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十字軍騎士
- (波)亨利克·顯克維奇
- 16525字
- 2019-07-12 11:14:28
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認(rèn)為,和這件事情比起來,所有其他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了。六月二十一日的傍晚,王后突然發(fā)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城堡。維什主教和其他應(yīng)召而來的醫(yī)生們,全都通宵達旦地留在她的房間里。大家還從宮廷女仆的口中探聽到,王后還有早產(chǎn)的危險。克拉科夫總督、鄧欽的雅希科·托波爾連夜派出多路信使去通知已在外地的國王。第二天早晨,這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了克拉科夫全城和郊區(qū)。這一天恰逢星期天,所有的教堂都擠滿了前來做彌撒的人群。神甫吩咐大家,都來為王后的健康祈禱。這樣一來,大家都知道真相了。做過彌撒之后,本來是來參加慶典的外國騎士們、貴族們和市民們都擁到城堡去了。各種行會和宗教團體也打著他們的旗幟出來了。從中午開始,無數(shù)的人圍集在瓦維爾宮的周圍,國王的弓箭衛(wèi)隊在維持著秩序,命令大家不要喧嘩、保持安靜。全城幾乎萬人空巷了。空曠的街道上,不時有一群群從郊區(qū)來的農(nóng)民走過,他們也是聽說他們所愛戴的王后生病之后,前往城堡打聽消息的。終于,大門口出現(xiàn)了主教、總督和大教堂的神甫們,以及國王樞密院的大臣們和騎士們。他們分散走向王宮的四周和群眾混雜在一起,臉上露出了報告喜訊的神情,不過,他們都發(fā)出了嚴(yán)厲的命令,嚴(yán)禁人們狂呼歡叫,免得妨礙病人。接著他們便向大家宣布,王后生了一個女兒。大家聽了,心里都充滿了歡樂。特別是聽到,王后雖然是早產(chǎn),但眼下母女都很平安,更是欣喜異常。人們開始散開了,因為人人都想把自己的喜悅表達出來,可城堡附近不讓大聲喊叫,等到通向市場的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群時,歡樂的歌聲和呼喊聲便響遍了各個角落。人們并不因為王后生的是女兒而傷心,大家都說:“當(dāng)年路易國王沒有兒子,而讓雅德維佳當(dāng)上了我們王國的女王,這又有什么不好呢?由于她和雅蓋沃結(jié)婚,王國的威力成倍地增長了,同樣的事情將會重現(xiàn),哪兒能再找到一位像我們公主這樣的繼承者呢?無論是羅馬皇帝,還是其他國家的君主,都不會擁有如此偉大的國家、如此遼闊的領(lǐng)土和如此眾多的騎士。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的君主們都會爭著來向她求婚。他們會向我們的國王和王后致敬。他們都會擁到克拉科夫來,這對我們商人來說,定將會有不小的好處,更不用說又會有新的國家,比如捷克或者匈牙利,并入我們的王國。”商人們這樣談?wù)撝藗兊臍g樂情緒每時每刻都在高漲。他們在自己家里或者在客棧里舉行宴會,市場上滿是燈籠和火把。城近郊區(qū)的農(nóng)民們紛紛擁入城市,他們的大車組成了一座營地。猶太人都齊集在卡其密什的猶太教堂里,相互交談起來。市場上通宵達旦都是狂歡的人群,特別是市政廳和衡器所的前面更是熱鬧非凡,完全像舉行大展覽會期間的情景。人們相互交換消息,派人到城堡去探聽消息,他們便帶著種種消息回到了人群中。
最壞的消息是,彼得主教當(dāng)天晚上就給嬰兒施了洗禮,他們便由此推斷出,孩子一定很虛弱。不過,那些生活經(jīng)驗非常豐富的城市婦女也舉出了許多事例,說明有的嬰兒剛生下來時半死不活,但一經(jīng)受洗之后便會強壯起來。因此,他們便用這種希望來安慰自己,而且公主的命名也增強了他們的信心。大家都在說,凡是取名為波尼伐齊或者波尼伐茲雅的孩子,都不會剛生下來就夭亡的,因為取這樣名字的孩子注定將來要成大器的。在開頭幾年里,特別是最初的幾個月中,是看不出什么好壞來的。
第二天,從城堡中傳出了有關(guān)產(chǎn)婦和嬰兒都不順利的消息,于是全城都震動了。整整一天,教堂里像齋戒節(jié)后那樣擠滿了祈禱的人。為了王后和公主的健康,人們獻上了數(shù)不清的供品。人們激動地看到貧苦的農(nóng)民紛紛獻上了谷物、羊羔、母雞、一串串干蘑菇或者一籃籃干堅果,騎士、商人和手工業(yè)者也都獻上了珍貴的供物,他們派出信使到各個顯過靈的地方去。星相家們在觀察著星象。在克拉科夫城里舉行了莊嚴(yán)的宗教游行,所有的行會和所有的宗教團體都參加了,整個城市都是旗幡飄揚,還舉行了兒童游行,因為大家都認(rèn)為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更容易得到上帝的垂愛。四方的人群不斷從各個城門擁進城來。
一天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每天都是鐘聲不停地敲響,教堂里人們在議論,每天都有游行和祈禱。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受到愛戴的王后母女都還活在人世上。人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人們都認(rèn)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上帝過早地把這位對國家作出過許多貢獻的王后召去。因為還有許多事業(yè)有待她去完成,也不可能過早地把這位女使徒召去,她為了讓歐洲最后一個異教民族信奉天主教而犧牲了個人的幸福。學(xué)者們想起了她對大學(xué)所做的種種事情;神甫們在說她為了上帝的榮耀所作的巨大貢獻;政治家們都在談?wù)撍秊榱颂熘鹘谈鲊g的和平作出了多大的貢獻;法學(xué)家們也在稱贊她對正義事業(yè)所作的貢獻;窮人們也都在贊揚她為窮苦百姓所做的多少善事。總之,大家都很難相信,這個對王國和全世界說來都是非常需要的生命真會過早地壽終正寢。
然而,七月十三日的喪鐘,宣告了嬰兒的死亡。全城又沸沸揚揚起來了,大家都深感不安,人群又圍住了瓦維爾宮,打聽王后的健康情況,可是這次卻沒有人帶出好的消息來。相反地,進出城堡的老爺們個個臉色陰郁,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加愁容滿面。據(jù)說克拉科夫的醫(yī)學(xué)泰斗、斯卡爾比密茲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都已經(jīng)守在每天領(lǐng)受圣餐的王后的身邊了。人們還說,每天領(lǐng)受圣餐之后,她的房間都是滿室圣光,有的人還從窗口看到了這種圣光,但是這種景象使那些全心全意愛著這位王后的人更加憂心忡忡,這表明她已開始了天國的生活。
但是許多人都不相信會發(fā)生這樣可怕的事情,他們用希望來安慰自己:正義的天國在接受了一位犧牲者之后便會停止接受了。然而,到了七月十七日的早晨,人們又聽到了王后奄奄一息的消息,每個活著的人都奔往瓦維爾宮,城里的人都走空了,除了不能行動的殘疾人外,甚至連懷抱嬰兒的母親們也都朝城堡的大門急急奔去。所有的商店都關(guān)了門,大家連飯都不做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辦理了。只有瓦維爾宮的下面,是一片黑色的人海,這里聚集著無數(shù)的人,他們惶惶不安,愁容滿面,但都默不作聲。
到了下午一點鐘,大教堂鐘樓上的鐘聲響了,大家一開始還不明白這鐘聲的含義,但都驚嚇得頭發(fā)直豎了起來。大家都把頭轉(zhuǎn)向鐘樓,望著那搖動得越來越快的大鐘。轉(zhuǎn)瞬之間,城里的其他教堂,如圣法蘭西斯派教堂、圣三位一體教堂和圣母馬利亞大教堂也都立即響應(yīng),響起了凄楚的悲聲。不久之后整個廣大的城市都敲起了喪鐘,大家終于明白了這鐘聲的意義,人人的心里都是那樣驚恐不安而又悲慟欲絕,仿佛那些銅鐘里面的鈴錘徑直敲打在他們的心上一樣。
突然間,鐘樓上出現(xiàn)了一面繡著骷髏頭的大黑旗,骷髏頭下面是兩根交叉的人骨。這時候,人們?nèi)济靼琢耍和鹾笠寻炎约旱撵`魂交給了上帝。
城堡下面立即響起了成千上萬人的呼號聲、悲泣聲,它們與憂郁的鐘聲交織在一起。有的人悲痛得在地上打滾,有的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有的人在抓自己的臉,有的則默默無言地凝望著城墻,有的在悲哭,有的朝教堂和王后的臥房伸出雙手,祈求奇跡的出現(xiàn)和上帝的慈悲。但是,也能聽到這樣一些憤怒的、由于絕望而近似咒罵的聲音:“為什么要奪走我們摯愛的王后?我們的宗教游行、我們的祈禱和哀求又有什么用呢?我們獻上了金銀供物,但上帝毫無憐惜之情,只會索取,不予回贈!”有的人淚流滿面,一再地哭叫著:“耶穌!耶穌!耶穌!”人們都想擁進城堡去,以便最后一次瞻仰王后的遺容。他們沒有能進去,只是被告知,遺體很快便會移至教堂。人人都可以去向她的遺體告別,并在她的遺體旁祈禱。到了傍晚,悲傷的人群開始回到城里去,一路上他們談起了王后臨終的情形、未來的葬禮,以及將會在她的遺體旁邊和她的墳?zāi)怪車霈F(xiàn)的種種奇跡。大家都深信這樣的奇跡一定會出現(xiàn),他們還談到,王后死后就會立即被封為圣徒。當(dāng)有些人懷疑這事的可能性時,他們便暴跳起來,威脅要去見阿威農(nóng)的教皇。
陰郁和悲痛籠罩著全城、全國。不但普通老百姓,就是全國上下也都一致認(rèn)為,隨著王后的逝世,波蘭王國的福星也都隕落了,甚至連一些克拉科夫的高官顯爵,也把未來看得一團漆黑了,他們開始問自己和別人,以后會怎么樣?王后死了,雅蓋沃是繼續(xù)統(tǒng)治王國,還是會回到立陶宛去,滿足于他大公的寶座呢?有些人還預(yù)測——后來證明他們的想法不無道理——國王自己會退位,這樣一來,就會有大片土地要脫離王國,立陶宛人就會重新騷擾王國的居民,而王國的居民又會進行血腥的報復(fù)。十字軍騎士團將會更加強盛,羅馬皇帝和匈牙利國王的權(quán)勢也會得到加強,而波蘭王國呢,昨天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從此便要走向沒落和受人欺凌了。
立陶宛和羅斯的廣闊領(lǐng)土曾為商人們敞開了大門,現(xiàn)在這些商人們預(yù)見到將來會受到巨大的損失,便紛紛許愿,希望雅蓋沃能繼續(xù)留在王國。同時他們也預(yù)見到,如果他留在王位上,不久就會與騎士團發(fā)生戰(zhàn)爭。大家都知道,只有王后才能阻止這場戰(zhàn)爭。現(xiàn)在,他們回想起了從前有那么一次,她也被十字軍騎士的貪婪和兇殘激怒了,便有先見之明地對十字軍騎士說道:“只要我活著,我是會約束我丈夫的手和他的正當(dāng)?shù)膽嵟模悄銈円涀。宜懒艘院螅銈兊淖镄斜囟ㄒ艿綉吞帲 ?
一貫傲慢而又盲目自信的十字軍騎士團,的確是不害怕戰(zhàn)爭的,他們反而希望王后一死,她那份虔誠的魔力便不再約束西方各國擁來的志愿者了。到那時候,便會有成千上萬的來自法國、德意志、勃艮第和其他國家的騎士前來幫助十字軍騎士團。因此,雅德維佳的逝世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事件,以至于十字軍騎士團的使臣——里赫頓斯泰因等不及外出的國王回來,便匆匆地趕回馬爾堡去,想盡快地把這件重大又帶有幾分危險的消息報告給大團長和神甫會。
匈牙利、奧地利、羅馬和捷克的使臣們也都和他一樣回去了,或者派出信使去見自己的君主。雅蓋沃非常悲痛地回到了克拉科夫。一見面他便向大臣們宣布,王后去世了,他不想再當(dāng)國王了,他要回到立陶宛去,后來他悲痛得幾乎神志麻木了,不想處理任何事情,也不愿回答任何問題。有時候,他對自己也非常憤恨,責(zé)怪自己不該出門在外,王后去世時他不在她的身邊,未能聽到她的臨終遺言和心愿。盡管斯卡爾比密茲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和維什主教一再勸解,也是徒勞。他們說,王后的病太突然了,按照人們的估計,如果臨盆正常,國王是有充足時間回到京城的。但是這種種勸解,都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的安慰,也不能減輕他的悲痛。“沒有她,我還當(dāng)什么國王,”他回答主教道,“我只是一個再也沒有歡樂的負(fù)疚的罪人。”一說完這句話,他就望著地上,任何人都無法再使他說一句話了。
這時候,大家都忙于王后的殯葬。大批大批的騎士、貴族和農(nóng)民都從全國各地?fù)淼搅司┏牵瑏淼米疃嗟氖歉F苦百姓,他們期望能在殯儀期間得到大量的布施,而王后的殯儀要持續(xù)一個月之久。王后的遺體安放在大教堂的一座高臺上,并且讓棺材頭安置得高一些,這是特意這樣放置的,以便讓人民群眾更好地瞻仰王后的遺容。教堂里連續(xù)不斷地在舉行祈禱儀式,靈臺四周點燃了成千上萬支蠟燭。王后雙手交疊在紫色衣裙上,面露笑容地躺臥在燭光環(huán)繞的鮮花叢中,猶如一枝神秘的白玫瑰花,顯得那樣寧靜、慈和。老百姓視她為圣徒,他們把精神錯亂者、殘廢者和有病的兒童帶到她的身旁。教堂里不時可以聽到一個母親看到病兒恢復(fù)神色、病情好轉(zhuǎn)時的歡叫聲,或是一個麻痹病人突然痊愈的歡呼聲,這時候,人們的心都震撼了,出現(xiàn)奇跡的消息傳遍了教堂、城堡和全城,招來了越來越多的那些只有靠奇跡才能得救的病殘人。
在這段時間里,人們完全忘記了茲比什科,面對著如此巨大的不幸,誰還會記得這樣一個普通的貴族青年,誰還會想起他還被囚禁在城堡的鐘樓里!不過,茲比什科卻從看守們的口中得知了王后患病的消息,他也聽到了城堡四周的老百姓的喧鬧聲。等到他聽到人群的悲哭聲和喪鐘敲響的時候,他也立即跪在了地上,忘記了自己的命運,完全沉浸在悲悼這位令人崇敬的王后的逝世中。他覺得,隨著王后的去世,他也仿佛失去了什么,而且她一死,世界上也就沒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了。
接連幾個星期,他聽到的都是有關(guān)殯儀的消息、教堂的鐘聲、宗教游行時的圣歌聲和人群的悲哭聲。在這段時期里,他變得更憂郁了,不思飲食,不能入眠,像只關(guān)在鐵籠里的野獸,在地牢里來回走動。他受著孤獨的折磨,常常是一連好幾天,看守們都不給他送飯送水,大家都忙于王后的殯葬,以至于從她逝世之后,就沒有人來看過他了。公爵夫人、達奴霞沒有來過,就連非常同情他的塔切夫的波瓦瓦和馬奇科的朋友、商人阿米列伊也都沒有來過。茲比什科痛苦地想到,馬奇科不在這里,大家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有時他甚至還認(rèn)為,興許法律也把他忘記了,他就會在監(jiān)牢里霉?fàn)€,直至死亡。這時候,他便祈求著痛快地死去。
王后下葬后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等到第二個月開始時,茲比什科開始懷疑,馬奇科能否回來了。馬奇科曾答應(yīng)他催馬趕路,日夜兼程,馬爾堡并非遠在天涯,十二個星期就能打個來回,何況是急著趕路的哩!“也許他并不是急著趕路的!”茲比什科悲傷地想到,“也許他在途中看上了哪個女人,更樂意把她帶到博格丹涅茨去為他自己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而我就得在這里等下去,要等多久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終于不再去計算時日了,他也不再和看守們交談了。他只是從鐵格子窗上越來越密的蜘蛛網(wǎng),才猜想到,外面已是秋天了。現(xiàn)在他一連好幾個小時地坐在床上,雙肘支在膝上,手指插進長發(fā)里——他的長發(fā)一直垂到了肩膀的下面——仿佛處在半夢、半麻木的狀態(tài)中,甚至連看守前來給他送飯、跟他說話的時候,他都不抬起頭來。直到有一天,監(jiān)獄的門栓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檻外喊叫他:
“茲比什科!”
“叔叔!”茲比什科喊叫著,從床上直朝他跳了過去。
馬奇科立即把他抱在懷中,接著用雙手捧住他的臉,開始吻了起來。悲傷、痛苦和思念之情在這個年輕人的心中洶涌澎湃,使他止不住像個孩子似的在他的懷里號啕大哭起來。
“我還以為您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邊哭邊說道。
“這倒是說得不錯。”馬奇科回答說。
直到這時,茲比什科才抬起頭來,望著他叫道: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望著這位老戰(zhàn)士的憔悴、瘦削而又蒼白的臉,望著他那彎腰弓背的身軀和灰白的頭發(fā),感到無比驚訝。
“您出了什么事?”他又說了一遍。
馬奇科在床上坐了下來,沉重地喘息了一會兒。
“出了什么事嗎?”他終于開口答道,“我剛剛越過邊境,就被埋伏在樹林里的日耳曼人用箭射傷了,這是一群騎士搶匪!你知道嗎?到現(xiàn)在我的呼吸還很困難……幸虧上帝救了我,否則你就看不到我在這里了。”
“是誰救了您?”
“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馬奇科答道。
出現(xiàn)了片刻的沉默。
“日耳曼人攻擊了我,半天之后,他攻擊了他們,他們逃脫的還不到一半人,他把我?guī)У搅怂那f園。在斯佩霍夫,我跟死神搏斗了三個星期,上帝沒有讓我死去,我總算回來了,盡管身體還很虛弱。”
“那您還沒有去過馬爾堡了?”
“我怎么能去呢?他們把我搶了個精光,連那封信都拿走了,我回來是要請杰莫維特公爵夫人再寫一封信,可是我和她在路上錯過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趕上她,因為我就要準(zhǔn)備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他說完這話,便朝自己的手掌吐了口痰,伸給茲比什科看,里面凈是鮮血,同時說道:
“你看到了嗎?”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顯然是上帝的旨意!”
他們兩人都憂心忡忡,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茲比什科才開口說道:
“您一直都在吐血嗎?”
“我怎能不吐呢?!有一根半賓吉[21]長的矛尖卡在我的肋骨中間,換了你也會吐血不止的。我比在斯佩霍夫的尤蘭德那里要好得多了。現(xiàn)在我不過是非常疲勞,因為路程很遠,而我又急于趕路。”
“哎,您為什么要急著趕路呢?”
“因為我急于見到杰莫維特公爵夫人,從她那里再得到一封信。斯佩霍夫的尤蘭德這樣對我說:‘你快去把信拿到斯佩霍夫來,我的地下室里關(guān)有幾個日耳曼人,如果他們之中有人以騎士名譽來起誓,我便釋放他,讓他把這封信送到大團長手中。’他為了替死去的妻子報仇,經(jīng)常關(guān)有幾個日耳曼人,他很喜歡夜里聽到他們的呻吟聲和鐐銬的叮當(dāng)聲。他是個脾氣執(zhí)拗的人,你懂嗎?”
“我懂。不過,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尤蘭德抓住了那些襲擊過您的人,為什么您沒有找到您失去的那封信?那封信應(yīng)該在他們身上。”
“他并沒有抓住他們?nèi)康娜耍幼吡宋辶鶄€,我們的命運就是如此。”
他說完這話便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胸口痛得他哼了幾聲。
“他們把您傷得不輕。”茲比什科說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們是打埋伏的嗎?”
“他們埋伏在那樣稠密的樹林里,連一步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我騎著馬,沒有穿甲胄,手上也沒有帶武器。因為商人們告訴我,邊境很安寧,而且又是大熱天。”
“那伙強盜的首領(lǐng)是誰?是十字軍騎士嗎?”
“不是騎士,是個日耳曼人,名叫倫茨的黑爾明齊克,以攔路搶劫而聞名。”
“他后來怎樣了?”
“尤蘭德給他上了鏈條,不過他的地牢里也關(guān)了兩個馬茹爾貴族,他想用他們來交換自己。”
又出現(xiàn)了片刻的沉默。
“親愛的耶穌!”茲比什科終于開口說道,“里赫頓斯泰因還活著,那個倫茨的盜首也會活著,而我們的冤仇未報就要死去。他們要砍我的頭,而您也定難活過今年的冬天。”
“是的,我連冬天也活不到,若是能把你救出去……”
“您在這里看見過哪些人呢?”
“我去見過克拉科夫總督。我聽說里赫頓斯泰因已離開這里,我想,他也許會對你不那么鐵面無情的。”
“那個里赫頓斯泰因真的走了?”
“王后剛死,他就回馬爾堡去了,我那時正好在總督那里,他這樣回答我說:‘我們要處決您的侄子并不是為了取悅于里赫頓斯泰因,而是他罪有應(yīng)得、判決如此。即使里赫頓斯泰因不在這里,也都是一樣。即使他這個十字軍騎士死了,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因為,他說,法律是根據(jù)正義而制定的,它可不像一件外套,可以把它翻個面。他說,只有國王才能寬赦,任何別的人都是無法辦到的。”
“國王在哪里?”
“葬禮一完他就到羅斯去了。”
“唉,這就沒有希望了。”
“是的,總督還說:‘我可憐他,安娜公爵夫人也曾替他求情,但是我無能為力啊,真的無能為力……’”
“安娜公爵夫人還在這里嗎?”
“愿上帝保佑她,她真是個好夫人,她還在這里,因為尤蘭德小姐病了,公爵夫人愛她就像愛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啊,老天爺,連達奴霞也病了,她病得怎么樣啦?”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說,有人在詛咒她。”
“那一定是里赫頓斯泰因!不會是別人,就是里赫頓斯泰因這個狗雜種!”
“也許是他。但你能對他怎么樣?什么也不能。”
“所以大家都不來看我了,原來是她病了。”
一說完這句話,茲比什科便在囚室里大步地走來走去,后來,他抓住馬奇科的一只手,親了一下,說道:
“上帝會為這一切而報答您的。如果您死了,都是我害的,是我讓您跑到普魯士去的。現(xiàn)在趁您的身體還沒有惡化,請您再替我去做一件事,請您到總督那里去,求他放我出去十二個星期,我要以騎士的名譽起誓,十二個星期之后,我就會回來,他們就可以砍我的頭了。我們決不能什么仇也不報就死去的!您知道……我要到馬爾堡去,立即就向里赫頓斯泰因發(fā)出挑戰(zhàn),非這樣做不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馬奇科擦了擦額頭,說道:
“去我是會去的,但是,總督會不會準(zhǔn)許……”
“我會立下騎士的諾言。只要十二個星期,我不需要更多了……”
“還說什么十二個星期!如果你受傷了,如果你回不來了,那他們會怎么想呢?”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來。不過,您用不著擔(dān)心。也許這個時候國王就能從羅斯回來了,到那時候,就可以去請求他寬赦了。”
“這倒是實話。”馬奇科答道。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xù)說道:
“可是總督還對我說過這話:‘由于王后的逝世,我們顧不上您的侄子,現(xiàn)在該執(zhí)行他的判決了。’”
“嗨,他會準(zhǔn)許的!”茲比什科充滿信心地回答說,“他會知道,一個貴族是會遵守他的誓言的。是現(xiàn)在砍我的頭,還是過了圣米哈爾節(jié)砍我的頭,對他說來都一樣。”
“好吧,我今天就去見他!”
“今天您還是到阿米列伊那里去休息一下,讓他們給您包扎一下傷口,明天您再去見總督好了。”
“好吧,與主同在!”
“與主同在!”
他們相互擁抱了一下,馬奇科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檻前又停了下來,他皺了一下眉頭,仿佛剛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
“嘿,你現(xiàn)在連騎士腰帶都還沒有束上哩,如果里赫頓斯泰因?qū)δ阏f‘我不同沒有束上騎士腰帶的人決斗’,那你該怎么辦呢?”
茲比什科愣住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回答道:
“就像戰(zhàn)爭時期那樣!難道只有束帶騎士才能和束帶騎士決斗嗎?”
“戰(zhàn)爭歸戰(zhàn)爭,決斗可又是另一回事。”
“真的……不過,您等一等……該好好想想辦法……啊,有辦法了,雅魯什公爵會授給我腰帶的。只要公爵夫人和達奴霞去求他,他就會授給我腰帶的。而且,我還得順便在瑪佐夫舍與德烏戈拉斯的米科瓦伊的兒子先決斗一場。”
“為了什么?”
“因為米科瓦伊,您知道,就是那個站在公爵夫人旁邊,別人叫他‘奧布赫’的人,他把達奴霞叫成‘嫩草’。”
馬奇科驚訝地望著他,茲比什科想把他的意圖解釋得更詳細(xì)一點,便接著說道:
“那是我無法原諒的,但是我不能和米科瓦伊決斗,因為他是位快八十的人了。”
馬奇科聽了這話,大聲說道:
“你聽著,小家伙!我可惜你的頭,卻不可惜你的理智,因為你蠢得像只山羊。”
“您為什么生氣呢?”
馬奇科什么也不想說了,便朝門外走去,但茲比什科卻朝他跳了過去,說道:
“達奴霞怎么樣了?她現(xiàn)在好了嗎?您用不著為這點小事生氣。您好久都沒有來過這里了。”
他又彎腰去吻馬奇科的手,馬奇科聳了聳肩膀,語氣溫和地說道:
“尤蘭德小姐已經(jīng)痊愈了,但他們還不準(zhǔn)許她走出房門。再見!”
茲比什科又是孤獨一人留在牢里了,但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他都像是個獲得了新生的人,他一想到他也許能多活三個月就覺得舒坦,他可以到遙遠的地方去,他要找到里赫頓斯泰因,和他決一死戰(zhàn)。單是這樣想想,他的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在這十二個星期里,他能騎上馬,馳騁在遼闊的原野上,再去決斗一場,然后報完仇死去,便感到心滿意足了。然后呢?管他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總還有一段較長的時間。也許國王已從羅斯回來了,會赦免他的罪行;也許會爆發(fā)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是大家所期望的;也許總督本人在三個月之后看到他這位打敗傲慢的里赫頓斯泰因的勝利者,便會對他說:“你可以到森林和田野去了!”因為茲比什科知道得很清楚,只有打敗了十字軍騎士才能消除這位嚴(yán)厲的克拉科夫總督的固執(zhí),況且他也是不得不判決茲比什科死刑的。
因此,他心里的希望越來越大,他認(rèn)為他們決不會不準(zhǔn)許他三個月的。甚至他還認(rèn)為,他們還可能給他更多的時間,因為這位年老的鄧欽老爺,決不會認(rèn)為一個貴族憑騎士的榮譽起了誓會不遵守諾言的。
第二天黃昏時分,馬奇科才到牢獄來。坐立不安的茲比什科急忙朝他奔了過去,問道:
“他準(zhǔn)了嗎?”
馬奇科在床上坐了下來,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不能久站。他沉重地喘息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總督說:‘如果他需要時間去處理田產(chǎn)問題或其他財產(chǎn),我可以憑騎士的信譽,放他一兩個星期,但是不能更長了。’”
茲比什科驚訝得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就兩個星期嗎?”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這兩個星期,我連邊境都到達不了!怎么會這樣呢?也許您沒有告訴總督,我是要到馬爾堡去的嗎?”
“不僅是我,連安娜公爵夫人也為你求過他了。”
“嗯,怎么樣?”
“怎么樣?老總督對她說,他并不在乎你的頭,他自己也很可憐你。不過,他說:‘要是我能找到一條有利于他的法律,或者某個借口,我就會徹底放了他。但是,我未能找到,也就不能放他了。’他還說:‘若是在我們王國里,人人都不看重法律,而是憑友情辦事,那不是要亂成一氣嗎?我是不會這樣干的,就是我的親屬托波爾齊克,或者是我的親兄弟,我也不會那樣做的,這里的老百姓都是很難對付的。’他還這樣說過:‘我們不需要看十字軍騎士團的眼色行事,但我們也不能讓他們來侮辱我們,如果我把一個判了死刑的貴族放了,讓他到十字軍騎士團去決斗,那他們會怎么想呢?從全世界來的那些客人又會怎樣看我們呢?他們會相信他會受到懲處嗎?他們還會相信我們國家還有什么正義可言嗎?我寧愿砍下一個人頭,也不愿讓國王和王國受到別人的嘲諷。’公爵夫人聽了他的話,便說道:‘這種秉公執(zhí)法的正義性倒是美妙得很,連國王的親戚來求情也不給面子。’那老頭子便回答她說:‘就算國王寬赦他了,那也不是寬赦無法無天。’于是他們兩個便爭吵起來。公爵夫人已是火冒三丈地說:‘那你們可不能讓他在牢里腐爛!’總督回答說:‘很好,明天我就下令在市場上搭起一座斷頭臺來。’他們就這樣不歡而散了。現(xiàn)在只有主耶穌才能救你了。”
又是長久的沉默。
“什么?”茲比什科聲調(diào)低沉地問道,“難道他們馬上就要執(zhí)行嗎?”
“就在這兩三天之內(nèi)。這是毫無辦法的了,我也盡了自己的力啦!我曾向總督下跪,求他大發(fā)慈悲。可是他還是這句話:‘去找出一條法律來,或者找到一個借口。’我還能找到什么呢?我也去見過斯卡爾比密茲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請他到你這兒來為你祈禱。至少你會得到這樣的一種榮譽:聽你懺悔的神甫,也是那個聽過王后懺悔的神甫。但是他不在家里,正好到安娜公爵夫人那里去了。”
“也許是去看達奴霞的?”
“那不會的,這個小姑娘已經(jīng)大大見好了。明天一早我再去看他,人們都說,如果他聽了你的懺悔,你就會像探囊取物那樣,一定得救了。”
茲比什科坐了下來,雙肘支撐在膝上,低垂著頭,頭發(fā)把他的臉都遮住了。老人久久地望著他,最后才輕輕地叫他。
“茲比什科!茲比什科!”
小伙子抬起了頭,臉上是一種憤怒而又冷漠無情的、堅決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的悲傷。
“什么?”
“你仔細(xì)聽著,我已經(jīng)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侄子挪了過去,悄悄地說道:
“你聽說過維托爾德大公的事吧?他曾被我們現(xiàn)在的這位國王關(guān)在克列沃,后來他穿上女人的衣服,化裝逃出了監(jiān)獄。現(xiàn)在你這里沒有什么女人來,只好換上我的外套,拿上我的斗篷,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你懂嗎?他們絕不會發(fā)現(xiàn)你的。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不會用燈來照你的臉。昨天他們看見我出去,沒有人來檢查我,你別做聲,聽我說,明天他們會發(fā)現(xiàn)是我在這里,那又能怎么樣呢?砍我的頭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我再過兩三個星期就要死了的。而你呢,只要一走出這里,你就騎上馬,直接投奔維托爾德去。你去求見他,向他表示敬意,他會接受你的。你和他在一起,保你會像和天主在一起那樣平平安安的。這里的人都說,維托爾德的軍隊被韃靼人打敗了,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不過這很有可能,因為已故的王后就曾這樣預(yù)言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位大公就更需要騎士了,他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你一定要在那里待下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差事了。別的國王打了敗仗,就會一蹶不振,而維托爾德大公卻智略過人,他打過敗仗之后反而會更加強大起來。他為人慷慨大方,也非常喜歡我們。你要把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他,還要告訴他,本來你想追隨他一道去打韃靼人,可是你被關(guān)在鐘樓里,無法去了,如果上帝賜恩,你會從他那里得到土地和農(nóng)民,他還會授予你腰帶,冊封你為騎士,他還會替你向國王說情,他是個很好的保護人。你等著瞧吧,怎么樣?”
茲比什科默不作聲地聽著,馬奇科像是受到自己這些話的感染,越來越激動,便繼續(xù)說道:
“你不能這樣年輕就死掉,你要回到博格丹涅茨去。你一旦回去了,就得立即娶妻成婚,免得我們家族斷代絕嗣。等你生了子女之后,你才可以去和里赫頓斯泰因決一死戰(zhàn)。但是在這以前,決不可去想報仇的事情,因為你也可能像我那樣,一到普魯士便被人射中,到那時候,可就沒有什么辦法可救了。現(xiàn)在你穿上我的外套,披上斗篷,快點逃出去吧。”
馬奇科一說完,便站了起來,開始脫下他的衣服。但是,茲比什科也站了起來,把叔叔按住了,說道:
“我決不能按照您想的那樣去做,上帝和圣十字架會幫助我的。”
“為什么?”馬奇科驚訝地問道。
“我就是不干!”
由于激動和生氣,馬奇科的臉色煞白了。
“你真是白長了這么大!”
“您已經(jīng)給總督說過,您愿拿您的頭來換我的頭。”茲比什科說道。
“你怎么知道的?”
“塔切夫的老爺告訴我的。”
“那又怎么樣呢?”
“怎么樣?總督不是對您說過,這對我,對我們整個家族都是一種恥辱。若是我從這里逃出去,留下您來頂替我去伏法,那不是更大的恥辱嗎?”
“什么頂替伏法的,法律能拿我怎么樣,反正我就要死了。你得放明白點,我的老天爺!”
“我更不能這樣做了。您年老多病,我若是把您留在這里自己逃走,就讓上帝來懲處我吧!呸,這是恥辱!”
又是一陣沉默,只能聽見馬奇科沉重而又嘶啞的喘氣聲,以及在大門外站崗的弓箭手的口令聲。已是深夜了。
“你聽著!”馬奇科終于悲哀地說道,“維托爾德從克列沃逃走都不是恥辱,你這樣做又算得上什么恥辱。”
“嗨!”茲比什科不無傷感地回答道,“您知道,維托爾德大公是個偉大的大公,他從國王手里接受了爵冠、財富和權(quán)勢,我只不過是個窮貴族,只有榮譽。”
過了一會兒,他怒氣沖沖地說道:
“您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愛您,我決不會讓您的頭來換我的頭。”
聽了這話,馬奇科站了起來,兩腿直抖得厲害,他伸出雙手,盡管那時候的人都有一副鐵石心腸,他依然用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喊叫道:
“茲比什科!”
第二天,法院的仆役們開始把搭斷頭臺用的木板運到市集的廣場上,斷頭臺將搭建在市政廳正門的對面。
但是,公爵夫人仍在和伏伊捷赫·雅斯琴畢茨、斯卡爾比密茲的斯坦尼斯瓦夫,以及其他精通法律和習(xí)慣法的神甫們進行磋商。她是受了總督的一番話的啟迪才這樣做的,總督說過,只要能找出某條法律,或者一個借口,他就有可能放掉茲比什科。他們進行了長久而又認(rèn)真的商議,看看是否有這樣的法律和借口可資引用。盡管斯坦尼斯瓦夫神甫已經(jīng)為茲比什科安排好了后事,舉行過臨終的圣餐禮,但他還是一走出地牢,便徑直前去參加會商,會商幾乎一直持續(xù)到天明。
處決的日子到了。打從早晨起,人們便紛紛來到市集廣場上,因為砍一個貴族的頭比砍一個普通百姓的頭更能激起人們的好奇心,而且這天的天氣又好得出奇。受刑人的年輕英俊一經(jīng)在婦女中間傳開,穿得五顏六色、打扮得像鮮花一樣的女市民們,便擠滿了通往市中心的各條街道。廣場四周的窗口和涼臺上,都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女帽,還有姑娘們的金發(fā)或淺灰色頭發(fā),她們的頭上還戴著玫瑰或百合花的花冠。市參議員們?yōu)榱孙@示自己的重要,盡管這件事不屬于他們的職責(zé)范圍,也都來到了斷頭臺的近旁。騎士們?yōu)榱讼蜻@個年輕人表示同情,都云集在高臺的周圍。他們的后面,是一群群穿著工作服的手工業(yè)工人和小商人,還有不少的學(xué)生和兒童被擠到了外層,于是他們便像一群無頭蒼蠅一樣,在人群的空隙中間鉆來鉆去。越過這層層的人頭,可以看見覆蓋著絨布的斷頭臺,臺上站有三個人,一個是身材魁梧的劊子手,他是個日耳曼人,身穿紅色的短外套,頭上系著一條紅頭巾,手上拿著一把雙刃的利劍,還有兩個是他的助手,他們光著脊梁,腰帶上掛著粗繩。他們的旁邊還擺放著一個砍頭用的木墩子和一口棺材,都是用絨布覆蓋著。圣母馬利亞教堂的鐘樓上,鏗鏘的鐘聲響徹全城,驚飛起一群群的鴿子和穴鳥。人群時而望著通向城堡的大街,時而望著斷頭臺,時而又望著站立在上面的劊子手,以及他那把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的利劍,時而又望著前面的那些騎士們。市民們對于他們往往是既羨慕又尊敬。這一次更有看頭了,因為最著名的騎士都站立在斷頭臺的四周。他們驚羨恰爾尼·查維夏的雙肩寬闊,體態(tài)威武,長長綹發(fā)直垂到肩上。他們對馬什科維奇的增德拉姆的矮胖身材和一對彎腳大為驚奇。他們贊賞比斯庫皮茲的帕什科·茲沃吉伊的高大而又魁梧的身材。他們還驚嘆伏吉內(nèi)克的巴爾托什的那張嚴(yán)厲的臉孔,以及奧列希尼察的多布科的美貌,他在托倫的一次比武會上,一連擊敗了十二個日耳曼騎士。他們還贊賞著在與匈牙利的比武中取得過同樣輝煌成就的波波瓦的齊格蒙特以及科奇赫格沃夫的克容,還有以拳腳搏擊而令敵人心顫的塔爾戈維茨的李斯,他們也驚羨哈爾比莫維奇的斯塔什科,他奔跑起來能趕上飛馳的駿馬。大家的注意力也轉(zhuǎn)向了臉色蒼白的博格丹涅茨的馬奇科,他是由科里特尼查的弗羅里安和伏羅奇莫維奇的馬爾欽兩人扶著來的,大家都認(rèn)為他是被處決的人的父親。
但是,激起人們最大好奇心的是塔切夫的波瓦瓦,他站在第一排,用粗大的胳膊摟扶著達奴霞。達奴霞穿的是一身白衣裙,金發(fā)上戴著芳香馥郁的綠色花冠。人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這位身著白衣的姑娘為什么要來觀看處決犯人。有些人認(rèn)為她是犯人的妹妹,有些人認(rèn)為她是那個年輕騎士的情人,但是他們都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穿這樣的白衣服,為什么要站到斷頭臺的跟前來。人們一看到她那像紅蘋果一樣的臉上流滿了眼淚,個個心里都充滿了同情和激憤。在這稠密的人群中,人們紛紛指責(zé)總督的頑固不化和法律的殘酷無情,這些指責(zé)漸漸變成了威脅,以至于到最后,到處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如果我們把斷頭臺掀翻了,處決就會延期。”
人群開始騷動不安起來了。大家都是眾口一詞地在說,如果國王在這里,他一定會赦免這個年輕人的,他們都擔(dān)保,這個年輕人是不會犯什么罪的。
但是,當(dāng)遠處傳來吆喝聲,宣告國王的弓箭手和王家衛(wèi)隊押著犯人前來的時候,廣場上便都鴉雀無聲了。押送的隊伍很快就來到了廣場上。隊伍前面是一個殯儀隊,他們?nèi)巳硕忌碇L可及地的黑長袍,戴著黑頭套,只在兩只眼睛的位置開有兩個圓孔。人們一見這些人陰森可怕的形象,都噤若寒蟬了。跟在他們后面的是一隊弓弩手,由精選出來的立陶宛人所組成,他們身穿沒有拋光的鹿皮外套,這是國王的近衛(wèi)衛(wèi)隊。再后面,是另一隊荷戟的衛(wèi)隊。在這支衛(wèi)隊的中間是茲比什科,走在他前面的是即將宣讀判決的文書,他的身后是手捧著耶穌受難像的斯坦尼斯瓦夫神甫。
現(xiàn)在,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望去,所有的窗戶和涼臺都伸出了女人們的頭。茲比什科身穿他繳獲得來的雅卡,上面繡有金格里芬,下擺還飾有金色花邊。他穿著這樣豪華的服裝,儼然是個年輕王子或皇家侍從。他那高大的身材,他那寬闊的雙肩,他的熊腰虎背,都顯示出他已是個成熟的男子漢了。但是,在這個男子漢的身材上,卻長著一張孩子似的臉,嘴唇上才剛剛長出汗毛。他的臉長得那樣美麗,簡直就像國王的侍從一樣,他的一頭金發(fā)修飾得整整齊齊,前面垂到眉毛上面,后面直垂到肩背上。他邁著平穩(wěn)而堅定的步伐,只是臉色非常蒼白。他時而望著人群,仿佛是在夢中一樣,時而又抬起頭來,望著教堂的鐘樓,望著一群群穴鳥和擺動著的銅鐘,鐘聲宣告他臨終時刻的到來。后來,當(dāng)他意識到,這鐘聲,還有女人們的悲慟聲,以及這種莊嚴(yán)的景象,都是因他而起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當(dāng)他走進廣場,遠遠地就看見了斷頭臺和臺上的劊子手的身影,不禁全身顫抖了一下,他畫了個十字。這時候,神甫把耶穌受難像伸給他,讓他吻了一下。他朝前走了幾步,一個年輕的農(nóng)村姑娘把一束矢車菊拋到了他的腳下,他俯身下去,拾起了那束花,隨后他朝姑娘笑了笑,姑娘便放聲哭了起來。很顯然,他認(rèn)為,面對著這密集的人群和在窗口上揮動著手帕的女人們,他必須勇敢地去死,至少可以在身后留下“一個勇士”的名聲。于是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和堅定的意志,用一個突然的動作,把頭發(fā)朝后甩去。他把頭抬得更高了,邁著更加堅定的步伐,簡直就像個在騎士比武之后前去領(lǐng)獎的勝利者。但是隊伍行進得很慢,因為越往前走人越多,而且都不愿讓開通道。走在前面的立陶宛弓弩手們徒勞地高喊著:“讓開道!讓開道!”人們假裝聽不懂他們的呼叫,反而圍得越來越緊。盡管當(dāng)時克拉科夫的市民中,有三分之二是日耳曼人,然而四周卻依然可以聽到詛咒十字軍騎士的斥責(zé)聲:“可恥!可恥!愿這些十字軍豺狼不得好死。他們連孩子的頭都不放過!這是國王的恥辱!這是王國的恥辱!”立陶宛衛(wèi)隊看見人群不肯讓道,便從肩上取下弩弓,開始審視著人群,但是他們沒有命令,不敢向人群放箭。這時候,衛(wèi)隊長下令讓槍戟手走在前面,因為槍戟手更容易打開通路,他們就這樣才走到了站在斷頭臺周圍的騎士們跟前。
騎士們順從地讓開了道路。首先走進來的是槍戟隊的士兵,接著是茲比什科,他是和神甫與文書走在一起的,然而,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塔切夫的波瓦瓦抱著達奴霞突然從騎士們中間閃身出來,大聲喊道:“站住!”他的聲音是這樣威猛,使整個隊伍都像被釘在地上似的站住不動了。無論是衛(wèi)隊長,還是那些士兵都不愿意違抗這位老爺和受過冊封的騎士,他們常常看到他和國王在一起密談。后來,一些著名的騎士也以命令的口吻大聲喊道:“站住!站住!”塔切夫的老爺走到茲比什科的身邊,把一身雪白的達奴霞交給了他。
茲比什科以為她是來和他告別的,便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緊緊壓在自己的胸前。但是,達奴霞并沒有去依偎他,也沒有用雙手去抱住他的脖子,而是立即從綠色花冠下面取出了白頭巾,把它包在茲比什科的頭上,同時用悲傷的、充滿孩子氣的聲音竭盡全力地叫喊起來: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啦!”騎士們洪亮地一齊嚷道,“去見總督!”
響應(yīng)他們的是人民群眾的雷鳴般的吼聲:“去見總督!去見總督!”神甫抬眼望著天空,文書不知所措,神情惶然,衛(wèi)隊長和士兵們都放下了武器,大家都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波德哈爾,在克拉科夫,甚至在其他地區(qū),都有這樣一種古老的波蘭和斯拉夫的風(fēng)俗習(xí)慣,它具有法律一樣的威力,那就是:如果一個純潔的少女把自己的頭巾拋到一個被執(zhí)行死刑的人身上,就表明她愿意嫁給他為妻,從而救了他的性命,解除了對他的刑罰。騎士們知道這種風(fēng)俗習(xí)慣,農(nóng)民們和波蘭的城市居民們也都知道這種風(fēng)俗習(xí)慣,而那些祖祖輩輩就住在波蘭城鎮(zhèn)的日耳曼人也知道這一習(xí)慣的威力。年老的馬奇科一看見這情景便激動得差點昏迷過去。騎士們推開了弓弩手們,把茲比什科和達奴霞圍在了中間,激動而又欣喜欲狂的人們?nèi)即蠛按蠼衅饋恚曇粼絹碓巾懀骸耙娍偠饺ィ∫娍偠饺ィ 蓖蝗婚g,人群有如海洋的波濤那樣掀動起來。劊子手和他的兩個助手急忙從斷頭臺上飛跑下來,這又引起一陣騷動,現(xiàn)在大家都明白,如果鄧欽的雅希科敢于拒絕這種神圣的風(fēng)俗習(xí)慣,城里便會立即發(fā)生騷亂。這時候,有一群人沖上了斷頭臺。轉(zhuǎn)瞬之間,他們便拉下了罩布,將它撕成了碎片。后來他們又手拉斧砍,將木板和梁柱掀起、推倒,只聽得一陣陣啪啪聲,接著是轟隆一聲巨響,不到幾分鐘,廣場上的斷頭臺便蕩然無存了。
茲比什科一直抱著達奴霞,朝城堡走去。可是這一次,他是以一個真正勝利者的姿態(tài)向城堡走去的,走在他身邊的都是王國中最著名的騎士,他們個個都是滿臉的喜氣,前后左右都是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歡呼、在歌唱,他們朝達奴霞伸出雙手,他們贊美這一對年輕人的勇敢精神和絕色美貌。窗口上那些富有的女市民都使勁地向他們鼓掌,到處都可以看到一張張高興得淚水縱橫的臉孔。無數(shù)的玫瑰花、百合花、絲帶,甚至金戒指和金手鐲,像雨點似的落在這個幸運的年輕人的身邊,而他也是滿臉容光煥發(fā),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時而把自己心愛的姑娘高高地舉了起來,時而又深情地吻著她的膝蓋。這種場面深深打動著女市民們的心,她們有些人也情不自禁地投入了自己愛人的懷抱中,還同時宣稱,如果他們也被判了死刑,那她們也準(zhǔn)會這樣去搭救他們的。茲比什科和達奴霞如今成了騎士們、市民們和普通百姓所喜愛的孩子。年老的馬奇科,一直由科里特尼查的弗羅里安和伏羅奇莫維奇的馬爾欽攙扶著,他高興得真是要瘋了,而且他自己也感到奇怪,這種解救侄子的方法,為什么他連想都沒有想到呢!在一片喧鬧嘈雜聲中,塔切夫的波瓦瓦以其雄渾的嗓音對騎士們講述著這個辦法是怎么想出來的,那是他和伏伊捷赫·雅斯琴畢茨神甫與斯卡爾比密茲的斯坦尼斯瓦夫一起商量時才想起來的,他們兩個都是法律和習(xí)慣法的專家。騎士們都為這種簡單的方法而感到驚異。他們都說,就是因為它太簡單了,他們誰也沒有想起來,而且城里早就住著許多日耳曼人,這種辦法也就很久沒有采用了。
不過,一切都還要取決于總督。騎士們和平民們都向城堡擁去。國王外出期間,克拉科夫總督就住在城堡里,法院的文書、斯坦尼斯瓦夫神甫、查維夏、法魯列伊、增德拉姆和波瓦瓦都一起去見他,要向他說明這條習(xí)慣法律的威力,同時還要提醒他自己說過的話:只要找出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一定會釋放犯人的。比起這條從未廢除過的古老習(xí)慣法來,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律呢?鄧欽的這位老爺說道,這種習(xí)慣更適用于普通老百姓和盜匪,對貴族就要差一些,不過,他精通各種法律,不能不承認(rèn)它的威力。這時候,他用手掌遮住他那很白的胡須,微笑著,顯然他也是非常高興的。最后,他在安娜·達奴塔公爵夫人和幾位神甫與騎士的陪同下,朝低一層的門廊走去。
茲比什科一看見他,便又把達奴霞舉了起來。老總督把一只手放在她的金發(fā)上,停留了一會兒。隨后,他便神情嚴(yán)肅而又慈和地點了點他那白發(fā)蒼蒼的頭。
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于是歡呼聲把城墻都震動得顫抖了。“愿上帝保佑您,祝您長壽!公正的老爺,祝您長命百歲!愿您永遠是我們的法官!”四面八方都是這種歡呼聲。后來,人們又朝達奴霞和茲比什科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兒,這兩個年輕人來到門廊前,拜倒在慈和的安娜·達奴塔公爵夫人面前,感謝她的救命之恩。正是她和這些博學(xué)之人想出了這個辦法,又是她教達奴霞這樣做的。
“祝這對年輕的夫婦白頭偕老!”塔切夫的波瓦瓦看見這對年輕人跪在地上便大聲叫道。
“白頭偕老!”其他在場的人也大聲喊道。
這位年邁的總督轉(zhuǎn)身對公爵夫人說道:
“仁慈的公爵夫人,必須立即訂婚,因為老習(xí)慣要求這樣做!”
“我會讓他們立即訂婚的,”慈和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臉上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但結(jié)婚必須得到她父親斯佩霍夫的尤蘭德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