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的牢騷與夢想
- 周萌
- 1953字
- 2019-08-09 18:57:16
第五章 與鄰為善:外交基本法
一 齊襄公九世復仇的價值準則
春秋時期諸侯林立,各國的內政與外交息息相關,甚至外國干涉內政的情況也時有發生、當然,春秋時期的國家關系主要指諸侯之間,上面還有周天子,盡管他的權勢已然衰落,但仍是天下共主,至少還有象征意義、正因如此,春秋時期的國家關系與現代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大有不同,但其中一些基本原則是相通的。
例如《春秋》反對滅掉別的國家,魯隱公二年(前721),魯國滅掉極國,盡管魯國是《春秋》的基本落腳點,極國只是一個很小的國家,但孔子并未站在魯國的立場為此叫好,而是給予嚴厲的批評、因為《春秋》出現滅掉別的國家是從這里開始的,首次出現孔子即予以貶斥,嚴正地表明態度、可以說,《春秋》一貫反對戰爭,反對滅掉別的國家,所頌揚的是扶滅繼絕,亦即扶助那些即將或已經滅亡的國家,使之能夠繼續存在、網絡上有很多人動輒叫囂戰爭,鼓噪滅掉別人,或者覬覦別人的領土,鼓吹沙文主義,從《春秋》的立場來看,這是很成問題的,因為治國的要義,首先在于領導人是否推行德政,政權有沒有合法性?有沒有管理好內政,老百姓過得是否幸福?這可能比開疆拓宇更具本質意義,畢竟人民的福祉才是終極歸宿。
當然,這并不是說國家之間沒有矛盾,或者說對矛盾采取漠視態度,甚至掩耳盜鈴、只要國家依然存在,矛盾就注定無法避免,關鍵在于如何處理、《春秋》以與鄰為善為目標,提出了處理外交關系的基本原則,這主要從齊襄公九世復仇引申而來、魯莊公四年(前690),齊襄公滅掉了紀國、這件事情本身很簡單,但起因可以追溯到很遠,大約兩百年前,紀煬侯在周夷王面前說壞話,導致齊哀公被烹殺,齊國和紀國因而成為世仇,到齊襄公時,已歷經九代、齊襄公準備滅掉紀國,占卜并不吉利,但齊襄公堅持出兵,表示即使自己死了,也要做這件事情,最終大功告成。
對此,《公羊傳》不僅持贊賞態度,而且主張不要說九世之前,哪怕百世之前的仇都可以報、當然,《公羊傳》設定了基本前提,那就是必須區分國仇和家仇,對普通人而言,家仇只能及于當事人,不能把仇恨延續到下一代;國仇則不然,不管經歷了多長時間,都有復仇的充分理由、這是因為國仇代表所有人的恥辱,是集體記憶,已成為整個國家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諸侯之間經常相互往來,兩國若是交好,在外交過程中,必定會先敘述先君結下的傳統友誼、齊國和紀國結了這個梁子,沒辦法往來,再加上國仇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性質,齊國滅掉紀國是有合理性的。
有人會說,儒家難道主張復仇嗎?其實也不盡然,一般而言,國仇可報,但仍應根據不同情況區別對待、什么意思?國仇經歷的時間過長,則不能一概而論、例如有人指出,紀國的先君犯了錯,可是現在的國君并沒有罪,贊同齊襄公復仇,不是等于把前人的過錯算到今人頭上嗎?當代國君豈不是無辜受過?《公羊傳》詳細區分了以下三種情況:第一,站在自己的角度來說,只有首先修身立德,以德服人,才有復仇的資格,否則,即使兩國有仇,原先錯在對方,但因自己現在胡作非為,為天下所不恥,也會自動喪失復仇的資格、第二,站在對方當代國君的角度來說,即使先君有錯,當代國君若能修身立德,以德服人,那么己方也未必非得將其滅之而后快,兩國可以重結友好、第三,若是這個國家的先君胡作非為,當代國君同樣如此,兩國之間無法交好,那就完全可以復仇。
從上述情況來看,儒家并不是簡單地主張復仇,而是意在敦促所有國家遵循以德行為第一的正道,只有這樣,天下才能太平,相應地,仇怨也能通過這種升華而非對立的方式得到消解、因此,《春秋》贊賞齊襄公九世復仇,并不是讓人們永遠生活在仇恨之中,而是引導自己和別人從中吸取教訓,提升彼此的德行、在當代國際關系中,尤其是面對與我們有歷史宿怨的國家,可能確實需要有所區分,而不是不問青紅皂白,一概滅掉、《春秋》用動態的眼光看待歷史,才是辯證的。
與此相關的還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紀國國君的弟弟紀季,在紀國滅亡的前一年,帶著酅城(山東青州)歸順了齊國,這表明紀國在亡國之前就已被削弱了、對此,《春秋》三傳的態度不太一樣、《左傳》未予置評,《公羊傳》充分肯定,當然,這個判斷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齊襄公的復仇有充分的合法性、照此推論,紀季在亡國之前率先服罪,說明他是明辨形勢、深明大義之人、而且,紀季帶著酅城歸順齊國,主要是希望能在這個地方保持紀國的宗廟和祭祀,說明他是賢明之人、不過,倘若深究的話,《公羊傳》的評價未必十分妥當,因為紀季到底是深明大義,還是投機,似乎很難判斷、無論如何,作為臣子,尤其是作為紀國宗室,率先歸順他國,不管出于何種動機,在情理上都讓人有點難以接受、《公羊傳》贊賞齊襄公九世復仇,故而連帶紀季也高度肯定,恐怕是有點愛屋及烏了、相反,《穀梁傳》認為,齊國不應接受紀季,這當然是理想化狀態,但反過來可以證明紀季的行為并不符合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