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靈魂

3身上管子縱橫的屈萍芝現在面色紅潤，死寂地躺在黃渤海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神經內科的急救室里，床頭的白牌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屈萍芝，女，17歲。一氧化碳中毒。是的，她確實是一個危重病人。是一個幾乎不用護理，老實安靜得和死了差池不多的令人放心的物件。她病勢頂尖，隨時都有被人送進太平間的兇險。她的專家級的父母雙親不會不清楚這個孩子的最終結局會有幾種可能。主治醫生冷艷娟也是心知肚明。

冷艷娟再一次伸手扒開她的眼皮，用那電筆似的手電去觀察瞳孔，見有些縮小，其他的均沒有丁點兒反應。是的，你現在就是把她大卸八塊，也會跟鋸木頭砍柴禾一樣，沒有半句喊叫不見絲毫疼痛，跟全麻后躺在手術臺上的人沒有什么區別。

低垂著頭顱，呆坐在床邊的是她的生母趙緋玉，在患者面前，她一生還從來沒有過這般的束手無策。老天爺仿佛今天一定要對她們的人生關系，做一個鐵面無情的定格處置。她現在完全體會到了做為一個醫生，也都有“你能治了病你卻治不了命”的憂慮和無奈。她老是想不通，這條要命的煤氣管道，怎么早不破晚不折，單等深更半夜人睡熟了它才斷呢？她哪里知道，會是這棟舊樓里來回瘋跑的老鼠給撞斷的呢！再有就是她本人做完飯，怎么就忘了關掉墻上的總閥呢？還有就是自己本身尿泡小，好半夜被憋醒了上衛生間去一趟，可昨天怎么就睡得跟個死豬一樣，一直到天亮還不醒呢？你反正各種倒霉點兒全趕到一塊來了。命運也太捉弄人啦！為什么就偏偏壓到我趙緋玉的頭上？！她又想到房子，房子給了他們一家蝸居了多少年的遮風擋雨和沒露宿街頭的恩惠，卻也在即將有新房子之時，扼殺了她的女兒。是的，她現在還有一口氣兒，正在搶救，興許可以掙扎過來，可她并非七老八十離盡頭兒不遠了，她才多點小歲數啊！如果搶來救去治成個嚴重殘疾，治成個活不成也死不了的拖累，那可就慘了。本來的“臭知識分子”，趕上了個鄧小平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沒日沒夜地死命奮搏了這么些年，才剛兒真金白銀地見到了新房的一線希望之光，這兜頭又來了這么一場飛來橫禍，你說還叫人活不活了？人都說對于世間的父母，孩子是前世的債，是來要賬的。難道果真應驗？你說小萍芝要是沒了或是殘了，政策是允許再生一胎的，但是自己今年多大了？再來一次十月懷胎，再度一個十七載的養育之艱辛？這煎熬的漫漫日夜，還不得把這點心血全部耗干？奮斗到告老退休時還得掙扎孩子的畢業及工作苦尋的問題。簡直是操不完的心了，這一生哪還有幸福和安生可言呢？人最怕的是什么？是絕望，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

屈萍芝的爸爸屈爾珅瘋掉了似的在醫院大樓各科室之間的廊下，東一頭西一頭地無效呆奔，其焦躁煩悶憂愁無助的樣子，活像一只無頭蒼蠅。剛開始時眾人那種渴望式的詢問，和無可省略的安慰，此時業已停歇，人們見到了他的麻木沉默，也都不再開口煩擾。多半是悶著臉，悄悄躲開。

冷艷娟也坐下來，開始翻檢大家在七手八腳慌忙搶救時所留下的病志。搶救室顯得冷清而沉寂。護士也無所措手足地站立在門邊，這間面積不算太大的搶救觀察室，真是死氣沉沉。這個時刻，只有屈萍芝的靈魂還完好無損地活躍在身體之內。只要屈萍芝還有一口氣兒，它就不會離她而去。現在還不到身之不存魂將焉附的時候，無論屈萍芝怎么昏迷不醒，可她的靈魂深藏在體內還是清醒的，而且愈是生命危機，靈魂越是激越警醒。這是它的本能和本職，靈魂來在身體是負有使命之忠誠和神圣的。不管是什么人，都必須有靈魂的，靈魂也是一種物質，約四兩之重。人可以死亡，人體可以通過腐朽而還原物質元素，但靈魂或許不用。它不死不滅不朽，它會去到另一個暫被稱為第五維空間的人類肉眼尚看不到的去處。就說今日，屈萍芝的靈魂確是焦急得燥火萬丈。不過還好，它能臨危不懼因而不亂。

本來，這么多年以來，在屈萍芝的靈魂看來屈萍芝擁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最好的身體，她這個靈魂與她這具肉體，可以算得上人世間最完美的組合和最精確的結構。這當然是大自然的精巧造化。所以在父母和師生們的眼里，她就是天之驕子，應當擁有最美好的人生。現在草草離去，靈魂屈萍芝當然十二分怨恨，一萬個不情愿，認為其靈魂還可以出竅升空伺機打援哪。

當靈魂屈萍芝決定奮起一試之時，它就同時有了全力一搏的決意。它說干就馬上開始動作，它在屈萍芝身體內的各個部位同時抓撓，讓身體有百爪撓心的癢癢強感，這樣會促使她驚醒。但身體屈萍芝的各個系統，均一枝不動百枝不搖。可過了一會兒，到了全體靈魂都有些累了之時，身體屈萍芝的遍體各處，仍沒有一點起死回生的跡象。

這時，靈魂屈萍芝不得不停下了，它得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繼續來，什么事都一個理，想對了才能有行動上的正確。它分析，煤氣中毒雖然被發現得不夠及時，但發現之后馬上就來到搶救室，管怎么的當時還有呼吸，這是第一可依據的基礎。其二，這是一座現代醫療設備較為齊備的醫院，患者可享受到本地區的最佳治療。其三，爸媽都是醫院的專家，大家的親和力和蜂擁而來的支援都是很可寶貴的資源，對于屈萍芝的重獲生命，還是完全可以抱著熱烈的期待。主治大夫又是媽媽爸爸的同窗好友冷阿姨。他們都會盡心竭力。完全可以充分踐行那句“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一定有百倍的努力”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