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蔣父”三擇學校
光緒二十年十二月大年三十(1895年1月25日),晴空薄云,微風送溫。浙江省諸暨縣盤山村,心急的人家在午時時分就開始擺上供品謝年,祭拜天地的爆竹聲不時響起,香燭味、火藥味陣陣飄忽,過年的氣氛濃重彌漫。
然而在蔣子朗家,尚無過節的氣息。老婆杜氏的肚子昨晚起陣陣疼痛,孩子尚未生下,接生用的開水,熱了又冷,冷了又燒。接生婆神色凝重,額頭上不時沁出陣陣汗珠,但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是不肯出來。蔣子朗在門外踱來踱去,焦急得不知怎樣才好。突然,一陣響亮的哭聲傳出,孩子呱呱墜地。接生婆沖門外的蔣子朗大叫:“恭喜你了,是個胖小子。”
囿于農村多年習慣,其時的蔣子朗還是不能跨入內房。突然,接生婆重重地叫了一聲“咦”,蔣子朗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投去急切的目光。“這孩子腳下怎么有這東西?”再也顧不得傳統了,蔣子朗大步闖入,俯身一看,孩子的腳掌凹陷處有一顆碩大的紅痣,在小小的嫩腳上特別顯眼,紅痣上的柔軟細毛,縷縷清晰可見。
對于這種異常,蔣子朗心中不太踏實,剛過完除夕,他即去找算命先生,報上生辰八字,并特別說明兒子腳上的紅痣。算命先生屈指掐算,喜滋滋地對蔣子朗拱手道:“你家要出人頭地了。”忙問何故,算命先生正色說道:“腳掌生紅毛,將來必定走四方,還是一個飛毛腿。這孩子將來了不得,子朗弟到時不要忘記我啊!”
自此后,蔣子朗家生了個“了不得”的小孩就遠近傳播開來。
盤山,又名磨石山,因村西的一座山形似磨盤而得名。村前有一條浦陽江的支流,原稱浣水(今名陳蔡江),從會稽山主峰東白山發源而來,河水清澈,深可泛舟,人貨運輸,大多通過竹排往返。村邊還有一條陸路,通往30多里外的縣城。盤山是諸暨的一個大村,現有700多戶人家,主要是蔣姓宗氏。

蔣鼎文盤山故居現貌
蔣姓在浙江有三個大族,即奉化蔣介石一支,海寧蔣百里一支,諸暨蔣鼎文一支,均系南宋時期從江蘇宜興輾轉遷入浙江定居。諸暨蔣姓主要分布在盤山村和湄池滸山村。滸山村的蔣姓聞人有文學名家蔣智由、蔣瑞藻,軍事名家蔣尊簋等;盤山村的蔣姓要人有國民黨高級將領蔣伯誠、蔣鼎文、蔣志英等。諸暨還有一個蔣姓分支約在清朝中葉遷至紹興,即中國近代銀行家、浙江興業銀行的創辦人蔣抑卮和20世紀80年代的臺灣國民黨中央秘書長蔣彥士這一族。
盤山蔣氏在民國時期的中興,契合了劇烈變動的時代,蔣伯誠、蔣鼎文等投身軍校,隨之從軍,憑借軍政才干,脫穎而出,建功立業,步步高升,位至軍中至尊,隨后又影響乃至澤被周圍之人。蔣鼎文家世代業農,曾祖蔣瑞玉,祖父蔣占治,又名陞魁,曾入武庠,祖母張太夫人,1870年9月28日生下長子蔣子朗,也即蔣鼎文的父親(名堯,字子朗,以字行)。蔣子朗15歲時,其生母病逝,蔣占治繼娶俞氏,生次子蔣福根。尚有姐妹四人。蔣子朗娶杜家山杜氏為妻,于25歲那年生下蔣鼎文,后又生一子一女,子為蔣鼎五,女為蔣昭容,嫁給同村黃永祿后不久病故。還有兄弟姐妹六人,未及長成而夭折。
從《蔣氏宗譜》上反映,蔣子朗為“關”字輩,蔣鼎文為“睢”字輩,“睢三百二名,名鼎文,字寶篆,號銘三,光緒二十年甲午十二月三十日午時”出生。弟弟蔣鼎五,字周人,號亞宗,生于宣統三年(1911)八月二十五日,上海國立暨南大學商學院銀行會計學系畢業,獲商學士學位。
同所有農家一樣,蔣氏家境清貧,且耕且讀。蔣鼎文祖父蔣占治,考入武生學堂,未獲大的發展。父親蔣子朗讀書稟賦甚好,在就讀私塾時就受到東陽名宿吳鞠泉賞識,本想繼續升學,終因家貧不得不中途輟學,作為長子,自然過早地挑起了贍養家庭的重擔。
蔣子朗是個急公好義之人,善為鄰里排解糾紛,家境雖不寬裕,還時不時做些慈善義舉,久而久之,凝聚了一批親朋好友,在四鄰八鄉享有威望。面對養家糊口的現實,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已難有大的前程,就把家庭的希冀和前途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對他們悉心培養教育。
蔣鼎文5歲那年,他的大舅杜兆麟在杜家山主持私塾。杜家山是個小山村,離盤山有10多里路。蔣子朗不顧蔣鼎文年幼,把他送到杜家山,寄居舅家。幼年的蔣鼎文有時白天上山撿柴,晚上與外婆在油燈下誦經伴讀,生活清苦,然甘之如飴,如此約有4年時光。
到了蔣鼎文9歲那年,蔣子朗又把他送到距家40多里的斯宅象山民塾。象山民塾是當時諸暨的名校,會聚了一批遠近聞名的塾師,還因為蔣子朗的妹妹嫁到斯宅,對蔣鼎文有個照應。
斯宅坐落在會稽山主峰東白山下,村的西側是形似獅子的獅山,東側是狀似大象的象山,斯宅江從兩山夾峙中汩汩流出,山不高而峻秀,江不寬而明澈,學塾因背靠象山而得名。
斯姓是一個大族,其村雖在大山深處,在清朝乾嘉年間卻出了一個以做山貨生意而發達的財主斯元儒。斯元儒大興土木,在村的東首建立了有千根柱子落地的大宅院,后人習慣稱之為千柱屋。大宅院的正門門額上刻有“于斯為盛”四個大字,寄托了斯元儒的心愿和希望。這座建筑歷經200余年風霜而不衰,名頭越來越響亮,現已列為全國文保單位。在千柱屋后面的松嘯灣,斯元儒又建造了一座三層樓房的筆峰書院。頗值一提的是這三層樓房,室內上下竟無樓梯,而是用長梯送往二樓、三樓,早上把小孩送上樓,然后抽掉梯子,中午用一根繩把飯菜吊上,到傍晚,再拿來梯子接下,以此來督促孩子苦讀。
即或是同族,文化教育也互相較勁。稍后,另一斯姓名人斯華國在筆峰書院的不遠處建了一座學塾與家廟兼容的建筑,后人俗稱為“華國公別墅”。華國公別墅原為斯姓子孫家塾,后來開始招收非斯姓的子弟,逐漸發展成民塾,這個民塾對就讀子弟考取文武科的童生、舉人、進士者分別給予重獎,以激勵四方子弟來讀。鼎盛的教學之風,在清代中葉,就在這個山村向四處蔓延。

蔣鼎文早年求學的華國公別墅
20世紀初,斯仰止(康)這位同治四年(1865)的舉人,從湖北宜昌知縣任上退職回家。板蕩離亂,內憂外患,使他認識到亡國之禍迫在眉睫,于是他叫來兒子斯旦(耿周)說:“曾祖華國公向來有塾田,我已與弟侄輩商量過,大家認為以改設學校栽培青年為當務之急。你要努力實現大家的心愿,積極籌備辦個新式學校。”斯旦為日本留學生,是一個漂洋過海接觸了新潮流的人,視覺敏銳,思想進步,父親的交代正與剛剛回國的他心中所思合拍,他很快找到好朋友周子豪,具體商議創辦新學之事。旋即,他們物色和聘請本縣有名的新派教育工作者宣雨人、姚賡安、章久庭、黃如安、吳子彥和杭州的學者胡炳子、熊凌霄、馬雄波諸先生,以及本族的斯蘭馨、斯東皋、斯介吾等碩儒為教師,于光緒三十年(1904)春,把斯氏家塾改辦為新式小學堂——象山民塾,以斯華國原有的家塾學產充作辦學經費。由于創辦者有威望,名師執教,學校新式,慕名入學的人紛紛而來。除本村子弟外,鄰近四鄉八村及嵊縣、東陽的人都來就讀,象山民塾一下子接納了200多個學生,完全是一所粗具規模的小學堂了。學校按照清政府新頒布的學堂章程設置課程,有修身、經學、國文兼習字、歷史、地理、理科、唱歌等,還開設英文教育,開辟操場,置備了鐵杠(單杠)、木馬(鞍馬)等體育用具,并在初年級實行男女同學。由于象山民塾的教師大多是新學之士,又兼開通的宿儒,校內傳播民主思想,學生耳聞時代潮流,一時得風氣之先,因而遠在幾十里以外的蔣子朗也聞訊把兒子送到這里。

斯民小學
然而時間不長,正當蔣鼎文在象山民塾學業漸入佳境之時,其父蔣子朗卻突然于重陽之際來到學堂,告訴老師,蔣鼎文要退學。年幼的蔣鼎文不敢多問退學原因,只得跟隨父親,戀戀不舍地離開學校回到了盤山,從而結束了他為時半年的象山民塾生涯。
蔣子朗的過人之處也許在此,因為與盤山村相鄰的浬浦鎮,一所頗具規模且生活照顧更方便的新式學校也開設了,這就是諸暨教育史上甚有名望的翊忠公學。當然,象山民塾未幾也發展成為新穎的斯民小學。
僅僅9歲的蔣鼎文,其父已為他多次擇校,至后來又讓他報考軍校,可見期望之深。
翊忠公學的創辦人為吳忠懷,又名炯炎,字澄甫,號亮公,浙江諸暨孝義鄉琴弦崗村(今陳蔡鎮)人。生于咸豐初年,自幼聰敏,年少時即為學使徐壽衡賞識。光緒元年(1875),吳忠懷中恩科舉人,次年北上,受業于文學名家李慈銘,不久寓居上海點石齋,編輯《經策通纂》。吳忠懷為人有主見、有膽量、有毅力,時人稱贊他“不隨人為可否,時有特見,能為人所不能為”,頗受大家尊敬。甲午中日戰爭后,他看到國政腐敗,積極支持康有為公車上書,并聯絡士紳簽名上書清廷,要求拒簽喪權辱國的和約。同時,他還和瑞安人陳志三一起,遍邀浙江籍舉人數十人,成立“保浙會”,并向北京維新派大臣翁同龢陳述改革意見,力圖強國雪恥,磊磊心跡常常見之于詩文。他在《除夕有感》詩中說:“拿華二杰孰追尋?環顧茫茫起野心。他日神州大一統,不教鐵甲入江陰。”“窮通久變暗潮流,彼族大聲黃禍愁。四萬萬人同一體,車書誰伯大春秋。”維新失敗,翁同龢被慈禧太后罷職,吳忠懷無奈之中南歸家鄉,但斗志不減,與革命黨人徐錫麟、秋瑾、蔡元培等推襟論交,共商國是。吳忠懷轉而倡辦新學,希圖以教育救國育人。他贊賞日本維新時期的福澤諭吉,以啟迪新機之責自任,邀集小東鄉開明士紳三位舉人斯仰止、朱斯華、徐道政等人商議,把在道光初年創辦的翊志書院改成為新式學堂——翊忠公學,并開展廣泛的勸募集資。首先,他們向學校所在地小東鄉(今屬陳蔡、璜山地區)的各村廣泛宣傳新學的意義。鄉間比較閉塞,封建守舊觀念依然濃重,特別是保守頑固的士紳對此抵觸很大,他們搖頭嘆氣,認為學習西學是“讓奇技淫巧流入,破家亡國之預兆”, “學外國語文,嘰里咕嚕,是無用之學,亡國之奴”。不少鄉民受此影響,嘩然反對,對吳忠懷等人勸募學校經費百般阻撓,拒絕響應。面對這種不利狀況,吳忠懷等新派人物力排眾議,知難而上,依靠思想開明的士紳,四處宣傳學習英文、日文、數學與聲光化電是時代的需要,只有識時務者,才能為俊杰,只有學習和掌握好這些科學知識,才能使國家富強、外人不敢侵略。由于吳忠懷廣泛團結開明士紳,到處奔走勸說,終于贏得民心,從而將翊志書院改辦成一所具有現代色彩的翊忠公學,校舍建筑面積擴建至2500平方米左右,成為當時諸暨規模最大的學校。學校設校董會,聘請了馬敘倫、斯仰止、黃庚悟、斯鶴齡等新派教師,為開闊師生眼界,宣傳新思想,還先后請來蔡元培、徐錫麟等到校講學。

今浬浦中學(原翊忠公學)
翊忠公學是在1904年開辦的。學校把思想教育放在首位,教育學生愛國愛鄉。校歌云:“孝義水,昔流香,旖旎文明浣東揚。謀進化,圖改良,獻給此心長。勖哉少年升此堂,力學謀進莫退讓。重互助,貴自強,愛國愛家鄉。”
蔣鼎文就是在翊忠公學創辦之年進入了這所學校,自此他在該校一直讀到1912年,直至考入杭州的陸軍學校為止,在校有8個年頭。在這所新式學堂里,蔣鼎文除誦讀傳統的四書五經以外,還接受了算術、地理、格致(物理)、英文、德文、體育等新式課程的教育,從而奠定了自己的近代文化科學基礎,更重要的是,眼界大大打開,他在學校里就了解到中國危機四伏的現狀,接受了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并從此立下了終生從軍報國的志向。
求學期間,還有插曲,蔣鼎文有從軍意向,且顯露軍人的才能,徐錫麟挑選他到安徽警校學習,后因安慶起事失敗,未果。1908年,蔣鼎文報考陸軍小學,又以目力不及格未成,只得仍回翊忠就讀。
晚年的蔣鼎文對翊忠公學的教育記憶猶新,他回憶道:
校長是鄉哲吳忠懷先生,他是前清的舉人,是一位碩學之士,他受了革命思潮的熏染,很早便參加同盟會。從他對同學們談話的口中,我第一次聽到“革命”、“孫逸仙”、“檀香山”等一連串以前未曾聽過的新名詞。當時他與革命黨人時相往還,革命黨人中徐錫麟更是他的好友,就是因為此等淵源,蔡孑民、馬敘倫諸人,都曾被延聘到翊忠學堂來擔任過教習,所以新思想的種子很早便已傳播到翊忠來了。
蔣鼎文在翊忠公學的學業情況,由于缺乏資料,迄未找到,但他不期然顯示出軍人的潛質。國文教員、軍人出身的徐道政在他的作文上批語:“氣如長虹,勢若游龍。”蔣鼎文少年時的逸事和趣聞流傳不少。
蔣的身體素質先天優異,身手敏捷,天性頑皮好動,喜歡打打鬧鬧,在跑、跳、打、摔、擲等方面,罕有對手,但不知怎的,總與另一位同學分不出高下,心高氣傲的蔣鼎文一定要分出個你我來。怎么辦呢?蔣鼎文想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也是農村男孩普遍都在玩耍的方法:射尿比賽。即同年齡段一批男孩子到山坡曠野上,一字拉開褲子,喊聲一二三,看誰的小便射程更遠、時間更長。經過多天多次比試,竟沒有一個男孩能夠超過蔣鼎文,孩伴們包括那位一直與他分不出勝負的同學都服了:蔣鼎文的尿射得太遠了,太厲害了。這說明蔣鼎文身體的先天素質確實優于常人。
蔣鼎文自小豪俠好義,專喜結交。在翊忠公學就讀時,他與7個同學特別談得來。有一天他們跑到浬浦鎮郊的大巖寺,在那里祭拜天地,歃血為盟,義結金蘭,還把所盟之誓捆扎停當,置放在大巖寺的內石中,讓佛爺監督他們之間的踐諾。這8個結義兄弟都來自浬浦附近,按照年齡月份大小,依次是:樓下畈的黃湘水(竹虛),獨山村的趙春發(子陽),樓下畈的李唐(子勛),浬浦村的吳靜(欽唐),盤山村的蔣鼎文(銘三),璜山村的黃懿范(意梵),五灶村的張維驥(靜遠),璜山村的黃錫珍(倉山)。蔣鼎文排行老五。在翊忠公學,蔣鼎文結盟聚類,暢談感想,儼然是一個呼風喚雨的孩子王。這樣的活動,既是天性所致,也潛移默化地鍛煉了他的組織指揮才能,促使他不知不覺間更加向往軍旅生活。
這8個結義兄弟,自翊忠公學畢業后,升學的升學,從軍的從軍,10多年后,又在風起云涌的廣州聚首,自然是蔣鼎文把他們召喚過來的,有好幾個自此就跟隨蔣鼎文“打天下”,成為蔣鼎文的得力助手,從而演繹了人生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