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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十字軍騎士
  • (波)亨利克·顯克維奇
  • 23412字
  • 2019-07-12 11:14:28

翌日早晨,兩位博格丹涅茨的騎士和波瓦瓦一起前往大教堂去做早禱,同時也為了去參觀一下宮廷和看看那些已來到城堡的客人。一路走去,波瓦瓦遇見了不少的熟人,其中有幾個還是聞名遐邇的騎士。年輕的茲比什科好奇地望著他們,心中暗暗立下宏愿,如果這次侮辱里赫頓斯泰因的事件能無罪判決的話,他一定要在勇猛豪俠和道德情操方面和他們并駕齊驅。其中有一位名叫托波爾齊克,是克拉科夫總督的親戚,他告訴他們,神學院的伏伊捷赫·雅斯琴畢茨已經從羅馬回來了。他是去給教皇波尼伐九世送邀請信的,國王想請他到克拉科夫來參加王嗣的洗禮,教皇接受了邀請,但還不能確定他是否能親自來,不過他已授權給使者,以他的名義一直留到孩子的降生,并參加孩子的洗禮,他還請求給這孩子取名為波尼伐齊,或者波尼伐茲雅,[7]以證明他個人對國王和王后的喜愛。

他們還談到匈牙利國王齊格蒙特的即將到來,他們料定他一定會來,因為這位齊格蒙特國王,不論受到邀請與否,只要有宴會和比武,他都熱衷于參加,他想通過這些場合,使他作為一位統治者、一位歌手和一流騎士中的一員而名揚于世。波瓦瓦、加爾博夫的查維夏、奧列希尼察的多布科、納贊的雅希科和其他一些同負盛名的騎士一提起齊格蒙特的最近一次訪問,都忍俊不禁,在那次訪問中,符拉迪斯瓦夫國王悄悄地請求他們,在比武時別太使勁,要對“這位匈牙利客人”手下留情、讓讓他,因為這位匈牙利國王的虛榮心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如果他被打敗了,眼淚便會立即簌簌地流下來。然而他們最感興趣的是維托爾德的事情,流傳最廣的是那只銀鑄的華麗搖籃,那是維托爾德和他的妻子送來的禮物,由立陶宛的公爵們和騎士們護送到克拉科夫來的。像往常做彌撒之前那樣,人們都在相互交談著各種各樣的新聞,馬奇科聽到大家在議論搖籃的事,也談起了這只搖籃的精致和華美。不過他講得最多的是維托爾德計劃大規模征討韃靼人的戰事,這次征討幾乎已完全準備就緒,因為大批軍隊已經向東朝羅斯開過去了。如果這次征討成功,那么雅蓋沃國王的權力就要擴展到半個世界了,也就是要擴展到許多亞洲深處的陌生國家,一直延伸至波斯國界和阿拉爾海岸。以前一直在維托爾德麾下效力的馬奇科,對他的計劃了解較多,因而能向大家講得非常詳細,甚至說得頭頭是道、十分動人,以至于在敲響彌撒鐘之前,他的身邊已圍有一大圈好奇的人了。他說:問題在于要不要再來一次十字軍遠征。維托爾德本人,盡管人們都稱他為大公,但他是受命于雅蓋沃而去統治立陶宛的。他不過是個大總督,因此,功績都會落在國王的身上。當聯軍背負著十字架遠征到那些只有在詛咒時才提到救世主名字的國家時,這對于新受洗的立陶宛和波蘭的強大說來,該是何等的榮耀啊!波蘭人和立陶宛人的足跡從未到達過這些國家。當波蘭和立陶宛聯軍重新把被驅逐的托赫塔米什扶上卡普恰克的王位時,他將承認自己是符拉迪斯瓦夫國王的“兒子”,而且他也答應過要率領整個金帳汗國去向十字架頂禮膜拜。

人們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馬奇科的講話,不過許多人都不明白,到底維托爾德要幫助的是什么人,要征討的又是什么人。于是,有的人便開口問道:

“請您說得明白點,到底是和誰作戰?”

“和誰?和帖木兒·赫羅梅[8]。”馬奇科回答道。

隨后是片刻的沉默。西方的騎士們的確常常聽到金帳汗國、藍帳汗國、阿佐夫汗國和其他種種汗國的名字,但是他們都不大了解韃靼人的事情,也不了解各汗國之間的內戰情況。不過在當時的歐洲,卻很難找到一個人沒有聽說過可怕的跛足帖木兒的事情。聽到這個名字,就像以前聽到阿提拉一樣令人膽戰心驚。他是“世界的君主”、世世代代的君主,是二十七個被征服國家的統治者,是莫斯科羅斯帝國的統治者,是西伯利亞、中國,甚至印度的統治者,是巴格達、伊思巴罕、阿勒普、大馬士革的統治者。他的影子也籠罩著阿拉伯的沙漠,籠罩著從埃及經博斯普魯斯直到希臘帝國!他是人類的魔王,也是兇殘的人頭金字塔的締造者!他是所有戰役的勝利者,從未打過一次敗仗,他是“靈魂和肉體的主宰者”。

托赫塔米什曾被他扶上金帳汗國和藍帳汗國的帝王寶座,承認是他的“兒子”。但是,當這位兒子的統治權已從阿拉爾擴展到克里米亞,其國土大大超過歐洲其余部分的時候,他就想成為一個獨立的統治者。為此,他便被可怕的“父王”用“一個指頭”攆下了王座。于是他逃到立陶宛的統治者那里,請求給他援助,維托爾德決定使他回到自己的國家,讓他復位。而要做到這點,就必須先和世界統治者跛足帖木兒較量一番了。

正是由于這一原因,他的名字在聽眾中間產生了很深的印象。沉默了一陣之后,一位年齡最大的騎士,雅格沃夫的伏伊捷赫說道:

“同這樣的人作戰可是件困難的事情。”

“也是件不值得的事情。”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不無懷疑地說道,“在什一稅土地[9]范圍之外,管他是托赫塔米什,還是某個庫特烏克去當那些魔王子孫們的君主,對我們說來都是毫不相干的事情。”

“托赫塔米什答應改信天主教。”馬奇科答道。

“他改信也好,不信也好,對這些根本不信奉基督的狗雜種,你能相信嗎?”

“不過,為了基督的名義我們甘愿赴湯蹈火!”波瓦瓦說道。

“也為了騎士的榮譽。”城防司令的親戚托波爾齊克插嘴說道,“我們中間就有要去的人,梅爾斯廷的斯佩特科騎士,盡管他有個年輕而心愛的妻子,但他還是到維托爾德大公那里去了。”

“這毫不奇怪!”納贊的雅希科說道,“即使一個人犯下了可怕的罪孽,只要他參加了這樣的戰爭,那他的靈魂一定會得到寬恕和拯救!”

“而且還會萬古流芳!”塔切夫的波瓦瓦補充說道,“戰爭就是戰爭,越難打越有勁,帖木兒征服了世界,他擁有二十七個國家,如果我們打敗了他,對我們的國家來說,那是無上的光榮。”

“怎么會不呢?”托波爾齊克說道,“哪怕他擁有一百個國家,別人會怕他,我們可不怕!您說得好極了!如果我們能召集到一萬名優秀的槍矛手,那我們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如果不是我們,又有哪個國家能打敗這個跛子呢?”

騎士們這樣交談著,茲比什科現在深以為憾,為什么他以前沒有想到要追隨維托爾德到那荒蠻的草原去呢?!他在維爾諾停留期間,一心所想的,卻是克拉科夫,他想來見識這里的城市和王宮,想參加騎士的比武大會。而現在他卻擔心會在這里受到審判,失去名譽,可是在草原上,最壞不過是光榮地戰死……

但是,那位活了一百歲的雅格沃夫的伏伊捷赫,卻向這些熱情的騎士們澆了一盆冷水。由于年老,他的脖子常常擺動著,然而他的智慧卻與他的年齡一樣豐富。

“你們真蠢!”他說,“難道你們沒聽說過,耶穌顯靈對王后說過話嗎?既然救世主本人都對王后這樣信任,那么三位一體的第三者圣靈還會對她不親切仁慈嗎?正因如此,王后才看得見未來的事物,仿佛這些事物就在她眼前出現似的,她曾這樣說過……”

說到這里,他停住了,搖了搖頭,然后說道:

“我忘記了她說過的預言,不過,我會馬上想起來的!”

他開始回想起來,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等待著,因為大家都相信,王后能預見未來的事物。

“啊哈!”他終于又開口說道,“我記起來了!王后說,如果這里的所有騎士都跟維托爾德大公去打跛子,那么異教勢力就會被消滅,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信奉天主教的君主們常常背信棄義,我們必須守衛我們的邊界,以防備捷克人、匈牙利人和十字軍騎士團的攻擊,因為他們不守信用。如果只有一小部分波蘭騎士跟著維托爾德去征戰,那么,跛足帖木兒,或是他的總督們,就會率領無數的螻蟻前來應戰,維托爾德必敗無疑。”

“可是現在是和平時期,”托波爾齊克說道,“而且騎士團似乎也會向維托爾德提供某種幫助的。十字軍騎士團不得不這樣做,即使是裝裝樣子——為了向圣父表明,他們是準備和異教徒進行斗爭的。宮廷侍從們也都在說,庫諾·里赫頓斯泰因的到來,不僅僅是為了參加洗禮,也是要和國王舉行會議的。”

“那不就是他!”馬奇科吃驚地喊道。

“真的!”波瓦瓦邊看邊說道,“上帝保佑!真的是他!他在修道院院長那里待的時間很短,不到一天就離開了梯涅茨。”

“看來他很匆忙哩!”馬奇科陰郁地答道。

庫諾·里赫頓斯泰因此時正從他們的身旁走過。馬奇科是從他的斗篷上繡有十字才認出他的,可是他卻沒有認出馬奇科和茲比什科,因為上次他們都戴著頭盔,即使把臉甲掀開,也只能看見騎士的部分臉孔。他走過的時候,向塔切夫的波瓦瓦和托波爾齊克點了點頭,便和他的隨從們邁著莊嚴的步伐踏上了大教堂的臺階。

這時候,鐘聲敲響,驚動了一群棲息在鐘樓上的鴿子和寒鴉,同時也預示著彌撒的即將開始。馬奇科和茲比什科同其他騎士一道走進了教堂,他們都因里赫頓斯泰因的匆匆趕來而心事重重。但是,這位年老的騎士更是憂慮重重,因為那位年輕騎士的注意力都被國王的豪華宮廷吸引過去了。茲比什科在他的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教堂和這樣高貴的人群。他的四周都是王國中最杰出的文臣武將,他們在謀略和武功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當年那些促使立陶宛大公與年輕貌美的波蘭女王聯姻的大臣們,許多都已作古,健在的已為數不多,大家都以非常敬佩的眼光望著他們。茲比什科對克拉科夫總督、鄧欽的雅希科的魁梧身材注視良久,在他身上嚴厲、威武和忠誠融合為一體。他也驚嘆其他文官的聰慧儀表,驚嘆騎士們的威武雄壯的身軀,他們的額頭上都覆蓋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頭發,腦后和兩側都垂落下長長的鬈發。有的頭上戴著發網,有的則束著帶子,不使頭發亂成一團。外國來的客人們——羅馬國王的使臣,捷克、匈牙利和奧地利的代表,以及他們的隨從,都為服飾的華麗考究而不勝驚訝。來自立陶宛的公爵和貴族們,分列在國王的兩旁,盡管夏日炎熱,但為了顯示他們的高貴,都穿著珍貴的裘衣;俄羅斯的公爵們穿著寬大筆挺的外袍,在教堂墻壁和鍍金掛屏的襯托下,活像一幅幅拜占庭的畫像。茲比什科懷著最大的好奇心期待著國王和王后的出現,他盡力朝神甫座位那邊擠了過去,他看見祭壇前邊擺放著兩個紅絲絨的墊子,因為國王和王后在做彌撒時都是跪著的。并沒有等多久,國王便通過圣器室的門首先走了進來,他還沒有走到祭壇前,茲比什科就已清楚地看到了他。他有頭黑長發,蓬蓬松松的,披散到額頭上,兩邊垂在耳下,臉容清癯,修飾得很干凈,鼻子又高又尖,嘴角邊上已是露出一些皺紋。他的眼睛細小、烏黑、炯炯有神。他朝四周巡視了一番,仿佛他想在到達祭壇之前,能估量一下教堂里的人數。他的臉上有一種和善而又敏感的神情,就像一個交了好運的人一躍而登上了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高位那樣,時時刻刻都在思考他的一舉一動是否符合他的高貴身份,也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別人的惡意中傷。因此,他的臉上、他的動作總帶有一種急躁的神情,很容易讓人猜想到,他會突然大發脾氣,而且一發起脾氣來就令人膽戰心驚。他的秉性還是和過去的那個大公一樣,那時候,他對十字軍騎士團的背信棄義十分氣憤,便對他們的使者吼道:“你們拿著羊皮文書到我這里來,我卻要手持長矛到你們那兒去!”

不過,現在他的那種天生的暴烈性格,已被偉大而又誠摯的虔誠心所遏止住了。在教堂里,國王不僅為那些新皈依的立陶宛公爵們,也為那些世世代代早已信教的波蘭貴族們樹立了榜樣。他常常拿走墊子跪在光潔的石板上,使自己經受更大的考驗;他還常常高舉起雙手,一直舉到疲累不堪支持不住才讓它們自然垂落下來。他每天至少參加三次彌撒,而且都是懷著非常的熱誠去聽的。打開圣懷、升天鐘響的聲音往往使他的心中充滿了激動、崇敬、歡樂和驚懼。做完彌撒走出教堂時,他仿佛是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顯得心平氣和而又慈祥。宮廷侍從們都知道,這時候去求他寬恕或者向他討賞,那是最好的機會。

雅德維佳王后也從圣器室門口走了出來。站在神甫座位附近的騎士們一看見她進來,盡管彌撒還沒有開始,便都一齊跪了下來,他們都情不自禁地把她當成圣徒來向她致敬。茲比什科也跪了下去。在場的人誰也不懷疑她是個真正的圣徒,她的像總有一天會供奉在教堂的祭壇上。尤其是最近幾年來,雅德維佳所過的那種虔誠而又圣潔的生活,使得大家不僅對她表示出對一位王后的應有的尊敬,也為了她的宗教熱誠而對她崇拜。無論是豪紳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在傳說著王后會施行種種奇跡。據說她只要手一摸就能醫好病人,手腳不能動彈的人只要穿上王后穿過的舊衣服就能行動。可信賴的目擊者們也證實說,他們曾親耳聽見過基督從祭壇上對她說話。外國的君主們也都跪在地上來向她表示崇敬,就連傲慢的十字軍騎士團也都尊敬她,不敢對她有所冒犯。教皇波尼伐九世稱贊她為教會的虔誠而又優秀的女兒。全世界都在注視著她的功績,而且都記得她是安德加文家族[10]和波蘭庇亞斯特[11]的后裔,是強大的盧得維克(即路易)的女兒,是由最杰出的宮廷教育出來的公主,也是世界上最美貌的少女。她不惜拋棄個人的幸福,拋棄她少女的初戀[12],而以女王之尊,嫁給了“野蠻的”立陶宛大公,為的是和他一起,把基督教傳入這歐洲的最后一個信奉異教的國家。用全部日耳曼人的武力,用十字軍騎士團的強大、十字軍遠征和血流成海的代價都無法達到的事情,她用一句話就實現了。使徒的榮光從來沒有照耀在比她更年輕、更嬌媚的額頭上,使徒的職責從來沒有和這樣的奉獻精神結合在一起,女性的美貌也從來沒有放射出像她這樣的天使般的善良和一種淡淡的憂郁的光輝。

游吟歌手們在歐洲所有的宮廷里歌唱她的事跡。最邊遠國家的騎士們來到克拉科夫,為的是瞻仰這位波蘭王后。而她本國的人民愛戴她,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波蘭國家也由于她和雅蓋沃的結婚而增強了國力、擴展了威望,只是,有一個極大的憂愁緊壓在她和全國人民的心頭上,這就是多年以來,上帝沒有賜給她這位優秀的女兒以后嗣。

但是,這種不幸終于過去了。上帝施恩于王后的喜訊,如同閃電一樣,從波羅的海傳到黑海、傳到喀爾巴阡山,使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的全體人民都充滿了無比的歡樂,甚至連外國的宮廷,除了十字軍騎士團外,聽到這個消息都非常高興,羅馬唱起了“我們贊美你,主啊!”的贊歌。在波蘭國土上已經形成了一種堅定的信念:凡是“這位圣女”向上帝祈求的,她一定會得到。

因此,人們紛紛前來懇求她賜予他們平安健康。各地各界也派出代表,前來懇求她為他們的需要祈禱。有的是來求雨,有的是來祈求收獲時節風和日麗,有的祈求水草豐美和蜂蜜豐收,有的祈求湖中魚蝦豐產和林中狩獵滿載而歸。那些住在邊境地區城堡和小鎮的殘暴的騎士,接受了日耳曼人的習慣,不是成為強盜,就是相互械斗,但是只要一經她的調解,他們就會立即插劍入鞘,不收贖金釋放俘虜,歸還搶來的牲畜,彼此握手言和。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所有饑寒交迫的人都擁向克拉科夫城堡的大門口。她那純潔的靈魂已深入人心,而使奴隸的悲慘命運有所改善,使貴族地主的傲慢有所收斂,使法官的嚴刑酷法有所緩和。她像幸福的曙光,像正義和安寧的天使,君臨在全國的上空。

因此,大家都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那個賜福的日子。

騎士們目不轉睛地望著王后的身段,他們想從她的體態估量出,未來王位的繼承者還要多久才會降生于世。克拉科夫大主教維什神甫,也是一位波蘭國內外久負盛名的最能干的醫生,尚未預告王后的分娩日期,不過他們已開始準備。因為按照當時的習慣,慶祝活動都得盡早開始,而且要持續好幾個星期。王后陛下的身材盡管已朝前凸起了,但依然保持著往日的俏麗,她的衣著極其簡樸。可是在從前,由于她出身顯赫的宮廷,又比同輩的公主更為嬌美,所以她非常喜歡華貴的衣料、貴重的項鏈和珍珠,以及昂貴的金手鐲和戒指。而現在,甚至最近幾年里,她都是身著修女的衣服,還戴上了面罩,擔心別人贊賞她的美麗會激起她的世俗傲氣。雅蓋沃得知她懷孕之后,真是欣喜若狂,立即下令用錦緞和珠寶裝飾她的臥房,但她不同意。她摒除了過去的一切奢侈豪華,她覺得生育的時刻常常就是死亡的時刻,因此,她認為,不應在珠寶之中,而要在安靜謙恭之中去接受上帝賜予的恩惠。

她把金銀珠寶都拿去辦大學了,或者供給那些新受洗的立陶宛青年到外國大學去求學。

王后只同意換去她的修女外衣,而且從做母親的希望變為確鑿事實的那個時候起,她就不戴面紗了,認為贖罪修女的衣服從此不再適合于她了。

現在,所有的眼睛都滿懷深情地望著這張天仙般的臉龐,任何金銀寶石都不能再給這張臉增添嫵媚。王后從圣器室門口款款地走向祭壇。她揚起眼睛,一只手拿著書,另一只手拿著一串念珠。茲比什科看到的是一張百合花似的臉龐,一雙湛藍的眼睛,和簡直是天使般的容貌,充滿了平靜、善良和仁慈。他的心開始激烈地跳動起來。他以前就知道,按照上帝的旨意,他應該愛國王和王后,而且他也是這樣去愛他們的,可是如今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種偉大的愛。這種愛不是受命于人而產生的,而是像烈火那樣突然爆發出來的。他心里也充滿了對她的無比崇敬、謙恭和甘愿為她赴湯蹈火的愿望。這位年輕而又性情急躁的騎士——茲比什科,萌發出一種強烈的愿望,想立即把他的這種騎士的愛和忠誠表達出來:為她去做一件事情,或者跑到什么地方去征服別人,去奪取什么戰利品,甘愿冒生命的危險。他對自己說:“既然現在這里還不會發生戰爭,那我怎樣才能為這位圣女效勞呢?我只好去投奔維托爾德大公了。”他甚至沒有想到,一個人除了用槍、用矛和用斧外,還能用其他的方式去效勞,他甚至想單獨一人去進攻跛足帖木兒的整個軍隊。他想在彌撒之后便立即騎馬去干點事情。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按捺不住了,他的雙手火辣辣的,他的整個心都在洶涌奔騰。

他完全忘記了那威脅著他生命的危險,甚至也把達奴霞丟在了一邊。當他聽到教堂里突然響起的兒童歌聲時,他才意識到她的存在,不過他覺得“這是另一種感情”。他曾向達奴霞發過對她忠誠、為她殺死三個日耳曼人的誓言,他一定會遵守這些誓言,但是,王后是超越一切女人的人。當他考慮應該為王后殺死多少敵人的時候,他的眼前就出現了成堆成堆的甲胄、頭盔、孔雀羽、鴕鳥羽。他依然覺得,即使把這全部敵人都殺光,和他的愿望比起來,也還是不足掛齒的。

此時此刻,他神情專注地望著王后,在他激蕩澎湃的心里,正在思考著:該用怎樣的禱告才能表達他對王后的崇敬。因為他認為,一般的禱告是不適合她的高貴身份的。他會念:Pater noster,qui es in coelis,sanctificetur nomen Tuum……[13]這是一個法蘭西斯派教士在維爾諾時教會他的。也許是這個教士本人就知道這么兩句,也許是茲比什科自己忘記了,反正他連“我們在天之父”這篇祈禱文的全文都背不出來。因此,他現在只好反復念著這兩句,以表達他的心意:“請賜予我們仁慈的夫人以健康、長壽和幸福,對她的關懷要超過對其他人的關懷。”這些祈禱是出自一個就要被法院宣判死刑的人,因此,在整個教堂里,再也沒有比這更誠心誠意的禱告了。

彌撒結束后,茲比什科便在想,要是他能夠跪在王后的面前,吻著她的雙腳,以后就是世界末日來臨,他也不在乎了。但是在做過第一遍彌撒之后,又做了第二遍、第三遍彌撒,直到這時,王后才回自己房間去了。通常她在中午以前是不進食的,而且也是有意不去參加歡慶的早餐。在這種早宴上,為了取悅于國王和客人們,魔術師和小丑都要進行表演。這時候,德烏戈拉斯的那位老騎士出現在茲比什科的面前,把他喚到公爵夫人那兒去。

“早餐時,你作為我的宮廷侍從侍候我和達奴霞吧!”公爵夫人說道,“要是趕巧你能說幾句幽默有趣的話,或者做出滑稽的動作而使國王高興,便能博得他的歡心。即使那個十字軍騎士認出了你,他看到你在國王的餐桌旁侍候我,也許就不會向國王告狀了。”

茲比什科吻了公爵夫人的手,轉身望著達奴霞。盡管他過慣了戎馬生活,不諳于宮廷風習,然而他非常清楚,早晨遇見了自己的意中人,該怎樣保持自己騎士的身份。于是他退后一步,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一面畫著十字,一面大聲說道:

“以圣父、圣子和圣靈之名!”

達奴霞抬起她那雙藍眼睛,望著他,問道:

“茲比什科,彌撒都做完了,你干嗎還要畫十字?”

“因為一夜之間,親愛的小姐,你又變得更漂亮了,使我不勝驚奇。”

然而,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作為一位老人,看不慣這種時新的外國騎士習慣,他聳了聳肩膀,說道:

“你在這里跟她大談她的美貌,真是浪費時間!她還不過是棵剛剛出土的嫩草!”

茲比什科聽了這話,立即對他怒目而視。

“您當心些,別再叫她‘嫩草’!”茲比什科氣得臉色煞白,說道,“我要告訴您,要是您年輕些,我會立即向您挑戰,和您斗個你死我活!”

“閉上你的嘴,你這個臭小子!就是今天決斗,我也能對付得了你!”

“安靜點!”公爵夫人說道,“你不想想自己的腦袋,還在這里和人爭吵!我情愿給達奴霞再找一個更可靠的騎士,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想要使性子,那就請你到別處去,我們這里可不要這樣的人!”

茲比什科聽了公爵夫人的話,深感慚愧,便一再向她道歉。但是他心里卻在想,如果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有個成年的兒子的話,將來總有一天,他要向他兒子挑戰,騎馬或徒步決斗都可以,決不會原諒他稱她為“嫩草”。不過,現在是在國王的王宮里,應該安安靜靜地待著,決不要再去招惹別人,也許這是騎士的榮譽所要求的。

號角齊鳴,宣告早宴即將開始,于是安娜公爵夫人便攜著達奴霞的手,朝王宮大廳走去,那些世俗的達官貴人和騎士們都站在大廳門前,恭候她的蒞臨。杰莫維特公爵夫人是第一個進來的,因為她是國王的親妹妹,便入了上座。不一會兒,大廳里便擠滿了外國客人和受到邀請的本國顯貴與騎士。國王坐在餐桌一端的首席位置上,左右是克拉科夫的主教和伏伊捷赫·雅斯琴畢茨,后者的職位雖然低于主教,但他是作為教皇的使者而坐在國王的右首。再往下便是兩位公爵夫人,安娜公爵夫人的旁邊是格涅茨諾大主教楊斯,他坐在一張舒適的大椅子上,這位神甫出自于西里西亞的庇亞斯特家族,是奧德爾公爵博爾科三世的兒子。茲比什科在維托爾德的宮殿里就曾聽到過這個名字,如今他站在公爵夫人和達奴霞的身后,一下子就從那一頭濃發認出了這位大主教。他的那頭鬈發使他的腦袋看起來就像一把教堂里用的灑水刷子。因此在所有波蘭公爵的宮廷中都戲稱他為“克羅庇德沃”(灑水刷子),就連十字軍騎士團也叫他為“格拉庇德拉”。他以貪圖享樂和舉止輕率而聞名。他剛剛被提名為格涅茨諾大主教的候選人,便不顧國王的意旨,用武力奪取了這個職位,為此他被剝奪了職銜,驅逐出了教區。于是他投靠了十字軍騎士團,騎士團把他委派到波莫熱的卡敏涅茨去當一位可憐的主教。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和這位強大的國王和好,才是上策。于是他回到了國內懇求國王寬恕。現在,他正在等待空缺的位置,期望這位慈和的君主能讓他補缺。的確,他的希望后來并沒有落空,不過現在他卻在竭力討好賣乖,想博得國王的歡心。可是他依然和十字軍騎士團眉來眼去的,就連現今,在這個雅蓋沃的王宮里,達官貴人和騎士們都不愿見到他,他便想巴結里赫頓斯泰因,心甘情愿地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

茲比什科站在公爵夫人的座椅后面,非常靠近那個十字軍騎士,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因此,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扭動起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火暴脾氣,免得干出什么蠢事來。但是他禁不住時不時地朝里赫頓斯泰因半禿的后腦勺投去仇恨的目光。他望著他的脖子、后背和雙肩時,心里就在揣摩著,如果有一天在戰場上或者在決斗中,和他兵刃相見時會不會立即取勝。他斷定,要打敗他不需要費很大的勁。因為這個十字軍騎士身穿灰色薄衣,肩胛骨顯得又寬又大,然而和波瓦瓦相比,和比斯庫皮茲的帕什科·茲沃吉伊相比,和兩位最出名的蘇利姆喬克兄弟相比,和科奇赫格沃夫的克容以及坐在國王席上的其他騎士相比,他不過是只瘦猴。

茲比什科望著這些騎士,既羨慕又驚訝。不過,國王本人卻激起了他更大的注意力。國王環視著四周,不時用手指攏攏耳邊的頭發,仿佛因早宴尚未開始而等得不耐煩似的。有一瞬間,他的目光停留在茲比什科的身上。這時候,這位年輕的騎士便有一種恐怯感,心想,他馬上就要被喚到怒氣沖沖的國王面前,于是一種可怕的恐懼籠罩他的全身。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自己所要承擔的罪過和會受到的懲處。而在這之前,他一直覺得這是件無所謂的事,一件模糊不明、不值得擔憂的事情。

不過,這個日耳曼人并不知道,那個在官道上襲擊他的騎士,此時就在他的近旁。早宴開始了,酒、湯端上來了,湯內的雞蛋、肉桂、丁香、姜和番紅花散發出的香味是如此強烈。整個餐廳立即充滿了馥郁芬芳。與此同時,坐在門口一張椅子上的弄臣恰盧舍克開始模仿夜鶯的聲音唱起歌來,立即就把國王逗樂了。第二個弄臣隨著上菜的仆役一道繞著餐桌轉來轉去,他悄悄地來到客人們的身后,發出了蜜蜂的嗡嗡聲,聲音逼真得竟使這幾位客人放下了勺子,抱著頭擔心被蜇。其他的人看到這種情景,禁不住開懷大笑起來。茲比什科殷勤地侍奉著公爵夫人和達奴霞。可是當里赫頓斯泰因開始拍著自己半禿的腦袋時,他便又忘了自己的危險,也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斯摩棱斯克總督的兒子、立陶宛的雅蒙特公爵正好也站在他的旁邊,看到這情景也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連盤子里的菜肴都掉了下來。

這個十字軍騎士終于發覺自己鬧了笑話,便把手伸到錢袋里,同時轉身朝向克羅庇德沃主教,用德語對他說了幾句話,這個主教立即用波蘭語復述出來。

“這位尊貴的先生對你說,”他對著那個小丑說道,“你可以得到兩個斯科伊奇,就是不要嗡嗡叫得太近了,否則蜜蜂就要給趕跑,而雄蜂也會被打死。”

小丑接下了十字軍騎士給他的兩個斯科伊奇,同時利用各個宮廷給予小丑的自由權,這樣回答道:

“多布欽地區[14]的蜜蜂多的是,但卻被雄蜂包圍住了,打掉它們吧,符拉迪斯瓦夫國王!”

“你說得不錯,這是我賞給你的小錢。”克羅庇德沃說道,“但是你要記住,如果梯子斷了,養蜂人就會摔斷脖子。[15]而圍住多布欽地區的馬爾堡雄蜂都是有刺的,爬到它們蜂房跟前去是很危險的!”

“哎呀!”克拉科夫掌劍官——馬什科維奇的增德拉姆喊道,“可以把它們熏出去!”

“用什么熏呢?”

“用火藥!”

“或者用斧頭把蜂房劈碎!”身材魁梧的帕什科·茲沃吉伊說道。

茲比什科心里非常高興,因為他認為,這樣的話預示著戰爭的爆發。庫諾·里赫頓斯泰因也理解了這些話的含義,因為他長期住在托倫和赫爾姆,學會了波蘭話,他只是出于傲慢而不肯使用這種語言。然而,現在他被馬什科維奇的增德拉姆的話激怒了,他的那雙灰眼睛緊緊盯住后者,說道:

“我們等著瞧吧!”

“我們的祖先在普沃夫崔都早已看到了,而我們也在維爾諾親眼目睹了。”增德拉姆回答說。

“Pax vobiscum!”[16]克羅庇德沃大聲喊道,“Pax[17],Pax!只要庫諾夫的米科瓦伊神甫退出庫雅瓦主教的職位,而仁慈的國王能任命我去接替他的位置,我就會給你們做一次關于基督教國家之間友愛的美妙動人的布道,使你們悔恨莫及。至于仇恨,那是ignis[18],而且是一種ignis infernalis[19]。這種火是如此可怕,就是用水也撲不滅的。應該用葡萄酒去潑它。快拿葡萄酒來!讓我們來狂歡痛飲吧!正如已故的庫羅茲文克的查維夏主教常說的那樣。”

“也像魔鬼說的那樣,由狂歡而入地獄!”小丑恰盧舍克接口說道。

“讓魔鬼把你抓去!”

“要是魔鬼把你抓去,那就更妙了!大家都還沒有看見過魔鬼捉拿克羅庇德沃。不過,我想,我們大家都會看到這種樂事的!”

“我首先就要給你灑圣水,請給我葡萄酒,并祝愿天主教徒們相親相愛!”

“愿真正的天主教徒們相親相愛!”庫諾·里赫頓斯泰因著重地補充說道。

“什么?”克拉科夫主教維什抬起頭來喊道,“難道您來到的不是一個古老的天主教王國嗎?難道這里的教堂不比馬爾堡的教堂更古老嗎?”

“我不知道!”十字軍騎士回答道。

國王對于信奉天主教的問題是特別敏感的,他覺得這個十字軍騎士是沖著他來的,他的兩頰立刻現出緋紅,眼睛也開始發亮了。

“你說什么?”他聲調低沉地說道,“難道我不是位信奉天主教的國王?難道不是嗎?”

“這個王國倒是個天主教國家,可是它的風俗習慣依然是異教的!”

聽到這話,許多著名的騎士都憤怒地站了起來,包括伏羅奇莫維奇的馬爾欽(他的族徽是“普烏科扎”,即“半個山羊”)、科里特尼查的弗羅里安、伏吉內克的巴爾托什、科貝蘭的多馬拉特、塔切夫的波瓦瓦、比斯庫皮茲的帕什科·茲沃吉伊、馬什科維奇的增德拉姆、塔爾戈維斯科的雅克沙、科奇赫格沃夫的克容、波波瓦的齊格蒙特和哈爾比莫維奇的斯塔什科。他們都是身強力壯、聲名昭著的騎士,都是多次戰斗和比武的常勝將軍。他們氣得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個個都咬牙切齒地說道:

“真是可恨極了!他是個客人,我們無法向他挑戰!”

恰爾尼·查維夏·蘇利姆喬克,是著名騎士中的佼佼者,也是“騎士們的楷模”,他前額緊蹙,轉身向著里赫頓斯泰因說道:

“我真看不出你,庫諾,作為一個騎士怎么能侮辱一個偉大的民族!當然你也知道,作為一個使者,你是不會因此而受到懲罰的!”

然而,庫諾卻是鎮定自如地接受這嚴厲的目光,他慢悠悠地、口齒清晰地回答道:

“我們的騎士團在來到普魯士之前,是在巴勒斯坦作戰的。但是在那里,就連撒拉遜人也是尊重使臣的,唯有你們不尊重使臣,因此我才認為你們的風俗習慣還是異教的。”

他的話激起了更大的喧嘩,餐桌周圍又響起叫喊聲:“可恨!可恨!”

可是,當勃然大怒的國王按照立陶宛習慣拍了幾下手掌時,大廳里頓時靜了下來。這時候,鄧欽的雅希科·托波爾——克拉科夫的城防長官,一位德高望重、神情嚴峻,并以其擔任的職務而令人畏懼的爵爺——說道:

“高貴的里赫頓斯泰因騎士,如果您作為使臣受到了侮辱,那么您就說出來,我們會立即嚴懲不貸的。”

“在任何別的天主教的國家里,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庫諾答道,“昨天在通往梯涅茨的官道上,你們的一位騎士襲擊我,盡管他從我斗篷上的十字就能立即認出我是什么人,他還是要謀害我的性命!”

茲比什科一聽到這話,臉色一下子煞白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國王望了一眼。只見國王滿臉怒氣,鄧欽的雅希科也大吃一驚,說道:

“這可能嗎?”

“你們去問塔切夫的老爺好了,他是這件事的目擊者。”

所有的眼睛都朝波瓦瓦望去,他耷拉著眼皮,神情憂郁地站了一會兒,說道:

“是這樣的……”

騎士們聽了,都大聲喊了起來:“可恥!可恥!讓大地吞沒這種人吧!”有的騎士因為這件可恥的事,竟擂打起自己的胸脯來,有的用手指敲著銀盤子,不知怎么辦好,眼光也好像沒有地方可放似的。

“為什么你不把他宰了?”國王怒吼道。

“因為他的頭是屬于法庭的!”波瓦瓦答道。

“把他下獄了沒有?”城防長官鄧欽的托波爾問道。

“沒有,因為他以騎士的榮譽發了誓,隨時聽候發落。”

“他不會這樣做的!”庫諾昂起了頭用嘲諷的口吻叫道。

就在這時候,從這個十字軍騎士的身后不遠處,響起了一個年輕的、略帶憂郁的聲音:

“上帝可以作證,我決不怕死!這是我干的,我是博格丹涅茨的茲比什科。”

聽了這話,所有的騎士都朝這個不幸的茲比什科沖了過去,然而國王狠狠地搖頭,把他們止住了。國王怒目圓睜,他的聲音也因暴怒而變得嘶啞,像馬車駛在石子路上發出的響聲一樣。

“砍他的頭!砍他的頭!讓那個十字軍騎士帶著他的頭回到馬爾堡,交給大團長!”

隨后,他便朝站在他近旁的年輕的立陶宛公爵喊道:

“抓住他,雅蒙特!”

被發怒的國王嚇得膽戰心驚的雅蒙特,把一雙發抖的手按在茲比什科的肩上,茲比什科把煞白的臉轉向他說:

“我不會逃跑的……”

但是,滿頷白須的克拉科夫城防長官、鄧欽的托波爾,舉起了一只手,表示他想說話,等到大家都靜了下來,他才開口說道:

“仁慈的君主,我們要讓這個康杜爾相信,我們對一個襲擊使臣的人判處死刑,絕不是由于您的怒火,而是根據我們的法律。否則,他還會認為在我們的王國里沒有天主教的法律哩!我會親自審訊這個罪犯的!”

最后一句話,他是提高了聲調說的,很顯然,他決不讓人以為,他的決定是可以更改的。他朝雅蒙特頷首說道:

“把他關進塔樓里去。而您,塔切夫的老爺,一定要出庭作證!”

“我要把這個孩子犯罪的整個情況都說出來,像我們這些成年人是絕不會干出這種事的。”波瓦瓦回答道,冷眼望著里赫頓斯泰因。

“他說得對!”別的人立即響應道,“他還是個孩子,為什么由于他的原因就要來侮辱我們大家呢?”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他們都憤憤不平地望著這個十字軍騎士。這時候,雅蒙特押著茲比什科,交給了在城堡庭院里站崗的弓箭手。在他年輕的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囚徒的憐憫。由于他那憎恨日耳曼人的天性,他的憐憫心變得更為強烈。但是他是個立陶宛人,習慣于盲目服從大公的意旨,再加上他被國王的暴怒嚇住了,因此他一邊走一邊善意地低聲勸說這個年輕的騎士:

“你聽我說,你還是自個兒吊死吧,最好馬上就去上吊!國王發怒了,反正要砍你的頭,你干嗎不讓國王高興一下呢?自己吊死吧,我的朋友,這是我們那里的習慣!”

由于羞愧和悲傷,茲比什科幾乎有些昏昏然了。開頭他像是不理解公爵那番話的意思,后來他終于明白了,便驚訝地止住了腳步,問道:

“你說什么?”

“你去吊死吧!干嗎要讓他們來審判你,你這樣做會讓國王高興的!”雅蒙特重復了一遍。

“還是你自己去吊死吧!”年輕的騎士喊道,“盡管你受洗了,可你的本性還是異教徒的,難道你不知道,自殺對于一個天主教徒來說是一種罪孽嗎?”

公爵只是聳聳肩,說道:

“事情絕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他們肯定要砍你的腦袋!”

茲比什科暗暗在想,為了這些話他該不該立即向這位公爵少爺提出決斗,無論是騎馬,還是徒步,用斧還是用劍都可以。不過,他一想起他的時間所剩無幾了,便把這種念頭壓下去了,于是他傷心地低下了頭,默默無言地讓他們把自己交到了城堡弓箭手隊長的手中。

然而這時候,餐廳里的所有目光都轉向達奴霞那邊,她一明白出了什么事,便頓時嚇得目瞪口呆了,她的臉色白得有如夏布,眼睛嚇得圓鼓鼓的,一動不動地望著國王,簡直像教堂里的一尊塑像。然而,等她聽到茲比什科要被處死,看到他被帶走的時候,她傷心到了極點,眉毛和嘴唇都在發抖,無論是對國王的畏懼,還是緊緊咬住牙齒,都不能阻止她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那樣悲慟欲絕,使得所有在場的人都把臉轉過來看她,連國王本人也在問她:

“你怎么啦?”

“仁慈的國王!”安娜公爵夫人大聲說道,“她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的女兒,那個不幸的小騎士對她起誓過,他發誓要為她拔下三簇日耳曼人頭盔上的孔雀羽。因此,他一看見這個康杜爾頭盔上的孔雀羽,便以為是上帝親自把這個十字軍騎士給他送來了。國王,他攻擊這個康杜爾,并不是出于惡意,而是由于愚蠢,陛下,我們跪下來求您了,求您對他大發慈悲,免除對他的懲處。”

說完這話,她就站了起來,拉住達奴霞的手,一起朝國王奔去。國王看見她們這樣,就朝后退去,但是她們兩人已在他面前跪下了,達奴霞雙手抱住國王的雙腳,開始哀求道:

“請赦免茲比什科吧!陛下,請赦免茲比什科吧……”

由于情急,再加上畏懼,她便把自己長著金發的頭埋在國王灰衣的褶皺中,她吻著他的雙膝,身子像樹葉一樣簌簌發抖。杰莫維特公爵夫人跪在另一邊,合著雙手,用懇求的眼光望著國王,國王的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他向后挪動了一下椅子,但沒有把達奴霞推開,只是揮動著雙手,像在趕蒼蠅那樣。

“你們別來難為我!”國王喊道,“他犯了罪,他使整個王國蒙受了恥辱,他必須砍頭!”

然而,那雙小手把他的膝蓋抱得越來越緊,她的哭聲越來越悲痛。

“陛下,赦免茲比什科吧!赦免茲比什科吧!”

這時候,響起了騎士們的聲音:

“斯佩霍夫的尤蘭德是一位著名的騎士,又是日耳曼人的眼中釘!”

“而且那個少年騎士還在維爾諾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波瓦瓦插口說道。

盡管國王也為達奴霞的舉動所感動,但他還是毫不容情。

“你們不要為難我吧,他不是對我犯了罪,我無法寬恕他。只有十字軍騎士團的使臣寬恕他,我才會寬恕他,否則的話,他就得砍頭了!”

“請寬恕他吧!庫諾!”恰爾尼·查維夏·蘇利姆喬克說道,“大團長本人絕不會因此而怪罪你的!”

“寬恕他吧!閣下。”兩位公爵夫人喊道。

“寬恕他吧!寬恕他吧!”騎士們齊聲說道。

庫諾閉起了雙眼,仰著頭,坐在那里。看到兩位公爵夫人和許多優秀的騎士都有求于他,他便揚揚得意起來,轉瞬之間,他的態度突然變了,他低垂著頭,雙手交叉在胸前,從一個傲慢的人變成了一個謙和的人,用一種壓低了的、輕柔的聲音說道:

“我們的救世主耶穌,饒恕過自己的敵人和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的壞蛋!”

“真正的騎士才會這樣說的!”大主教維什說道。

“不錯,他是個真正的騎士!”

“我不僅是個天主教徒,也是個教士,我怎么能不寬恕呢?”庫諾繼續說道,“因此,我作為基督的仆人和教士,誠心誠意地寬恕他!”

“向他致敬!”塔切夫的波瓦瓦大聲喊道。

“致敬!”別人也再三喊道。

“但是,”這個十字軍騎士說道,“我是作為使臣來到你們這里,代表著整個騎士團的尊嚴,也就是耶穌教團的尊嚴。因此,誰冒犯了作為使臣的我,誰就是在冒犯騎士團;而誰侮辱了騎士團,誰就是侮辱了基督本人。這樣的罪過,我在上帝和人民的面前是不能寬恕的,如果你們的法律寬容這種行為,那我就要讓所有天主教的君主都知道這件事!”

他說完這席話后,出現了深沉的靜默。過了一會兒,到處都能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壓制住狂怒的騎士們的沉重喘氣聲和達奴霞的抽泣聲。

直到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同情茲比什科,早上只要國王一聲令下,便會對他千刀萬剮的那些騎士,如今都在謀劃怎樣幫助他了。兩位公爵夫人決定去求王后,請她說服里赫頓斯泰因完全撤回他的控訴,或者,如果必要的話,由她寫封信給康拉德·馮·榮京根大團長,懇請大團長命令庫諾放棄這次控訴。這樣做把握很大,因為雅德維佳王后受到普遍的特別尊敬,如果大團長拒絕她的請求,那么他就會受到教皇的怒責和所有天主教的君主的申斥。這樣的事他是不愿發生的,因為他是個心平氣和的人。不幸的是,克拉科夫的大主教維什,也是王后的重要御醫,嚴厲禁止她們向王后提起這件事情,哪怕一個字也不許透露,他說:“她從來就不喜歡聽到死刑,即使是處死一個普通的盜匪,她也會惴惴不安的,何況是個年輕騎士的性命,這更會刺激她的仁愛之心。任何煩惱都會給她帶來嚴重的后果,而她的健康對整個王國來說要比十個騎士的腦袋更寶貴。”他最后警告說,如果誰不聽他的勸告,膽敢去打擾王后,他就要讓國王遷怒于他,同時他也定會把他革除教籍的。

兩位公爵夫人都被他的威脅嚇住了,決定不再向王后提及此事。她們要去懇求國王,得不到赦免決不罷休。整個朝廷和所有的騎士都站到了茲比什科一邊,塔切夫的波瓦瓦宣稱他將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而且他的證詞將會有利于這個年輕人,因為他把整件事情都歸之于年輕人的沖動和魯莽。即使如此,人人心里都知道,而且鄧欽的雅希科總督還大聲說出,如果那個十字軍騎士堅持不撤訴,那么,就不得不按嚴厲的法律處置了。

所以,騎士們愈加憤恨起里赫頓斯泰因來了。有的不僅心里在想,而且還公開說了出來:“他是個使臣,不能把他叫到比武場上。但是只要他一回到馬爾堡,上帝就會讓他不得好死!”這可不是空洞的威脅,因為凡是束有腰帶的騎士是不能言而無信的,誰許了愿,誰就得去實現他的誓言,否則就只有去死。威嚴的波瓦瓦表現得尤為堅決,因為他在塔切夫有個與達奴霞年齡相仿的心愛的女兒,正是由于這個緣故,達奴霞的眼淚也使他心如刀割。

于是波瓦瓦當天晚上就到地下牢房去看望了茲比什科,囑咐他不要失望,還把兩位公爵夫人為他奔走的事和達奴霞為他悲慟欲絕的事全都告訴了他。茲比什科一聽到那位姑娘為了他而跪在國王的面前,便被感動得淚水橫流,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自己對她的感激和思念之情。他一邊用手掌擦著眼淚,一邊說道:

“唉!讓上帝保佑她吧!也保佑我能盡快為她去進行騎馬或徒步的決斗。我為她起的誓,要殺死的日耳曼人太少了,對于這樣的姑娘,我應該是她今年多少歲就許下多少個日耳曼人。只要主耶穌能救我出這個牢獄,我就會為了報答她,而不吝惜一切的……”

于是,他抬起了那雙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睛。

“首先你該給教堂許些愿。”塔切夫的老爺說道,“因為你許的愿如果能讓上帝喜歡,你一定會很快獲得自由。其次,你聽著,你叔叔去見里赫頓斯泰因了,隨后我也會去拜訪他的,去求他寬恕,對你來說并不是恥辱,因為你犯了罪。而且你求的并不是什么里赫頓斯泰因,而是一位使臣,你愿意去求他嗎?”

“既然像閣下您這樣一位騎士都說合適,我就一定去做。不過,若是他像在梯涅茨來的路上那樣要求我求他寬恕,那么我寧愿掉腦袋也不會去求他的。我的叔叔還活在世上,他會為我報仇的,只要等他的使臣使命一結束……”

“我們還是等等,看他對馬奇科說了些什么。”波瓦瓦答道。

馬奇科晚上真的到那個日耳曼人那里去了,但是卻受到了冷淡的接待。他竟沒有吩咐掌燈,談話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因此,這位老騎士回來時臉上像黑夜一樣陰沉。他又去見國王了,國王和善地接見了他,這時的國王已經心平氣和了。馬奇科剛一跪下,他就要他起來,問他有何要求。

“仁慈的陛下!”馬奇科說道,“犯了罪,就該懲處,否則,法律何在?我是有罪的,因為我沒有設法阻止那個少年的魯莽行為,反而對他贊揚了一番,我從小就是這樣教育他的,后來又是戰爭伴隨著他長大。我是有錯的,仁慈的陛下,因為我常常對他說:‘先去砍殺,然后再去看你砍死的是誰!’戰爭中這樣做是對的,但是在宮廷場所卻是大錯特錯了。不過,他可是個像金子一樣純潔的人,也是我們家族的唯一后代,為了他,我心如刀割……”

“他使我受到了恥辱,也使我們王國受到了恥辱!”國王說道,“這樣的事我能對他寬容嗎?”

馬奇科不吱聲了,因為他一想起茲比什科,就感到揪心的痛苦。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悲傷地、若斷若續地說道:

“我以前真不知道,我是那樣地愛他,只有在他遭到不幸之后,我才明白過來。我老了,他是家族的唯一后代,他一死,我們的家族也就完了,仁慈的國王陛下,請您可憐可憐我們的家族吧!”

說到這里,馬奇科又跪在了地上,他伸出那雙久經戰爭風云的手,噙著眼淚說道:

“我們保衛過維爾諾,上帝賜給了豐厚的戰利品,我把它留給誰呢?十字軍騎士一定要懲處,那就懲處好了。陛下,我只想請求您允許,讓我去替代他吧!沒有了茲比什科,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他年輕,讓他去添置田產,生兒育女,完成上帝交給人類的使命好了。十字軍騎士一定不會過問砍的是誰的腦袋,只要砍了腦袋就行。我們的家族也不會蒙受恥辱。要一個人去死是很沉重的,但我權衡了一下,與其讓一個家族遭到毀滅,不如讓一個人去死更好。”

他說著這話,同時抱住了國王的雙腳。國王開始眨起了眼睛,這表明他已受了感動。他終于說道:

“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把一個授過騎士腰帶的騎士無辜處死,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而且這樣做也就沒有什么是非曲直了。”城防長官接著說道,“法律所要懲處的是犯過罪的人,而不是什么見血就喝的妖龍。而且您也該想一想,如果您的侄子同意您的做法,這對你們家族來說正是莫大的恥辱。這樣做不僅對他本人,就是對他的后代也是件不光彩的事,大家都會把他們看成是小人的……”

馬奇科回答道:

“他是不會同意的。但是,如果瞞住他就這樣辦了,他以后會為我報仇的,就像我會為他報仇一樣。”

“唉,”鄧欽斯基[20]說道,“您還是去求求那個十字軍騎士,請他撤銷控訴吧!”

“我已經去過他那里了!”

“怎么樣?”國王伸長著脖子問道,“他怎么說的?”

“他是這樣對我說的:‘你們本來就該在梯涅茨的路上向我求饒的,可是那時候你們不愿意,現在我也不答應了。’”

“你們那時候為什么不愿求他呢?”

“因為他要我們下馬,站著求他饒恕。”

國王把頭發朝后攏了攏,正要說話,恰好有個宮廷侍從前來通報:里赫頓斯泰因騎士請求晉見國王!

聽到這報告,國王雅蓋沃朝鄧欽的雅希科瞥了一眼,隨后又看了看馬奇科,他讓他們留了下來,他希望利用這種場合,以他國王的威望使這件事情得到解決。

這時候,那個十字軍騎士走進大廳,向國王鞠躬致意,說道:

“仁慈的陛下,這就是我在貴國遭受侮辱的書面控訴狀。”

“您向他投訴好了。”國王指著鄧欽的雅希科回答道。

然而,這個十字軍騎士卻直望著國王的臉孔,說道:

“我既不了解貴國的法律,也不了解貴國的法院情況,我只知道,騎士團的使臣只能向國王本人控訴。”

雅蓋沃的一雙小眼睛焦躁地眨動著。他伸出手去接過了那張控訴狀,把它交給了鄧欽的雅希科。

他展開控訴狀,開始念了起來,可是他越往下讀,他的臉色便越憂慮,越陰暗。

“閣下!”他終于說道,“你這樣要這個少年的命,好像他對整個騎士團都是個可怕的人。難道你們,十字軍騎士,連孩子都害怕嗎?”

“我們十字軍騎士不怕任何人!”康杜爾傲慢地答道。

這位年老的城防長官輕聲說道:“更不怕上帝!”

翌日,塔切夫的波瓦瓦向城防長官的法庭陳述了一切的經過,他竭盡全力以便減輕茲比什科的罪過。然而,盡管他把他的行為歸之為年幼無知和缺乏經驗,也是無濟于事。盡管他說,即使是一個年紀大的人,要是他也發過奪取三簇孔雀羽的誓言,并祈求上帝讓他實現這一誓言,一旦他突然看見了這樣的羽飾,他也會以為,這是上帝的特別恩賜,依然是無濟于事。這位高尚的騎士有一個事實連他自己也無法否認,那就是,如果不是他波瓦瓦及時阻止,茲比什科的長矛便早已刺進了十字軍騎士的胸脯。庫諾還把他當時穿的甲胄帶到了法庭上,這套甲胄由薄鐵片制成,是專供訪問用的,而且非常單薄,單憑茲比什科的過人膂力,就會輕而易舉地把它刺穿,這位使臣也就沒命了。接著,他們又問了茲比什科,他是否蓄意要殺死這個十字軍騎士,對此他沒有否認。他說:“我老遠就曾大叫大喊,要他端起長矛來,以便斗個你死我活,如果他也大聲回答我,他是位使臣,我也就會讓他平安無事的。”

這些話令在場的騎士們感到滿意,他們由于同情這個小伙子,都紛紛來到了法庭,大廳里立即響起了許多喊叫聲:“對呀,為什么他不答話?”然而,總督的臉色依然陰郁而又嚴峻,他命令在場的人保持安靜,他自己也沉默不語了片刻,然后,他用審視的眼光望著茲比什科,問道:

“你能憑著受難的天主發誓,你當時沒有看見斗篷和斗篷上的十字?”

“不!”茲比什科回答道,“要是我沒有看見十字,那我就會認為他是我們的騎士,我也就不會去攻擊他了。”

“那么,你不想一想,在克拉科夫城外,除了使臣,或者他的隨從之外,怎么能遇見別的十字軍騎士呢?”

對于這個問題,茲比什科沒有回答,他又能說什么呢?現在,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不是塔切夫的波瓦瓦及時攔阻,那么此時此刻,擺在他們面前的就不是這位使臣的一副甲胄,而是使臣本人,他被刺穿的胸口就會給波蘭人民帶來永久的恥辱。因此,現在就連那些真心同情茲比什科的人也都明白,對他判刑是無法避免了。

過了一會兒,總督又說道:

“你是因為性情急躁,當時沒有好好想想你襲擊的是什么人,你這樣做也不是出于惡意,因此,我們的救世主將會寬恕你。但是,你還是把自己的靈魂獻給圣母吧!因為法律無法赦免你的罪行……”

茲比什科聽了這些話,雖然不出所料,臉色依然煞白了。他頓了頓,然后晃了晃他的一頭長發,畫了個十字,說道:

“這是上帝的旨意!我還能說什么呢!”

隨后他轉向馬奇科,用眼神指著里赫頓斯泰因,好像示意給馬奇科,要他記住這個人似的,馬奇科也點點頭,表示他意會了,一定會記住這個家伙的。里赫頓斯泰因也明白這一瞥一動的含義,盡管他的胸膛里跳動著一顆大膽無畏而又固執兇狠的心,但他還是從頭到腳都打了一陣寒戰。此時此刻,那位老騎士的臉色是多么可怕、多么兇煞啊!十字軍騎士知道,在他和那個老戰士之間,從此以后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而且他還知道,他想回避這場決斗也是不可能的。他知道,他的使臣任務一結束,即使在馬爾堡,他們也是要相遇的。

這時候,總督來到隔壁的房間,給書寫流利的文書口授對茲比什科的判決書。有幾位騎士趁法庭休息之際,來到那個十字軍騎士的身旁。

“愿您在最后審判日獲得較仁慈的判決!您心滿意足了吧?”

但是,里赫頓斯泰因只想聽到查維夏的意見,因為查維夏是以他的戰斗功績、他對騎士法規的淵博知識,以及他自己對法規的嚴格遵守而聞名于世的。在最復雜的案件中,只要是涉及騎士的榮譽,人們都不惜遠道前來向他求教,他的意見從來沒有人反對,這不僅是因為同他相爭毫無取勝的希望,而且也由于人們都視他為“榮譽寶鑒”。凡是從他口中說出的贊美或貶責的話,便會立即傳遍波蘭、匈牙利、捷克和德意志的騎士界,而能決定一個騎士的名聲的好或壞。

里赫頓斯泰因便朝他走了過去,仿佛要給自己的剛愎辯解似的,說道:

“只有大團長本人和教會才能恩赦他,我卻不能!”

“你們的大團長同我們的法律毫不相干,在這里能夠恩赦的,只有我們的國王,而不是你們的大團長。”查維夏答道。

“而我,作為一個使臣,不得不要求懲處!”

“你首先是個騎士,而后才是個使臣,里赫頓斯泰因……”

“難道你認為我這樣做有損于騎士的榮譽嗎?”

“你熟悉我們騎士的經典,而且你也知道,經典上要求我們仿效兩種動物:羊和獅。在這次事件中,你仿效的是這兩種動物的哪一種呢?”

“你不是我的審判官!”

“你剛才問我,你是否有損于騎士的榮譽,我不過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就是了……”

“你的這種想法太壞了,簡直要把我噎死。”

“叫你噎死的是你的卑劣,而不是我的惡意。”

“但是,基督是知道我的,我所關心的是騎士團的尊嚴,而不是我自己的榮耀。”

“我們大家都要受到天主的審判。”

總督和文書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大家都知道,判決一定是嚴厲的,大廳里一片靜寂。總督在桌子后面入座后,便拿起了一座耶穌受難像,命令茲比什科跪下。

文書開始念拉丁文的判決書,無論是茲比什科,還是在場的其他騎士,都聽不懂拉丁文,但是大家都能猜想到,這是死刑的判決書。聽完判決書后,茲比什科捶打了幾下胸脯,口里喃喃地一再說道:“上帝啊,請寬恕我這個罪人吧!”

隨后他便站了起來,撲到馬奇科的懷里,馬奇科默默地吻著他的頭、他的眼睛。

當天晚上,等號角響過之后,一位傳令官沿著市場的四角,向在場的騎士們、客人們和市民們宣布:博格丹涅茨的貴族茲比什科,已由總督法庭判處斬首的死刑。

但是,馬奇科請求不要立即執行處決,他的要求得到了批準。因為那個時代的人都喜歡積攢家財,法院總是要給犯人一定的時間,以便他們處理自己的產業,同時也好讓他們能歸順于天主。里赫頓斯泰因本人也不想快點執行判決,因為他知道,騎士團受到侮辱的尊嚴已得到補償,就沒有必要再去觸犯這位強大的君主了。他被派為使臣,不僅是為了參加王嗣的受洗典禮,也是為了要和這位君主談判多布欽地區的問題,但延期的主要原因是王后的健康問題。維什主教甚至不愿她在生育之前,聽見有關執行死刑的消息。他知道得很清楚,這樣的事情是很難瞞過王后的,一旦讓她聽到了這種事情,她一定會非常傷心的,這對她的玉體大有損害。這樣一來,他們便準許茲比什科多活幾個月,以便他安排后事,和親友訣別。

馬奇科每天都去看望他,竭盡全力地安慰他。他們傷心地談到茲比什科的不免一死,談到家族的可能斷嗣絕后,更是悲慟欲絕。

“您必須結婚,否則毫無辦法可救了!”有一次茲比什科說道。

“我寧愿去找一個遠親來做繼嗣!”無限傷感的馬奇科回答道,“他們就要砍你的頭了,我哪有心思去想什么女人哩。即使將來我不得不結婚,那也要等和里赫頓斯泰因決斗了,為你報了仇之后再說,你不要擔心這些。”

“上帝定會報答您的。這下我就安心了!我知道,您是不會放過他的,您打算怎樣做?”

“等到他的使臣任務一結束,要么就是戰爭,要么就是和平,你知道嗎?如果發生戰爭,我就先向他下挑戰書,要在戰斗打響之前,和他進行一場個人決斗。”

“是在決斗場上嗎?”

“在決斗場上,騎馬或是徒步都可以。非斗他個你死我活不可,決不要留活的。如果沒有發生戰爭的話,我就親自到馬爾堡去,用長矛敲開城門,我要命令號手吹起號角,宣布我要和庫諾決一死戰,他想躲也躲避不了的。”

“當然,他是無法躲避的!我知道您會打敗他的。”

“會打敗他的……如果是查維夏,我打不過他,我也打不過帕什科、波瓦瓦。但是,像他那樣的人,我不是吹牛,就是兩個我也不放在眼里。他媽的,讓這個十字軍騎士等著瞧吧!那個弗里茲騎士不是比他強壯得多嗎?我的斧子一下子就把他的頭盔劈開了,直把他的牙齒劈掉才住手。我不是這樣干的嗎?”

聽了這話,茲比什科舒心地吁了一口氣,說道:

“我死也安心了。”

他們兩個都開始嘆起氣來,頓了頓,老騎士非常動情地說道:

“你不要灰心喪氣,到最后的審判日,你的骨頭絕不會到處散落的。我已經給你訂做了一副上等的橡木棺材,就連圣母教堂里的神甫也不見得有這樣好的棺木。你不會死得像個農民那樣,而且,我也決不允許他們砍你頭的時候給你穿著市民的衣服,我已經向阿米列伊訂下了一套漂亮的衣服,這套衣服穿在國王身上也是毫無愧色的。我也不會吝惜給你做彌撒的,你放心好了。”

茲比什科聽了,心里很是高興,他彎下身子靠在叔父的手上,一再說道:

“上帝會報答您的!”

然而,盡管他有了這些安慰,依然有一種強烈的思念之情不時涌上心頭。于是,有一次馬奇科來看他,在相互問過好之后,茲比什科便望著墻上的鐵窗問道:

“外面的情況如何?”

“天氣好極了,陽光普照,溫暖宜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茲比什科聽了,雙手抱著脖子,頭朝后仰起,說道:

“嘿,萬能的上帝,如果我能騎上匹駿馬,飛馳在廣袤無際的原野上該有多美啊!要一個青年人去死,真是悲慘!真是悲慘!”

“有的人就是死在馬背上的!”馬奇科答道。

“哎嗨!但是他們在死以前,不知殺死過多少人啊!”

接著,他便開始問起他在王宮中見過的那些騎士的近況,他問到查維夏、法魯列伊、塔切夫的波瓦瓦、塔爾戈維茨的李斯和別的騎士都在做什么、玩什么,從事些什么高深的練功活動來消磨他們的時間,并貪婪地聽著馬奇科的講述。他告訴他說,早晨他們身著甲胄躍過馬身,力拔繩索,彼此用帶鉛頭的劍斧來切磋武藝。最后,他還告訴他,他們參加了些什么宴會,唱了些什么歌。茲比什科真想飛到他們的身邊去,和他們在一起,等他得知查維夏在參加完洗禮之后,便立即要到匈牙利的南部去打擊土耳其人,他不禁大聲喊道:

“要是他們放我和他一起去該有多好啊!我寧愿死在與異教徒進行的斗爭中。”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時候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兩位公爵夫人一直在關心著茲比什科,他的青春和英俊也把她們給迷住了。因此,亞歷克山德娜·杰莫維特公爵夫人特意給大團長寫了一封信。當然,大團長的確無權撤銷總督的判決,但他可以為這個年輕人求情。雅蓋沃也的確不會赦免他的,因為事情涉及企圖殺害使臣,但是,如果是大團長本人來向國王求情,那他就會寬恕茲比什科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于是兩位公爵夫人心里又充滿希望了。亞歷克山德娜公爵夫人對于久經考驗的教團騎士很有好感,而且她也受到他們的特別尊重。他們經常從馬爾堡給她送去許多貴重的禮物和信件,大團長在這些信件中稱她為令人尊敬的、虔誠的女恩主和騎士團的特別保護人。她的話具有很大的威力,而且她的要求一般也不可能遭到拒絕。現在的問題是要找到一位信使,他需要有極大的熱誠,不顧一切地盡快把信送到并帶回復信來,一聽到此事,老馬奇科便毫不遲疑地承擔了這一任務。

總督規定了日期,在這之前絕不執行處決。充滿希望的馬奇科當天就做著出發前的準備工作,隨后他又前去看望茲比什科,把這個令人高興的消息告訴他。

剛聽到這個消息,茲比什科感到無比欣喜,仿佛鐘樓的大門就要給他打開似的,但是后來,他變得憂心忡忡,顯出一副悲愁的臉色說道:

“誰還能對那些日耳曼人抱有良好的期望呢!里赫頓斯泰因就能請求國王赦免我的,而且他這樣做,對自己更有利,可以避免您對他的報仇——可是他卻不愿這樣做。”

“他是因為我們在梯涅茨的路上不肯向他道歉而耿耿于懷,不過,人們對大團長康拉德的印象倒還不壞。此外,這樣做,對他也不會有什么損失的!”

“當然!”茲比什科說道,“不過您在那里可不能對他卑躬屈膝!”

“我干嗎要對他卑躬屈膝呢?我是給亞歷克山德娜公爵夫人送信才到那里去的……僅此而已。”

“好吧,你們都是好人,愿上帝保佑你們……”

突然,他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的叔父,說道:

“如果國王赦免了我,這個里赫頓斯泰因就是我的,而不是您的了。您要記住這點!”

“你的脖子還不一定能保得住,你還能許什么愿呢!你那些愚蠢的許愿已經夠你受的了。”老人生氣地說道。

說完,他們便擁抱在一起。后來便剩下茲比什科一人了,希望和疑慮交替出現在他的心里。夜幕降臨,隨之而來的是狂風暴雨,裝有鐵欄的窗子被兇惡的閃電照亮,四壁被響雷所震動。后來,呼嘯的狂風刮進了鐘樓,把床前那盞暗淡的燈吹滅了。陷于黑暗中的茲比什科,又失去了一切的希望。他徹夜未眠,連眼睛都未能合上一會兒。

“我終究不免一死,什么也幫不了我的!”他思忖道。

第二天,高貴端莊的安娜·達奴塔公爵夫人帶著達奴霞前來看望他了。達奴霞的腰帶上還掛著她的小詩琴。茲比什科跪在她們的腳下。盡管他憂慮重重,一夜未眠,而且身居囚室,命運未卜,但他依然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個騎士的職責,對達奴霞的美貌表示驚異和贊美。

但是,公爵夫人抬起了充滿憂郁的眼睛,望著他說道:

“你不要驚羨她的美貌。要是馬奇科不能帶回佳音,或者他自己也回不來了,啊,上帝,你不久就會對天堂里的更美的東西感到驚訝了。”

她一想起這個小騎士的吉兇莫測的命運,就止不住淚如泉涌。達奴霞也嗚嗚地哭了起來。茲比什科又跪在她們的腳前面,面對著她們的痛哭流涕,他的心也像遇熱的蠟一樣軟化了。雖然他對達奴霞的愛并不像一個丈夫愛他的妻子那樣,然而他依然感到,他是全身心地在愛著她。一看到她,他就覺得心里在發生變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不那么兇狠,不那么急躁,不那樣渴望打仗了,而是更想得到一種甜蜜的愛情。后來,他想到他還未實現自己對她許下的誓愿,就舍她而去了,一種莫大的悲哀涌上他的心頭。

“我可憐的人兒,我再也不能把孔雀羽盔飾獻在你的腳下了。”他說道,“如果我能站在天主面前,我就會說:‘主啊,請寬恕我的罪孽,而把人世間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賜給斯佩霍夫的尤蘭德小姐。’”

“你們剛認識不久,”公爵夫人說道,“天主不會允許的,你求也沒有用。”

茲比什科回想起在梯涅茨客棧發生的一切,便禁不住心潮澎湃。最后,他請達奴霞為他再唱一遍那支她從凳子上跌下來,他把她抱住,并把她送到公爵夫人跟前去時唱過的歌。

雖然達奴霞并不想唱歌,但她還是向著塔頂抬起了頭,閉起了雙眼,開始唱了起來:

如果我有一雙

像小鵝那樣的翅膀,

我就會跟隨雅希科

飛往西里西亞。

我就會坐在

西里西亞的籬笆上,

緊緊盯住可憐的孤兒

我親愛的雅希科。

但是突然間,從她濃密的眉毛下面,淚水汩汩地流了下來。她再也唱不下去了。

茲比什科又像那次在梯涅茨的客棧里一樣,一把抱起了她,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激動得一再說道:

“要是上帝救我出了牢房,我除了你以外決不找別的小姐,等你長大了,得到了你父親的同意,我就一定娶你為妻。啊,我的姑娘……”

達奴霞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把滿是淚水的小臉伏在他的肩膀上。從他那斯拉夫人酷愛自由的天性中涌現出來的悲哀越來越洶涌,在他淳樸的心田里,幾乎化成了一首田園之歌:

我一定要娶你,姑娘!

我一定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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