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企鵝歐洲史·古典歐洲的誕生:從特洛伊到奧古斯丁
- (英)西蒙·普萊斯 彼得·索恩曼
- 23481字
- 2019-06-26 14:40:29
第一章
愛琴海地區,米諾斯人、邁錫尼人和特洛伊人:
約公元前1750年—前1100年
讓我們從特洛伊城和特洛伊戰爭開始說起,由于據說是荷馬創作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它們在歐洲歷史上十分有名。根據這兩部史詩,這場戰爭由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引起,因為他誘拐了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王后海倫。《伊利亞特》描寫了希臘武士阿喀琉斯對特洛伊的憤怒,《奧德賽》講述的是奧德修斯從特洛伊返回故鄉伊薩基島途中的冒險故事。我們知道,這兩部史詩的內容大部分是虛構的,但是在古代及以后,這些故事和后來對特洛伊戰爭的記憶十分重要。希臘人、羅馬人和其他民族都從與特洛伊戰爭有關的事件中追根溯源,可以說它標志著歐洲歷史的開端。在考察特洛伊戰爭對后來的影響之前,我們需要了解這些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那就是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時期。
1822年,海因里希·謝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生于今天的德國北部,他起初接受的是古典教育,后來轉去經商,通過從事各種商業冒險活動來賺錢,也參與了加利福尼亞州的淘金熱。他后來聲稱父親用荷馬史詩中的故事激勵了他,在8歲時,他就立志有朝一日要對特洛伊遺址進行挖掘。這些說法可能是謝里曼為使自己更具傳奇色彩而虛構的,不過在40歲左右時,他已經積累了足夠的財富,不但衣食無憂,而且能夠四處游歷。1868年,46歲的謝里曼到了希臘和土耳其。次年,他出版了《伊薩基、伯羅奔尼撒和特洛伊》(Ithaka, the Peloponnese and Troy)一書。在書中,他認為特洛伊遺址位于土耳其西北部距離達達尼爾海峽入口處不遠的希薩利克(Hisarl?k),這和當時盛行的,認為特洛伊遺址位于珀納爾巴舍(P?narba??)附近的觀點背道而馳。他的觀點部分建立在英國考古學家弗蘭克·卡爾弗特(Frank Calvert)的成果之上,在此前的5年里,卡爾弗特一直在那里開展挖掘工作。謝里曼決定親自動手,1871年,在卡爾弗特的幫助下,他開始了后來讓他聲名遠播的挖掘工作。謝里曼的挖掘方法很原始,即使按照當時的標準也是如此,因為他一下子把九層全給挖了,包括最靠近底部的那一層(從底層往上數的第二層),他認為這就是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即國王普里阿摩斯(Priam)的城邦。他還被指控偽造證據,至少是在記錄挖掘發現時很不嚴謹。但是在1875年,他就此出了一本書,即《特洛伊及其遺跡》(Troy and her Ruins),并且又幾次回來,繼續從事挖掘。雖然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后來,他都受到了很多批評,但是他的挖掘工作和著作成功確立了希薩利克作為特洛伊遺址的地位。謝里曼還對荷馬史詩中出現的其他地點進行了挖掘:1876年,他去了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邁錫尼,即阿伽門農的故鄉,他還去了位于希臘西北部的伊薩基島,他認為奧德修斯的宮殿就在此處。
雖然謝里曼的觀點和證據有嚴重的缺陷,但是他做出了兩項偉大的成就。首先是在年代方面。在19世紀早期,大部分西歐人認為特洛伊戰爭的故事根本就沒有歷史依據,只不過是神話傳說而已。受過教育的人依然相信《創世記》里的說法應當照字面意思理解。17世紀時,大主教厄謝爾(Ussher)認定創世的時間是公元前4004年。他的說法被人們廣泛接受,但是其中并沒有提到公元前5世紀之前愛琴海地區復雜社會的存在。我們今天已經很難想象這種創世時間如此之晚的觀點了,沒有人類的過去世界被追溯到了無數個千年之前。現在已經證實,“智人”大約出現于13萬年之前,而我們更加遙遠的祖先“能人”(Homo habilis)大約出現于250萬年前。到了19世紀中期,地質學家認為世界的歷史比這還要悠久很多。謝里曼確鑿地表明,愛琴海地區有一個重要的“史前”階段,那是一個至少長達千年之久的時期。這一時期出現了一些復雜的定居點,有大規模遺跡,并且這些定居點之間有長距離的聯系。謝里曼的第二個成就有更強的技術性。他意識到僅僅有遺跡并不足以確定這些新發現的時間段,而陶器不僅能夠長期保留,而且不同時代的陶器會有不同的質地、形狀和圖案,因此可以用來準確地判斷相對年代。按照相對年代排序的陶器至今依然是考古年代學的基礎。
另外一個影響了我們現在對早期愛琴海文明看法的偉大人物是阿瑟·埃文斯(Arthur Evans,1851—1941)爵士,他對克里特島上的克諾索斯遺址進行了挖掘。謝里曼受到了荷馬史詩的驅動,而埃文斯則是為了尋找早期的書寫形式。阿瑟·埃文斯生于一個富有的家庭,父親是一位杰出的考古學家和收藏家。在牛津大學獲得近現代史專業學位之后,他到北歐和東歐廣泛游歷。1877年,他成為《曼徹斯特衛報》的駐巴爾干記者。次年,他娶瑪格麗特·弗里曼為妻,婚后在達爾馬提亞沿海的拉古薩(Ragusa,現在的杜布羅夫尼克)定居。1883年,他去了希臘,在那里遇到了謝里曼,了解到他在邁錫尼幾個遺址的挖掘工作。1884年,埃文斯成為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的館長,上任之初,他宣布自己的目標就是將考古學的研究范圍擴大到古典時期之前,收集并展示更多種類的古代遺跡。
1894年,埃文斯第一次到達克里特島。在為阿什莫林博物館收集刻有文字的石頭和印章的過程中,他對愛琴海地區的書寫系統產生了興趣。他拜訪了克諾索斯遺址,向當地的克里特考古委員會提出他想買下這塊土地,親自進行挖掘,希望能夠在此發現早期文字的新證據。克諾索斯有豐富的文物古跡,這一點已經眾所周知。早在1739年,英國旅行者理查德·波科克(Richard Pococke)就已經看到為數不多的遺跡。1878年,來自附近城市伊拉克利翁(Herakleion)的麥諾斯·卡羅卡萊里諾斯(Minos Kalokairinos)在此挖了幾條溝,認為這就是傳說中古老的迷宮,即半人半牛怪彌諾陶洛斯(Minotaur)的住處,后來這里被確認為宮殿的西翼。謝里曼也想在克諾索斯進行挖掘,他已經從克里特的土耳其當局獲得挖掘許可,但是在經濟賠償的問題上卻沒能和土地所有人談妥。
使埃文斯無法開始在克諾索斯挖掘的則是克里特的政治局勢。克里特人當時為爭取獨立正在與奧斯曼土耳其人作戰。1898年,土耳其人離開克里特島,自治的克里特新政府成立。到了1900年初,埃文斯已經獲得了克諾索斯遺址的挖掘許可,從3月23日開始啟動挖掘工作。此時,他已經從到手的文物中意識到史前克里特的文化和邁錫尼文化是不同的,在他看來,這種差異很大,甚至到了前者可稱為“非希臘”文化的程度。于是,他借用歐羅巴和宙斯的兒子、克里特國王米諾斯的名字,用它來指代早期的克里特文明。埃文斯在克諾索斯的發現證實了他的看法。被他稱為米諾斯宮殿的華美建筑,色彩亮麗的壁畫和陶器,刻有后來被稱為線形文字B的泥板,所有這些都是前所未見的。從1900年到1905年,挖掘工作持續了5年之久,挖掘成果被發表在1921年至1936年出版的精美六卷本《米諾斯宮殿》(The Palace of Minos)中。
現在要想批評埃文斯很容易,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上他的確犯了錯誤。關于克里特的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之間的關系,先是米諾斯文明在愛琴海地區占主導地位,后來邁錫尼文明在克里特島上占據了主導地位,這是他永遠不會接受的。在對克諾索斯遺址進行復建的過程中,他也犯了一些錯誤,當然有些復建是必要的,尤其是他發現的是多層結構,要考慮到進一步挖掘和游客的安全。雖然如此,埃文斯依然是克里特史前考古的重要人物,既因為他的遠見卓識,也因為他將自己的工作成果帶入公眾的視野。1941年,他誤以為德國入侵者已經毀壞了克諾索斯遺址,傷心離世,而實際上德國人對其精心保護。克諾索斯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已經在整個歐洲牢牢確立。
克諾索斯和克里特的其他地方都屬于所謂的第二宮殿時期,這一時期始于公元前1750年前后,本書就從這一時期開始講起。在經歷了從公元前17世紀到公元前15世紀早期的長期繁榮之后,到了大約公元前1430年,克里特島上的很多地方遭到武力破壞。在這一時期,最早的邁錫尼人從希臘本土來到克里特。如果將邁錫尼人的到來看作是對克里特的直接征服,未免過于簡單化,新來者并不僅僅是武力征服,而是和米諾斯人精英進行融合與合作。在公元前15世紀后期和公元前14世紀,克諾索斯成為島上的主要行政中心,希臘語成為新的行政用語。希臘本土和克里特島上的邁錫尼文明繼續繁榮發展,到了公元前1100年,也就是本章所涵蓋的最后階段,在希臘本土和克里特島上,宮殿式組織形式就不再發揮作用了,社會和政治都發生了影響深遠的變化。在第二宮殿時期,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克諾索斯,但是到了公元前1100年,情況發生了變化,愛琴海地區分崩離析。
我們不能過分強調公元前1500年前后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文明的重要性。米諾斯和邁錫尼的宮殿國家位于一個廣大區域的西部外圍,那個區域里的近東國家實力強得多,也成熟得多。公元前1500年前后,在近東地區處于支配地位的國家是南部的埃及王國。經過一段中間期(前1795—前1540),中王國(前2116—前1795)被新王國(前1550—前1070)所取代。中王國時期的埃及很穩定,和南部的努比亞(Nubia,今天的埃塞俄比亞)之間有穩固的邊界。在中間期,埃及受到外來的希克索斯人(Hyksos)的統治。這一時期的埃及與外界有廣泛的外交和貿易往來,統治者對整個國家的控制非常弱。公元前1550年前后,希克索斯人被驅趕出去,新王國建立,埃及被重新統一,疆域南至努比亞,東北到巴勒斯坦附近,兩地之間直線距離長達1 200千米。
此時,近東的其他地方也有一些互相競爭的國家。在篡權的希克索斯王朝統治埃及的動蕩時期里,小亞細亞中部(今天的土耳其)和美索不達米亞也經歷了一段時期的混亂和無政府狀態。從公元前1590年前后開始,經過三代人的時間,城市發展已經降到了1 500年中的最低水平。人類社會被分解為不安全的小定居點,沒有或者很少有更廣泛的組織。大約從公元前1500年開始,在這種權力真空中出現了三個相對穩定的主要國家。在下美索不達米亞,喀西特人(Kassites)成功占領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下游的巴比倫尼亞,這個長壽的王朝統治這一區域長達400年。在上美索不達米亞,到了公元前1400年,亞述王國已經形成。亞述本來是以阿舒爾城(Ashur,面積約為50公頃)為中心的一個小國,逐漸發展為近東的超級大國。亞述人侵犯其南部的喀西特王國,并向北部和西部大肆擴張。在其疆域最大時,南北距離長達700千米。在安納托利亞中部,古老的赫梯王國東山再起,以位于安納托利亞中北部的巨大首都哈圖薩(Hattusa,今天的博阿茲柯伊附近)為中心,進入一個新的繁榮時期,從公元前1420年一直延續到公元前1200年。在此期間,哈圖薩城的面積擴大到180公頃,四周有高大的城墻,城內有宮殿建筑群,還有專門的宗教區域,至少有30座神廟。赫梯統治者從這里統治著安納托利亞中部,到公元前1220年前后,他們已經支配了廣大的區域,西到愛琴海沿岸,東部和亞述王國以幼發拉底河為界,南部在巴勒斯坦和埃及接壤,東西和南北的距離皆有1 000千米左右。在公元前第二千年的下半葉,赫梯帝國是近東地區的主要國家,和愛琴海地區有活躍的外交關系。
在公元前第二千年的后半期,這些偉大的近東帝國擁有許多看似很現代的機構。埃及、巴比倫和亞述都是從中心進行統治的領土國家(territorial state)。埃及在過去的1 500年一直是一個領土國家,但是在巴比倫和亞述,以前獨立的城邦失去了自主權,成為疆域更廣的新國家的一部分。相比之下,赫梯王國更多是建立在附屬王公的忠誠之上,而不是靠對附庸城邦的大規模兼并。通過援引歷史先例、建構王朝譜系,占統治地位的王朝使自己的統治合法化。這些國家參與國際體系,相互間有廣泛的外交和貿易往來。例如,現存有350封信件的副本,記錄著埃及法老阿肯那頓(Akhenaten,前1353—前1335年在位)與埃及之外的統治者之間的聯系,這些就是所謂的亞馬拿泥板書信(Amarna Letters)。其中大部分是阿肯那頓寫給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附庸國的信件,但還有大約40封是他和其他被視為地位平等的統治者之間的來往書信,這些“大國王”(Great Kings)之間以兄弟相稱,其中包括巴比倫、亞述和赫梯人的統治者,還有其他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國家的統治者,因為埃及需要這些國家的幫助。在必要時,外交事務還涉及不同國家之間締結條約,以便精確而詳細地闡明它們的邊界。各國內部實行高度的中央集權,國王是國家的主要象征,是一切事務的核心。人民需要服務于國王,向他提供捐稅(比如牲畜、谷物或白銀)和勞役(參與公共工程或服兵役)。在亞述王國,法律管控著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法律明確規定通奸的妻子及其情人應該受到什么樣的懲罰,從而建立起一個控制私人仇殺的公共框架。相較于這些近東的先進國家,愛琴海地區的邁錫尼和米諾斯宮殿社會顯得無足輕重。
愛琴海地區包括南部的克里特島,至少是直到沃洛斯[Volos,位于古代的色薩利(Thessaly)]的希臘本土以及愛琴海南部的一些島嶼。支配克里特島的是一系列宮殿,至少有七個,埃文斯所挖掘的克諾索斯是其中最著名的。它和斐斯托斯的確是最大的兩個宮殿,但此外還有已知的或者是被認為存在過的十個宮殿。宮殿清單長短取決于定義宮殿的具體標準。
米諾斯和亞特蘭蒂斯
埃文斯對克諾索斯的挖掘引起人們對米諾斯的廣泛關注。埃文斯本人認為,他的發現表明了后期希臘神話的真實性:米諾斯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他的宮殿就是后期神話中的迷宮,而半人半牛怪彌諾陶洛斯的故事就源自跳牛運動。1909年,一位學者在《泰晤士報》上提到柏拉圖關于消失的亞特蘭蒂斯王國的講述。那是大西洋上的一個強大國家,曾對歐洲和亞洲發起遠征,但是都沒能成功,最后這個王國毀于一場自然災害,被巨浪所淹沒。他認為,這個傳說源于人們對埃及有關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記載的誤讀。這種說法讓后來尋找亞特蘭蒂斯的人欲罷不能:近來有考古學家研究試圖把亞特蘭蒂斯與米諾斯的終結聯系起來,與桑托林火山(Santorini volcano)的爆發聯系起來(關于這次火山爆發時間的重估,見后文,第19頁),甚至認為亞特蘭蒂斯就在特洛伊。2004年,亞特蘭蒂斯在塞浦路斯附近海域被“發現”,2009年,谷歌地球把亞特蘭蒂斯定位在大西洋靠近非洲西海岸的地方。在柏拉圖的普通讀者看來,柏拉圖只是隨意提到這個小故事,而人們卻一再試圖揭開其背后的“真相”,這實在很奇怪。
一定程度上由于對克諾索斯的挖掘,20世紀的藝術家從克里特神話中得到很多靈感,他們以現代的方式處理古老的主題。例如,1919年至1920年,德國藝術家洛維斯·科林特(Lovis Corinth)對歐羅巴和公牛的形象進行加工,借此探討當時熱門的女性性覺醒的主題。克里特島的其他神話也為藝術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20世紀30年代,畢加索開始著迷于半人半牛怪彌諾陶洛斯的形象,這部分是受到西班牙斗牛運動的刺激,也受到了在克諾索斯發現的斗牛壁畫的啟發。通過一系列的繪畫和版畫,巴勃羅·畢加索接著探索了性、暴力和死亡的主題,其中包括1935年創作的《彌諾陶洛斯之戰》(Minotauromachie),這幅畫被一些人視為20世紀最偉大的畫作。
克諾索斯遺址位于距離克里特島北部海岸大約5千米的地方,在今天的伊拉克利翁東南部。在同一個地點,在這個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的宮殿之前,曾經有過其他的宮殿。在公元前第三千年,這里已經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定居點,其中包括一座很大的建筑,和后來的宮殿在同一條直線上。第一宮殿是一座大型的綜合性宮殿,建于公元前1900年以后不久,但在公元前1700年前后被地震摧毀。第二宮殿建于公元前1700年前后,和第一宮殿基本上在同一條直線上,但是在公元前1430年前后同樣被毀(見圖1)。這里常常被用作儀式活動的場所,男女皆可使用。這些活動可能包括跳牛表演,對于宮殿來說,這一儀式非常重要。宮殿的大門在西北方向,門外是一個臺階式的結構,這里可能被用來迎接來客進入西庭,這里與宮殿的西立面正好相對。從這里有一系列過道通向中庭,過道的墻上是華美的壁畫。中庭是一片很大的開放區域(長50米,寬25米),用于舉行儀式。這種庭院是所有克里特宮殿的典型特征。中庭外的前廳通往王座室,附近有一座由三部分組成的三重神殿(Tripartite Shrine)和兩個用柱子支撐起來的地下室,這些黑暗的小房間被認為有儀式上的意義。

圖1 公元前第二千年中葉的克諾索斯宮殿平面圖
居住區域位于宮殿的東南部,這里設計巧妙,可以最大程度利用間接光線、氣流和室內管道(見圖2)。遺址的發掘者埃文斯認為男人居住的房間較大,稱之為國王寢宮(King’s Hall),女人居住的房間較小,稱之為王后寢宮(Queen’s Hall)。從這些房間的現代名稱中,可以看到埃文斯關于不同性別分開居住的假設,但是并沒有證據表明居住區域是分開的。事實上,和中庭西邊的房間一樣,可能整個區域都是用來舉行儀式的。宮殿中還有許多儲藏室,里面有巨大的罐子,用來儲存葡萄酒或橄欖油;還有一個作坊,用從希臘本土進口的石材制作豪華器皿。在第二宮殿時期,宮殿被許多彼此不相連的住宅所環繞。宮殿周圍定居點的面積有大約67公頃。房子的大小和復雜程度各不相同,但其中最宏偉的房子在建筑風格上借鑒了宮殿的很多特色。

圖2 克諾索斯宮殿局部復原圖,皮特·德榮(Piet de Jong)制作
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克里特島上的十來個宮殿構成了一系列中心,覆蓋了島上大部分地區。它們有共同的建筑特色和類似的功能。盡管其他宮殿小于克諾索斯和斐斯托斯,但這些國家之間似乎是基本平等的。它們彼此之間有商品交易,并且可能還有其他方面的交往。地位在宮殿之下的是一系列從屬的定居點,它們在各個方面都模仿宮殿。古爾尼亞城(Gournia)的一座主要建筑一度將定居點廣場的一部分納入其中,仿佛是一個宮殿的中庭。島上各處還有大量的“別墅”,這些獨立的建筑物借鑒了宮殿的建筑風格。這些建筑沒有宮殿那么復雜,連小型的中庭也沒有,但是在石料加工和房間設計方面,它們與宮殿有著同樣的風格。這些“別墅”和宮殿一起構成一個政治和經濟體系的一部分。
然而,這個體系并沒有覆蓋整個克里特島。這些宮殿和“別墅”都集中在島嶼的中部和東部,沿北海岸向西一直延伸到干尼亞(Khania)。島嶼的西部和西南部似乎處于宮殿式商品生產組織形式之外。現代斯法基亞地區就是這方面一個典型的例子。斯法基亞位于克里特島的西南部,在干尼亞以南,從那里的建筑上很少能看出宮殿的影子。斯法基亞被白山(White Mountains)與北部海岸隔斷,在其西部和中部的定居點,無論是在規模方面還是在遺跡方面都不太突出。但在斯法基亞東部情況有所不同,這里有一片廣闊的沿海平原,可以通過海岸和克里特中部的宮殿聯系起來。這里的定居點規模更大,可以看到宮殿式建筑風格的特征。
在希臘本土,宮殿也有了一定的發展,但是和克里特島相比要晚不少。演進過程很漫長,從分散的酋邦(在公元前第二千年早期很常見)發展到更加中央集權的國家。人們對這里宮殿建筑的發展知之甚少,但在公元前1400年后不久,邁錫尼、梯林斯(Tiryns)、皮洛斯(Pylos)和底比斯就建起了宮殿。這些宮殿形成了統一的風格,和克里特島上的宮殿大相徑庭。希臘本土保存最完好的宮殿遺跡在皮洛斯,這個宮殿面積不大(不到半公頃),但結構很復雜(見圖3)。建于公元前14世紀的皮洛斯宮殿似乎模仿了米諾斯宮殿的建筑風格,但是留存下來的建于公元前1300年至前1200年之間的宮殿,和克里特島上的宮殿有很大的不同。其入口很復雜,可能一側有一個衛兵室,另一側有一個檔案室,負責記錄進出的貨物。從那里,人們可以通過一個庭院和前廳進入所謂的“正廳”(megaron)。正廳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有四根圓柱環繞中間一個圓形的爐灶,上方有一個燈籠或天窗,有一個寶座靠在一面墻上。正廳是希臘本土宮殿的典型特征之一,邁錫尼和梯林斯的早期宮殿也有這樣的大廳。正廳的墻上裝飾有華麗的壁畫,是舉行儀式的主要場所。正廳的周圍是食品儲藏室和倉庫。穿過庭院,可以到達一間縮小版的正廳,與臥室和浴室相鄰。公共宴會很可能在兩個地方舉行:上層人物的宴會地點在西南部建筑和主殿之間的開闊地帶,在正廳外面;普通人的宴會則在宮殿前的開闊地帶舉行。
邁錫尼、梯林斯和底比斯的宮殿都建在平原上露出地面的巖石之上,周圍是復雜的防御工事。在其他地方,也有一些重要的設防城堡,比如米狄亞(Midea)、阿辛那(Asine)和戈拉(Gla)。在戈拉,露出地面的巖石四周是厚厚的城墻,用很大的石塊筑成。被巨大的圍墻圍繞的區域,面積大約有24公頃,那里有邁錫尼最大的城堡。城堡中間還有一圈筆直的圍墻,其內部面積為4公頃,一些建筑散布其間。

圖3 皮洛斯宮殿平面圖。加粗的線條表明已經確定的墻壁,中空線條表示墻壁沒有得到很好保存。1.入口;2.衛兵室;3.檔案室;4.庭院;5.前廳;6.正廳;7.食品儲藏室和倉庫;8.小一點的正廳;9.西南部建筑的正廳;10.宴會廳;11.宴會區域
對于我們來說,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標志著希臘歷史的開端。但是,米諾斯人和邁錫尼人并不認為自己屬于一個“年輕”的文明,而是認為自己處于一段漫長歷史的結尾,這段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時代。皮洛斯宮殿奢華的裝飾壁畫特別值得注意。在西南部建筑物的正廳,壁畫描繪的是身著邁錫尼盔甲的武士擊敗身穿獸皮者的情景。雖然在描繪士兵時,甲胄(頭盔、劍和護脛甲)往往都會出現,但這里描繪的似乎不是當時的戰爭。其中一些武士佩戴的野豬獠牙頭盔對于這一時期來說已經顯得有點過時。邁錫尼武士都袒露胸膛,他們對手的穿著也不像那時候的人會穿的,因此雙方之間的戰斗可能被設定在很久以前的“英雄時代”。主殿正廳的壁畫更加引人注目。正廳墻上的壁畫描繪了巨大的動物和人物,在寶座兩側都有紋章式的獅子和獅鷲。正廳一端的墻上畫著一場戶外宴會的場景,至少有四個男人坐在桌子旁,一隊男女正在從前廳走向正廳,他們后面跟著一頭用來獻祭的公牛。宴會場景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位彈奏七弦琴的吟游詩人,他坐在一塊彩色的石頭上,可能在吟唱過去的英雄事跡。對于當時的觀看者來說,皮洛斯正廳的壁畫顯然具有敘事上的意義。我們無法判斷這些壁畫描繪的是特定的還是一般的場面,但我們肯定可以想象這樣一個情景:一群邁錫尼人在聆聽吟游詩人吟唱他們過去的英雄時代。
通過邁錫尼的墓圈A(Grave Circle A)的豎井墓穴,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過去的歷史對于邁錫尼社會的重要性。這些墳墓是謝里曼在1876年發現的,他聲稱里面精致的陪葬品具有典型的邁錫尼特征。其中五個墓穴中有黃金面具,陪葬品之豐富令人難以置信。謝里曼大喜過望,他給希臘國王發了一封電報:“我向陛下通報一件大喜事,我已經發現了帕薩尼亞斯(Pausanias)所聲稱的阿伽門農、卡珊德拉(Cassandra)、歐律墨冬(Eurymedon)和他們同伴的墳墓,他們都是被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和她的情人埃癸斯托斯(Aegisthus)在一場宴會上殺死的。”事實上,現在人們已經弄明白,這些墳墓可以追溯到大約公元前1700年至前1600年,因此比現存的邁錫尼宮殿古老得多,也比人們通常認為的特洛伊戰爭的時間早很多。但是在公元前1300年以后,城墻延伸到了西南部,使衛城的面積增加了超過三分之一,獅門也建了起來,墓圈A受到了特殊的對待。周圍墓地的其他部分被新的建筑物所覆蓋,但六個豎井墓穴得以保留。一堵新的巨大擋土墻被修建起來,形成了很高的地面部分,墻基和最初的墳墓可能是同時代的。周圍建有復雜的圓形護墻,入口在新建的獅門附近。在其內部,原來的墓碑有的被移到新加高地面上,位置也被重新安排。公元前1300年以后,邁錫尼統治者開始以那些古老豎井墓穴里埋葬的統治者的合法繼承人自居。
希臘本土的宮殿是當地復雜社會系統的中心,其周圍有數量可觀的定居點,面積和小鎮差不多。皮洛斯宮殿周圍的定居點占地約20公頃,邁錫尼宮殿周圍定居點面積為32公頃。和在克里特島上一樣,希臘本土的宮殿形成了一個多中心的系統。各個宮殿之間是相似的,但似乎并不存在某個占主導地位的宮殿。在每個宮殿之內,都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被稱為“瓦納克斯”(wanax,意為王者),可能總攬內政和外交事務。瓦納克斯之下是“人民領導者”,其地位僅次于瓦納克斯。在人民領導者之下是“貴族”“同伴”“官員”,還有各個地區的長官及其副手。有些官員隸屬于中央宮殿,還有些隸屬于地方,受各地宮殿的管轄。這些地方官員中有些被稱為“巴昔琉斯”(basileis),他們的權威可能建立在親屬關系之上,早于宮殿制度。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宮殿制度崩潰之后,巴昔琉斯一職(和其他官職不同)得到了保留。巴昔琉斯負責監督當地的手工生產。他們一度和“人民領導者”并列,因此其角色絕不僅僅是監工,在宮殿制度瓦解之后,這一職務變得更加重要,有了“貴族”甚至“國王”之意(見后文,第47頁)。
我們并不清楚這種等級制度在政治和軍事上的作用,但是在經濟事務方面,國家肯定擁有相當大的權威。和米諾斯的宮殿不同,希臘本土的宮殿并不集中儲存物資,但是對于其他地方生產的農產品,宮殿里的人的確是記錄并跟蹤的。對于主要農產品的生產,他們并沒有多少控制權,但是他們的確對有些物品的生產實施監管,比如亞麻產業的原材料。對于這些產品,他們會監督實際的生產過程。國家主要關心的是物品在國內的再分配,但是芳香油等聲望商品被大量出口到國外,可能是為了交換金屬、香料和象牙等需要進口的物品。雖然希臘本土的宮殿在建筑風格上和克里特島上的宮殿不同,但是它們發揮的作用是一樣的,即儀式、行政、農產品生產記錄、奢侈品存儲,以及一些產品的生產。
在上層人物紀念祖先方面,宮殿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希臘本土,在宮殿發展起來之前,地方精英在紀念祖先時會炫耀自己的財富和權勢。典型的邁錫尼墓穴是圓頂墓(tholos)和室式墓。在建筑風格方面,圓頂墓尤其引人注目,這種墳墓多見于伯羅奔尼撒半島,包括一條長長的入口過道和圓拱形的墓室。“tholos”一詞的意思是“蜂巢”,因為它的形狀就像蜂巢。一個很好的例子是邁錫尼的“阿特柔斯寶庫”(Treasury of Atreus),這個寶庫入口正立面的一部分現存于大英博物館。宮殿時期,圓頂墓的數量減少,主要集中在宮殿周圍。似乎宮殿的精英成員有意將資源集中于宮殿附近。與此前和此后的時期不同,在第二宮殿時期,克里特島上幾乎找不到墓葬的證據。也許是因為宮殿主導著整個社會,沒有給各個家庭紀念其逝者留下空間。
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相似和差異的問題。大約在公元前1430年,克里特島很多地方和克里特島北部島嶼上的米諾斯定居點都毀于大火,但不一定都發生在同一時間。關于如何解釋這一現象,一直有很多爭議。曾經有一種說法很流行,即桑托林島(古代的錫拉島)火山爆發,引發了巨大的海嘯,所以造成這些毀壞。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為什么克里特島上的破壞沒有得到修復呢?)。有的地震學家根本就不相信這一海嘯理論(桑托林島西北部的火山所造成的海嘯怎么會跑到東南部呢?)。無論怎樣,通過對一塊埋藏在地下的橄欖木進行放射性碳分析,最新的一項研究認為這次火山爆發的時間為公元前17世紀。現在人們已經可以肯定,桑托林火山的爆發比宮殿被毀要早兩百年。
對于公元前1430年前后的破壞,另一個主流解釋是來自希臘本土的邁錫尼入侵者占領了克里特島。和宮殿政權有聯系的地方似乎是重點破壞對象。例如在皮爾戈斯(Pyrgos),被燒毀的是別墅,而不是附近的小鎮。還有可怕的暴力跡象:在莫克洛斯(Mokhlos),尸體沒有得到掩埋;在克諾索斯,似乎有兒童的尸體被吃掉,這可能是圍城造成的。我們無法確定這些破壞背后的動機是什么,但當前的觀點是邁錫尼入侵者這一解釋過于簡單。邁錫尼人支配之下的克諾索斯的確曾主導克里特島一段時間,但是邁錫尼人可能也與當地的米諾斯精英人士合作并通婚。
克諾索斯本身在這個時候也沒有逃脫被毀滅的命運,但是和其他的米諾斯宮殿不同,克諾索斯宮殿立即得到了重建。克諾索斯宮殿很快就成了邁錫尼人在克里特島上的主要行政中心。新的宮殿政府至少控制了四個地區,第五個地區則將克諾索斯與當地兩個主要的圣地連接到一起,后面我們還會談到這兩個圣地。這四個地區至少從西部的干尼亞延伸到在克里特島東部拉西錫(Lasithi)高原的西部邊緣。在克諾索斯控制的區域之內,附屬的區域中心得以保留,包括宮殿和別墅。例如,斐斯托斯曾經有一個獨立的宮殿,在公元前1430年后克諾索斯的記錄中依然被提及,然而,就外表看來,斐斯托斯的宮殿已經不再能夠獨立運作。盡管有一些具有連續性的因素,但在這次政權更替之后,克里特島上的文化和藝術遭受到巨大破壞:我們后面將會看到,官方語言發生了變化,人們不再建造以庭院為中心的建筑,宮殿式建筑的典型建筑風格消失無蹤,各式各樣的奢侈品也停止生產,包括浮雕壁畫、石頭做的牛頭酒器和象牙雕塑。直到公元前13世紀,克諾索斯在克里特島上的支配地位才告終結,米諾斯特征得以恢復。
克里特島上的宮殿比希臘本土的大,但是和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同時代的近東宮殿相比,兩者都要小很多。如果把邁錫尼(近4公頃的城堡內宮殿面積只有1公頃)和克諾索斯(宮殿面積為2公頃)與哈圖薩(城墻內的面積至少有180公頃)進行比較,就能看到規模上的顯著差異,這足以說明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宮殿制度的復雜程度。和近東國家不同,它們并沒有發展出成文的法典,也沒有在復雜多樣的場合廣泛使用文字。但是,在某些有限的情況下,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確實使用了文字。
克里特島上的書寫系統出現于第一宮殿時期或之前,這方面可能受到了近東的啟發,但是書寫形式是當地的發明。最早的書寫符號被用來記錄商品的數量,它們被稱為“克里特象形文字”,這個叫法很容易造成誤解,因為它們和埃及的象形文字并無相似性。使用克里特象形文字的區域僅限于克諾索斯和馬利亞(Malia)的中心區域,但是在第二宮殿時期的克里特島南部,出現了另一種被稱為“線形文字A”的書寫系統。這種文字在整個克里特島乃至島嶼之外的地方都得到了使用。和克里特象形文字相比,線形文字A更加復雜,其符號更多,有較多線形(因此得名),是一系列用來表示音節、事物和數字的符號。它也被用來記錄商品,有的刻在泥板和印章上,還有的在陶器上,它也被用于其他場合,例如在宗教物品上刻上文字,記錄宮殿的供奉。至于克里特象形文字和線形文字A記錄的是同一種語言,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還是同一種語言的不同方言,人們依然不得而知。無論是什么語言,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它們不是希臘語。
隨著邁錫尼人來到克里特島,書寫系統發生了變化。被稱為線形文字B的文字肯定源自克里特島,在這里,它被專門用于行政管理。在克里特島上,流傳下來的線形文字B要遠多于線形文字A,其中大部分來自克諾索斯,但也有部分來自西部的干尼亞。邁錫尼人把這種新的文字帶到了希臘本土。在皮洛斯、梯林斯、邁錫尼和底比斯的宮殿中,發現了刻有線形文字B的泥板,在米狄亞還發現了刻有這種文字的印章。和在克里特島上一樣,在希臘本土,線形文字B也專門用于行政。

圖4 來自克諾索斯的線形文字B(現存于牛津大學的阿什莫林博物館)
線形文字B的符號有三分之二借鑒了線形文字A,但是對其做了簡化,并增加了新的符號。其使用范圍僅限于行政管理,幾乎全部寫在黏土之上,有的刻在泥板上,有的繪在運輸罐上。例如,來自克諾索斯的一塊泥板上保留了兩份名單的部分內容,記錄的是在克諾索斯勞動的婦女的名字(見圖4)。之所以開列這樣的名單,是為了記錄宮殿工人的情況,也是為了方便計算需要分配給她們多少口糧,以便維持她們本人及其子女的生存。在第一份名單的末尾,第四至六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內容:
第四行:來自斐斯托斯的婦女,X。婦女,1人。斐勒格拉(Philagra),X,婦女,1人。*18–to-no,女兒,婦女,2人,X。wiso,婦女,1人,X。
第五行:來自e-ra的婦女。婦女,7人。女孩,1人。男孩,1人。
第六行:婦女總人數,45人。女孩,5人。男孩,4人。
這份名單的格式很簡單:名字,表示婦女的符號,然后是一個數字。這里的“X”寫得很輕,是未燒制的泥板干燥后添加上去的,可能是負責清點婦女人數的宮殿官員或文書所為。對這些婦女有不同的指稱方式,有的是記錄個人的名字,比如斐勒格拉,還有的是按照原籍進行命名或分組,比如來自斐斯托斯(位于克里特島的中南部)的婦女,或者是來自e-ra的七名婦女,這個地方位于克里特島中部。有的婦女帶著小孩,孩子們可能年齡太小,還無法工作。但是有一位名叫“*18–to-no”的婦女有一個女兒,已經足夠大,可以被算作成年婦女(順便說一句,“*18”代表一個音值尚未確定的符號)。縮進的第六行記錄了第一份名單上的總人數,包括45名婦女以及她們的孩子,5個女孩,4個男孩。第一份名單只保存下來一部分,上面僅記錄了二十多名婦女,加上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所以很顯然,泥板上端缺失了很大一塊。這種一絲不茍的人名或商品清單是線形文字B泥板上的常見內容。
線形文字B所代表的是一種不同于線形文字A的語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學者們無法解讀線形文字B,但他們一致認為它記錄的不是希臘語。關于線形文字A,學者們也持同樣的觀點,但是在這方面他們的理由很充分。1952年,一位名叫邁克爾·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的非專業人士成功解讀了線形文字B,并證明它記錄的確實是希臘語。例如,在前文引用過的線形文字B記錄中,幾乎每一個詞在后來的希臘語中都可以找到,比如“女兒”(tu,是后來希臘語中thugater一詞的縮寫形式)、“女孩”(ko-wa,在后來的希臘語中是korē)、“男孩”(ko-wo,在后來的希臘語中是kouros)。由此可見,刻在泥板和運輸罐上的線形文字B是希臘語,比此后流傳下來的希臘文字要早400多年。
希臘本土和克里特島上的邁錫尼人都使用希臘語,并且可能用希臘語交談。希臘語是公元前第二千年這一時期和后來的古典時代之間的主要聯系,雖然這一時期究竟有多少克里特人實際上學會了說希臘語還是一個問題。但是,線形文字B也表明了宮殿文化和其后文化之間的不同之處。這一時期,掌握書寫技能的人很少,和線形文字A相比,線形文字B的使用范圍更有限。線形文字B泥板是用來開列清單的,并沒有用在更隨意的文本中,更不用說文學了。其使用僅限于宮殿及其行政管理。由于它沒有深深扎根于社會,因此一旦宮殿時代結束,這種書寫方式也就隨之消失了。
此外,線形文字B并非主要的記錄媒介,與在皮洛斯和邁錫尼一樣,還有其他記錄過去的方式。即使在開列清單方面,線形文字B泥板的壽命也是有限的,這些文本被刻在泥板上,然后放到陰涼處晾干。它們被保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年。泥板可以被重新利用,因此有的文本上會有關于上一年債務的信息。這些為期一年的記錄只有在儲存地毀于大火而意外被燒制之后才能留存下來。因此,線形文字B并非永久性的檔案。在這方面,它們不同于埃及、亞述和赫梯人的記錄。那些民族確實有永久性的檔案,還有皇家通信、條約和史冊的副本。他們還在突出位置公開展示一些文本,而無論是在邁錫尼人的克里特島還是在希臘本土,都完全沒有這種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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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最終被共同的管理方式和語言聯系在一起,但它們本來是沿著不同的路徑發展的。兩種文化有一些相通的做法,并且最終形成了廣泛的共同認同,但是它們之間也有重要的差異,在宗教方面,這些差異體現得最為明顯。在第二宮殿時期的克里特島上,宗教儀式似乎是由宮殿組織的。這一時期克里特島上的敬拜以宮殿本身和山頂圣所為中心,而沒有同時代的近東那種紀念性宗教建筑。據說克諾索斯宮殿中的幾個房間有儀式上的功能,但這種說法是猜測性的,只有兩個房間(見圖5)可以確定是宗教活動場所,即所謂的三重神殿和雙斧神殿(Double Axes)。舉行祭儀的很多用品都便于攜帶,這可能意味著固定的儀式地點很少,所以宗教建筑也很少。山頂圣所和神圣洞穴也是宮殿宗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山頂圣所位于中等高度的山上,彼此可以相望,本地和區域性圣所有不同的等級。在克諾索斯,尤克塔斯山(Mt. Juktas)兩個山脊中較低的那一個上面的圣所尤為重要。從宮殿遠眺,可以看到克諾索斯所在山谷盡頭山頂以南的美麗景色。沿著山谷有一條6千米長的道路,米諾斯崇拜者可以沿著這條路到達尤克塔斯山。爬上一個很大的山坡就可以登臨這處圣所,圣所的周圍有一圈宏偉的圍墻。圣所由露天平臺組成,上面有一座帶供桌的祭壇。山腰上鑿有幾間輔助洞室,面積不大。克諾索斯另一個主要的敬拜地點是阿穆尼索斯(Amnisos)的埃勒提亞(Eileithyia)洞穴。這里位于克諾索斯東北部5千米處,是舉行儀式和敬獻供品的場所。阿穆尼索斯以及其他幾個洞室的供品和山頂圣所基本上一樣,這表明了宮殿時期宗教體系的統一性。

圖5 克諾索斯,中庭西側三重神殿的復原圖
希臘本土的宗教體系與之大有不同。邁錫尼人借用了一些來自克里特島的宗教象征,但是并沒有建在山頂上或洞穴中的圣所,也沒有和宮殿中心相連接的其他外部宗教場所。和在克里特島一樣,宮殿中心的宗教建筑面積并不大。在邁錫尼,墓圈A南側的敬拜中心大部分是在新城墻建成后立即建造的。這是一個復合式房間,在建筑風格上并無特殊之處,但其內部有明顯的儀式特征。例如,在一座神殿的中心位置有一個低矮的長方形臺子,也許是祭酒用的(見圖6)。在房間一端的臺子上,有一尊小雕像,可能是一位女神,有一張小供桌放在前面。在房間左側,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塊裸露的天然巖石,這塊石頭一定具有重大意義,它把這個地方與這一崇拜聯系到了一起。在房間右側,是一段通往樓上房間的臺階,上面儲藏了大量的陶俑,可能代表著崇拜者。整個復合式建筑,包括其中的女神及其崇拜者的形象,在克里特島上任何地方都沒有類似的例子。

圖6 邁錫尼神殿的等距視圖,從西南方向看。主要房間為5.1米長,4.3米寬
只有當我們有線形文字B的證據時,才能知道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受崇拜的神靈的名字,我們很少能夠把一位神靈的名字和一個特定的地點聯系起來。從線形文字B泥板上,可以找到后來人們所熟悉的神靈的名字,比如宙斯、赫拉、波塞冬和狄俄尼索斯,他們也許很重要,但泥板上還有其他不為后人所知的神靈的名字,比如伯特尼婭(Potnia,“女主人”)和迪維婭(Diwia,女性版的宙斯)。不同的地方崇拜著不同的神靈群體,例如在皮洛斯,一塊線形文字B泥板上記錄著某一個月舉行的宗教儀式,以及祭祀的地點、祭品、參與者和接受祭品的神靈。泥板上一共列舉了8個人的名字,他們可能是神殿的管理者,還有13件金器,大概是每年在儀式上使用的、代代相傳的酒器。在主要的宮殿宗教區域與皮洛斯之外的其他四五個圣所,都會舉行這些儀式。在主要的宗教區域被敬拜的伯特尼婭是這塊泥板上提到的主要神靈,但其他的神靈也受到敬拜,比如波塞冬(皮洛斯的一位主要神靈)神殿中的“秀發女神”(The Lady of the Tresses)和“牛一樣的女神”(The Cattle-like Lady),以及宙斯、赫拉、德里彌歐斯(Drimios,宙斯的兒子)和赫爾墨斯-阿雷亞斯(Hermes Areias),還有一些次要的神靈,比如伊菲莫狄亞(Iphimedeia)和迪維婭,以及“三度英雄”(The Thrice-Hero)和“一家之主”(The House-Master)。顯然,皮洛斯有一套非常復雜的多神信仰,神靈的重要性不同,定期輪流接受敬拜。
人們往往會強調這份名單中那些熟悉的名字,比如宙斯、赫拉、波塞冬和赫爾墨斯,以此指出這一宗教體系中既有男神,又有女神,既有男祭司,又有女祭司,因此斷言青銅時代的神靈和后來的希臘眾神之間有很強的延續性。這種觀點大錯特錯。如果將青銅時代和古典時代宗教的諸神一一對應,就會忽略這兩個時期宗教體系之間的系統性差異。這兩個宗教體系植根于完全不同的社會和政治環境,雖然有些名字相似,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神靈在兩個時期有相同的意義。“延續性”的說法意味著對這些神靈的崇拜是代代相傳的,而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后人雖然沿用了他們從過去知道的名字和做法,但是對其進行了調整,用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時移世易,他們構建了屬于自己的新的宗教體系。
一些現代的解析強調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之間的差異。米諾斯文明常常被描繪為和平、沒有內部暴力沖突的文明,米諾斯人無憂無慮,幸福而自然。相比之下,邁錫尼人被認為好勇斗狠,據說他們入侵克里特島,破壞了之前這里寧靜的田園生活。在這種簡單的對比之上,有的人還會加上另外一個區別,米諾斯人雖然性格溫良,對歐洲人來說卻是外族人,因為他們不說希臘語,而那些講希臘語的邁錫尼人往往被視為早期的歐洲人。事實上,米諾斯人和邁錫尼人之間的這種兩極對立是很武斷的,而歐洲人和非歐洲人這一劃分也無甚裨益。米諾斯人的語言可能屬于印歐語系(我們不得而知),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在外部聯系、海外移民、對外接觸和貿易模式等方面。從這三個相互關聯的方面看,我們不應該將克里特島與希臘本土簡單對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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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宮殿時期,克里特島和北部島嶼之間的接觸變得頻繁起來。兩個區域之間的貿易對愛琴海諸島居民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當地精英試圖仿造克里特島的產品。米諾斯人的海外移民促進了這些貿易,移民主要定居在錫拉島、米洛斯島(Melos)和凱阿島(Keos)。第二宮殿時期,移民的規模和數量明顯增加。克里特島西北面有幾個重要的定居點,在基西拉島(Kythera)上,米諾斯人修建了可以遠眺克里特島的山頂圣所。在克里特島東北面的卡爾帕索斯島(Karpathos)、羅得島(Rhodes)和科斯島(Kos)上,米諾斯人建立了定居點,小亞細亞海岸線上的米利都也有他們的定居點。有些定居點原本就有居民,克里特人只占人口的一小部分;有時,移民在以前無人居住的部分定居下來。米利都定居點特別值得一提。在第一宮殿時期,一些來自克里特島的商人移居到米利都原有的一個城鎮。到了第二宮殿時期,米諾斯人在這里的地位已經大不相同。這一時期米利都的物質文化由米諾斯人主導:當地生產的日用陶器有85%~95%是米諾斯風格。這里還建了一座米諾斯風格的圣所,圣所中有一個用土磚建造的祭壇。這里使用的是線形文字A,當地生產的陶器在燒制之前會被刻上這種文字。很明顯,當時有許多米諾斯人生活在米利都,他們聚居在這里,建立了米諾斯式的組織。可能就是在這一時期,這個地方第一次被命名為“米利都”,米諾斯定居者可能是以克里特島上小鎮米拉托斯(Milatos)的名字為這個定居點命名的。
邁錫尼人到達克里特島之后,愛琴海上這種海外定居的模式發生了變化。米諾斯文明在愛琴海南部島嶼上的影響式微,不敵邁錫尼文明的強大影響力。就像其他相似的地區一樣,在米利都,米諾斯時期以毀滅告終,邁錫尼定居者取而代之。大多數陶器都遵循邁錫尼的形制,無論是進口的還是當地生產的。更突出的是,房屋和墓穴也都是邁錫尼風格。有證據表明這里的宗教儀式也是邁錫尼式的。沿著安納托利亞海岸,邁錫尼定居點從米利都向南延伸,一直到達近海島嶼,特別是羅得島。
在本章所涵蓋的整個時期,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都與當時的近東國家有重要的外交和其他聯系。無論是在第一宮殿時期還是在第二宮殿時期,克里特島都與埃及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在尼羅河三角洲的泰勒答巴(Tell el-Dab’a)的王宮里,人們發現了公元前16世紀下半葉的壁畫,其在風格、技巧和主題上都有鮮明的米諾斯特征。壁畫表現了各種米諾斯主題,包括穿著米諾斯服裝的年輕人,他們可能正在參加克里特島上常有的跳牛活動。該壁畫對米諾斯圖案的借鑒表明,在埃及新王國時期之初,克里特和埃及之間有密切的聯系。在公元前15世紀埃及的首都底比斯,有兩個貴族的墓葬,墓穴壁畫描繪了所謂的“克夫提烏人”(Keftiu),他們穿著米諾斯的服裝,拿著米諾斯風格的金屬或石質容器,其中包括公牛頭造型的水杯和整頭公牛的模型。這些人想必是向埃及人呈獻厚禮的克里特使節。甚至有人指出,早期壁畫中的克夫提烏人看起來更像米諾斯人,后期壁畫上的更像邁錫尼人。
赫梯人也與愛琴海地區的民族有聯系。從公元前15世紀起,赫梯國王就已經意識到了“阿希亞瓦人”(Ahhiyawa)的存在,這是一個復數名詞,指代西部與其相鄰的民族。關于阿希亞瓦的身份,人們一直爭論不休,但最近面世的赫梯文獻清楚地表明阿希亞瓦人不僅生活在赫梯人的西部,而且與其隔海相望。因此,我們可以放心地把他們歸為“亞該亞人”(Achaeans),即荷馬史詩中的希臘人。公元前13世紀,赫梯國王開始重視阿希亞瓦人。哈圖西里三世(Hattusili III,前1267—前1237年在位)試圖恢復安納托利亞西部的秩序。赫梯的叛逆分子皮亞馬拉都(Piyamaradu)從哈圖西里三世那里逃到了米拉萬達(Milawanda,即米利都),米拉萬達在赫梯的支配范圍之外,但是受阿希亞瓦國王的間接控制。哈圖西里三世到米拉萬達去追捕皮亞馬拉都,要求當地的統治者把這個叛逆者交給他。但是皮亞馬拉都乘船逃到了阿希亞瓦人的土地上,從那里他繼續對赫梯人進行襲擾。哈圖西里三世的遠征失敗,他寫信給阿希亞瓦的國王,稱他為兄弟,請求阿希亞瓦王幫助他剿滅皮亞馬拉都。我們通常把邁錫尼國家看作一系列相互斗爭的政權,然而哈圖西里三世僅僅將其中一位統治者視為阿希亞瓦人的國王,這是很不同尋常的。這位國王很可能是希臘中部的底比斯(不要與埃及的底比斯弄混了)的統治者。根據刻有線形文字B的泥板,底比斯不僅控制著希臘中部周圍的地區[該地區后來被稱為維奧蒂亞(Boeotia)],而且還向東控制著優卑亞島(Euboea)的大部分地區。(后來米利都周圍的很多地方都采用了維奧蒂亞地區的地名,可能就是因為和維奧蒂亞的這種聯系。)這位底比斯統治者似乎已經成功地讓哈圖西里三世視他為亞該亞人唯一的國王。哈圖西里三世的繼任者圖德哈里亞四世(Tudhaliya IV,前1237—前1209年在位)也遠征到了西安納托利亞:他入侵米拉萬達,可能還破壞了米利都的定居點,扶植自己的盟友成為這一地區的霸主。圖德哈里亞四世是這樣稱呼那些被他視為與他地位平等的國王的:“和我同等地位的國王,包括埃及國王、巴比倫國王、亞述國王和阿希亞瓦國王。”書吏后來又抹掉了“阿希亞瓦國王”,也許是因為在圖德哈里亞四世遠征西安納托利亞之后,這位亞該亞人的國王失勢了。
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把米諾斯定居點和邁錫尼定居點聯系在一起的是貿易,能夠證明他們與埃及和赫梯王國之間關系的證據也是貿易。從克里特島出發,有三條主要的貿易路線:向西北走,經基西拉島到達伯羅奔尼撒半島南部;向北走,經過錫拉島、米洛斯島和凱阿島,到達阿提卡(Attica)地區的銅礦和銀礦;向東北走,經過卡爾帕索斯島和羅得島,到達安納托利亞,然后向東到塞浦路斯和黎凡特(Levant,現代的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和約旦所在地區)。前面提到的米諾斯人定居點全部位于這三條貿易路線之上,這并非偶然。邁錫尼人來到克里特島后,貿易從米諾斯人那里轉移到了邁錫尼人手中。公元前1300年以后,主要的貿易路線發生了變化,但邁錫尼人和米諾斯人一樣,在安納托利亞、塞浦路斯和黎凡特地區有廣泛的利益聯系。
從公元前1300年前不久一艘沉沒在安納托利亞南部烏魯布倫(Uluburun)海岸附近的沉船上,可以生動地看到這一時期貿易的情況。從1984年到1994年,人們對這艘沉船進行了發掘。這艘船長15~16米,自黎凡特地區一路向西航行,可能來自該地區最大的從事國際貿易的城市烏加里特(Ugarit),這個地方位于現代敘利亞的拉塔基亞(Lattakia)北面。船上裝載著極其豐富的貨物:不少于490錠產自塞浦路斯的粗銅,重達10噸;約120塊錫板,產自近東的某一個地方,重達1噸。銅錠的品質不高,又薄又脆,但是用這些金屬可以生產出約11噸的青銅。此外還有:175塊玻璃,有的是鈷藍色,有的是藍綠色,還有的是淡紫色,這些玻璃將被加工成珍貴的器物;24根產自埃及的烏木;整根或部分的象牙和河馬牙,準備用于雕刻,有幾個是已經雕刻好的成品;用來制作七弦琴共鳴箱的龜殼;鴕鳥蛋殼;149個可能來自烏加里特的罐子,一個里面裝著玻璃珠,有一些里面裝著橄欖,但大多數裝的是來自死海以西地區的松節油樹脂,總重量達1噸,可能會被用作熏香;還有來自烏加里特和埃及的珠寶。總之,貨物來自近東的各個地方,從塞浦路斯、埃及、努比亞、敘利亞到美索不達米亞各地。這些貨物很可能是應愛琴海東部地區一位統治者的要求運送的。讓人既好奇又無奈的是,船上還發現了兩個折疊起來的木制寫字板,其造型是近東風格,但是里面的蠟上究竟寫的什么內容,已經無跡可尋。船上有兩個邁錫尼人——從他們的佩劍和其他個人物品可以判斷他們的這一身份,可能要護送貨物到一個主要的邁錫尼宮殿。
沉船上的物品讓我們窺見黎凡特和邁錫尼世界之間的貿易情況。船上貨物的價值有高有低,其價值結構和亞馬拿泥板書信(見前文)體現的近東統治者間交換物品的價值結構是完全一致的,只缺了最貴重的兩種物品,即黃金和白銀。但邁錫尼人并不僅僅被動接受強大東方鄰居的施舍。他們進口原材料,以當地風格進行加工,賦予其當地的意義。作為回報,邁錫尼人肯定提供了其他物品進行交換。我們并不確定究竟是什么物品,但是在阿提卡地區,白銀很容易開采,克里特島則以羊毛紡織著稱。在前文提到過的埃及壁畫上,克里特人穿著精美的羊毛衣服。刻有線形文字B的泥板也曾提到,克里特島的一些羊毛制品和皮洛斯的一些芳香油是為了出口而生產的。
愛琴海地區的國家也向西開展貿易,貿易對象包括西西里島、意大利半島和撒丁島。西邊沒有米諾斯人或邁錫尼人的定居點,不像在愛琴海地區,這里貿易似乎不由宮殿直接管理,而可能是由獨立的商人管理的。隨著邁錫尼人利益的擴張,就像在愛琴海地區一樣,在這里邁錫尼的商品也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米諾斯人的商品,但克里特島依然和西邊的國家保持著一定的聯系。公元前1200年后,干尼亞生產的陶器被賣到意大利半島、撒丁島和其他地方。克里特島上生產的陶器具有意大利半島中部地區的風格,由此可以判斷有一些意大利人移居到了克里特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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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這座聞名后世的城市位于邁錫尼外部聯系網的邊緣。謝里曼所挖掘的遺址距離現代的海岸至少有5千米,我們很難想象特洛伊會是一個主要的海上強國。但是,對特洛伊城所在半島的地形研究表明,公元前第三千年到公元前第二千年的海岸線與現在的海岸線有很大的不同,這是因為西摩伊斯河(Simois)和斯卡曼德河(Scamander)帶來了許多淤泥。公元前第二千年時,特洛伊城位置優越,正好可以控制一個大海灣,對于通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黑海的船舶來說,這是唯一的深水港。到了公元前第二千年,特洛伊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區域中心,控制著安納托利亞西北部和愛琴海諸島北部地區。
特洛伊的物質文化屬于西安納托利亞,判斷的依據是房子的建筑風格、門口的祭儀,以及人們發現的刻有盧維語(Luwian)的印章,盧維語是在安納托利亞廣泛使用的一種語言。然而,無論是對于愛琴海地區,還是對于安納托利亞地區,特洛伊都處于邊緣。公元前14世紀和公元前15世紀,特洛伊可能從愛琴海東部地區進口了一些邁錫尼陶器,并在當地進行仿造,但是生產的數量很少,大約只占當時當地陶器總量的1%~2%。特洛伊緊挨著赫梯王國控制著的地區。國王姆塔瓦利二世(Muttawalli II,前1295—前1272年在位)不得不派遣一支赫梯遠征軍來到一個名叫維魯薩(Wilusa)的地方,以恢復這里的秩序,因為這個地方似乎已經被叛亂分子所占領,給赫梯人和他們的附庸國造成很大的麻煩。維魯薩顯然位于安納托利亞的西北部,由于特洛伊是這一地區唯一的重要考古遺址,維魯薩可能就是我們所知道的伊利昂(Ilion,最初為“Wilion”)或特洛伊。在公元前13世紀與進一步的軍事行動和騷亂有關的其他赫梯文本中,維魯薩這個地名也出現過。阿希亞瓦的國王和總是制造麻煩的赫梯叛逆者皮亞馬拉都似乎也介入其中。
隨著1988年以后對這處遺址的重新挖掘,我們對特洛伊遺址重要性的理解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發掘活動的主要贊助商之一是戴姆勒——奔馳公司,它贏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次競賽,因為這些發掘對“歐洲文化遺產”具有重大意義。和謝里曼的發掘一樣,現代的發掘活動也各有其文化上的目的。謝里曼發掘的土丘只是很小的一個區域,還不到2公頃,持懷疑態度者一直認為對于長達10年的特洛伊戰爭來說,這個中心未免太小,讓人難以相信。最近在這個遺址的考古研究表明,特洛伊實際上是一處大遺址。現在人們已經弄明白,謝里曼發掘的土丘僅僅是一個堡壘,在下方的平原上,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定居點,占地約20公頃(見圖7)。這個定居點周圍是一系列的防御工事,有一道巨大的木頭護墻,一條寬3.5米、深2米的大溝,用于抵擋戰車的攻擊。這些新的發現告訴人們,特洛伊與希臘本土的皮洛斯和敘利亞北部的貿易中心烏加里特有同樣的規模。

圖7 特洛伊第六層的復原圖:堡壘和宮殿建筑,以及低處城市的一部分
對特洛伊的發掘可以支持特洛伊戰爭的確發生過這一說法嗎?謝里曼認為,被亞該亞軍隊攻陷的是第二層(自下而上)的特洛伊城,但實際上第二層的年代比這早得多。現在人們已經清楚,和邁錫尼國家同時代的是第六層和第七層的第一階段。然而,關于這些地層的劃分及其意義,各種現代觀點之間有很大的差異,往往被有關特洛伊戰爭的一廂情愿的想法所蒙蔽。通過對1938年出土的陶器進行仔細分析,正統的觀點認為第六層的第八階段和第七層的第一階段是兩個不同的時期。公元前1300年前不久,第六層的第八階段毀于一場大規模的破壞,這也是第六層的最后一個階段。此后不久,特洛伊城就被匆忙重建,并沒有文化斷裂的跡象。重建的城市被稱為第七層第一階段,持續了大約90年,在公元前1200年前不久被洗劫并燒毀。1998年和1999年的發掘結果挑戰了這一正統的觀點。另外一種觀點認為,第六層的第八階段和第七層的第一階段屬于同一時期,第六層的第八階段在公元前13世紀中葉毀于敵人之手,在第七層第一階段發現的“燒毀”的痕跡實際上是儀式活動的結果。
那么,被稱為第六層第八階段或第七層第一階段的那座城,就是在特洛伊戰爭中被毀的普里阿摩斯之城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非常不確定的。荷馬史詩對我們觀念的影響太大了,許多人愿意相信特洛伊戰爭的確發生過。因此,人們不是總能冷靜下來,去思考《伊利亞特》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以及就特洛伊戰爭而言,什么樣的考古證據才算是好的證據。《伊利亞特》的創作距離它聲稱所描繪的事件有500年之久,這是一部富有想象力的作品,但其中的世界和詩人所處的時代相去甚遠。因此,它是不能被視為歷史著作的。另一方面,考古學擅長為長時段的模式提供證據,但不擅長為特定的事件(或據說發生過的事件)提供證據。在某一個問題上,用實物證據去硬套文本證據通常會犯錯誤,尤其是考慮到《伊利亞特》中豐富的想象成分。就特洛伊城是否被入侵的亞該亞軍隊圍攻并洗劫這一具體問題而言,實物證據可以說必然是很含糊的。根據正統的觀點,公元前1300年前夕,第六層第八階段的特洛伊城毀滅,這時邁錫尼人在愛琴海地區的勢力正處于巔峰期。有人認為這一時期的特洛伊毀于敵人之手,但也有人認為,從破壞的規模來看,造成這一破壞的是一次巨大的地震,而不是人為的原因。墻壁的毀壞是因為地震還是因為劫掠者?第七層第一階段的焚燒痕跡是意外、儀式還是敵人造成的?假如是敵人的行動導致了第六層第八階段或第七層第一階段的破壞,那么敵人又是誰呢?《伊利亞特》說敵人是亞該亞人,但同時期的證據顯示赫梯人在這一地區也有廣泛的利益關聯。
誠然,赫梯王國的宮廷檔案非常零散,但是從這些檔案中,看不到有關亞該亞人對特洛伊發起大規模的攻擊并導致其滅亡的記錄。不僅如此,從中反而可以看到在很長的時間里,赫梯人和阿希亞瓦人曾對特洛伊地區展開爭奪。小規模的攻打的確發生過,進攻的有時是阿希亞瓦人,有時是當地指揮官率領下的安納托利亞軍隊。第七層第一階段特洛伊被“毀滅”的年代較晚,很難想象當時會有邁錫尼人的勢力聯合起來攻打特洛伊,因為在這一時期,希臘本土的宮殿制度正走向崩潰。此時來自希臘本土的小規模偷襲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們必須強調的是,并沒有考古學證據可以證明究竟是什么人洗劫了第七層第一階段的特洛伊。我們最多可以說,圍繞特洛伊而起的沖突可能構成了后來《伊利亞特》等傳說的基礎(我們在第三章還會講到《伊利亞特》)。但是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伊利亞特》的作者似乎并不知道赫梯人,還說米利都是卡里亞人(Carian)而非邁錫尼人的城市,受不說希臘語的安納托利亞西南部居民統治,作者在描寫希臘地理時,似乎也不了解青銅時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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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就在第七層第一階段的特洛伊遭到所謂的劫掠之前,公元前1200年前后,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體制宣告終結。對于這些變故,人們提出了三種解釋:自然災害,外敵攻擊和內部沖突。問題是,學者們往往只贊同其中的一個解釋,例如認為地震是導致宮殿體制崩潰的唯一原因。但是,對于復雜的現象,單一原因的解釋往往過于簡化。即使地震的確造成了廣泛的破壞,人們為什么沒有進行修復呢?事實上,對于成功運行了幾個世紀的宮殿體制,要想找出其崩潰的原因,就要將所有三種解釋都考慮進來。
關于克里特島,圍繞克諾索斯“最終毀滅”的時間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們在宮殿檔案被破壞的時間上有分歧,在該問題上,埃文斯最初的發掘記錄中并不完全明確。現在學界普遍認為,克諾索斯利用線形文字B進行管理的做法結束于公元前1350年前后,而邁錫尼人在克里特島上的活動也在同一時期停止。克里特島從受克諾索斯的支配發展到擁有多個中心。在整個公元前13世紀,干尼亞繼續使用線形文字B,但是大約從公元前1200年開始,克里特島上就沒有再出現宮殿體制了。
公元前13世紀初,希臘本土似乎發生了一連串的地震,對邁錫尼、梯林斯、底比斯等地區造成了破壞。然而,地震的后果并不是宮殿體制的崩潰,而是邁錫尼和梯林斯的防御工事被大大加強,使用了一種新式的建造風格。在邁錫尼的衛城之上,人們建造了工場和倉儲設施。這些舉措似乎是為了在面對外部威脅時集中資源和人員。
人們發現了公元前13世紀后期和公元前12世紀早期的一系列破壞層,例如在邁錫尼和梯林斯,而在皮洛斯,人們也發現了一個破壞層。并不是在希臘本土的每處遺址都能清楚地看出地震造成的破壞,地震無論如何也難以作為宮殿體制崩潰的唯一解釋。來自外部或內部的攻擊想必是宮殿體制崩潰的重要原因,畢竟此前人們為抵御攻擊而加強了防御工事。有人稱在這一時期,被稱為“海上民族”的劫掠者曾在埃及、黎凡特和安納托利亞造成很大的破壞;但是愛琴海諸島此時并沒有遭到破壞,也沒有跡象表明攻擊希臘本土的是“海上民族”,后面我們還會談到他們(見后文,第56—57頁)。另外一個由來已久的解釋將希臘本土宮殿的毀滅歸因于來自北部的多利安人(Dorian)的入侵。在后來的希臘傳統(見后文,第63—65頁)中,所謂的“多利安人入侵”被視為希臘早期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但是對于這一解釋,就像特洛伊戰爭的故事一樣,我們找不到多少證據來支撐。破壞的范圍雖然很廣,但并不是同時發生的。我們最好這樣想象:在一個世紀甚至更久的時間里,發生了一連串的入侵,說希臘語的多利安人逐漸擴散到原來邁錫尼世界的各個地區。宮殿體制可能此前就一直受內部經濟問題困擾,因此無法從這些壓力中恢復過來。各中心出現崩潰:宮殿沒有得到重建,烏魯布倫沉船所體現的那種廣泛的對外交往停止,行政體系停止運作,宮殿所特有的書寫體系也隨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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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體制經常被描述為歐洲文明的開端。它們確實是非常成功和持久的機構,具有高度的復雜性,但是在同時代近東的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和安納托利亞面前,它們相形見絀。真正驅動變革的可能是公元前第二千年的近東超級大國。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體系崩潰后,并沒有給后人留下多少遺產。就像我們將在下一章中看到的那樣,隨后一個時代要簡單和狹隘得多,但是對我們來說,這些宮殿文明意義重大,原因有兩個。首先,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的宮殿是由說希臘語的人控制的,而這是今天從雅典到墨爾本所有的希臘人所使用的語言的早期形態。其次,對希臘人、羅馬人和其他民族來說,對這一時期的記憶至關重要。對他們來說,“特洛伊戰爭”及其直接后果構成了他們歷史意識的上層,已然成為歐洲認同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