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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歲月流年
  • 曹淑玫
  • 4762字
  • 2020-03-11 14:46:20

(四)踏上這片沙土地

1968年10月29日,我和張毅平同學結伴,落戶到河北省唐山地區灤縣塔坨公社大石佛莊大隊第十四生產隊。我跟著毅平投靠的是她的姑姥姥姑姥爺家。

大石佛莊是灤縣的一個邊緣村莊,與唐山市古冶區僅隔著一條河流——沙河。我和毅平兩家都在古冶區,彼此住得不遠。兩家至大石佛莊的直線距離在4公里左右,折線距離大約7-8公里。

大石佛莊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還有另外幾撥集體插隊的知青。他們90多人,與我倆不在一個生產隊勞動,居住生活也不在一起。這些知青按照上級的安排,自發地成立了知青點。

無論是回鄉插隊還是集體插隊,大家在這里落了戶,就都成了這里的農民。

當時的大石佛莊有3600百多口人,是人口和耕地較多的一個自然村。該村多數耕地位于沙河河套附近,土地沙質,地力瘠薄。主要農作物是花生,其余是玉米、高粱、谷子、紅薯等。這里是個十分貧窮的地方。經濟收入最好的生產隊,一個整工的工值最高僅達5角錢。一個整工是指全天下地勞動三段時間,可得到10個工分的最高報酬。我們第十四生產隊的經濟收入差多了,一個10分整工一天才1角多。社員中身體強、農活好的壯勞力能拿到整工,被稱為10分工。我們知青普遍工分較少,男知青身價一般能達到7-9分,女知青一般能掙到6-8分。我身高不夠一米六,體重不足100斤,身單力薄,而且是初來乍到,確定掙不到高分。起初給我定的是干一天活兒掙0.5個整工,后來評到了7分。這意味著,辛辛苦苦勞動一天僅能掙到不足1角的工錢。這等收入一年下來,就算勞動了300多天,也不足以支付口糧和煤、柴的費用,是需要從父母那兒要錢“倒貼”給生產隊的。你不“倒貼”,那就會淪為生產隊的欠賬戶。想到“倒貼”這個字眼,實在令人難為情!

對于給多少報酬,我無可奈何,其實也沒怎么在意,更沒有半點兒抱怨。我的想法很單純,那就是:既然來了,就要懷著一顆紅心,好好學習,好好勞動,好好接受好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落戶到大石佛莊后,毅平的姑姥姥給毅平和我騰出了東廂房,供我倆生活起居。我倆合住里屋,在外屋燒水做飯,事事靠自己。

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我們,到了農村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猶如隔世。電燈見不到了,只有煤油燈;用慣了多年的自來水沒有了,只能從街旁的簡陋水井里打水;沒有衛生間,只有簡易旱廁(茅坑)。

我倆在生產隊知青當中,論年齡屬于偏大的,但生活自理能力卻是較差的。我倆從小到大上學多年,在食宿方面,不是完全依賴父母,就是吃食堂住學校過集體生活,生活經驗可謂少之又少。

我倆跟村里普通農戶也無法相比。家家戶戶有老有少,人手齊全,主內主外有較為明確的分工。壯勞力一般只管出工干農活兒,用不著操心家里的生活雜事,收工回家后能吃上現成的熱乎飯菜。而我們兩個單身,里里外外全包全管。勞動一天回來后還要忙不迭打水、搬柴、生火、做飯,件件不能少;洗衣、燒水、縫補、灑掃,事事必須做。無論哪一樣沒弄利索,這日子就亂了套。日常生活是弱手,下地勞動是差手,我們恨不得多長出幾只手。

這樣的日子,折騰得我倆天天手忙腳亂。

每個生產隊都有掛在樹上的一個舊犁頭或一根舊鋼軌,社員們管它叫“牌子”。每天到了出工的點鐘,生產隊長就用錘頭敲響它,提醒社員趕快走出家門,到“牌子”底下等待分配農活。對我倆來說,“牌子”的響聲就如同催命一般,因為這時候我們往往還餓著肚子呢。

吃不上飯的原因不外乎打水、燒火、做飯不順當。我倆不是缺這就是少那,不是柴禾潮得點不著火,就是到井邊打不上水來。

就說從井里打水吧,對于村里人而言輕而易舉,對我倆來說卻是個頭疼事兒。我倆還沒走到井邊,頭就暈了,腿就軟了。水桶系到井底,老在水面打轉兒,就是沉不下去。碰巧打滿了水,由于力氣小,膽子更小,把水桶提到地面就如同克難歷險一般。把水桶掉到井里,更是家常便飯。為防止掉桶,我倆曾突發奇想,用鞋帶兒或細繩把水桶和扁擔鉤綁在一起,反復努力,也往往無濟于事。水井很深,往井里都不敢看一眼。恐懼讓我們打水不成。

水是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不可一日無水。為了打水,我倆絞盡了腦汁,卻遲遲不得要領。

我倆給自己上綱上線了: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要戰天斗地,豈能被打水這點兒困難嚇到!怎么辦?張毅平比我壯實,我身單力薄,那就合作吧。我在她腰上綁了根粗麻繩,她站在井臺上擺動扁擔和水桶,我拽著麻繩另一頭站在遠處,在后面使勁兒拉。那別扭的姿勢,費力的勁頭,常常引得莊里人哈哈大笑。

有一次打水的操作手法又出錯,毅平把水桶和扁擔都掉到井里了。恰在此時,催人上工的“牌子”當當當地響了起來。我倆急得不知所措,索性坐在井臺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兒,中年女社員謝素華大嫂過來了,幫助我倆把水桶和扁擔從井里撈了上來。她身手敏捷,操作嫻熟,而且熱心地問我倆吃飯了沒有。得知我倆還餓著肚子,她立刻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大把的紅薯干分給我倆吃。我倆嚼著甘甜的薯干,望著失而復得的水桶和扁擔,百感交集,眼眶里含著感激的淚花。

紅薯干也能抗餓的,我倆狂吃,狼吞虎咽一般,吃完之后干脆免做了這頓飯。我倆把水桶和扁擔送回家,飛也似的直奔田頭。

我倆向社員們講述了剛才發生的打水經過,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后來聽說有位女社員笑得過頭,尿濕了褲子。


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農村的落后狀況和農民生活的困囧,讓我倆難以置信。但我們看得真真切切,這是活生生的事實啊。

農村的勞動和生活對于我倆來說,就像是一條鋪滿荊棘的山路,前行艱難,駐足尷尬,即便是后退也并非簡單容易。

苦日子就勇敢面對吧,而且還得苦中尋樂,盡量把日子過得充實一些。

到了夜晚,我倆躺在炕上,學校住讀期間的那種快樂浪漫情調就會“沉渣泛起”。毅平喜歡看小說,我偏愛詩歌。她看《紅樓夢》時,常常被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所打動,不時發出感嘆。我不但喜歡朗誦詩歌,還力求將詩歌背誦下來。我把俄國詩人惠特曼的詩背給她聽,她似乎對此不感興趣。聽膩了的時候她就說:“吹燈吧,困了。”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她的鼾聲。我輾轉反側,還在琢磨惠特曼的詩。我心想,惠特曼就是在悲涼中不消極不沉淪,透過那星星微茫寄寓希望之光的。想著想著,我的思緒也進入了縹緲的夢鄉。


毅平來到農村以后,幾次請假回家,而我卻不能頻繁回城。我怕回家勤了連累父親,怕醫院的造反派們給他扣上“干擾知青上山下鄉”的帽子,“罪加一等”。那樣的話,他們會變本加厲地折磨父親。

醫院的造反派們以“反動學術權威”、“里通外國”等莫須有的罪名加害父親。實際上,父親就是一個普通醫生,根本夠不上學術權威,也沒有黨政頭銜。至于里通外國之罪名,不過是因為他的一篇關于《氣管滴入蒜液治療肺結核》的學術論文曾經發表在某權威國際雜志上的緣故。那是他憑借多年臨床經驗撰寫的專業性著述,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的醫療實踐總結,與里通外國風馬牛不相及。面對造反派們無中生有的誣陷,父親非常倔強,從未屈服。但是,造反派們強行壓制,逼其就范。父親被這些人害苦了。

在毅平回家的時日,我只能獨自在莊里勞動和生活。白天忙忙忙碌,顧不上想這想那。晚上閑著無聊,有時就數星星望月亮,盼著毅平早點兒回來。

1969年的11月初,毅平又回家了,半個多月了還沒回來。艱苦的勞動和寂寞的生活使我也越來越想念父母和舅姥姥了。對,回城!請個假,悄悄進家,哪怕少在家里待一會兒,也得看望一下時時刻刻惦記著我的父母和舅姥姥呀!另外,還可以順便看看毅平和她的父母呢。次日,我跟生產隊長打了招呼獲準,騎上自行車,直奔城里。

回家的路不遠,一般情況下,穿過寬闊松軟的灘涂,跨過沙河上的一座用鐵板鋪成的窄橋,一會兒工夫就能到達開灤林西礦區,然后就可以騎著自行車回家了。

時不湊巧,前兩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河水上漲,河面寬度比以往增加了一倍多。鐵板窄橋很低,已經被淹沒在河面以下無法看到。兩岸的人們要想去河的對岸,要么蹚水過河,要么就得繞很遠的路途去找能過汽車的正規大橋。

正在我猶豫之際,看到三位男士卷起褲腿,扛著自行車陸續下水,一腳深一腳淺地慢慢走向對岸。一位男士嘴里嚷嚷著:“水涼也得淌啊,回到家讓老婆捂唔腳就舒服了。”另一位男士大笑著起哄:“進家就跟嫂子睡覺唄!”從他們的說話中聽出是下班的工人。他們的舉動給了我鼓勵。我一咬牙,也卷起褲腿,扛著自行車,跟著他們蹚水過河。初冬的節氣,河水冰冷刺骨。走著走著,腳下溜滑趔趄了一下,幸好沒摔倒,但是大半身衣服被河水浸濕了。上岸后冷風襲來,渾身打哆嗦。

衣服濕了無可奈何,得趕緊騎車回家,否則越耽誤時間渾身就越難受。于是急速趕路。

到家了。進了院門,見母親已經下班在家。母親貓著腰拿東西,沒發現我,當然也看不到我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樣子。我趁機迅速躲進屋子,麻利地換上秋褲、外套、襪子、鞋子。著涼的緣故,突然的一聲“阿——嚏”!著實把母親嚇了一大跳。看著女兒回來,母親高興得不得了。

父親還沒被放回來。他早就被叫停行醫了,每天在醫院里刷廁所,倒垃圾,寫交待材料,還得隨時準備挨批斗。

晚上十點多鐘,父親回來了,臉色不好,飯也沒吃就倒在了床上,嚇得我不敢隨便出聲。隔著房門,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明天得給他準備幾件換洗的衣服,造反派說他拒不交待問題,宣布從明天開始不允許他回家了。他跟那個造反派表示家里有病人,能否特殊照顧一下,就為這遭了一頓暴打。那個造反派邊打邊罵,說他嘴硬、不老實,讓他跪了足足半個鐘頭。我在屋外聽得一清二楚,心里陣陣發酸。心想我不能再給父母添亂了,在家不能久留。

第二天我和舅姥姥只呆了半天時間,而且刻意不出門,說話還不敢出大聲,以免暴露目標。我們早就知道,有鄰居受命暗中監視我家,不得不防呀。舅姥姥向我透露,父親被強迫戴著高帽子游街示眾,還被橡膠棍子打得遍體鱗傷,情景非常凄慘。說著說著我們娘倆都淚流滿面。

吃過中午飯,我帶著不舍和牽掛離開了家。

我要去看望毅平和她的父母。

毅平不在家。她母親說:“眼吧前兒她不打算回莊里了,她說莊里忒苦,我舍不得她受那份兒罪。”她母親的這番話讓我失望不已,可是又不好意思說些什么。

回到莊里的那天晚上,我獨自躺在炕上,心煩意亂,陪伴著我的小小煤油燈的火苗呼拉拉作響。我躺不住了,爬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窗紙上映著我孤單的身影。我思前想后,不知道一個人獨自往前走下去會是個什么樣的前景。迷茫暈乎之中,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倒在炕頭的行李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猛然間聽到了催人上工的“牌子”聲。于是洗漱,做飯,充饑,帶著滿腹的煩悶,走出家門,跟社員們一起奔向田間地頭。

喜怒哀樂,不可輕形于色。我必須把內心的煩悶和苦楚掩飾起來。誰也沒有看出我糟糕的心情。

在鄉下,總有一些人喜歡議論東家子長,西家子短。自從有了知青,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就更加豐富了。誰家要是有點事,傳出去的速度,甚至比今天的電話還快。我時刻避免著成為扯淡的對象,從來不敢把父母和我自己的鬧心事抖落出去。我知道,鄉親們大多都非常樸實和具有同情心,但幸災樂禍、歧視敗者的人也大有人在。我有一個“反動”的父親和受監視的母親,我相信,一旦袒露了我的身世和痛苦的心境,在當時的政治生態下,收獲的只能是被歧視。我的心緒壓抑到極點。

沒有毅平做伴,身邊少了說話的人,燒水做飯也沒了搭檔,屋里空空蕩蕩。本來就因為這也干不動,那也做不好,日子過得十分窘迫,現在又平添了孤單和寂寞,幾近落魄。此外,我還陡增了難以名狀不安全感,夜里睡不踏實。我開始用門閂插好門,再用木棍頂上,甚至把水桶、鐵盆堵在門口,否則難已入睡。

受人點撥,曾經想養只狗為我當“衛兵”,又怕被其他社員們說我是另類。

老鼠也似乎看出了我是一個孤獨的弱者,開始欺負我了。我在炕上獨睡,老鼠們肆無忌憚地出來折騰。它們上躥下跳,滿屋亂跑,打鬧撕咬,根本就不理會我的存在。老鼠們還學會了得寸進尺,敢于在我躺著的地方展開廝殺了,嚇得我蜷縮成一團,把頭和手都蒙在被子里,唯恐它們咬我。這些令人恐懼的家伙,索性爬到我的被子上,不但玩耍,而且又拉又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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