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典藏本)
- (法)雨果
- 2454字
- 2019-08-09 18:32:57
四 晚上在街上盯梢美人之麻煩
甘果瓦漫無目的,已開始尾隨吉卜賽姑娘。他看到她牽著母山羊走進剪刀街[278],他也走進剪刀街。
“干嗎不呢?”他曾自忖。
甘果瓦是熟悉巴黎街道的哲學家,他曾注意到:尾隨美女而不知道她去何方,除此別無更引人入勝的美事了。這種自愿放棄他的自由意志,這般想入非非卻服從另一個并無懸念的想入非非,兩者之間有某種古怪的獨立和盲目的服從的混合,我不知道奴隸制和甘果瓦欣賞的自由之間有什么過渡。甘果瓦的思想本質上是兼而有之,是不確定的和復雜的,握住一切極端的端頭,不斷地吊懸在人類一切癖性上頭,以這個癖性中和那個癖性。他樂于把自己比作穆罕默德[279]的墳墓,此墓被兩塊反向的磁石吸引,在高和低兩側之間,在拱頂和路面之間,在跌落和上升之間,在天頂和天底之間,永遠徘徊不定。
他如果活在當今,在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間,會維持多好的平衡啊!
可他并非先民[280],能活上三百歲,此乃憾事。他的缺席在今天是感受愈來愈深的空白。
不過,要這般在街上追隨行人(尤其是女性的行人),甘果瓦樂此不疲,最好的心態正是不知道何處過夜。
所以,他走在少女身后,姑娘看到市民們回家,看到那天開門營業的唯一店鋪小酒店關門,加快步伐,讓漂亮的母山羊跑步走。
“反正,”他大致在想,“她總得有地方過夜吧。吉卜賽女人心腸好。誰知道?……”
在他思想里拖在遲疑后的省略號中,我不知道有什么美滋滋的想法。
現在,他經過最后關門的一些市民身邊,耳中不時飄來市民間片言只語的談話,打斷了他越來越美的聯想。
有時,是兩位老人并肩而行。
“蒂博·費爾尼克勒師傅,你知道天氣冷了嗎?”
(甘果瓦打從冬季開始就知道天冷了。)
“知道,當然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師傅!我們會不會像三年前,在八〇年,木柴賣到八個蘇一擔?”
“算了!這沒什么,蒂博師傅,和一四〇七年的冬天前后比,那時從圣馬丁節到圣燭節[281]一直冰凍!滴水成冰,最高法院記錄員的鵝毛筆都凍住了,大法庭上,每寫三個字就凍住!司法文書的記錄也終止了。”
稍遠一點,兩家女鄰居在窗前,霧氣讓蠟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你老公有沒有給你講那件不幸的事情,拉布特拉克太太?”
“沒有啊。什么事情,圖爾康太太?”
“夏特萊城堡的公證人吉爾·戈丹老爺,為佛蘭德人和他們的游行擔驚受怕,他騎的馬撞倒了則肋司定修會士的庶務菲利波·阿福利佑老爺。”
“當真?”
“千真萬確。”
“一匹市民的馬!有點嚴重。如果是騎兵隊的馬,再好沒有!”
窗戶重又一一關上。可甘果瓦并沒有因此接上自己的思路。
幸好,有吉卜賽姑娘,有嘉利,她們總是走在他前面,他很快找回和輕松地接上自己的思路:一個女人,一只母羊,都纖細,輕巧,迷人,他喜歡她們的小腳,她們漂亮的形體,她們優雅的姿態,出神時幾乎把兩者混為一談;從聰明和友善看,他相信兩者都是少女;從行路的輕盈、機靈和敏捷看,兩者都是山羊。
此時,街道變得更黑,更荒。入夜熄燈的鐘聲[282]已經敲響多時,開始每隔很長時間,才在路上遇見一個行人,從窗口看見一盞燈光。甘果瓦追隨吉卜賽姑娘,已經深入這個在圣嬰公墓老墓地四周的迷宮,錯綜復雜,都是小街小巷、十字路口和死胡同,像是一個被一只貓攪亂的線團。“這些街道毫無道理可言!”甘果瓦說,他迷失在千百條經常又返回原地的路徑內,而少女走的是一條她非常熟悉的路,毫不遲疑,越來越快。至于他,如果不是途中在拐角處瞥見菜市場示眾柱的一堆八角形東西,那鏤空的頂部在淺綠街一扇還亮著的窗子上,清楚醒目地照出其黑黑的剪影,甘果瓦就會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強搶民女
(De Lemud畫,Tamisier刻)
適才,他已引起姑娘的注意:她多次不安地對他回過頭來;她甚至有一次干脆停下腳步,借從一家半掩的面包房透露出來的光線,把他從頭到腳,定睛看上一遍;接著,這一瞥以后,甘果瓦看到她又噘了噘他已經見識過的小嘴;然后她走開了。
這小嘴一噘,令甘果瓦想入非非。她這個優美的鬼臉里,當然有蔑視,當然有嘲笑。因而,他開始低下腦袋,低頭看著路上的石頭,追隨少女,但離得遠了點,突然,在一條剛好讓他看不見她的街道拐角處,他聽到她發出一聲尖厲的呼叫。
他快步上前。
這條街上一片漆黑。一團蘸著油的麻頭在街角圣母像下的鐵籠子里亮著,讓甘果瓦看清吉卜賽姑娘在兩個男人的臂膀里掙扎,他們極力要捂住她的嘴。可憐的小山羊嚇得發抖,垂下雙角,咩咩叫著。
“我們談談,巡夜的老爺!”甘果瓦喊道,他勇敢地上前。其中一個抱住少女的男人向他轉過臉來。這是伽西莫多那張嚇人的臉。
甘果瓦沒有逃跑,可他也沒有跨前一步。
伽西莫多朝他走來,一揮手,把他扔出四步開外,一手挾著少女,像一條絲腰帶折成兩段,迅速遁入黑夜。他的同伴隨他而去,可憐的山羊跑在眾人后面,發出咩咩悲鳴。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賽姑娘喊叫。
“停下,混蛋,給我把這個賤貨放下來!”突然,一個從鄰街十字路口猛然冒出來的騎手一聲吼叫。
這是國王敕令的弓箭隊[283]隊長,全身武裝,手握大砍刀。
他從驚呆了的伽西莫多手中搶下吉卜賽姑娘,把她橫放在自己馬鞍上;令人害怕的駝背驚醒過來,正要沖上來搶回自己的獵物時,緊跟隊長的十五六個弓箭手上前來,手持雙刃長劍。這是國王敕令的一個小隊,由巴黎司法官羅貝爾·德·代斯圖特維爾大人指揮,負責巡視。
伽西莫多被團團圍住,抓獲,捆綁起來。他吼叫,他滿嘴吐沫,他咬人。如果這是在大白天,毫無疑問,就他這張臉,發怒起來更加面目可憎,會把整個小隊嚇得屁滾尿流。可在夜里,他被解除了他最厲害的武器:丑陋。
他的伙伴爭斗時已經不見了。
吉卜賽姑娘在軍官的馬鞍上坐起來,姿態優雅。她把兩只手擱在年輕人的肩膀上,仿佛為他的堂堂儀表和他對自己的救助而對他凝視片刻。
“請問尊姓大名,騎警老爺?”
“隊長福玻斯·德·沙多貝,為你效勞,我的美人!”軍官躬一躬身回答。
“謝謝。”她說。
正當福玻斯隊長向上翻動自己的勃艮第胡子[284]時,她滑下馬背,像一支箭墜地,溜之大吉。
閃電一閃,都沒有她快。
“他娘的!”隊長說著,抽緊了伽西莫多身上的皮帶,“我倒寧可留住那賤貨。”
“你想要什么,隊長?”一個騎警說,“小雀已經飛走,蝙蝠留了下來。”

夜間巡邏隊
(Foulquier畫,Méaulle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