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浪(6)
- 海浪 達洛維太太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874字
- 2019-07-12 14:59:30
“現在你瞧,珍妮只是為了去打網球而穿上她的襪子時,是多么出奇地鎮定自若。我羨慕這一點。不過我更喜歡蘇珊的作風,因為她更加果斷,卻沒有珍妮那么一心想出風頭。兩人都瞧不起我一味模仿她們的一舉一動;不過蘇珊有時候還肯教教我,——比如說,——怎么打蝴蝶結,而珍妮雖自有她的見識,卻只藏在自己肚里。她們有可以坐在一塊兒的朋友。她們有要在角落上談的私房話。而我卻只敢依戀著別人的名字和面容,但卻把它們像消災降福的符咒似的深藏在心底。我在大廳的遠處看中某一張陌生的面容,但當這位不知名姓的她走來坐在我對面時,我卻簡直連茶都喝不下去。我喉嚨哽住了。我被強烈的激動弄得身子都搖晃起來。我想象著這些不知姓名的人、這些美好無瑕的人正在灌木叢后面注視著我。我高高跳起,以求引起他們的贊美。夜晚,睡在床上時,我引起了他們無比的驚羨。我時常飲箭而死,以便贏得他們的眼淚。要是他們說過,或者我看見過他們行李上的一張標簽而得知他們最近到斯卡布羅度過假,那個城市就仿佛遍地金光,街道都閃閃發亮。因此我最恨那些會使我看見自己真正面容的鏡子了。獨自一人時,我時常會落進空無所有的境界。我得小心踮著腳走路,生怕會失足掉出世界的邊緣而落入空無所有。我得用手拍拍堅實牢靠的門,以便把我自己召回我的肉體?!?
“我們來晚了?!碧K珊說,“我們只好等著下一場輪到我們時再去打球。我們先在這塊長長的草地上擲擲球,假裝在瞧著珍妮和克拉拉,蓓蒂和梅維斯。可是我們不去瞧她們。我討厭瞧別人打球。我要找出些我最討厭的東西的化身來,把它們埋在地下。這塊亮晶晶的小鵝卵石是卡爾洛太太,我要把她埋得深深的,就為她那種奉承巴結的舉動,為她給我一個六便士來獎賞我練琴時把手指伸平。我埋下這六便士。我還想埋下這整個學校:那座健身房;那間教室;那個總有肉味兒的飯廳;還有那所小教堂。我想埋下那些紅褐色的花磚和畫那些老頭子們——學校的資助者和創辦者們——的竭力討好的畫像。有幾株樹是我喜愛的;那株皮上凝著一團團透明的樹脂的櫻桃樹;還有閣樓上能望見遠山的那一面的景色。除了這些,我簡直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埋掉,就像我埋掉這些難看的石子一樣,它們老是散滿在這個有許多碼頭和游客的海岸上。在家鄉,浪頭有一英里長。冬夜我們常聽見它們澎湃的聲音。上一年圣誕節有個獨自駕著一輛馬車的男人被浪頭淹沒了?!?
“當蘭伯特小姐跟教士說著話走過的時候,”羅達說,“別人都笑著偷偷模仿她駝背的樣子;可是萬物卻都仿佛發生了變化并且變得格外明朗。珍妮在蘭伯特小姐走過時實在蹦跳得太過分了。要是她瞧見了這朵小雛菊,事情就會發生變化。不管她走到哪兒,萬物就會經她的眼睛一瞧而發生變化的;不過即使她走過去了,難道它們還會仍舊回復原狀么?蘭伯特小姐正在帶著教士經過邊門到她個人的小園子里去;當她來到池子旁邊時,她瞧見一只青蛙停在一片葉子上,這也會起變化的。不管她像座墳地上的雕像似的隨便站在哪兒,一切就會顯得嚴肅、蒼白。她讓她那件帶穗子的披肩滑了下來,只有她的紫色戒指,她那葡萄色的紫水晶戒指仍在那兒閃閃發光。每當人們一離開了我們,他們就會引起這種神秘的印象。一當他們離開了我們,我就能伴隨著他們去到池子旁邊,并且把他們想象得莊嚴堂皇。每當蘭伯特小姐走過時,她就會使小雛菊發生變化;當她用刀子切牛肉時,一切就都會顯得像火焰在熠熠燃燒。隨著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萬物就越來越變得不再那么僵硬嚴酷;就連我的肉體現在也仿佛能透過光;我的脊背變得像靠近燭火的蠟那么柔軟了。我老在幻想;老在幻想。”
“我打贏了?!闭淠菡f,“現在該你們打了。我得倒在地上喘喘氣。我因為奔跑,因為贏球,弄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我渾身都因為奔跑和贏球弄得像散了架子似的。我的血準變得鮮紅,沸騰,在我的胸口激烈跳蕩。我的鞋底刺痛,好像有什么鐵絲圈斷了,刺進了我的腳。每一片草兒我都能看得挺清楚。不過我的前額、眼睛背后卻跳得那么厲害,好像什么都在跳舞似的,——球網呀,草地呀;你們的臉像蝴蝶那么飄來飄去;樹木也好像在上下跳動。全世界仿佛沒有一樣東西是穩定的,是靜止不動的。什么都在激蕩,什么都在跳舞;仿佛一切都在那兒風馳電掣、喜氣揚揚。不過,當我獨自躺在這堅硬的地上,瞧著你們打球時,我開始感到想要一個人獨處;被某一個來尋找我的人召喚、叫走,這個人受到我的吸引,離不開我,禁不住要跑到我身邊來,我正坐在一張金漆椅子上,披風在我身上飄揚,就好像一朵花。我們倆躲到一個亭子里,或者單獨坐在一個陽臺上,談著心。
“現在高潮平息下來了。現在樹木又回到了地面上;我胸口激蕩的陣陣波濤起伏得比較柔和了,我的心駛進了港,仿佛一艘帆船的風帆緩緩地降落在白色的甲板上。球打完了?,F在我們得回去喝茶了。”
“那些愛夸口的小伙子現在成群結隊打板球去了。”路易說,“他們是齊聲合唱著駕著他們的大四輪馬車去的。他們的頭一齊轉向栽滿月桂樹叢的那個方向?,F在他們又在夸口了。拉本特的哥哥是牛津大學的足球隊員;史密斯的父親曾經在倫敦板球場打出過一次百分。阿契和休,派克和道爾頓,拉本特和史密斯;接著又是阿契和休,派克和道爾頓,拉本特和史密斯,——這些姓名老在重復出現;老是這些同樣的姓名。他們既是民團團員,又是板球隊員;他們還是自然史學會的職員。他們老是四個人成一組,列隊前進,帽上戴著徽章;每經過他們隊長的身旁時他們都要一致敬禮。他們那種嚴守秩序是多么莊嚴,他們的嚴格服從是多么值得贊羨!要是我能追隨他們,要是我能跟他們在一起,我情愿放棄我所知道的其他一切。不過他們也一樣撕掉蝴蝶的翅膀,讓它在那兒掙扎發抖;他們把血跡斑斑的手帕塞在角落里。他們在昏暗的過道里弄哭小孩子。他們長著通紅的大耳朵,露在帽子外邊。不過我們,奈維爾和我,我們還是但愿也能這樣。我懷著羨慕的心情注視著他們。我躲在簾子背后偷看,看到他們動作的整齊一致而心花怒放。要是我的兩腿能靠著他們的腿而增強力量,它們一定能跑得飛快!要是我能一直跟他們在一起,一塊兒比賽取勝,一塊兒劃船參加大賽,整天騎馬,我準會半夜里放聲高唱!我準會一開口話如泉涌,滔滔不絕!”
“波西弗已經走了?!蹦尉S爾說,“他整天只想著比賽。在四輪馬車拐過月桂樹叢時,他從不揮手告別。他瞧不起我身體瘦弱,不能參加比賽(不過他對我的瘦弱總是溫和地同情)。他瞧不起我只是因為他關心他們比賽的勝敗才勉強加以關心。他接受我的忠誠;他接受我提供的那種怯生生的、無疑是有點低聲下氣的主動幫助,盡管其中也帶有點對他的頭腦的輕視。因為他不會念課文。不過每當我躺在長長的草地上朗讀莎士比亞或者喀特勒斯時,他比起路易來還理解得更好些。不是指理解字面,——可是字面算得了什么?我不是已經熟知怎樣押韻,怎樣模仿蒲伯、德萊頓甚至莎士比亞的文體么?可是我卻做不到整天站在太陽底下專心眼盯著球;我做不到憑自己的身體來感覺球兒的傳送,一心只想著球。我將終身是一個只會拘泥字面含義的人。但是我卻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受不了他那股傻勁兒。他將來會變得粗俗,睡覺時鼾聲如雷。他會娶妻成家,早餐桌上來一番溫情脈脈的場面??墒茄矍八€年輕。當他光著身子,轉輾反側,渾身燥熱地躺在床上的時候,他跟陽光、雨水、月亮是融為一體,其間沒有一根線、一張紙那樣的隔膜的。這會兒當他們駕著車沿著公路駛去時,他臉上常常是一會兒發紅、一會兒發青。他會扔掉他的外衣,叉開兩腿站在那兒,兩手做好準備,眼睛盯著球門。同時他會祈禱著:‘上帝保佑我們打贏’;他會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就是他們一定得贏。
“我怎么能跟他們一起坐著馬車去打板球呢?只有伯納德能跟他們一塊兒去,可是伯納德卻老是錯過時間,沒法跟他們去。他老是錯過時間。他那無可救藥的喜怒無常妨礙他跟他們一塊兒去。他洗著手,會忽然停下來說:‘那兒有只蒼蠅落進了蜘蛛網里。我該去救出它呢,還是讓蜘蛛去把它吃掉?’他老是被種種數不清的彷徨困惑心情所籠罩,否則他本來會跟他們一起去打板球,會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并且在中了球的時候一下跳起身來。不過他們會原諒他的;因為他會給他們講故事?!?
“他們駕著車走了,”伯納德說,“我錯過了時間沒能跟他們一塊兒去。那班討厭而同時又挺可愛的小伙子,你和路易、奈維爾都那么羨慕的小伙子駕著車走了,所有的人都掉過腦袋朝著一個方向。不過我對這類大出風頭的事并不在意。我的手指頭在琴鍵上溜過,卻辨不清哪是白鍵哪是黑鍵。阿契毫不費力就能得一百分;我碰巧才能得個十五分??墒俏覀儌z中間又有什么差別呢?不過等一等,奈維爾;讓我說下去。一陣陣泡泡升了起來,就像鍋底上升起來的那些銀白色泡泡那樣;想象之上更冒出新的想象來。我不能像路易那樣坐下來拼命孜孜不倦地讀書。我得把捕鼠機的小門打開,放出那成串的句子來,然后瞎貓碰死耗子似的把它們混在一起,這樣就能胡亂看得出一條彼此多少連結在一起的線索來,而不至于互相毫無連貫。我要講給你聽關于博士的故事。
“當克雷恩博士念完祈禱文蹣蹣跚跚走出彈簧門的時候,看來他深信自己真高明無比;可是說實話,奈維爾,我們沒法否認他一離開不但使我們感到輕松,而且甚至像感到擺脫了一個負擔,就像拔掉了一顆牙似的?,F在讓我們來跟著他擠出彈簧門上他的住所去。讓我們想象他在馬棚那邊的他那間私室里脫衣服的情景吧。他解開了他的吊襪帶(讓我不厭其煩而且不避瑣屑地來談吧)。接著用他那特有的姿勢(很難避免用這類老一套的話,而且在他身上這類話倒頗為適合),他從他的褲袋里取出了銀幣,又取出了銅幣來,分別放在他的梳妝臺上。他攤開兩臂擱在椅子扶手上沉思起來(這是他一人獨處的時刻;我們正是要盡量在這種場合看清他):他究竟還是穿過粉紅色的橋梁走到他的臥房里去呢還是不去?這兩個房間是由克雷恩太太床邊的玫瑰色燈光形成的一道橋梁連接在一起的,這時克雷恩太太正頭發散開在枕頭上,讀著一本法文的自傳。她讀著讀著,用一種灰心絕望和自暴自棄的姿勢伸手抹了抹自己的額角,嘆息說:‘就是這些么?’一邊拿自己和某一位法國的公爵夫人比較著。現在,博士說,再過兩年我就要退休了。我將要在西岸的一個鄉間花園里修剪水松樹籬。我本來可以做個海軍上將;或者當個法官;而不是當個教師。是什么力量把我引上這條道路的呢,他自問,一邊呆瞪著煤氣燈光,兩肩聳得比我們平時看到的還要厲害(記住,他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衫)。究竟是什么無所不在的力量???他想著,一邊轉頭越過自己的肩膀望了望窗戶,一邊又馳騁起他那莊嚴的詞藻來。這是個狂風四起的夜晚;栗樹的枝椏上下顛簸。星星在枝葉間閃爍。是什么禍福難憑的力量把我引到這兒來的啊?他一邊問著,一邊悶悶不樂地發現他的椅子已在紫色地毯的絨毛上磨壞了一個小洞。就這么,他坐在那兒,吊襪帶拖在腳上晃來晃去。不過,講一個人走進他的私室后的事情是很難的。這個故事我實在再講不下去了。我是竭力在掉花腔;我是在叮當簸弄我褲袋里的四五個硬幣?!?
“伯納德的故事我覺得很有趣,”奈維爾說,“開頭是這樣??墒堑剿髞碓秸f越荒唐并且張口結舌,掉起花腔來,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孤獨寂寞來了。他看什么事情都只看陰暗的一面。所以我不能跟他談波西弗。我設法袒露自己那荒唐而強烈的熱情以求得到他的同情理解。那也準會成了一個‘故事’。我需要這樣一個人,他的頭腦能使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對他來說荒唐色彩也是美妙的,一根鞋帶也有它的可愛處。可我能向誰去訴說我那迫切的熱情呢?路易太冷淡,志向太大。實在沒有人可說,——在這兒,處在這些灰暗的拱門、悲悲切切的鴿子、熱鬧的運動、傳統活動和競賽中間,而這一切都是那么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以便阻止人們有獨自的感受。可是當我偶然撞見了一些預示著將要來臨的事情的意外征兆時,我驚得呆住了。昨天,當經過通向那所私人花園的開著的門時,我瞧見芬雅克正舉起他的木槌。草地中央,茶炊里冒著熱氣。還有大簇大簇的藍花。這時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種朦朧而神秘的崇敬感,一種戰勝了一切混亂的完美感。當時誰也沒有瞧見我站在開著的園門口時那種凝神專注的神態。誰也沒有猜想到當時我心中的迫切愿望,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獻給某個神,然后死去、消失。他的木槌放下了;幻景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