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貳臣

16此后的一長段時間，奚明悛這個偉岸的名字仿佛從我們全家的生活里已經消失得無蹤無跡，屈萍芝明顯地感覺出在父親母親的日常生活之中，漸漸地“時間就是金錢”的法則取代了所有也覆蓋了一切。

無可諱言，在他們兩位的企望里，家居的房子成了生活幸福的大障巨礙。爸爸媽媽一回家，談論的話題就是如何弄錢買房子。他們的理想是一百平方米，一定要有個大廳和非有一間女兒單獨的房間不可！為此，他們倆拼命加班加點，也接醫院工作以外的一些醫療活動安排。他們給兩個自己提出了明確的奮戰目標，賺出百萬元以上。她知道他們每人每月工資才幾千元多一點，要在最可能短的時間內湊足這么多錢，那不過是一個肥皂泡兒的希望。于是，他們倆同時將腰包向著患者撐開了。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情，她爸“屈一刀”在本地是赫赫有名的手術高手，手到病除，起死回生，多少人懼怕和敬仰他？她媽也是位主刀醫生，她在乳腺病的診斷和治療上，堪稱一絕。那些懷著激烈熱望奪取再次生命的患者及其家屬，一入院就伴隨著使錢取悅醫護人員，頗希望得到最好的治療。而主刀醫生——生命在你手中！——誰都不會忽視這個最要命的關鍵，尤其是那些發了財發了大財的患者及其家屬，在遭遇大病重疾的療救之前，在爭奪醫療資源上是最肯花大價錢的，這里面當然包括對醫生的收買。他們非常懂得時間就是金錢，壽命就是時間，生命就是一切，健康就是首選！在他們心目中，金錢算什么？是流水是條河是道江，而生命是河床，健康是堤壩。創業時以命換錢，發財后就用錢買幸福保健康保命。這是社會進入經濟時代后必然形成的潮流。那么，醫生和保健醫便該財源滾滾了。可以說，當代的名醫們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呀！（也叫人脈）面對這種絕對需求的強勁之勢，你不想發財都不可能。如果說醫生收了患者的紅包就是沾了不義之財的話，那么他們和管人事的是異曲同鳴了，因之有人就精當地總結說：管人事的不辦人事。那醫生呢？當然也在肥己肥私了。

問題是這些個奧妙，一個小小的學生，她哪里能夠深懂？起碼教科書及教師爺的講課，一般是不會涉獵的。可憐，未出茅塞的屈萍芝，當她義勇地去沖擊這些高壓線的時候，她的結局便是可想而知了。

此刻，她在大難當頭出路不明的緊急之中，繞來彎去，就又繞到家庭的這一沖突漩渦里了。難道在一個普通家庭里，反腐敗也要比腐敗者付出的代價還大嗎？

這方面，靈魂屈萍芝思忖：我真還得分外注重，它很有可能與父母對我的“放棄”有著直接的利害關系呢。

有一點，她需要向大家說明一下：我性格上的剛直不阿是我生身父母給予我的令我豪傲的財富，但是我的父親屈爾珅和我的生母趙緋玉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的女兒，居然能以父母的家族真傳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斗爭達到白熱化之時，女兒竟然宣布她會憑著她所掌握的事實和法律條文，與父母對簿公堂。“這還了得？！反了，你想小反上？”父母當時就這樣警醒和罵她。

當然，對于女兒屈萍芝來說，當時這只是一種呼告和聲明，并不具有什么實質性的決心。然而被警告的一方卻真有點心驚膽寒，甚至都想把那些紅包統統給人家退回去。“我們為誰呀？還不是為她！”

“好心不得好報！”媽媽嘆息，“不知好歹的東西！”

那是屈萍芝還僅僅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幾個同窗好友出城郊游閑逛。寬廣的山野十分斑斕新奇，他們的情致一下子就被這個大千世界的豐饒所點燃。煦暖的秋陽、清甜的空氣，頓時沖開了他們的心胸。他們看到農民們車拉肩挑收獲著勞動果實的同時，滿臉汗水伴著滿心歡喜。于是，他們幾個富有理想的城市孩子，開始提到了自己父母的職業，干部呀工人呀個體戶呀，一種一種地擺下去，都拉來與農民做對比。當擺到醫生的時候，屈萍芝雖然平生最恨醫院來蘇兒的味兒，但面對同學對自己醫生父母職業贊美有加的情形，她就不得不祭起“白衣天使”這個詞匯加以肯定了。誰料大家七嘴八舌溢美之詞隨意發揮時，一位家人曾經重病住院的同學，擺出了醫生除了工資所得，還有大量收受病人所送紅包的優越。

屈萍芝一聽就受不住了，說自己的父母是良醫良藥良心良效，肯定不會乘病人之危接昧心的錢！不料，她的一番美言高論立即遭到了同學們的諷刺和圍攻，說現在的情況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什么“白衣天使”? ！純粹都是些白眼兒狼！“收紅包兒，聚斂財富發家致富快，當然能帶頭先富起來，誰不高興呀？他們的家人自然幫著掩蓋了，這不奇怪。因為這不僅是醫德問題，一旦暴露了，還有坐牢的可能不保住哪行？”

還有人怕別人不信，便舉了自家親鄰治病送紅包的情況做例證。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且態度趨于激烈化。屈萍芝當時勢孤力薄，她又不了解實際情況，心中無底，所以只好噤聲了事。

一路上她低頭不語，回家之后，便暗暗地留起意來。實際上，她的父母都是常上手術臺的主治大夫，收取病人的紅包早已成為家常便飯。所以不久，屈萍芝的耳里眼中全都被“敵情”灌滿了。實際上，情況比同學們評說的還要糟糕。這令她十分煩躁和尷尬。

打這之后，再碰上同學議論紅包的事，她便沉默是金了。但她讀過并欣賞魯迅的名言：“沉默呀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她當然不會首選“滅亡”了。誰不志在沉默中爆發呀？

過去她曾見過父母兩個人，在金錢上的你來我往，那多半是一個讓另一個把錢存到銀行去。掙錢存款都是大人過日子的事，她根本連看都不看，連聽都不聽。現在不了，她在暗暗觀察。

一次下班回來，媽媽接過爸爸遞來的錢隨口問：“多少？”

“五千。小菜一碟兒。”爸爸不屑一顧。

第二日下班，媽媽向爸爸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數？還是小菜兒一盤。”爸爸笑笑說，“看我明天的，你信不？砸到你頭上，完全可以打出個大包。”

次日爸爸進門就舉起手里半個磚頭大的手包，向母親做猛然拋擲狀。媽媽忙喊：“我信我信。好了，你可別把我砸昏了，那樣你可就少了半壁江山！”

她爸說：“人家說，這叫四平八穩，今兒是四平。你信不，我不久就能鬧它個八穩回來。說不定還會有個十拿九穩吶！”這是兩個普通大夫的財運狂歡。

“那太趕勁了！要能經常這樣，咱很快就夠過了。”媽媽趙緋玉笑容很燦爛，眼中燃著期望的火焰。

“純粹是托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的福。”爸爸輕輕地調侃。媽用眉花眼笑應對他。

這些話被她聽了個正著。屈萍芝終于弄明白了，父母親大人二位，現在給自己定的指標就是兩樣，一是給患者治好病，二是通過患者的紅包，盡快致富，而且病治得越好，紅包就會越多。這在醫院的醫生中，很可能早就形成了一種看誰先富起來的攀比。這樣的行為是十分不講醫德的，是以身試法，很危險。必須得向雙親提出警告。

這一日，她由棲身的小廳進到了父母的臥室。

“爸媽，現在當醫生的經常收下患者給的紅包嗎？”她開門見山。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聽到誰說了什么了嗎？”爸爸敏感地反問她。媽媽好像有點愣了。

“還用問嗎？”

“姑娘，你現在就應該好好讀書，大人的事用不著你分散精力。現在社會上辦點事兒，誰離得開請客送禮？當干部的靠權，沒權的靠錢，沒錢又沒權還找不上關系的，就得傻瞪著兩眼干看！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等到你大學畢業找工作時，找上幾個月、半年甚至一年都求告無門，那你就什么都懂得了。”媽媽顯得很老到，認為這些都是天下之通義也。

“到時候呀，只要你能弄到錢，恐怕你比誰送得都歡。”爸爸說這話，就像似在嘲笑。

“那么說，我的父母親是收受紅包的啦？”屈萍芝反問了。

“廢話，光靠我和你爸這點兒有數的工資，咱家猴年馬月也別想住上新房子，恐怕到你大學畢業出國留學前，你都沒有一間屬于你的空間。”媽媽說的也是實實在在的事。屈萍芝感到母親的底氣很足。

“那當醫生的，就必得拿患者的紅包？”女兒問。

“那你說怎么辦？只要你在單位里工作，你技術再高，國家也就給你那點兒死工資，就光房子一項，你一輩子能賺夠？沒錢就得像咱家現在這樣這么大個姑娘連個房間都沒有。”爸爸搶白。

“這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醫院專給病人服務，它不靠患者及其家屬他靠什么？是的，你想寡婦老婆死孩子干凈利索可以，但你這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你也認？就像咱家現在，連安張書桌的地方都擠不出來。你怎么辦？逼也把你逼上去了。你們老師就會說智慧是逼出來的，他怎么不告訴你們什么都是逼出來的？”媽媽說話像蚊子，專往有血的地方叮。

關于房子不夠住，屈萍芝當然因為深受其困而長時間苦惱，看到其他同學家的寬敞條件也很羨慕和向往，但是她認為也不能像西歐的一位思想家馬基雅夫利所主張的那樣：只要目的正確可以不擇手段呀！于是她說：“爸媽，我插一句：當前不是還流行一句話叫‘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嗎？你們當醫生的，原本就是醫者仁心，在錢的問題上不該無道，更不能下道呀。”她又說，“我已經問過律師了，醫生收紅包犯法。”

這話一出口，她的父母全用異樣的眼光看她。頗有些孩子大了切不可小瞧的生分味道。他們明顯覺得，今日，再這樣與孩子就這個艱難的話題討論下去，兩位大知識分子也就太有些心虛和窘迫了。不可以教唆孩子去想不義之財是他們的家教底線。他們倆共同的心思好像是往后大人在她面前的行為和言論，切記要多加小心就是了，不必互逞口舌之快。所以這次談話就草草結束了。

而好多事情，還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后來，就又有了一個雙方沖突的機會：屈萍芝的同窗好友佟莉莉的母親，突發大病緊急住院，屈萍芝與她一起到醫院去探望時，正好見到病人住不上院、沒有病房只好躺在走廊的加床上打點滴的難堪情形。屈萍芝當時自告奮勇去找父親要病房。本來，父母是不準女兒摻和他們與患者的事，更不準她隨便領病人進家。可是佟莉莉是誰呀？這不明擺著的嗎？屈萍芝不給誰辦也不能不給這位赫赫有名的“第三者”辦啊！

這個佟莉莉，在屈萍芝與辛士杰的心目中，還真是個特殊人物，從小學到中學，這么漫長歲月的打拼，你還真不敢小瞧了她。如同場上的長跑運動員，不管如何，你遙遙領先讓其他運動健兒都感到望塵莫及時，她總能夠緊緊咬住你第一第二的尾巴毫不放松，你加速她亦加速，你緩下來，她也緩下來，場上這種有志亦步亦趨之人，就是對你構成威脅最大的人，她是在你身后虎視眈眈，她的策略是不和你硬碰硬拼爭暫時的第一，而讓你在臭美中消解氣力，而她就在你身后保持體力積蓄力量，等到最后半圈或者只余下幾十米之時，她突然發威，一舉取代你第一的位置。說直白點兒，這種人其實就一陰謀家。

佟莉莉在辛士杰、屈萍芝身邊，長期干的就是這種營生。她的“第三者”的美名，是全班同學給她起的。本來，每學期期中期末的考試，一年四次大比，幾年比下來，屈萍芝與辛士杰每次總分數，常常比其他同學高出許多。那可真像萬米長跑兒，落下后邊同學一大截子，這是班里有時候是年級里、甚至是整個學區里的固定景觀。師生們都把這出乎類拔乎萃的一對男女叫作金童玉女。但是，其中就有那么幾次，總分數與大家遙相呼應的并不只是他們兩個人，而是一個三人小團體。而且，有一次居然是佟莉莉擠在他們倆中間，把他們倆前后隔開，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好事的同學和老師說：“佟莉莉，你再加把勁兒，搶下第一的桂冠啊！”佟莉莉也說，“只能試試看吧，不敢保。哪有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呀，下一次怎么樣？”但是接下來的一連兩次，她佟莉莉沒考過第三名，也沒奪得過第一名，不管是屈萍芝第一，還是辛士杰問鼎，反正佟莉莉都是準確地插在他倆的中間，宛如一位好鬧事兒而多余的第三者。班里就有人說佟莉莉：“人家兩個遙遙在前的一對兒多滋潤，你插足中間算多煞風景呀！你那不是甘當第三者嗎？”這話不啻匯攏了大家的心聲，于是“第三者”稱謂光榮誕生。究竟是誰第一個這么叫得不清楚了，不多日子，同學們都這么叫了。佟莉莉感到自豪，辛士杰也許偷著樂，屈萍芝她也沒怎么，不多久，全校同學乃至一些老師亦同樣津津樂道了。

本來，“第三者”總是給人一種有野心的感覺和興趣，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但她佟莉莉根本就沒有充任“第三者”的那種意思。她知道眾口鑠金，天然合理，她反對又有什么用呢？接下來的考試總分出來后，她佟莉莉又是一個成績遙遙領先的第三者插足，于是輿論及時升級，大家干脆就叫她“第三者”專業戶了。氣得也樂得佟莉莉公開宣稱，“我就要當一個死不改悔的第三者，怎么啦？！嘴饞嗎？眼氣啦？想當這個第三者的人多去了，你得能當上呀？有本事你來當一回給大家看看呀！就當一次，你怎么樣啊！”

這種豪邁得理直氣壯的挑戰傳出去后，其他班級的一個成績不錯的男生，大操場上堵住了佟莉莉就問：“照你的意思這第三者的位子還非你莫屬了？！我看你這個小丫頭也不要太狂妄了吧！當個第三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信，下一次，就下一次考試咱當一次給你看看？”

佟莉莉笑了，說他：“想當之前，你可得想想清楚了。你當第三者和我當第三者那意思可大不一樣呀。”佟莉莉故意考他的智商。

“越說越懸，說你胖你倒喘起來了，不就是個第三者嗎？你當和我當有什么區別嗎？還不都是個第三者插足？”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這個第三者我當，屈萍芝她滿意，因為我們倆情同姐妹呀！你與辛士杰也意如兄弟了嗎？你當恐怕就該辛士杰吃醋了。啊哈哈哈，白癡了吧？想當第三者？你還得繼續深造先取得個資格喲！要不，就回家換大人來。”逗得圍上來的同學一陣大笑。惡作劇的同學被鬧得個面紅耳赤。

屈萍芝對于她這個“第三者”那真是樂不得的。她覺得佟莉莉是自己身邊的一支生力軍，學生時代的學習，就是一種激烈的比賽。沒有對家比手你怎么比賽？在班里，每次考試光是自己與辛士杰不分伯仲還不行，還的確需要佟莉莉這么異軍突起咄咄逼人，這樣才有比頭兒，能提升比值，大好事一件。她和辛士杰都挺欽佩這位勇敢的佟莉莉的兇猛沖刺，是令人興奮不已的挑戰，更帶來難得的機遇。況且佟莉莉一點妒忌和敵視的意思也沒有，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親密戰友。屈萍芝與她好得一個頭。尊稱她為推進器和永動機。這些趣事屈萍芝的父母也都知道，所以當屈萍芝說明情況之后，她父親二話沒說，動員了一位基本痊愈的患者提前出院而讓佟媽媽住上了。而且還親自提前主刀給她做的手術。

爸爸的很給面子，讓屈萍芝很長架特高興，佟莉莉當然感激不盡了。她說：“我這第三者當得太值了！”

后來，又過了一些日子屈萍芝才聽說，佟莉莉家因為這次住院，欠了一屁股債，說除了正常醫藥開銷，還有給醫生護士送的紅包錢。屈萍芝知道后很震驚，便托她的另一位好友從側面詳問了佟莉莉。因為一般的患者家屬，對于給醫生送禮打點向外人是不保密的，所以禮數很快被查實。給主刀醫生是五千元。老百姓管這叫救病錢，（又是一個命在人家手中）再怎么困難也不敢不出這份最要命的款項，況且還有給病床的人情。

佟莉莉家的情況屈萍芝常去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哥哥下崗一家三口當了啃老族。佟莉莉的母親早就下崗，每月還得交勞動保險錢，她爹工資每月還剛過兩千元。再說，她和佟莉莉又是同班同學，關系那么鐵，怎么好收她家錢？屈萍芝又愧又急，當時臉上汗都出了。但事情已經發生，她便決意不為尊者諱。

屈萍芝先向她媽媽趙緋玉提出此事，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她又問了爸爸屈爾珅，得到的回答是：“管好你自己的學習，大人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

屈萍芝越想越窩火，那天她趁父母都不在家，拿著家里的存折和戶口本，直接去銀行取了錢，如數還給了佟莉莉的母親，并說：“是我父母叫我這樣做的。”佟莉莉的父母及全家當然千恩萬謝的，特別是聽到屈萍芝自編自演的一番話后，更覺得這孩子這家人，太善良太通情達理了。屈萍芝當時是說：“叫我送錢的時候，我父母說，你們家的情況我們從佟莉莉那兒都聽說了，現在有困難我們應伸出援手幫幫才對，怎么能收你們的錢呢？再說病雖然治了，還要靠養，還得花錢。希望她好好地把病養好。”

佟莉莉母親感動地說：“我現在明白了，你爸當時收下了是想讓我手術時心里踏實。太謝謝了，到底是名醫，想得真周到，見解就與一般人不同！”

屈萍芝回家后，當日無話，之后，五千元的事被發現，爸爸屈爾珅從來沒有發過那么大的火：“你真是膽兒肥了，一次就敢從家里偷出這么大一筆錢，那可是半萬哪！反了天了你呀！”

媽媽趙緋玉也說：“你小萍芝該打了你呀，你勢必要退，最低也得給父母打個招呼吧？”

“我沒打嗎？你們都沒個正確態度。這么辦看行不？我暫時打張欠條，算我借用父母五千元錢。等我畢業工作后加倍還給你們。”

“屁話！你還得起嗎？你想還咱得先算算老賬，從你媽十月懷胎到你最后完成學業長大成人，包括有可能的出國留學什么讀研攻博，還可能有博士后的所有需求，你都得給我們還上，你會嗎？你能嗎？所以，可以預知，你那還不是一張空頭支票。”

“那這么說，父母養育兒女是想做筆大生意呀？那行，就一筆一筆記它個清清楚楚。我到時候必還不疑，二老不用害怕，我屈萍芝絕不食言。但是老賬還完之后，咱們這父女母女還怎么做下去你們想了沒有啊？”屈萍芝來了個硬碰硬兒。

母親趙緋玉就說：“早知道你這么刁歪，懷你反應強烈那時，就該把你給做掉！或是生下來的當時，就該把你給掐死！”

爸爸屈爾珅埋怨：“都是你，還觍著臉說了，給我生了個什么東西？胡攪蠻纏、死不講理，還真不如沒有！”

“我怎么死不講理了？當醫生的拿著國家給的工資治病救人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這才是理，也合情合法。我希望兩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從這以后，不收、拒收病人的紅包，金盆洗手，立地成佛。父母對于下一代的教育真應該是言教和身教兩佳不是嗎？我說了半天你們還頑固不化，你們就不擔心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時，真的前去大義滅親？我可不希望將來有一天，還得去探監！”屈萍芝出口后也覺得很殘酷，她有些后悔。

說得父母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啞然失語。

這次沖突表面上算是平息了，經這么一鬧，退回的紅包，就是再拿回來，他們也不會要了。但是，女兒的沖擊波并沒能沖決父母的價值觀，這件事后不久，屈萍芝放學回家就旁聽過父親和母親的一次自由自主的發揮：

“你生女兒的氣嗎？”父親問母親，“當時發現她私自動錢我是氣憤，又冷靜一想，孩子那是光喝學校的墨水，沒喝過社會的辣湯，太幼稚。經濟大潮時代，有錢人多的是，就是一般人，在保命上也是肯大把花錢。你看看現今，每天專家診的人都爭破了頭，多數人還都是一般的病，根本不用專家瞧，可不少人非看不可。這說明人們現今都學會了高貴自己。更不用說那些款爺權貴者在搶購健康上的一擲千金了。挽救生命搶購健康的大事情上，富人往往不惜錢財一擲千金萬金！在這種醫療需求相當寬泛的大背景下，許多醫生已經帶頭秘密地先富了起來。咱倆這才多點東西？！看把她給嚇。”媽媽說爸爸：“別傻雷鋒了，人家差不多都那樣，咱們這是不拿白不拿，而且你拒收還會惹得患者及其家屬老大的不高興，他們甚至懷疑你也沒接下錢呀，肯定不會很上心地不遺余力地給他們好好治療。患者懷有這么大的疑心，治療效果可想而知。這就直接違背了心理療法，是得不償失呀，你說何苦呢！”

爸爸說：“我研究了一下現在患者的普遍心理，就是花多少錢辦多少事兒唄，想辦大事就得花大價錢！這種金錢的價值觀，已經在消費領域發展成熟了。這種勢頭一發而不可收，你幾個醫生想讓它停下來？萬萬辦不到。再說呀，那些救人一命的大手術，你不收下他們的紅包，他自己和他家人都會覺得心里不平衡。人都講‘受人涓滴，當涌泉相報’啊。收下，安慰了患者還密切了醫患關系。彼此高興，何樂而不為？”

媽媽說：“救苦救難救命的醫生，也需要改善生活環境保障健康增加充沛的精力，好去更好地為患者服務啊！醫生收紅包怎么啦？我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向患者索要和逼人就范，我們是憑著一流的技術一顆善心以及我們的疲累和汗水。嚴格說是等價交換。”爸爸進一步說：“現在富人結交權貴，也都少不了要交幾個名醫朋友，以備生命的不時之需，這是健康投資和生命保險誰都不傻。”

“老屈，這樣看就算對了。世界上將來什么最值錢？長生不老藥！花多少錢都有人干！”媽媽說完，二人拍掌大笑，那個得意得理勁兒呀，溢于言表。

這對夫婦大夫的大政方針改變之后，他們家的存折可是幾天一變臉，有時候是一日幾變。千元千元地增加那是少數，幾千幾千地涌來那算平平常常，半萬半萬乃至一萬一萬地進項，后來也是并不鮮見的。家庭從此走上了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暴發戶之路。它的表現突出之處不但是不少高檔家用電器一件件地登堂入室，而且是經常更新換代，這都是患者及其家屬親自驅車送上門的，當然不花一分錢。再看那個紅紫色的存折上的阿拉伯數字，那真是打著滾兒演變。屈爾珅家距離搬進什么什么新型居民小區的日子，已經翹首在望。如果不是趙緋玉的貪心嚼不爛，而依屈爾珅主張提早購房入住，女兒后來可能也能躲過這一劫難？什么再攢一攢還可以把裝修也弄得更豪華一些。“啊呀，她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爸爸笑著評點媽媽。媽媽撒嬌：“反正你可不能讓‘屈一刀’的夫人，站在同仁和鄰居行列之中灰頭土臉太掉份子吧？你不用比更高的人家，就在咱們院醫生中，也得鬧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她這一比不要緊，可就逼得她女兒下地獄了！他們因為一心向往新居，對現在的舊房就采取糊弄湊付的做法，什么安全哪衛生條件呀，反正什么都不顧了。屈萍芝出事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家的日子就是簡單對付著過的。他們倆已經沒有心思來經營這個破家了！

人說金錢就是催命鬼，這話現在不信也得信了。他們家就是如此。這除了說我媽的貪大求洋往后拖了購房時間，拖出個女兒煤氣中毒事件，而靈魂屈萍芝現在認為還有更加隱蔽的原因——該懷疑父母，是否由于擔心生有反骨的女兒去告發他們而處心積慮地在想個什么完全之策，達到既買了房子又不遭到揭發的安全目的。所以才把買房之事一推再推拖了下來。她清清楚楚記得，自從退紅包事件發生后，她的醫生雙親除了對女兒表現出了防患于未然之外，還表露出了親人之間，相互疏遠和若即若離的冷涼。他們肯定為自己從前的粗心大意而懊悔不已！也許還背著女兒大談其家賊難防呢。實際上，從此父母對她嚴加防范了，什么紅包啊，吃請收禮呀，甚至連存款多少，都對女兒包得密不透風。難道這次正是順手兒根除家賊？

現在，做為靈魂屈萍芝是不想在家里的任何地方落座的，她就是一團虛無縹緲的煙霧，只愿浮在空中。看那出事的單人床還在廳的靠墻邊擺放著的，仍做為禍患的痛苦記憶和出事的見證。床頭墻上我屈萍芝的掛了好幾年的彩色放大照片，還在微笑著不絕地洋溢生活的甜蜜和芬芳。靈魂屈萍芝在它的面上擦來蹭去也無能為力為其換上合乎事宜的悲憫的表情。是呀，它現在就是一個僵硬的版塊，那是對一個歷史畫面的幼稚無知的定格。令人十分可憐它可又毫無辦法。靈魂屈萍芝把滂沱的淚水灑向它都無法把它從傻笑里喚醒。但是靈魂仍然十分地愛她，并萬分不情愿地永遠離她而去。

靈魂屈萍芝在屋子的上空徘徊著，又碰到了母親趙緋玉那次去加拿大給女兒帶回的紀念品，那是一頭骨雕的澳洲象。明白媽媽的寓意，她是讓女兒能像大象一樣地勇往直前，只要遇到敢于阻擋腳步的東西，就無情地踏倒它；與那頭雍容華貴骨象并立的還有爸爸屈爾珅從西藏給女兒捎回的高寒不屈的雪蓮，它雖然已經是精心制成的植物標本，但現在仍然可以嗅出它那份十分獨特的凜冽芳香；這些彌足珍貴的物品，物以傳情載意，是她的雙親對她的無尚的期望和無比的愛。女兒總覺得像他們倆那么聰明的高智商者，不會辨別不出孩子的那句對簿公堂的義憤的真偽，其實當時只不過就是一句話趕話兒的氣話，家庭和親人之間的許多氣話激語，是根本不能作數的，你像最激烈的時候，誰誰極言什么我揪了你生，我砸斷你的腿，我把你剁成肉醬也不解恨等等等等老去了，可有幾個人能對親人下得了死手？女兒的意思是直到目前，也沒有理出他們之所以下那么大狠心“放棄”一個生命的真正有分量的理由。

靈魂屈萍芝的視線纏繞了她永遠放在床頭的那冊碩大的精選影集上，它是她幸福生活的記錄也是精神和情感的良伴。靈魂屈萍芝撲向它包圍它纏繞它，她真想再一次打開它。然而怎么掙扎都是失敗。原來人們的所有力氣都蘊藏在體內，而靈魂連半點支配力氣也不能擁有。今日，靈魂屈萍芝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它了。靈魂沒有手勁兒啊！想重新鑒賞一遍自己的光輝形象不可能了，現在只能夠在回憶和想象里與這些富含自己青春活力、展示從前驕人風采、閃爍著她超人智慧的目光親吻了。靈魂屈萍芝知道相冊里她最滿意的一幅——也是最能披露屈萍芝全部野心的，是其在沈陽故宮里端坐在帝王高高在上的龍墩里的尊照玉容。

那一刻屈萍芝對奚明悛伯伯說，從前聽好多人說，皇帝的龍墩那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敢坐的，你不是真龍天子，即使讓你坐上去，你也坐不住！弄不好會立刻鼻口參血地滾到地上。嚇人不嚇人？可她打從聽說故事那時起，就想有朝一日去坐一坐它。這天還就真坐上去了，奚伯伯還為此搶了個鏡頭。屈萍芝當時腦子里想的人物形象，第一個是唐朝的武則天，第二個是清朝的慈禧太后小蘭子，第三人當然就是她屈萍芝了。她感覺到了一種雄壯的美，一種與生俱來的挑戰，一種自己很重視的行為藝術，她慶幸自身踏過了這一塊雖然已經廢棄多年了的墊腳石和敲門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