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熙木接到老劉緊急接頭的通知，于是立刻趕往彼岸書店，此時書店人不多，劉太太正站在柜臺邊，一看到葉熙木，就熱情招呼到：“葉小姐，您要的施蟄存的《梅雨之夕》已經(jīng)到了。”

“太好了！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吧？”

劉太太一邊回答：“是的，這本書三天前就已經(jīng)拿回來了，你上來拿吧。”一邊帶著葉熙木上到二樓。

二樓靠窗桌前坐著一位穿著長袍的中年男人，他的臉方方正正的，但有著一雙和蘭姐一模一樣的眼睛。他就是和葉熙木單線聯(lián)系的新上級老劉，一看到他，葉熙木就感到格外的親切。

老劉忙招呼葉熙木來桌前坐，并遞給她一杯茶。劉太太說：“你們聊，我下樓看著。”

老劉問到：“你聽說過陳丹玲這個名字嗎？”

乍一聽到陳丹玲這個名字，葉熙木感覺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冬日的火車站，陳丹玲登上去往南京的火車前和自己揮手道別，她的眼神，可憐又無助，不舍又彷徨。那時，她的父母逼她嫁給一個大她很多歲的闊商，而她已經(jīng)和遠(yuǎn)在南京的表哥心心相印，她想逃婚去南京找表哥，向葉熙木求助，葉熙木就從家里偷來錢給她買了車票，并送她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車。兩人這一別就再沒見過了。

葉熙木急忙點點頭：“我以前讀上海雅菁女中時有一個很要好的女同學(xué)叫陳丹玲，只是不知道兩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老劉點點頭，說到：“那就是了。你看，這是蕭墨卿發(fā)來的電報。”

葉熙木拿起電報讀到：“讓孤舟利用陳丹玲的關(guān)系，打入到76號——蕭墨卿”。葉熙木疑惑地問到:“陳丹玲和76號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老劉說：“陳丹玲是76號副主任章偉的夫人。”

“陳丹玲是76號副主任章偉的夫人？不會搞錯了吧？”葉熙木吃驚地問到，她怎么也無法把76號頭子的夫人和當(dāng)年柔弱無助的陳丹玲聯(lián)系起來。

老劉鄭重地說到：“我們專門對章偉進(jìn)行了調(diào)查，陳丹玲是他的夫人確定無疑。陳丹玲當(dāng)年從上海雅菁女中離開后，就去南京投奔了她表哥，她表哥就是章偉。當(dāng)時章偉還是我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不久，兩人就結(jié)婚了。后來，章偉在一次被中統(tǒng)抓獲后叛變當(dāng)了叛徒，不過并沒受到重用，反而因為中統(tǒng)對他猜疑被投入監(jiān)獄，飽受酷刑折磨。1938年，他搭上日本駐上海大使館書記清水董三，開始為日本大使館搜集情報，成為叛國投敵的漢奸，后來又由專搞情報工作轉(zhuǎn)向特工活動。他還拉出了一批中統(tǒng)老同事，于1939年3月，在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的扶持下，成立了“76號”。后來汪偽政權(quán)登場，‘76號’就成了汪偽的特務(wù)組織。”

葉熙木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當(dāng)年自己幫助陳丹玲投奔的人，竟然是個利欲熏心的投機分子。

老劉說：“你和陳丹玲的關(guān)系，這個蕭墨卿是知道的。所以蕭墨卿指示你，要利用這層關(guān)系，打入到76號去，摸清章偉的思想動態(tài)，必要的時候策反他。”

葉熙木點點頭說到：“我一定完成任務(wù)。”

“那就好，那我們就可以從汪偽政權(quán)那源源不斷地搞到情報了。”老劉欣喜地說。

劉太太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說到：“也沒什么好招待的，我剛包了薺菜餡大餛飩，快嘗一嘗。”說著，就把一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餛飩端到葉熙木面前。

葉熙木接過碗來，看見碗里餛飩肥白、紫菜如絮、小蔥碧綠，不由說：“哇，光看這配色就絕了，肯定好吃！”又夾起一個餛飩，輕輕咬了一口，贊到：“鮮！”

劉太太脫口而出：“以前你蘭姐最喜歡吃我做的薺菜餡大餛飩了。”話音剛落她就后悔自己說錯話了，只見老劉和葉熙木的眼眶都不禁紅了，都端著碗呆坐在那。劉太太小心翼翼地說：“快趁熱吃，別涼了。”老劉用手指拭掉眼角的淚，堅強地微笑著，說到：“你蘭姐小時候可調(diào)皮了，老是亂鼓搗搞壞東西，爸爸的留聲機啊、照相機，媽媽的首飾都遭過她的毒手。每次闖禍了，就跑來找我求救，看到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只好攬在自己身上，最后爸爸媽媽都罵我。”說完，啞然失笑，笑著笑著又哽咽起來：“我多想一直護(hù)著她，有什么事都幫她攬著，可她長大了，她成為了一名勇敢的革命戰(zhàn)士，她再也不是那個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蟲了......她是我心中的驕傲！”

“蘭姐是我的偶像，我的燈塔，當(dāng)我在黑暗中時，她總是如燈塔一樣光亮閃耀，給我?guī)硐Ｍc方向。有時候，她好像就在我身邊，望著我親切地笑，和我愉快地聊天。可一轉(zhuǎn)眼，她又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從這個世界上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了。這個時候，我總是絕望得手腳發(fā)涼，想嚎啕大哭......”葉熙木的話讓老劉再也禁不住，掩面哭出聲來，末了，三個人哭成一團，只有餛飩冒出的白氣，裊裊地圍繞著他們。

過了幾天，葉熙木去先施百貨購物，一位珠光寶氣的年輕太太娉娉婷婷地從葉熙木身邊走過，葉熙木不禁叫到：“陳丹玲？”那位年輕太太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張白皙、眉眼如煙的一張臉，正是陳丹玲，陳丹玲也拉著葉熙木的手驚喜地說到：“熙木，怎么是你？真想不到在這碰見你了！”

葉熙木熱情地問到：“你什么時候回上海的啊？你看你現(xiàn)在這么漂亮，我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呀！”

“我剛到上海不久，忙著布置房子買家具，都抽不出時間去找你。哪曉得今天竟然就碰見你了！擇日不如撞日，走，跟我家去，認(rèn)個門，而且我們家那位一直都說要找機會答謝你的！”陳丹玲拉著葉熙木就要走，一雙煙目竟含了淚。

葉熙木再三推辭說改天再去，哪知這陳丹玲死拉了去，推托不過，只好上了陳丹玲的車跟了她去。

當(dāng)車行至極司菲爾路，剛才還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變得人跡罕至，路口兩側(cè)都有兇神惡煞之人持槍把守，一股殺氣迎面撲來。等車行至街道深處，就有鐵馬嚴(yán)嚴(yán)實實地橫在路邊，人行道兩側(cè)還有沙袋堆得高高的掩體，荷槍實彈的小隊士兵在旁警戒檢查，他們看到陳丹玲從搖下的車窗里探出頭，馬上敬禮并放行。等車進(jìn)到街道盡頭，只見兩扇烏黑賊亮的包黑漆馬口鐵皮的大門禁閉，門外墻壁上掛著“特工總部”黑色字樣的木牌，大門兩側(cè)崗哨也有目光凌厲、如狼是虎的士兵站崗，這樣的景象讓人一看就覺得壓抑、恐怖。

陳丹玲的小車按了幾下喇叭，大門馬上打開，待小車開進(jìn)院內(nèi)，大門馬上又關(guān)閉起來。等車停好下車后，陳丹玲挽著葉熙木的胳膊，一邊帶著她往前走，一邊解釋到：“這里出入很麻煩，但是我先生說這樣安全些，也方便工作，所以只得住這里了。”

葉熙木笑著說：“的確是這樣，習(xí)慣就好了。對了，不知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陳丹玲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到：“他是76號的副主任，哎，整天都是打打殺殺的，希望你別忌諱。他是個很念情的人，對自己人是很夠意思的。”

“瞧你說的，我們這樣的老朋友，哪有那么多的忌諱。再說，上海現(xiàn)在這么亂，能有你先生這樣的朋友，讓人很有安全感。”

陳丹玲這才放心地笑了，將葉熙木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往她家走去，一路遇到的人，都恭敬地向她問候，她笑著向他們點點頭，然后湊到葉熙木耳邊說：“這里有兩道門，出入大門要有藍(lán)色工作證，出入二門要有紅色工作證，回頭我就讓我先生給你辦一個，這樣你來找我時就方便了。”葉熙木像以前一樣，用手指頭摳摳陳丹玲的手心，表示應(yīng)允，兩人不禁啞然失笑。

陳丹玲一推開門，只見一位矮小精悍的男人正背對著她們站在壁爐前，聽見她們的聲音，猛然回頭，奇怪地打量著葉熙木，眼神犀利，仿佛一眼就看穿人的心思。陳丹玲說：“老章，我給你帶回來一位稀客，她就是我跟你常說的葉熙木。”

老章眉毛高聳了一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邊說到：“原來是熙木小姐，今天雖是遠(yuǎn)相逢，但卻是老相識，不是嗎？”一邊伸出手來和葉熙木握手。

葉熙木忙不迭地伸出手來和章偉握手，笑著說到：“原來你就是陳丹玲以前一天要對我要念叨幾十遍的那個才華橫溢的表哥，今天有緣一見。”

“哈哈，哪有什么才華橫溢，只是對丹玲一片癡心而已。來，來，請坐，請坐！”章偉自我解嘲到。

落座后，葉熙木試探地問到：“章先生，特工總部是做什么的？還需要人嗎？我能不能來這里工作？”

章偉兩手一攤說到：“我們組織的工作主要是為汪主席的和平運動保駕護(hù)航、和蔣系國民黨對抗的，整日里打交道的都是那些重慶中統(tǒng)、軍統(tǒng)的亡命之徒，哪有什么工作適合葉小姐這么優(yōu)雅的文藝人士呢？聽丹玲說，葉小姐就是那個風(fēng)靡上海灘的知名女作家什么月來著？”

“曉月！跟你說了多少遍，總是記不住。”陳丹玲嗔怪地說。

葉熙木謙虛到：“我算什么知名女作家，只不過爬爬格子賺點稿費養(yǎng)活自己罷了。”

章偉說：“葉小姐太謙虛了，您這樣的知名女作家如果成為我們家的座上賓，那可是讓我們家蓬蓽生輝啊！況且丹玲的家人你是知道的，基本上也就不來往的，所以你就相當(dāng)于丹玲的娘家人，還請你常來，來之前只要來一個電話，我們馬上派車去接。”

葉熙木點頭說到:“我肯定會常來的，陳丹玲也是我在上海唯一的好朋友了，之前女中的同學(xué)嫁地嫁，走地走，也就剩了我這個孤魂野鬼了。”

章偉笑著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話題一轉(zhuǎn)，他問到：“之前上海八辦的蕭墨卿曾經(jīng)當(dāng)過你們的國文老師？”

還沒等葉熙木回答，陳丹玲在旁邊搶著答到：“就是呀，葉熙木還是蕭墨卿的御用課代表呢！”

章偉眼里閃過一絲若有所失的眼光，然后輕聲叮囑到：“我們私下里聊聊就行了，對外就不要提了，畢竟他是身份公開的共產(chǎn)黨。”

葉熙木和陳丹玲都點點頭。娘姨走過來請大家去餐廳吃飯，于是葉熙木便留下來吃了個午飯，和陳丹玲夫婦把酒言歡。飯后，章偉派了車將葉熙木送了回來，葉熙木臨下車前，司機恭敬地遞給她一個信封，說到：“葉小姐，這是章主任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等葉熙木到家后打開信封一看，竟然是一沓厚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