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企鵝歐洲史·古典歐洲的誕生:從特洛伊到奧古斯丁
- (英)西蒙·普萊斯 彼得·索恩曼
- 5716字
- 2019-06-26 14:40:28
前言
2005年10月,在斯特拉斯堡歐洲議會所在地外面,人們為一座用鋼鐵、青銅和玻璃制作的巨大雕像舉行了揭幕儀式。這座雕像是克里特島上的圣尼古勞斯鎮(Agios Nikolaos)捐贈給歐洲議會的,描繪的是神話中的公主歐羅巴。由青銅鑄造而成的歐羅巴騎在一頭用鋼鐵和玻璃做成的牛背上。從前(據傳說),主神宙斯愛上了這位名叫歐羅巴的美麗少女。為了贏得她的芳心,宙斯將自己變成一頭膘肥體壯、高貴華麗的公牛,并將她背過大海,到了克里特島。根據一些傳說,歐羅巴和宙斯育有三個兒子,其中一個名叫米諾斯(Minos),后來成為克里特的國王。因為歐洲大陸就得名于歐羅巴,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文明標志著歐洲歷史的真正開始,所以斯特拉斯堡的這座雕像優雅地象征著克里特島在歐洲歷史上的地位。
斯特拉斯堡這座騎著公牛的歐羅巴雕像給參觀者提供了一個簡潔的“古典”歐洲的定義:一個以一位希臘神話人物(歐羅巴)命名的地區,而這個地區的第一個偉大文明則得名于她的兒子。當然,這個被現代人輕松接受的故事里有一些真實的成分,但是對這個傳說需要進行更加認真的考察。斯特拉斯堡的歐羅巴雕像與這個故事的希臘和羅馬版本相去甚遠。
在古代希臘世界,歐羅巴和公牛的故事廣為人知。現存最古老的希臘文學作品(荷馬的《伊利亞特》)中提到了歐羅巴被誘拐之事,希臘的藝術作品也經常刻畫這一主題,例如陶瓶畫或雕塑。因此,這是泛希臘神話的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個傳說在希臘世界的不同地區廣為人知,人們講述的動機有很多種。這個故事最知名的版本正是來自克里特的。在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之間的克里特島,很多城邦都鑄造以歐羅巴為主題的硬幣,有時她騎在公牛背上,有時則躺在一棵梧桐樹下。顯然,就是在這棵梧桐樹下,歐羅巴和宙斯第一次躺在了一起。在宣稱自己是這個故事的發源地方面,戈耳提恩城(Gortyn)尤其成功,而這棵樹則成為那里一個十分顯著的地標。在羅馬時期,這棵樹因為永不落葉而受到贊頌,人們剪下它的枝條,種植到克里特島的其他地方。換句話說,通過宣稱戈耳提恩是這個著名的泛希臘神話的發源地,戈耳提恩人為自己在廣闊的希臘世界爭得了一個特殊的地位。正是在戈耳提恩,就是在這棵樹下,宙斯使歐羅巴懷上了米諾斯和他的兄弟。戈耳提恩與附近的克諾索斯(Knossos)和斐斯托斯(Phaistos)一直競相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發源地,上述說法顯然是在競爭中提出的。如果戈耳提恩是宙斯與歐羅巴發生激情故事的真正地點,那么克諾索斯和斐斯托斯在這場競爭中就落敗了。這段敘述提醒我們,希臘人沒有把他們的神話視為“神話”或是虛構,而是將其視為關于遙遠過去的傳說,而這種傳說可能植根于真實的地點和事件。在戈耳提恩城的舊址之上,這個故事的當地版本依然被當地導游所津津樂道。他們會指著某一棵大樹,說就是在這棵樹下,歐羅巴躺在了宙斯的懷抱里。
歐羅巴的故事也很受羅馬作家的歡迎。在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中就有這樣一個故事。腓尼基推羅(Tyre)國王的女兒歐羅巴在海邊與女伴們一起玩耍,宙斯看上了她,想勾引她,于是就把自己變成一頭膘肥體壯的公牛,混進他事先安排在海邊吃草的牛群。歐羅巴愛上了這頭美麗的動物,很快就爬到了它的背上,之后公牛背著這個驚慌失措的女孩越過大海,來到了克里特島。在這里,宙斯恢復了原形。奧維德講述的這個故事和戈耳提恩、克諾索斯和斐斯托斯當地的版本都大相徑庭。這是一個“游移無根”的版本,沒有偏向于克里特島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而只是構成《變形記》一系列變形中一個優雅(并且有點暗示性)的小插曲。正是因為奧維德對這個故事以及其他神話故事的講述是游移無根的,在文藝復興時期及以后的日子里,它們才獲得了正統的地位。正是奧維德的版本賦予了像提香和倫勃朗這樣的畫家以靈感。
這個神話成為歐洲文明的象征,實際上是晚近的事情。在古代,這個神話本沒有這一含義。在古代,歐洲幾乎從來沒有被人格化,只是到了19世紀,歐洲才經常被人格化為騎在公牛背上的歐羅巴。克里特島的米諾斯文明和歐洲的起源之間的聯系也是一個現代產物。希臘人僅僅把米諾斯視為克里特島早期的幾批統治者之一,而不是一個原始文明的創始人。雖然斯特拉斯堡的歐羅巴和公牛雕像源自一個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世紀的故事,但是其文化意義和21世紀初的特定政治環境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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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古典歐洲的歷史從克里特島上所謂的米諾斯文明一直講到羅馬帝國晚期,從公元前第二千年中期到公元4世紀和5世紀早期。雖然本書所涵蓋的地理范圍從蘇格蘭一直延伸到尼羅河谷,從葡萄牙的大西洋海岸到亞美尼亞的山脈,但是我們無意呈現今天被稱為“歐洲”的整個地區的全部歷史。我們探討的焦點是地中海盆地北部的古老民族,即希臘人和羅馬人。對此,我們無須為偏向性道歉,因為在很長的時間里,推動古典時期發展的主要是愛琴海、巴爾干南部和意大利半島的民族。本書的九個章節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因為對歷史的分析必須要結合對事件發展過程的把握。我們努力避免提出不受時間因素限制的說法,例如“希臘人的某某觀”或“羅馬人的某某觀”。關于歐羅巴的古老神話,并沒有固定不變的唯一版本。即使是非常普遍的想法也植根于特定的情況和事件。
歷史必須從某個點開始講起,而本書的起點早于關于古典世界的大部分講述。(本書最后的年代表提供了關鍵時間的簡明摘要。)我們從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文明和希臘本土的邁錫尼宮殿時期開始講起。我們也會考察它們和愛琴海東部以及其他地區的鄰居之間的關系,重點是小亞細亞西北部的特洛伊。在第二章和第三章,我們的視野繼續向西擴展,將整個中部地中海世界納入其中。我們會考察宮殿時期崩潰之后的動蕩時期(所謂的黑暗時代),以及希臘和意大利早期城邦的出現。第四章和第五章講述的是從古典時代到希臘化時代的希臘歷史。在此期間,希臘城邦的文化傳播范圍遠遠超出其愛琴海的家園,深入了亞洲的腹地。第六章和第七章又回到了意大利半島,講述了羅馬共和國的建立及其海外治權的發展,最終,共和制崩潰,羅馬從共和國變成了帝國。第八章是對羅馬帝國運行機制的深入分析。最后,在第九章中,我們探討了公元4世紀帝國體制的轉變、基督教對帝國與日俱增的影響,以及這一時期對“古典”文化的態度轉變。圣奧古斯丁試圖將基督教文化與羅馬的“古典”遺產調和起來,本書在這里結束正合適(“企鵝歐洲史”系列的下一卷將從這里講起)。
因此,本書各章涵蓋的地理范圍會隨時間而變化。每一章都從對背景和范圍的簡要闡述開始,并對所考察的區域范圍做一些說明。每一章的主要內容是對這一時期國家特征的討論。這個國家實行的是宮殿制、城邦制還是君主制?它的面積有多大?該地區有單一的中心,還是有多個中心?那里的聚落達到什么級別?這一區域和外部世界之間有什么樣的聯系?希臘和羅馬歷史上明顯的中心地區(克諾索斯、斯巴達、雅典、馬其頓和羅馬)將得到應有的重視,一些不那么著名的地方也會在本書中反復出現,其中包括一些城邦,比如馬西利亞(Massilia,現在的馬賽)、迦太基和米利都(Miletus),也包括一些地區,如克里特島西南部的斯法基亞(Sphakia),在土耳其西南部的呂基亞(Lycia)和塞浦路斯島。
雖然我們的講述大致按時間順序進行,但我們所努力提供的不僅僅是對古代世界的一個簡單陳述。我們的目的是在一系列不同的歷史背景中探討以下三個主題。
第一個貫穿全書的主題是“記憶”。本書是對記憶的歷史研究,但是并沒有簡單化地在對過去所謂的“真實”和“虛假”的記憶之間劃出界線。所有的歷史都是一種記憶行為,歷史學家試圖將歷史記錄下來以保存對過去的記憶(正如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其《歷史》開篇所說的那樣)。對于研究歷史的意義,可能還有其他的說法,但這一點無疑是最基本的。回顧過去,反對那些出于不良動機而改寫歷史的人,這是我們的道德義務,但歷史學家不能(或者說不應該)說自己就是客觀真實的守護者。歷史至少在部分上是一種人為的建構,是智力、社會和政治壓力的產物。這并不是說記憶和歷史是一回事。歷史學有嚴謹性的規則,為的是提出站得住腳的、符合真相的主張。歷史敘事與記憶敘事的建構方式不同,但是記憶和歷史之間也有相似之處。無論是記憶還是歷史,對過去事件的講述都不是直來直去的,關于過去,兩者都有自己的版本,而兩者都是自己時代的產物。研究前人記憶的趣味在于它聚焦于特定民族的自我理解,這使我們能夠更加真切地理解他們的世界。對記憶的研究應該使我們離前人的心態更近,應該有助于防止我們對該時期做出不符合時代背景的解釋,使我們能夠看到人們所做的選擇和他們自己對過去的看法有何關聯。
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希臘人和羅馬人對過去的看法與現代歷史學家大相徑庭。例如,我們知道(或者認為我們知道),公元前1200年前后,隨著希臘邁錫尼文明的結束,歷史進入了一個長達400年的“黑暗時代”。最早的希臘城邦在公元前8世紀開始出現,它們對邁錫尼宮殿時期的文化和制度毫無借鑒;公元前8世紀的希臘人是“白紙一張”。然而,在希臘人的集體記憶中,并沒有一個長達數世紀的“黑暗時代”。公元前7世紀和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人認為,他們所在的城邦是遙遠過去(包括特洛伊戰爭時期)的宮殿國家的直接繼承者。根據經驗,我們現在基本可以肯定,希臘人的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他們的時代與“英雄時代”之間連續的歷史年表并不是真實的,而是一個“向往年表”。盡管如此,對于這個希臘人的“向往年表”,我們必須認真對待。就希臘人的自我定義來說,他們對自己過去(無論是否真實)的認識至關重要。驅動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之間希臘社會向前發展的,不是我們對他們早期歷史的了解,而是他們自己對歷史的了解。因此,本書的目的是認真考察前人如何看待他們自己與過去之間的關系。換句話說,本書所呈現的是“滾動式的過去”。
“記憶”這個主題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考察。在試圖表明希臘人和羅馬人怎樣對待他們自己的過去的同時,我們也想探索后人是怎樣利用古代的。例如,一邊是公元前4世紀馬其頓備受爭議的文化身份(是不是希臘人?),另一邊是當前圍繞該地區的文化身份以及前南斯拉夫馬其頓共和國這一名稱而起的政治爭論,兩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為什么約西亞·韋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將他的陶瓷廠命名為“伊特魯里亞”(Etruria)?為什么“波阿狄西亞”(Boadicea)能成為一個如此有力的英國民族認同感的象征?這一類例子作為附記穿插在正文中,以免破壞主要敘事的流暢性。我們自己對古典時代歷史的使用(和濫用)形成一張網絡,將我們和“古典歐洲”聯系到一起。
記憶這一主題的最后一個方面涉及將某些特定的時間、地點或遺跡定義為“古典”。對于今天的歷史學家來說,公元前4世紀和前5世紀的“古典雅典”就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時期,但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為什么會這樣呢?古典雅典在古代就被認為是“古典的”嗎?這種看法是誰提出的呢?自中世紀以來,維吉爾一直被尊奉為“古典”作家(畢竟,在《神曲》中,他是但丁在地獄中的向導)。在羅馬帝國時期,情況也是如此嗎?
本書的第二個主題是共同體身份。對歷史的利用是定義共同體身份的一種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本書探討了古代歐洲各個民族不斷變化的自我定義的方式,其中包括公民、種族、區域、文化和語言等。我們特別關注羅馬帝國治下人們的不同文化身份,包括希臘人、猶太人和基督徒。羅馬帝國曾試圖在其臣民中培養一種特定的羅馬身份嗎?它成功了嗎?羅馬的許多臣民確實借鑒了羅馬人的生活方式(這一過程通常被稱為“羅馬化”),但在帝國的不同地方,這種借鑒的形式大相徑庭。我們將會看到,在公元后的前3個世紀,羅馬西部各省的“羅馬化”導致其歷史記憶的廣泛消失,在很大程度上,羅馬高盧和不列顛的居民成為真正意義上“沒有歷史的民族”。相比之下,在帝國的東部省份,古典希臘歷史的記憶不僅得以保留,而且被賦予各種特權(并為羅馬帝國政府所鼓勵)。其他少數群體在他們共有的宗教信仰基礎上建立了自己的公共身份認同。我們會重點考察猶太人和基督徒這兩個群體,研究他們對彼此的看法、他們對過去的不同認識以及對當時世界的看法。
本書的第三個主題是空間和概念上的。如果記憶的主題中有一部分內容涉及“古典”不斷變化的定義,那么還有一部分內容就是對不斷變化的“歐洲”概念的分析。從2004年到2007年,歐盟持續擴張(從14個成員國到27個成員國),“歐洲”的外部邊界似乎令人不安地游移不定。十年之后,“歐洲”很可能與現代伊朗相鄰。然而,尤其是在西歐,許多人在意識深處依然保留著“舊歐洲”(早期歐盟的范圍)的自然邊界。當然,即使這個“舊歐洲”也不是一個自然的存在,而是一個歷史和文化的建構。在本書的不同章節,我們將探討“歐洲”在古代是何時被定義的,以及是怎樣被定義的,從最初為了將其和“亞洲”(赫勒斯滂海峽以東被波斯人統治的地區)區分開來而下的定義,到后來由從蘇格蘭延伸到幼發拉底河的羅馬帝國所創造的新的空間體系。在本書所涵蓋的時期里,“文明”世界的一個或多個中心發生了變化,對這個世界的邊界也有過不同的界定,邊界常常是由海洋、河流和山脈這樣的自然特征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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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區定居點的大小相差很大,在整本書中,我們試圖讓讀者對這些定居點的規模有一定的了解。我們盡可能指出具體的面積,而不是用像“小”或“大”這樣模糊且毫無意義的形容詞。我們使用的面積單位是標準的現代考古單位:公頃(1公頃即1萬平方米,或者說是邊長為100米的正方形的面積)。為了更直觀地把握一公頃到底是多大,不妨說一個英式足球場的面積大約是一公頃,而一個橄欖球場的面積不到半公頃。如果你喜歡以英畝為單位來思考,將公頃數加倍(更確切地說是乘以2.5)即可。
當然,對于面積較大的地區來說,在腦海中將其與一些現代事物進行比較也很有幫助。例如,溫莎城堡占地超過10公頃(26英畝),而巴黎在環城大道以內的面積是9 470公頃。
現在還沒有一個統一的處理希臘名稱的解決方案。我們采用了三種方式來處理。最常見的名稱,比如“雅典”和“科林斯”,在英語里已經有了約定俗成的寫法。另外一些常見的名稱,比如“墨涅拉俄斯”(Menelaus)和“伊薩基”(Ithaca),保留其拉丁語形式,而那些罕見的名稱,比如“凱阿”(Keos)和“伯巴瑞斯”(Peparethos),則保留了其希臘語形式。還有就是大力神在希臘語中的名字是“赫拉克勒斯”(Heracles),在拉丁語中是“赫丘利”(Hercu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