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第二版)
- 彭剛
- 5158字
- 2019-08-09 18:51:23
三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安克斯密特在堅持《敘事的邏輯》一書中的基本理論立場的同時,越來越多地以歷史表現(xiàn)(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一詞,取代了他原來所用的“敘事實體”“歷史敘事”和“敘事性解釋”等術語,其中自有其緣故。一方面,敘事一詞具有太多的“講故事”(story-telling)的蘊涵。海登·懷特在《元史學》中對歷史敘事的研究,是以對19世紀若干歷史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文本的分析為基礎的,那些文本與同時代的文學有著近似的“講故事”的特性。而懷特作為歷史文本分析工具的情節(jié)化模式、隱喻類型等等更是強調了這一特性。安克斯密特也曾就敘事說過這樣的話:
這樣的觀點,就把敘事與“講故事”過于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雖然,也有人做過相當成功的努力,來證明即便是年鑒學派那樣反對“講故事”的史學范式,也未嘗不可用歷史敘事的理論范疇來進行分析。[115]然而,這樣的理論取向對于史學實踐和歷史文本中的相當一部分而論,似乎就喪失了密切的關聯(lián),這也是敘事主義歷史哲學常常遭到批評的一點。而安克斯密特逐漸意識到,“……歷史學在很多時候,如果不是在大多數(shù)時候的話,并不具備講故事的特性;敘事主義所可能導致的與講故事有關的一切聯(lián)想因而都應該被避免。敘事主義更應該與[歷史]解釋聯(lián)系在一起”。[116]敘事主義歷史哲學因而就應該在堅持自身基本立場的同時,對敘事概念進行改造。歷史表現(xiàn)因此就成了一個替代性的選擇。從詞義上來說,表現(xiàn)(represent)是對于一度在場或出現(xiàn)(present)、而如今已然缺席或不在(absent)的東西的再現(xiàn)(re-present),而歷史學文本所要做的,正是要將已經(jīng)不在的過去的某個部分重新呈現(xiàn)出來。當然,這種重新呈現(xiàn)不可能是、也不應該是蘭克“如實直書”那種意義上的對于歷史“本來面目”的復原,而是以對于和過去相關的事實性陳述的組織和編排,呈現(xiàn)出對于過去某一部分的解釋。歷史表現(xiàn)所指陳的,就是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而不僅限于以講故事為特征的歷史文本。2001年出版的《歷史表現(xiàn)》[117]一書,集中反映了安克斯密特沿著這一思路而進行的理論探索。
另一方面,安克斯密特之所以對表現(xiàn)一詞情有獨鐘,還在于他將自己的視野擴展到美學和政治領域的理論雄心。在他看來,藝術品確如貢布里希和丹圖所指出的,乃是對于實在之中某物的替代品,是對于此物的再度呈現(xiàn),這正是美學理論所要集中探討的問題。而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核心問題,毋庸置疑地乃是政治過程如何代表或者再度表呈(represent)民意,于是,表現(xiàn)一詞就成了貫穿審美、政治和歷史這三個不同領域的最為核心的概念。[118]
概念的轉換并不意味著安克斯密特基本立場的變化,作為他諸多理論觀點出發(fā)點的敘事實體與歷史陳述之間的分別,依然以變換了的形式保留了下來。就他所使用的概念工具而言,在這一點上,不過是歷史表現(xiàn)取代了敘事實體,而描述(descrip-tion)則取代了陳述:
沒有了融貫性和一致性,表現(xiàn)就不成其為表現(xiàn),而描述則不受到這樣的限制。歷史表現(xiàn)與過去實在之間的關聯(lián)是一種“相關性”(aboutness),而有別于描述對于過去的指涉。
歷史表現(xiàn)往往關系到對于過去特定部分的定義,例如,對于17世紀危機、冷戰(zhàn)、文藝復興等歷史課題的研究,就涉及對于這些概念的界定。然而,每一項真正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總是對這樣一些概念提出不同于任何他人的界定,而讓我們看到它們所關系的歷史實在的某些不同面相。安克斯密特說道:
這里所涉及的,的確是史學實踐和史學理論中一些重要的問題。首先,如前面所談到的,史學爭論經(jīng)常發(fā)生在歷史解釋的層面上。歷史學家之間的爭論,因而就往往涉及對研究對象的不同界定。對文藝復興的不同界定,會使人們關注特定時期意大利文明的不同側面。就以安克斯密特所舉例證而論,20世紀中期以來西方學界關于革命的歷史研究中,若干重要學者,如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克蘭·布林頓(Crane Brinton)和瑟達·斯柯波爾(Theda Skocpol)因其對于“革命”的不同界定,他們眼中夠格稱之為革命的研究對象就頗為不同(例如,美國革命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看,就不能成其為革命)。又比如,對于何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不同史家又樹立了不同的標準。盡管安克斯密特曾經(jīng)斷言,“歷史寫作并不以定義為其預設,而是以定義為其結果”[121],但在實際的史學實踐中,也許預設和結果二者本身乃是相互糾纏而又難解難分的。“我們決定了如何在(對于實在的)表現(xiàn)層面上將實在概念化,就決定了我們在被表現(xiàn)者的層面上會看到些什么東西。”比如,荷蘭史學理論家洛倫茲(Chris Lorenz)就認為,摩爾對于“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概括更其是概念性的而非經(jīng)驗性的真理。因為,他對此所說的東西,完全可以從他對這一概念所做的界定中分析地推演出來。[122]基于以上的緣故,確實如安克斯密特所說,在歷史寫作中,我們有時很難在語詞的真理(truths de dicto)和事實的真理(truths de re)之間做出區(qū)分。
其次,在歷史表現(xiàn)的層面上,真實性處于一個特殊的地位,歷史表現(xiàn)以真實為起點,卻不能以其作為終點。對于過去做出真實的陳述或描述,是歷史寫作的題中應有之義,然而,史學史和史學實踐中最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就是同樣以真實描述構成的對于同一歷史課題的不同歷史表現(xiàn),其中卻有著幾乎為人們所公認的高下優(yōu)劣之別。在物理學中,一個人可以提出許多有關物理現(xiàn)象的真實觀察,卻并沒有推進我們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理解。“過去兩百年來,各門科學發(fā)展當中決定性的東西不是真實,而是那種天賦——它能夠辨識出那些真正關鍵并能夠深化我們對于物理實在認識的真實。這是將重要的新理論區(qū)別于其他理論,將大科學家與其平庸的同行區(qū)分開來的東西。”[123]就此而論,在歷史學中也存在著和自然科學類似的現(xiàn)象。完全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是,某一個歷史學文本確立了不少此前人們未曾注意到或者未能定讞的真實描述,卻并沒有為我們提供一個包含了深入解釋的歷史圖景,其作者也無法進入史學史譜系中重要史家的行列。而有的歷史文本盡管并沒有去確立新的歷史事實,甚至有史學技藝上的欠缺(如史料考訂不精甚至有誤),或者其中某些觀點已被后世的研究所取代(如布克哈特對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研究),卻依然被人們認為提供了恢弘大氣或精細入微、抑或二者兼?zhèn)涞臍v史圖景。[124]在這樣的情形下,為何一個歷史表現(xiàn)比之別的歷史表現(xiàn)更好、更加可取,就成了一個超出于真實層面的問題。確實有如安克斯密特所云,倘若一種史學理論,對于歷史表現(xiàn)的這一層面感覺遲鈍,而認定其中所有的問題都可以還原為真實性的問題,那“就有如某種美學一樣徒勞而又不堪,那種美學認為,要想衡量……繪畫的好處,衡量畫面的精確性就足夠了”。[125]在《歷史表現(xiàn)》一書中,安克斯密特就優(yōu)秀的歷史表現(xiàn)提出的兩條標準是,涵蓋范圍的最大化(scope-maximalization)和原創(chuàng)性。[126]從這兩條標準中,不難窺見波普爾等人的科學哲學對于安克斯密特的影響。對于前者,安克斯密特的解釋是,“最佳的表現(xiàn)能夠成功地在一系列最大程度多樣化的歷史現(xiàn)象中達成最大限度的統(tǒng)一性”[127],我們可以將此理解為,歷史表現(xiàn)所建構的歷史圖景和解釋框架,能夠最大限度地容納現(xiàn)有的關于某一歷史課題的諸多描述,盡管在實際的歷史寫作中只可能選擇使用其中很小一部分。對于后者,安克斯密特也有自己的解釋,那就是,在“結合了對于確實的歷史事實的正確對待”的同時,“最好的歷史表現(xiàn)最具原創(chuàng)性、最脫俗、看起來最不像真的——然而卻無法基于現(xiàn)有的歷史證據(jù)而駁倒它。理智上的勇氣是歷史寫作中一切成功的前提——就像在科學中一樣”。[128]看來,在不違背歷史學家法的前提下,將過去陌生化,乃是安克斯密特眼中歷史表現(xiàn)原創(chuàng)性的標志之所在。
再就是,關于真實性問題,安克斯密特曾經(jīng)指出,不同歷史表現(xiàn)中對于同一被表現(xiàn)者的定義(如文藝復興)往往不一致,對于這些不一致而言,“……真實性并不要緊,要緊的是,哪些真實對于我們把握特定時期的性質而言比之別的更加有益。相似的情形是,我們無法用真實性為標準來判斷,我們是應該將人定義為兩足而無毛的動物,還是被賦有理性的生靈。兩種定義之中哪一個更有用,取決于我們想要從事的是何種關于人性的對話”。[129]于是,安克斯密特還談到,在歷史學的論爭中,除了真實性標準之外,還存在著合理性(plausibility)的標準[130],但對合理性標準的蘊涵卻似乎未作深究。借用安克斯密特曾經(jīng)使用過的意象,關于某個歷史課題,我們所可能具有的指涉性的陳述或者描述,就仿佛一張白紙上無數(shù)的點。[131]我們可以說,歷史表現(xiàn)就是要將其中若干的點勾連起來,形成一幅具有融貫性和統(tǒng)一性的歷史圖景。一方面,因為定義不同,或者說歷史表現(xiàn)所呈現(xiàn)的觀照過往的角度不同,同一張白紙上,不同史家關注到的點當然也就各不相同。另一方面,正如對于人性界定的合理性取決于我們所要觀照的是人性的何種層面,同一個描述或陳述相對于不同的歷史表現(xiàn)而言,也可能具有不同的重要性和相關性。然而,在史學實踐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的現(xiàn)象,又是對于哪些事實不應該被各種對于同一對象的不同歷史表現(xiàn)所遺漏,歷史學家共同體中往往存在共識。比如,蒸汽機的改良和運用于實際生產(chǎn),大概就是各種對于工業(yè)革命的不同定義和表現(xiàn)都無法棄之不顧的事實。就此而論,或許可以說,安克斯密特所說的合理性,細究起來,至少應該包括如下的幾個層面:一是從某個視角出發(fā),各個被勾連起來的點之間應該具有相關性(relevance),以保證最終能夠形成為一幅統(tǒng)一性的圖景,歷史表現(xiàn)的融貫性和統(tǒng)一性端賴于此;二是各個點之間應該參照最終圖景的蘊涵,而具有不同程度的重要性,或者,換句話說,在構成歷史表現(xiàn)的各個描述之間,事實上存在著一種——我們姑且使用這么一個名詞——重要性的等級制(hierarchy of importance)。而此種重要性的等級制,在歷史學家共同體中能夠達成一定程度共識的具體機制和原因,也許是高度關注于史學實踐的理論反思應當給予充分重視的。
安克斯密特在敘事主義歷史哲學的發(fā)展過程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但他就敘事實體和歷史表現(xiàn)所表達的一些理論立場過于極端,比如,他斷言,歷史學家和史學理論家們一直昧于敘事實體和歷史表現(xiàn)的真實性質,亦即它們不過是實在的替代品,本身并不指涉過去,這就讓幾乎所有的歷史學家和大部分史學理論家都無法接受。扎米托(John Zammito)就曾不無嘲諷意味地就此評論說:“要斷定一個學科的‘合理性’,又要聲稱它在若干世紀以來的實踐中受到了蒙蔽,應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132]他的若干具體論點更是頗多前后矛盾沖突之處。然而,他在往往不為“常識”所動甚而不避矛盾和沖突、順著思維邏輯將其理論立場貫穿到底的過程之中,也提出了不少很有見地而值得我們高度重視的論點。就其要者而論,歷史表現(xiàn)或歷史敘事就是要在復雜多樣的歷史事實中辨識出統(tǒng)一性,它們乃是對于知識的組織和編排;歷史表現(xiàn)或歷史敘事就其蘊涵而論,遠非作為其構成成分的單個描述(或陳述)意義的總和所能比擬,它們提供了我們看待過往實在的某種視角;真實性并不是歷史敘事或歷史表現(xiàn)唯一的、甚至于不是其主要的衡量標準;歷史爭論往往發(fā)生在歷史敘事或歷史解釋的層面,而在對于同一歷史課題的不同歷史表現(xiàn)之間,我們完全可以有合理的依據(jù)來判定其優(yōu)劣高下,原創(chuàng)性和涵蓋范圍的最大化乃是優(yōu)秀的歷史表現(xiàn)的基本標志……這樣一些理論觀點的提出、論證和發(fā)揮,大大推進了敘事主義歷史哲學的理論發(fā)展,而成為最近20余年來,當代西方史學理論中令人矚目的理論成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