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搶救

4靈魂屈萍芝深深思索并細細體察之時，主治醫生冷艷娟的聽診器又一次貼上屈萍芝的前胸，身體屈萍芝沒有因為聽診器的涼冷刺激而稍動一下，冷艷娟手到之處，處處都是死面疙瘩一團。冷艷娟在搜索生的希望之時，臉上沒了絲毫生氣。

她的臉陰沉著像欲垂雨的灰色鉛云，她哈腰使手推敲著屈萍芝的各個體位，不時地死盯幾下那些儀表，仍然沒發現突出的生機，她又重來了一遍之后，便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看起來，小萍芝恐怕是大勢已去了。這時，她腦子里竟然想出那句輕飄的形容“無可奈何花落去”。

趙緋玉的身子抖了一下，像被錐針深深刺中，但她并沒有抬頭，而是將頭和肩頭向更深處埋去。屈萍芝病體里的靈魂聽了大吃一驚，哭喊著說：別別別，這種時候，你主治醫師就是生與死的判官，一句話管生管死，屈萍芝不至于！它又向趙緋玉乞求：別聽別人的胡言亂語，你是生身之母，她就是未來的你，你可一定要主救呀。這種情勢下，你應站直了，立即挽狂瀾于既倒。否則，你將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可不能就這樣把我給斷送了！

但是，這只不過是靈魂屈萍芝一點想法，一廂情愿，它喊它叫，別人都聽不到，趙緋玉仍然低眉垂目，呆呆地一動不動。

靈魂屈萍芝進入了高度的警戒線。

趙緋玉還是一動未動，從背影看她此刻就是一座悲雕。

可就在這個時候，大半個臉都被大口罩遮擋著，只留一雙鷹鉤眼在尖刺般轉著的主治醫生冷艷娟，突然又挨近了屈萍芝，并從頭上遮擋住了屈萍芝的臉面和視野，有如憑空壓下了一片混沌的天。她伸手搖了搖屈萍芝鼻子上的插管，又按了按口鼻之上的呼吸罩，又去審視哨兵一樣的心腦電圖那綠色的波浪，接下來呆呆地靜坐了一會兒，一雙瘦得筋骨微兀的手，死死地扣在聽診器上像是定格了。

那位護士仍然站立門邊，像一株枯干的樹，她不敢去正視主治醫師的臉。趙緋玉還是紋絲不動，像是沉沉睡去了似的。

冷艷娟冷冷地注視了趙緋玉好一會兒，她已經覺出手里的聽診器也在抖，但是，她還是毅然地也充滿艱難地向趙緋玉輕輕邁出兩小步，微微躬下身軀，好像生怕護士聽到似的俯首帖耳說道：“玉姐，依我思之再三，結論還是小萍芝這次恐怕是沒戲了。我看您還是放棄為上策。”她的這些話聲量不強，帶著低回的雷吼，像不露齒的咬人狗，在咬人前低低的嗚嗚。醫生對患者不救即殺。要不因她們間的特殊關系，冷艷娟是不會這樣的。

趙緋玉還是一動不動，只見她眼淚嘩地一下涌流滿懷。在屈萍芝靈魂看來，媽媽還是站在女兒立場上的。親娘她能不護著親生閨女嗎？她肯定心痛得剜刀，她生不如死不會假。

“趙姐，我不會害您的，聽人勸，有吃穿。長痛不如短痛。這句多年來多少站在十字路口上猶疑徘徊者聽了都不后悔的話，可以供你參考。”長痛不如短痛這個原則不差不假，它可以叫人在用藥慢治和果斷手術之間選擇后者呀！屈萍芝的靈魂馬上指出她的錯誤來。你可不能臭詞亂用啊！千萬。

趙緋玉還是沒有抬頭。

“在咱們這所名院里，您也是多年的主治醫生，豐富的經驗教訓您比我多，論理智的清醒您在我之上，您說吧，我聽您的。”屈萍芝的靈魂聽后趕緊說，這個追命鬼你別步步緊逼好不好！

趙緋玉漸漸彎下腰去，身子像霜凍了一般的蜷蜷起來了。性情溫順可愛之人，往往真刀真槍時會表現柔弱。但是這恰恰成就了她的慈母情懷呀！屈萍芝靈魂感到還有希望的主要依據。

冷艷娟急了，她的樣子像要破釜沉舟，一出口聲調就有些改：“我說玉姐，咱們是誰？咱們并不是那些在生存質量的理解和把握上，缺知少識甚至無知透頂的患者家屬，你冷靜想想，她都這個樣子了，還有絲毫搶救價值可言嗎？你我他可都是醫學專家呀，在這關鍵時刻，您若是也‘當局者迷’！那您和老屈準會都被拖累一生。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件事要換成我，放棄，無疑肯定是首選。干什么非得在一棵樹上勒死？你還年輕，按政策你完全可以再生一胎，說不上還是個帶把的呢。”這一輪，冷艷娟像個說教的牧師，一口氣羅列了這么些理由，看來她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萍芝的靈魂在體內不得不驚恐地盯著趙緋玉的表情。她一張口可真就要管生管死了！

那位一直站在門邊的護士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走過來把著冷艷娟的胳膊搖搖說：“冷老師，您不要再說了。”

冷艷娟煩了：“這里哪有你插言的份兒，站好你的崗位去！”她這是發火還是故意揚威？

趙緋玉狠狠地瞪了冷艷娟一眼，大概在她這位大師姐眼里，小師妹剛才有些過了。冷艷娟意猶未盡，她一定要繼續。此君平日心中一根筋兒。

“玉姐，我知道，哪個為人生母下這種決心都會不容易，就和有病必須手術時一樣，誰愿意挨刀子呀？可不愿意也得做呀。方方面面絲絲縷縷你都得想到。哎，您是否擔心她爸那邊？玉姐，只要您點頭，他的工作我去替你做。我現在就去把他給請過來。”說完，冷艷娟還真繞開門邊的護士奪門而出，快得刮旋兒風一樣。

“你等等。”趙緋玉終于開口，“他的意思不必去問了。”說完，趙緋玉又沉默了。難道她已成竹在心了？

“那你到底同意不啊？”冷艷娟窮追不舍。

當時，屈萍芝靈魂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瞪著趙緋玉看，并撐大耳眼聆聽即將發自這位母親心中的決定性聲音。然而，趙緋玉兩眼含淚，看著冷艷娟淚水又奔下臉頰，順著緊緊閉著的嘴圍兩邊唰唰下淌，這時，她像是使勁兒吞咽淚苦那種方式地癟了癟嘴，接下來便是微微地點了點頭，再接下來就是輕輕地閉上了兩眼。

“好，搖頭不算點頭算，你終于想通了。”冷艷娟聲調輕松而果決。看來她剛才是眼皮不眨地在盯趙緋玉的一絲一毫兒。

趙緋玉艱難地站起身，她招手讓護士攙扶她離開。

“啊，”冷艷娟說，“這么大的事，他是爸爸，走過場也是必須的，不聞不問說不過去。”這一回，她不是征求的口吻。她馬上自做決定又旋風一樣起身。

冷艷娟沿著走廊小跑著去了。搶救室里頓時顯得空前的寂靜仿佛無人。屈萍芝靈魂這時感到室內好像突遭人家掐了電頓時黑暗了一樣的恐怖。緊接著走廊上傳來了那位護士與趙緋玉的大放悲聲。那是趙緋玉如廁之后，又被艱難扶回。

旋即，當屈萍芝的靈魂尚未理解消化這一突如其來的兇險之際，急救室之門再次被猛一下撞開，是屈萍芝的爸爸屈爾珅淚跡斑斑地沖了進來。他是一條腿跪在病床之前，幾乎是大聲呼告：“萍芝，爸爸是實在對不住你啊孩子。”他一只手拉起了屈萍芝的手，一只手使勁地摸著屈萍芝那沒有半點知覺的臉，“確確實實也是為了你好哇孩子。希望你千萬不要怨恨我們哪！爸爸揪心啊——”

這么說，在屈萍芝靈魂聽來，這哪里是親人的哭嚎，這是“放棄”搶救的潛臺詞，也是最明確的宣告。這個殺千刀的冷艷娟，她終于得逞了。如此主治醫生，還口口聲聲是屈萍芝十七載的阿姨，救人的勇氣沒有，殺人的意志倒頑固。真是平時看不清，偶爾露猙獰！我屈萍芝算是叫她給害慘了。

這時候，我屈萍芝的靈魂怨憤交加，就覺得屈萍芝的身體實在是太可憐太無助了。便悲慟得哭了起來，一把抓住屈爾珅的大手，把它拉在懷里，邊搖晃著他邊哭喊著哀求：“爸呀，爸呀，我不還是你的女兒嗎？你可不能放棄對我的搶救啊，冷阿姨的主意有些不對，你們倆兒千萬不要因為她的游說而喪失信心哪。我了解屈萍芝的體質基礎，那是堅不可摧的一座堡壘，別說那么一股毒氣呀，就是槍林彈雨核彈引爆，也摧不垮打不爛的，只要耐心加精心療救，輔以必要的等待是完全可以恢復到正常水平的。日后我在父母雙親的照料下，上學有老師的諄諄教誨，加上我個人的天分和勤奮，一定考取最好的大學，讀研攻博最后獲取博士后學位，畢業后站上最佳崗位，立說創新、逾越科學前沿，孝敬二老，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國爭光為二老添榮……這些我都可以穩操左券……另外您還有什么夙愿，我都可以代以實現。”她怕被人打斷從此再無機會表達，就幾乎沒喘氣兒樣，就這么憋著一口氣把話搶完的，憋得臉連脖子都紅都粗了。

她的爸爸哭得更慘了，他肯定不是被她的哀告感動而泣，他一定是假借這個機會，把他一生中所有的哀惜，都傾盆大雨一般地傾倒在這間小小的觀察室里。他是聽不到她的哀敘，還是對她的信誓根本不感興趣？可她激動萬分哪！轉身跪向生母趙緋玉，這次是狠狠箍住她的手，作揖叩頭頂禮膜拜著說：“媽媽，你不是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女兒是媽媽的最貼心小棉襖嗎？這話算最對了。不論現在或將來我就是您唯一一個疼人兒，你摸摸我肚臍眼那塊疤痕就知道，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換句話說，我就是少年的你，是你生命的割不斷的延續。你怎么能聽信冷艷娟的陳詞濫調兒？她不是我們的朋友，她是一條狐貍精呀。你要是聽了冷阿姨這條蛇蝎的話，你就中計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媽媽，從小我就被你捧為家里的小太陽，如今，小太陽如果因你失誤一松手落下地獄，你會永遠都在黑暗里摸索的。沒有了我，你活著還會有什么樂趣和奔頭？媽媽，你告訴我你方才對冷阿姨的點頭那不是真的，是你因我而憂心忡忡的一次大的顫抖，它與冷的逼問毫不相干！你說你快表態媽媽我懇求哀求你了媽媽！就你一句話我會活下來，我會永銘不忘，你給了我生命我會永遠報答你媽媽。”

這時的趙緋玉一下子滑落床下，已經昏厥過去，馬上就被人架去打點滴。她的父親屈爾珅呆若木雞，眼睛發直地巴望著窗外的遠方。屈萍芝靈魂知道，那是他在用目光掃視那條黃泉之路啊！

她這是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呀！

這可如何是好？她一時性急，便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起來：“太不像話了，哪有這個道理？！萬無此理！世上哪有不救自己親生兒女的父母？！你們共同同意扔下病姑娘不管了，你們如此妄為！

是慘無人道，還是愚不可及？！你們這還叫為人父母嗎？！你說呀！你們不能全都啞巴了裝麻木！你們為什么簡直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她轉念遷怒到那個殺千刀的狐貍精冷艷娟，還真正好她這時來了。她便當頭一罵：“你這只吃人不吐骨頭的大白眼狼，我平時怎么惹你肝傷你肺了，你這么恨我殺我？你看看你身上還有半點德藝（醫）雙馨可尋嗎？你主張放棄對我的療救，這是失職犯罪你知道不知道？難道在我們屈家，你和我的父母有什么不好的過節？還是你對我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你所為如此，怕是另有隱情。但我敢肯定，這個原因絕不是愛！我可告訴你，現在你欺負我小我病，將來如果我好了，一定將你告上道德法庭。你這肯定不是庸醫誤人，你是蓄意殺人！”

就這樣，對于她的急、對于她對冷的恨，發泄了這么多之后，也一點沒覺得輕松。她明白，應適可而止，表達一下也就行了。她不可以不務正業，正業是不可無端地消耗精力。還有更重要更急緊的大事，需要立即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