位,投水而死。申徒狄:商時人,因仰慕紀他,負石沉河而死。
(14)役人之役:做別人應當做的事,即為人所用。
(15)適人之適:把讓別人快意的事當做自己快意的事去做,即快人意。
【譯文】
古時候的真人,不知道貪生,不知道怕死。出生了不欣喜,入土了不拒絕。無拘無束地去世,無拘無束地來世而已。不忘記自己生命的本源,不尋求自己的歸宿。接受了自然賦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得,忘卻了生死的變化而復歸于自然。這就叫做不以欲望之心損害自然之道,不以人為的力量去輔助天命之常,這就是真人了。像這樣的人,他的心欲早已忘懷,他的容貌靜寂安閑,他的額頭寬寬大大。表情嚴肅時像秋天一樣冷凄,態度和藹時像春天一樣溫暖,喜怒無心,像四季的自然變化,隨事合宜,無跡可尋。所以圣人用兵打仗,雖然滅亡了別的國家,卻不會失掉人心;利益和恩澤施及萬世,卻并非有意愛人。所以說有心和外界交往,就不是圣人;有親疏之分,就不是仁人;揣度天時,就不是賢人;利害不能相通為一,就不是君子;追求聲名而失去本性,就不是士人;自喪真性,只能被人役使,就不是役使之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馀、紀他、申徒狄,他們都是被人役使,使人快意,而不是以自己的快意為快意。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1),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2),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也(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4)。滀乎進我色也(5),與乎止我德也(6),廣乎其似世也(7),謷乎其未可制也(8),連乎其似好閉也(9),悗乎忘其言也(10)。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11);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12),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13)。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14),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注釋】
(1)義而不朋:依俞樾說,“義”讀為“峨”,“朋”讀為“”,即“言其狀峨然高大而不崩壞也”。
(2)與乎:容與,從容閑舒的樣子。觚(ɡū):特立不群。堅:固執。
(3)邴邴(bǐnɡ)乎:安暢的樣子。
(4)崔崔乎:被迫而動的樣子。
(5)滀(chù)乎:水聚的樣子。形容充實而有光輝。
(6)與乎:寬舒的樣子。與,通“豫”。止:歸止,歸依。
(7)廣:原形誤作“厲”,據崔本改。世:通“大”。
(8)謷:通“傲”,放,高放自得。
(9)連乎:形容沉默不語。連,合,密。
(10)悗(mèn)乎:無心的樣子。
(11)綽:寬大。
(12)丘:山丘。
(13)“以刑為體”至“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十三句,張默生、陳鼓應等認為和莊子思想極不相類,主張刪除為宜。
(14)為徒:視為同類。
【譯文】
古時候的真人,他的形體高大而不崩壞,好像不足卻無須接受;安閑特立而不固執,心胸開闊而不浮華;暢然自適好像有喜色,一舉一動好像出于不得已。他的容顏和悅有光,令人親近;他的德行寬厚閑舒,令人歸依;他的胸襟恢宏,猶如世界一般廣大;他的精神高放自得,不可駕馭;他沉默不語,好像封閉了感覺的通路;他漫不經心,好像遺忘了要說的語言。他把刑律作為主體,把禮儀作為輔助,憑借智慧審時度勢,以道德為處事所遵循的原則。把刑律作為主體,雖殺而猶覺寬大;把禮儀作為輔助,正是為了推行于天下;憑借智慧審時度勢,不過是為了應付事物而出于無奈;以道德為處事所遵循的原則,說的是就像有腳的人都能登上山丘一樣,而世人卻認為只有勤行者才能達到。所以真人無心好惡,喜歡和厭惡都是一樣的。真人是把萬物混同為一的,一樣的東西是一,不一樣的東西也是一。當真人處于混同境界時,則與天道自然同游;當他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中時,則與世人為同類。他把天與人的關系看作是天人合一、天人不相互對立的關系,這就是真人。
二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人之有所不得與(3),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4),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5)!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6)!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7),相濡以沫(8),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9)。
夫大塊載我以形(10),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11),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12)!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3)。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14)。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15)。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16),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17)!
【注釋】
(1)命:自然而不可免者(釋德清說)。
(2)天:自然的規律。
(3)與:參與,干預。
(4)彼:人。特:獨,僅。
(5)卓:卓越,指天道。
(6)真:真宰,指大道。
(7)呴(xǔ):吐氣。
(8)濡(rú):沾濕。
(9)化其道:同化于大道。
(10)大塊:大地,泛指天地。載我以形:即“以形載我”,以下三句倒裝句法同此。載,托載,寄托。
(11)善吾生:把我的出生視為善事。
(12)固:牢靠。
(13)昧者:愚昧的人。一說“昧”通“寐”,睡。
(14)恒物之大情:萬物普遍的至理。指天地萬物與道混而為一,不去區分。
(15)犯:通“范”,鑄造。一說:“犯,猶遇也,遭也。”
(16)妖:通“夭”,少,指生命短。
(17)系:從屬,系屬。一化:一切變化,大化。待:依賴。“所系”“所待”皆指大道。
【譯文】
人的生死變化是不可避免的命運活動;就像日夜永恒的交替一樣,都是自然的規律。對于自然規律,人們是無法干預的,這都是事物變化的情理。人們把天作為生命之父,而終身敬愛它,更何況派生天地的大道!人們認為國君的勢力地位超過了自己,而愿意舍身效忠,更何況主宰萬物的大道!
泉水干枯了,魚兒一同困在陸地上,它們互相吐著濕氣滋潤著對方,又用唾液沾濕彼此的身體,與此相比,它們寧愿回到江湖中,把彼此都忘掉。與其贊美堯而非難桀,不如把兩人的善惡是非都忘掉,而同化于大道之中。
天地賦予我形體以使我有所寄托,給我生命以使我勤勞,又用衰老讓我安逸,最后又用死亡讓我安息。所以說把生存看作是好事的,也必然把死亡看作是好事。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大澤中,稱得上很牢靠了。然而夜半之時,倘若有造化的大力士把它們背走,愚昧的人是不會知道的。把小的東西藏在大的東西里面,可以說是很合適了,但還是有所亡失。如果把天下隱藏在天下之中是不會亡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人們一旦獲得人的形體就欣然自喜。如果知道人的形體千變萬化而沒有窮盡,那么這種欣喜豈可數得清呢?所以圣人游心于不會亡失的境地而和大道共存。對于樂觀地安順地對待和處理生老病死的人,大家尚且效法他,何況對于萬物的根源和一切變化所依賴的大道呢?
三
夫道有情有信(1),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2),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3),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4),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5),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6)。豨韋氏得之(7),以挈天地(8);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9);維斗得之(10),終古不忒(11);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12),以襲昆侖(13);馮夷得之(14),以游大川;肩吾得之(15),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16);顓頊得之(17),以處玄宮;禺強得之(18),立乎北極(19);西王母得之(20),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21);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22)。
【注釋】
(1)情:實。信:真。
(2)受:通“授”。
(3)神鬼神帝:生鬼生帝。神,生,引出。
(4)太極:指天地未形成以前,陰陽未分的那股渾沌之氣。
(5)六極:六合,指天地和四方。
(6)“先天地生”二句:謂道貫古今,無時不在(陳啟天說)。
(7)豨(xī)韋氏:傳說中的遠古帝王。得之:指得到大道。
(8)挈(qiè):提挈,整頓。
(9)襲:沿襲,調合。氣母:氣之母,指元氣。
(10)維斗:北斗星。
(11)不忒(tè):不出差錯,指不偏離軌道。
(12)堪壞:昆侖山之神。
(13)襲:入。
(14)馮夷:黃河之神。
(15)肩吾:泰山之神。
(16)登云天:指登天成仙。
(17)顓頊(zhuānxū):黃帝之孫,又稱高陽,古代五帝之一,為北方帝,居玄宮。
(18)禺強:水神。
(19)立乎北極:自立于北海之神。
(20)西王母:傳說中的神人。一說為太陰之精,豹尾,虎齒,善笑。常坐西方少廣之山,不復生死,莫知所終。
(21)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謂從上古虞舜時代活到春秋時期五霸時代。五伯,即五霸: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
(22)“傅說得之”六句:傳說傅說為殷商時代的賢臣。他原是在傅巖做苦工的奴隸,后被殷高宗武丁任用為相,治理天下。傳說傅說死后,精神升天,駕馭東維、箕尾兩星,并列于眾星之中。奄,包括。
【譯文】
大道是真實而有信驗的,沒有主觀的作為,也不留下任何的形跡;它可以心傳而不能口授,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見;它是萬物最原始的本根,在沒有天地以前,就一直存在著;是它產生了鬼神和上帝,是它產生了天和地;它在混沌之氣之前就存在而稱不上高遠,它在天地四方之下還不算深邃,它早于天地之前就存在還不算久長,它比上古時間還長遠而不算老。豨韋氏得到它,用它整頓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它調合元氣;北斗星得到它,用它保障終古不變的運行軌道;日月得到它,用它維持萬古運轉不停;山神堪壞得到它,就能入主昆侖;河神馮夷得到它,就能巡游黃河大川;肩吾得到它,就能鎮守泰山;黃帝得到它,就能登天成仙;顓頊得到它,就能身居玄宮,成為北方之帝;禺強得到它,就能自立于北海之神。西王母得到它,便可安坐于少廣之山,不復生死,不知始終;彭祖得到它,壽數綿長,上及虞舜,下至春秋五霸;傅說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治理全天下,死后駕馭著東維與箕尾兩星,遨游于眾星之間。
四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1):“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2),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3),參日而后能外天下(4);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5);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6);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7);朝徹,而后能見獨(8);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9)。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10)。其名為攖寧(11)。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12),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13),洛誦之孫聞之瞻明(14),瞻明聞之聶許(15),聶許聞之需役(16),需役聞之於謳(17),於謳聞之玄冥(18),玄冥聞之參寥(19),參寥聞之疑始(20)。”
【注釋】
(1)南伯子葵:虛擬人物,《齊物論》有南郭子綦,《人間世》有南伯子綦。女偊(yǔ):虛擬的得道人物。
(2)卜梁倚:虛擬人物。
(3)守:修守,修持。
(4)外天下:把天下置之度外,即忘掉天下。外,遺忘。
(5)外物:指忘事。
(6)外生:指忘身、忘我。
(7)朝徹:如朝陽初起時的明徹,指豁然徹悟。
(8)見獨:洞見大道。獨,指獨立而不改的大道。
(9)“殺生者”二句:殺生者和生生者都是指大道,大道本身不存在死亡和誕生的問題。
(10)“其為物”五句:謂作為萬物主宰者的道,無時不在送走什么,無時不在迎來什么,無時不在毀滅什么,無時不在成就什么。將,送。
(11)攖(yīnɡ)寧:動而后靜,亂而后定。攖,擾動。
(12)諸:之于。副墨之子:即指文字。副墨,文字。子、孫,皆指流傳之意。
(13)“副墨之子”句:意為文字源于語言。洛誦:指誦讀、言語。洛,讀為“絡”,反復。
(14)瞻明:指目見。瞻,見。
(15)聶許:指耳聞。
(16)需役:踐行,修行。需,須。役,行。
(17)於謳:詠嘆。
(18)玄冥:靜默。
(19)參寥:空曠。
(20)疑始:疑似原始,近于本源。
【譯文】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的年壽很高了,為什么面色卻像孩童一樣呢?”
女偊說:“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到嗎?”
女偊說:“不!不可以!你不是學道的那類人。卜梁倚具有圣人的才質卻還沒有獲得圣人的道心。我有圣人的道心而沒有圣人的才質。我想教他,或許他真的能夠成為圣人吧!就是不能,以圣人之道指導具有圣人之才的人,他的提高也會是很容易的。我繼續修持著,然后開始誘導他,三天之后,他已能把天下置之腦后;已經遺忘天下了,我繼續修持誘導,七天之后,他已能把人事置之度外;已經遺忘人事了,我繼續誘導他,九天之后,他已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已經忘掉自我了,而后心竅豁然徹悟;心竅豁然徹悟了,而后就能洞見獨立而不改的道;洞見獨立而不改的道了,而后就不再受到古今時間的束縛;不受古今時間的束縛了,而后就能進入無生無死的永恒境地。能夠滅亡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會滅亡;能夠產生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存在產生的問題。道對于天下萬物,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毀,無所不成,這就叫做‘攖寧’。‘攖寧’的意思,就是動而后靜,亂而后定。”
南伯子葵說:“你從哪里學到的道呢?”
女偊說:“我從文字那里得到的,文字是從語言那里得到的,語言是從目見那里得到的,目見是從耳聞那里得到的,耳聞是從修持那里得到的,修持是從詠嘆那里得到的,詠嘆是從靜默那里得到的,靜默是從空曠那里得到的,空曠是從疑似本源那里得到的。”
五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1):“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2);熟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4)。”曲僂發背(5),上有五管(6),頤隱于齊(7),肩高于頂,句贅指天(8)。陰陽之氣有沴(9),其心閑而無事,跰而鑒于井(10),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惡之乎?”
曰:“亡(11),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12),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13);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14)。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15)。且夫物不勝天久矣(16),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17)!”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18)?將奚以汝適(19)?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于子(20),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21)。彼近吾死而我不聽(22),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23),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24)!’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25):‘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26),蘧然覺(27)。
【注釋】
(1)子祀、子輿、子犁、子來:皆為虛擬人物。相與語:相互交談。
(2)尻(kāo):脊椎骨末端,指屁股。
(3)莫逆于心:心意相通,不違背共識。
(4)造物者:與后文的“造化者”均指“道”,“道”能生物,也能化物,所以如此說。拘拘:拘攣彎曲的樣子。
(5)曲僂(lóu):傴僂,駝背。發背:突背,背向上拱露。
(6)五管:五臟的穴位。
(7)頤隱于齊:面頰藏在肚臍下。齊,同“臍”。
(8)句贅:發髻。
(9)沴(lì):凌亂。
(10)跰(piánxiān):走路蹣跚的樣子。鑒:照。
(11)亡(wú):同“無”,不。
(12)浸假:假使。浸,逐漸。
(13)鸮(xiāo)炙:烤鸮鳥肉。
(14)縣解:即“懸解”,解其倒懸。
(15)物有結之:指被陰陽之氣所束縛。物,指陰陽二氣。
(16)物:指人。天:指大自然。
(17)無怛(dá)化:無須驚恐于生死的變化。怛,驚。
(18)又將奚以汝為:又將要把你變成何物。奚,何。
(19)將奚以汝適:將要把你送到何處。適,往。
(20)父母于子:即“子于父母”的倒裝句。下“陰陽于人”也是倒裝句。
(21)不翅:不啻,不止,何止。
(22)彼:指陰陽、造化。近:迫,使。
(23)大冶:冶金工匠,喻造化。
(24)鏌铘:也寫作“莫邪”,良劍名。
(25)犯:通“范”,鑄造。
(26)成然:安然。寐:睡著了。
(27)蘧(qú)然:自適的樣子。
【譯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一起議論說:“誰能把‘無’當作頭顱,把‘生’當作脊梁,把‘死’當作屁股;誰能認識到生死存亡本是一體的,我們就和他做朋友。”四人相視而笑,彼此心意契合不背,于是就相互結為好友。不久子輿生病了,子祀去探望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拘攣不直的人。”只見他腰彎背駝,五臟的穴位沖上,面頰縮在肚臍下,肩膀高過頭頂,發髻朝天。陰陽二氣雖然凌亂不調,子輿卻仍閑逸自適而若無其事,他步履蹣跚地走到井邊,照著自己的影子說:“哎呀,造物者又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曲背拘攣的人啊。”
子祀說:“你厭惡這種變化嗎?”
子輿說:“不,我為什么要厭惡呢?假使把我的左臂化為公雞,我就用它來司晨報曉;假使把我的右臂化為彈丸,我就用它獲取鸮鳥烤肉吃;假使把我的屁股化為車輪,我就讓精神變為馬,我于是乘著它出游,哪里再用別的車駕!再說人們獲得生命,這是適時而得;失去生命,這是順應變化。人們能夠安心于適時順應,哀樂的情緒就不會侵入胸中,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開倒懸之苦。那些不能自我解脫的人,因為被外物所束縛。再說人力不能勝過自然力是由來已久了,我又為什么要厭惡它呢?”
不久,子來有病,氣喘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兒女圍著他啼哭。子犁前去慰問,對子來的妻子兒女們說:“去!走開!不要驚動變化的人!”便靠著門框對子來說:“偉大的造物者啊,又將把你變成何物?又將把你送到何方?要把你變為鼠肝嗎?要把你變為蟲臂嗎?”
子來說:“子女對于父母,無論東南西北,你都要聽從父母之命。人對于造化者,何止于兒女對待父母。造化者讓我死,我如果不從命,我就是違逆不順,它有什么罪過呢?大自然賦予我形體,使我有所寓托;賦予我生命,使我勞動;賦予我年老,讓我安逸;安排我死亡,讓我安息。所以善待我賦予我生命的,同樣善待我賦予我死亡的。猶如鐵匠鑄造金屬器物,金屬跳著腳喊:‘我一定要做鏌铘寶劍!’那么鐵匠必然把這塊金屬視為不祥之物。現在造化一旦造出一個人的形體,這個人就大喊大叫:‘我是人了!我是人!’那么造化必定把他視為不祥之人。現在一旦把天地視為大熔爐,把造化視為大鐵匠,往哪里去不可呢!”子來說完安然熟睡,不一會兒又適然而醒。
六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1),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2)?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3),相忘以生,無所終窮(4)?”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5),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6),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7)!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8),而我猶為人猗(9)!”子貢趨而進曰(10):“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11),無以命之(12)。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3),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14),而游乎天地之一氣(15)。彼以生為附贅縣疣(16),以死為決潰癰(17)。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18),以觀眾人之耳目哉(19)!”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20)。”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21)。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22)。”
子貢曰:“敢問畸人(23)。”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釋】
(1)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均為虛擬人物。相與友:相交為朋友。
(2)相為:相助。
(3)撓挑:宛轉循環的意思。無極:太虛。
(4)終窮:止盡,指死亡。
(5)莫然:即“漠然”,淡漠無心。有間:過了一段時間,即不久。
(6)侍事:幫助料理喪事。
(7)嗟來:感嘆之聲。
(8)而:通“爾”,你。反其真:返歸自然,指死亡。
(9)猗:嘆詞,猶“啊”。
(10)趨:快步走。
(11)顏色:面色。
(12)命:名,稱,形容。
(13)方之外:世外。方,天地四方,指世上。
(14)造物者:自然,大道。為人:猶為偶,為友。
(15)天地之一氣:指萬物之初的原始混沌狀態,亦即大道的渾一狀態。
(16)附贅:附生的多余的肉癤。縣疣(xuányóu):懸生的肉瘤。
(17)(huàn):皮膚上的腫包。癰(yōnɡ):毒瘡。
(18)憒憒(kuì)然:煩亂的樣子。
(19)觀:示人,給人看。
(20)共:通“拱”,向,向往。
(21)無事:無為而逍遙的狀態。生定:心性安祥。生,通“性”。
(22)道術:大道的修養,大道。
(23)畸(jī)人:奇異之人,不平常的人。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一起結為朋友,說:“看誰能夠相交于無心無肺,相助于無所作為?看誰能夠登天穿霧,超然萬物之外,遨游太虛,忘掉生死的區別,沒有止盡?”三個人相視而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成為契友。
漠然之中過了不久,子桑戶死,還未安葬。孔子聽說了,派子貢前往助理喪事。只見那里有的編曲,有的彈琴,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經返歸本真了,而我們還寄寓在人間啊!”子貢快步向前,問道:“請問面對死尸歌唱,這符合禮儀嗎?”
二人相互看了看,笑著說:“這種說法哪里懂得禮的真意?”
子貢回去后,把此事告訴了孔子,說:“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修行卻不講禮儀,把形骸置之度外,對著尸體唱歌,臉色全無哀色,真是無法說清。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是生活在塵世外的人,而我卻是生活在塵世內的人。塵世外與塵世內是彼此不相干的兩個世界,而我竟然派你去吊唁,這是我的淺陋啊!他們正在和造物者作朋友,而游于萬物之初的渾沌境地。他們把生命看作是附著的肉瘤,把死亡看作是肉瘤的潰敗,像這樣子,又哪里知道生死先后的區別呢!假借于不同的物體,寄托于同一個身體;忘卻內部的肝膽,遺忘外面的耳目;讓生命隨其自然而生死循環,不去追究它們的頭緒;無所牽掛地神游于塵世之外,逍遙自在地遨游于無為太虛之鄉。他們又怎能心煩意亂地拘守世俗的禮儀,以此讓眾人來觀看聽聞呢!”
子貢說:“那么先生是依從方內還是依從方外呢?”
孔子說:“我是個擺脫不了方內桎梏,終究要遭天道處罰的人。雖然如此,我與你還是向往著方外之道。”
子貢說:“請問有什么方法嗎?”
孔子說:“魚兒相互追尋水源,人們相互向往大道。相互尋找水源的,挖個水池來供養;相互向往大道的,無為而逍遙,心性安祥寧靜。所以說,魚兒游于江湖就會忘掉一切而悠然自樂,人們游于大道之中就會忘掉一切而逍遙自在。”
子貢說:“請問不同凡響的異人是什么樣的人?”
孔子說:“異人是異于普通人而順合于自然天道的。所以說,天道所視的小人,正是俗人眼中的君子;俗人眼中的君子,正是天道所視的小人。”
七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1),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2)。無是三者(3),以善處喪蓋魯國(4),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5)。”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6),進于知矣(7),唯簡之而不得(8),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9)。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10)。孟孫氏特覺(11),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2)。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13),夢為魚而沒于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14),獻笑不及排(15),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16)。”
【注釋】
(1)孟孫才:姓孟孫,名才,虛擬人物。
(2)居喪:守喪期間。
(3)是:此,指眼淚、心悲、情哀。
(4)蓋:覆蓋,超越。
(5)壹:語助詞,表強調。
(6)盡之:盡到服喪之禮。
(7)進于知:超過知道服喪禮儀的人。進,勝過。
(8)唯:通“惟”,想。簡之:簡化繁瑣的服喪禮儀。之,指喪禮。
(9)先、后:均針對生死而言。
(10)旦宅:通“怛咤”,驚憂。
(11)特覺:獨自覺醒。
(12)乃:如此,那個樣子。
(13)厲:到達。
(14)造適:突然感到的適意。造,至。
(15)獻笑:從內心發出的笑容。
(16)寥天:指寂寥虛空的天道。一:混為一體。
【譯文】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哭泣沒有眼淚,心中不悲傷,服喪期間不哀痛。他沒有做到這三點,卻以善于處喪而聞名魯國,難道有不具其實而能博得虛名嗎?我覺得很怪異。”
孔子說:“孟孫氏已經盡了服喪之道,超過了知道服喪禮儀的人。人們想簡化繁瑣的服喪禮儀而辦不到,然而他已經有所簡化了。孟孫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追求先生,也不知道迷戀后死。他像是正在變化的物,以等待自己不知道變成何物的變化而已!再說正要變化時,又如何知道不變化呢?正要不變化時,又如何知道已經變化了呢?可我和你呢,恐怕都是在夢境中還沒有覺醒啊!況且孟孫氏認為其母在變化中雖有形體上的驚動,卻無傷損心神;雖有驚憂,卻沒有精神上的死亡。孟孫氏獨自覺醒,只是人家哭也跟著哭,所以才會有哭而不哀的那個樣子。世人看到自己的形體就相互說‘我的我的’,怎么知道‘我的’真是屬于我呢?再說你夢為鳥而飛到高空,夢為魚而潛入深淵。不知道現在說話的我,到底是醒著呢?還是在夢中呢?突如其來的快意來不及顯露笑容,由衷的快樂來不及事先安排,只有聽任自然的安排而順應變化,這樣才能進入寂寥空虛的天道,混為一體。”
八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3)。’”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4)?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5)。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涂乎(6)?”
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7)。”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8)。”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9),據梁之失其力(10),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11)。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12)?”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13)!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14),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注釋】
(1)意而子:虛擬人物。
(2)資:資助,教誨。
(3)躬服:親自實踐,身體力行。明言:明辨。
(4)而奚來為軹(zhǐ):即“而為奚來軹”。而,通“爾”,你。軹,通“只”,語助詞。
(5)“夫堯”二句:黥(qínɡ),古代先用刀刺割犯人的額頰等處,然后再涂上墨的一種刑罰。劓(yì),古代割下犯人鼻子的一種刑罰。
(6)遙蕩:逍遙放蕩。恣睢:放縱不拘。轉徙:變化。
(7)藩:藩籬,門戶。
(8)黼黻(fǔfú):古代禮服上所繡的花紋。觀:華麗。
(9)無莊:虛擬的美女。
(10)據梁:虛擬的大力士。
(11)爐捶:爐和錘,指冶煉鍛打。捶,通“錘”。
(12)乘成:載著完整的身體。成,全,完整。
(13)師:宗師,指大道。
(14)(jī):和,調和。
【譯文】
意而子去見許由,許由說:“堯用什么來教導你?”
意而子說:“堯告訴我:‘你一定要親自推行仁義而明辨是非。’。”
許由說:“你為何還要到這里來呢?堯既然用仁義給你施行了墨刑,又用是非給你施行了劓刑。你將來怎么能夠逍遙放蕩、無拘無束地遨游于變化的境界呢?”
意而子說:“雖然如此,我還是愿意游于大道的門墻。”
許由說:“不行的。盲人無法觀賞眉眼顏面的嬌艷美好,瞎子無法觀賞禮服上繡的青黃色花紋的華麗。”
意而子說:“讓美人無莊失去她的美麗,讓大力士據梁失去他的力氣,讓黃帝失去他的智慧,這都在造物者一爐一錘的掌握之中。怎么知道造物者不會平息我被黥的皮膚,補回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載著完整的身軀來追隨先生呢?”
許由說:“唉!這是不可知曉的。我為你說個大概:我的宗師啊!我的宗師啊!調和萬物卻不認為是義,恩澤施于萬代而不認為是仁,先于上古卻不算老,包容天地、雕刻萬物的形狀卻不算是技巧,這就是我所說逍遙的境界!”
九
顏回曰:“回益矣(1)。”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2)。”
仲尼蹴然曰(3):“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4),離形去知,同于大通(5),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6)。而果其賢乎(7)!丘也請從而后也。”
【注釋】
(1)益:增益,指修煉得到提高。
(2)坐忘:通過靜坐而達到忘懷一切的虛無境界,與大道渾然一體。
(3)蹴(cù)然:因驚奇而神態突變的樣子。
(4)黜(chù):廢除,拋棄。
(5)大通:大道。
(6)常:常規,常理,指固執不變。
(7)而:通“爾”,你。
【譯文】
顏回說:“我提高了。”
孔子說:“你指的是什么呢?”
顏回說:“我開始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很好,但是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又見到孔子,說:“我又提高了。”
孔子說:“你指的是什么呢?”
顏回說:“我已經忘掉禮樂了。”
孔子說:“很好,但是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又見到孔子,說:“我又提高了。”
孔子說:“你指的是什么呢?”
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聽了一驚,急忙問道:“什么叫坐忘?”
顏回說:“忘卻自己的形體,拋棄自己的聰明,擺脫形體和智能的束縛,與大道融通為一,這就叫坐忘。”
孔子說:“與萬物混同于一體就沒有偏愛了,與萬物一起變化就沒有偏執了。你果真成為賢人了!我愿意追隨在你的身后。”
十
子輿與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輿曰:“子桑殆病矣(3)!”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4)。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5),命也夫!”
【注釋】
(1)子桑:虛擬人物。
(2)霖雨:連續幾天不停的雨。
(3)病:指饑餓。
(4)不任:不勝,不堪。趨舉:急促吟唱。
(5)極:指饑貧的絕境。
【譯文】
子輿和子桑是朋友。連綿不斷的雨一下就十天,子輿說:“子桑恐怕要餓壞了吧!”于是就帶著飯食去給他吃。到了子桑的家門,就聽到又像歌唱又像哭泣的聲音。子桑彈著琴吟唱道:“父親嗎?母親嗎?天呢?人呢?”他的歌聲微弱不堪而詩句急促不清。
子輿進了門,問道:“你吟唱的詩句,為何這樣不成調子?”
子桑說:“我在思索使我如此貧困的人是誰而沒有答案。父母難道希望我貧困嗎?天沒有偏私地覆蓋著萬物,地沒有偏私地承載著萬物,天地豈會偏偏讓我貧困潦倒呢?追究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而沒有答案。然而使我達到這般絕境的,這是由于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