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大騙子克魯爾的自白(托馬斯·曼文集)
- (德)托馬斯·曼
- 7091字
- 2019-06-17 10:57:07
以上這些話大體上描繪出,我的頭腦在米勒-羅塞的化妝室里十分激動而又急切,當時所思考的東西,在以后幾天、甚至幾周里,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味著和向往著這段往事。我對自己內心世界進行的這樣一些探討所得到的結果,往往會產生一種深切的激動,這種渴望、向往、陶醉和歡樂是如此強烈,以致今天盡管我已感到極度疲憊,但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我的心臟就會跳動得更劇烈。當時,我的這種感受可以說強烈到我的胸口甚至有爆炸之勢,使我感到在某種程度上生了病,從而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以此為由逃了學。
至于我為什么對這個敵對的機構日益感到厭煩,這無須多加贅述。我所賴以生存的唯一條件是精神和想象力不受任何束縛,于是,出現了這種情況:土坡下小城里那座兵營式的灰白色樓房里所執行的表面上較為光彩的紀律,使得我這個生性敏感的男孩陷入一種屈服與恐懼的束縛之中,這給我留下的記憶比我對自己長時期的監獄生活的回憶還要不舒服。除此之外,如果人們還把我的孤獨感也考慮在內——我在前面已經揭示過其產生的根源,那就不會對我自幼就動腦筋設法不只是在節假日逃學感到奇怪了。
在這方面,模仿父親的筆跡這種長期的、游戲般的訓練給我幫了大忙。對一個正在成長的和向往成年人世界的男孩說來,父親始終是自己的天然的和最直接的榜樣。在父子之間奧秘的血緣關系和體型上的相似之處的鼓舞下,我這個半大小伙子感到能把自己生身父親的舉止行為學到手,是一件值得引為自豪的事,因為我自己的不成熟之處使我對他十分敬佩,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促使我有意無意地去把握和發揮在我們身上通過遺傳方式業已形成的東西的,正是這種敬佩之情。當我還在打成格子的石板上練字時,那字寫得既靠上又雜亂無章,我就一直在幻想有朝一日能像父親那樣敏捷而又輕松自如地駕馭手中的鋼筆。后來,為了嘗試著根據記憶模仿父親的筆跡,我把手指拉長,完全按照他的方式握緊鋼筆,用了多少張紙啊!這并不難,因為我那可憐的父親寫的實際上是一種童體字,同啟蒙課本上一模一樣,根本不熟練流暢,只是字體極小,可又用過長的細筆畫把字母拉得非常松散,這我在別處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筆法,我很快就完全掌握了,而且學得十分逼真。至于他的簽名“E. Krull”,他寫得完全不同于書本上的哥特式尖字體,而是一種拉丁文式的寫法;他用一個花邊將整個名字圈起來,乍一看似乎很難模仿,其實很簡單,恰恰這個簽名,我幾乎每次都能學得惟妙惟肖。他把字母E的下半部分隨心所欲地拉得很長,形成一個半圓,然后用短小的字母將自己的姓清清楚楚地填進這個敞口的肚子里去;接著,他又從上邊用這個U字形口的末端作出發點,再畫一個半圓,從而形成第二個花邊,在字母E的半圓線上橫畫兩次,像這個E半圓一樣花哨,最后命筆疾書向下寫去,形成一個S型。最終勾畫出來的整個形體,高度大于寬度,奇異怪誕,然而又是設計得很幼稚,因此非常便于模仿,以至我所仿制的簽名甚至連他這個發明者本人也會信以為真。這個本事,起初我只不過是作為消遣練就的,這時運用它來為自己謀求精神自由,有什么比這種想法更合乎自然呢?“我的兒子菲利克斯,”我這樣寫道,“本月七日由于難忍的腹痛不能前來上課,謹表歉意。——英·克魯爾。”或者,有時也這樣寫:“菲利克斯由于牙床潰膿和右臂扭傷,不得不于本月十至十四日在家靜養,不能前來上學,對此我們深表遺憾。順致敬意——英·克魯爾。”這樣做成功后,就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到小城的遠郊去無拘無束地躲過一天或幾天的課時,有時,我來到綠草地上,躺在颯颯作響的樹林的蔭影下,任我的年輕的心陷入奇特的浮想聯翩之中,有時來到座落在萊茵河畔的當年大主教居住的古堡,躲藏在富有詩情畫意的墻壁之間,進入夢幻之鄉,或者在嚴寒的冬季,就到我的教父席梅爾普雷斯特爾的畫室躲避一陣子,教父對我的這種作法,盡管有時也給以訓斥,但是從其語調中可以聽出他對我的理由還是尊重的。
也有不少次是我裝病不上學,在家里躺在床上,而且我這樣做,正像我已敘述過的那樣,不是沒有內在理由的。根據我的理論,任何沒有確鑿的事實作依據的蒙騙只能是赤裸裸的謊言,只能是愚蠢的,破綻百出的,聰明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它并不一定非要叫作欺騙,而是要用一些具體翔實的特征把一種沒有完全進入現實王國的活生生的事實裝飾起來,從而取得周圍人的承認和尊重,只有這樣的欺騙才有可能取得成功,并在人們中間產生信以為真的效果。我作為一個體魄健壯的男孩,除了在孩提時期生過一些很容易就治愈的小病外,從來沒有得過大病,所以,當我某一天早晨決心裝病逃學,逃避可能會給我帶來恐懼與難堪的一天時,我是不能只做出一些簡單粗糙的偽裝的。而且既然我已經有辦法可以隨心所欲地使踐踏我的精神自由的人束手無策,又何必去費這份勁兒呢?不,應該說上面所描述的那種直至痛苦程度的高度緊張——這是某些思考過程造成的結果,當時常常使得我不由自已,再加上我對那些令人煩惱的日常功課十分厭惡,這就使我處于這樣一種狀態:覺得我所做出的那些偽裝還是有可信的真實性為基礎的,所以我也不由自主地運用起那些足以促使醫生和家人對我表示憂慮和關照的表現手法來了。
我不是等來看我的人到來之后才開始表現我的病情的,而是一旦下了決心讓這一天屬于我和完全由我自由支配,在我還是獨自一人時就開始了,最后聽任這一決心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變成一種不可更改的必要性。經過這樣一番苦思冥想,起床的最晚時間也都錯過了,餐室里女傭人備妥的早點都涼了,小城的那些傻乎乎的年輕人都急急忙忙奔向學校,平平常常的一天開始了,而我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日常的這種專橫秩序的決心已堅定不移。由于處境險峻,我的心臟和脾胃都因激動而感到不適。我發現手指甲呈現出某種略微發青的顏色,也許這一天早晨確實很冷,只要把被子掀開使身軀同室內溫度適應幾分鐘,甚至只需稍加放松和任其自然,我就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渾身顫抖和牙齒咯咯打個不停的印象。我在這里所說的這一切,都表現了我的那副與生俱來的病態和需要他人扶持的天性,因此,如果說我的一生中還有一些積極活動的成果,那也只能看作是自我強制的結果,是值得作為高尚的精神業績加以稱贊的。假如情況不是這樣,那么,當時以及后來我的身心那樣隨便放松一下,就不可能造成如此令人信服的生病的印象,并使周圍的人對我采取我所渴望的和善與仁慈的態度。矮胖的人裝病,是不大容易裝得非常逼真的。不過,如果某人是高級材料制成的,能夠運用我在這里所介紹的辦法,那他即使不是真正生病了,也會始終同病態息息相通的,并通過內心的體驗來掌握疾病的癥狀。于是,我閉上雙眼,隨即又張得大大的,閃爍著一種疑惑和痛苦的目光。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自己的頭發由于睡了一夜已經一束束地耷拉到前額,一時的緊張與激動使得臉色蒼白。為了表現出驟然消瘦了,我采用了一種自我發明的、經過試驗的辦法,這就是把口腔內兩頰的肉輕輕地、幾乎不被人發覺地吸到上下牙齒之間,從而使兩頰陷下去,下巴拉得老長,造成一種隔夜間消瘦下來的印象。鼻子不住地抽動以及外眼角的肌肉頻繁而又近似痛苦的收縮,也收到了應有的效果。我把指甲變得發青的手指放在胸口上,將洗臉盆放在靠近我的一把椅子上,不時地打著牙戰,等待著人們來看望我的時刻到來。
這要等很晚,因為我的父母喜歡早晨睡懶覺,到人們發覺我沒有離開家,就已經過了兩三個課時了。這時,我的母親才上樓來,進入我的房間,問我是不是病了。我睜大眼睛,奇異地凝視著她,仿佛連她都難以辨認出來,或者有點神志不完全清醒似的。我回答她說:是的,我猜大概是病了。她又問我哪兒不舒服。“頭痛……四肢疼痛……為什么我這樣發冷?”——我一邊用麻木的雙唇平聲平調地回答著,一邊在床上不安寧地從一側轉向另一側。母親對我表示憐憫。但是,我不相信她認為我的病非常嚴重;不過,由于她的情感總是壓倒理智的,所以她不忍心退出這場游戲,而是像在劇院里一樣陪著演下去,于是她開始協助我來描述病情。“我可憐的孩子!”她說著,邊將食指放在面頰上,傷心地搖搖頭。“你一點東西都不想吃嗎?”我顫抖著將下頜壓到胸前,搖搖頭表示拒絕。我的這一堅定的態度使她清醒起來,使她感到目瞪口呆,問題嚴重,也可以說使她感到無法再繼續欣賞這一預先設計好的幻覺;她認為,人總不能為了這樣的幻覺而不吃不喝。她再一次用眼睛來考察我,看看是否一切屬實。一旦她那審視的注意力將要達到這一點時,我為了促使她在內心作出決斷,用盡了我的所有招數,以取得最大的效果。我吃力地在床上坐起來,用顫巍巍而又迅速的動作把洗臉盆拉過來,上身向前探去時全身顫抖、抽動和緊縮得十分可怕。看到這種極度痛苦情景,恐怕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能不受震動。“我肚子里什么也沒有……”我一邊喘息艱難地說著,一邊抬了抬我的酸痛的雙臂。“昨天夜里,都讓我給排泄掉了……”然后,我決定裝出一副得了嚴重而又持久的、可怕的哽噎痙攣的樣子,看上去仿佛我再也不能呼吸了似的。于是,媽媽上來托起我的頭,為了使我能夠蘇醒過來,她以恐懼而又急促的聲調一再地呼喊著我的名字。“我派人去請杜星大夫來!”在我的四肢終于開始松弛下來時,她完全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便跑了出去。我雖然筋疲力盡了,但是卻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滿足,于是我又躺到枕頭上了。
在鼓起勇氣進行一番實際表演之前,對于這樣一個場面,我在自己的腦子里勾畫了多少次,進行了多少次練習啊!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能夠理解我的這種心情,不過,當我第一次這樣干,并取得了徹底成功后,一種喜悅心情使我感到仿佛是在做夢。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人們盡管可以這樣去幻想,但不一定能做得到。人們會想到,假如這會兒真的得了可怕的病該怎么辦?假如你真的暈倒了,假如從你的鼻子里往外淌血,假如你全身痙攣起來——那時,在這個殘酷而又冷漠的世界上,你會突然變成人們注目的對象,會使人們陷入驚恐萬狀與追悔莫及之中的!不過,人的身體還是有持久韌性的,是遲鈍的,當心靈長時間去尋求憐憫與撫育時,它是挺得住的,它不會顯露出那些令人震驚的和明顯的癥狀的,不會使每一個人都可能發現你已陷入痛苦之中,以你那顫栗的聲調也不可能打動周圍人的心。現在,我卻制造出了這種病狀,并且使它發揮了充分的效果,仿佛只要這種病狀一出現,即使我不再附加任何動作,每次都可以產生這樣的效果似的。我使人的天性發生了改變,實現了一個夢想,而一個人如果能從虛無中,也就是從對事物的單純的內在的認識和觀察中,簡而言之,如果他能夠憑借想象力大膽地運用個人的力量制造出一種有效的現實,迫使人們非接受不可,那他一定會理解我的這種奇妙的、夢幻般的心滿意足的心情——當時,我正是懷著這樣一種心情,從筋疲力盡的狀態中得到了恢復。
過了一個小時,衛生督監[17]杜星來了。自那位給我接過生的梅庫姆老大夫死后,他就成了我們的家庭醫生。這個人身材修長,躬身駝背,長著一頭直挺挺的像灰毛驢一樣顏色的頭發;他還不時地交替地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著他那長長的鼻子,搓搓他那雙瘦骨嶙峋的大手。這個人對我說來,有可能構成一種危險——不是由于他的醫術有多么高明(我認為他的醫道是很有限的,而恰恰是那些全力以赴獻身于科學事業和成其為學者的高超的醫生,是最容易蒙騙的),而是因為他有一種粗俗的圓滑勁兒——這是他以及許多品德卑劣的人所特有的,而他的全部本事也就體現在這上面。埃斯科拉普[18]的這個不肖子孫,雖然愚笨,但卻又想往上爬,他通過人情關系、酒肉朋友和他人關照弄到了衛生督監這個頭銜。他經常去威斯巴登,到官府里去謀求進一步的嘉獎和提升。有一個我親眼觀察到的情況,頗能說明他的為人,這就是他在候診室里不是按先后秩序叫病人,而是非常明顯地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比那些等得時間更長的普通患者先進去看病;他對那些景況優裕和有一定勢力的患者,總是極其殷勤,百依百順,照應備至,而對待那些貧寒的和無足輕重的病人,卻采取簡單粗暴而又歧視的態度,甚至把他們對自己病痛的訴說也說成是毫無根據的,加以駁斥。我確信,只要他認為有可能在上級機關面前得寵或者在其他權勢面前表現出自己是其積極追隨者,讓他提供任何假證明,干任何傷天害理和狼狽為奸的事,他肯定都會心甘情愿的,因為這完全符合他的那種庸俗的講求實際的精神,他由于身無真才實學,正好指望靠這種辦法向上爬。由于我的可憐的父親雖然并不具有顯赫的地位,但是作為企業家和納稅者總不失為這座小城里有威望的人物之一,由于這位衛生督監作為我家的家庭醫生在某種程度上是依附于我們的,也許僅僅是由于他自鳴得意而不肯放過任何一次顯示其干壞事本領的機會,所以,這個可憐的家伙確實認識到必須同我合作,沆瀣一氣。
每次,當他用長輩般的醫生慣用語言說道:“唉,唉,這可怎么辦啊?”或者:“這是怎么啦?”走近我的床前坐下,并對我稍加觀察和詢問后——我可以保證,每次都出現這樣的時刻:他以一種沉默、微笑和眨眼來要求我也用同樣的方式詭秘地回答他,并像他通常所說的那樣承認是犯了“厭學病”。但是,我從來沒有向他做過絲毫的退讓。促使我沒有讓步的,與其說是我的小心謹慎(我本應信賴他),不如說是自尊心和對他的蔑視。針對他的這種想同我達成默契的企圖,我讓自己的雙眼變得更加暗淡無光,顯得更加無可奈何,兩頰陷得更深,嘴唇更加松弛無力,呼吸更為短促、困難,并且做好了準備,一旦有必要就給他做出一副要嘔吐的樣子——對他的這種企圖,我就是用這些辦法堅決不予理睬,致使他終于不得不感到失敗,只好收起他的那套圓滑勁兒,而借助科學辦法來處理這個情況。
這對他說來一定不是個滋味,因為首先這暴露了他的愚蠢,其次我的病狀確實是非一般化的,難以診斷。他從各個側面多次對我進行聽診和敲打,用一把湯勺柄插到我的咽喉里,用體溫計來麻煩我,最后不管怎樣總得有個結論。“偏頭痛病,”他解釋說。“不值得大驚小怪。我們都知道,我們的這位青年朋友愛得這種病。遺憾的是,胃受到的影響不輕。我建議靜養,不要見客人,少講話,房間里最好弄得暗一點。此外,含有檸檬酸的咖啡因非常有益處,我給您開點……”由于小城里恰恰有幾個人得到了流行性感冒,所以他說:“是流感,尊貴的克魯爾夫人,而且對消化系統影響很大。是啊,我的朋友正好趕上了!呼吸道的炎癥還不嚴重,不過已經存在。您還咳嗽,是不是,親愛的朋友?我還不能不告訴您,體溫有點高,而且今天還會再升高。另外,脈搏明顯加快,而且很不規律。”他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好開了一種藥店里有存貨的苦中帶甜的滋補藥酒。這種藥酒,我是非常喜歡喝的,經過這場斗爭取得勝利之后,再喝了它,于是我渾身暖烘烘的,陷入了一種內心十分得意的情緒中。
當然,醫生這一行職業中的其他人在這一點上也并不例外: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蠢才,都竭力想看出不存在的東西,而否定顯而易見的東西。每一個未受過專門教育、然而了解并愛惜自己身體的人,由于熟悉自己身體的進一步的奧秘,所以都有辦法對付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說我患有呼吸道粘膜炎,這我在事先根本沒有想到,在我的自述中甚至也沒有暗示過。但是,由于我已迫使這位衛生督監放棄了說我患的是“厭學病”這種通常的揣測,所以他除了認為我得了流行性感冒外,束手無策了,而為了能堅持住這一診斷,他只好要求我說感到有咳嗽的刺癢,他還聲稱說,我的扁桃體腫了,這也不符合實際情況。至于說到體溫上升,從臨床癥狀角度來看,他做出的這一判斷盡管明顯地違背了他所學到的知識,但是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醫學科學認為,發燒只能是血液因病原體感染引起的結果,因此不存在肉體以外的其他原因引起的發燒。這樣說是荒唐可笑的——讀者也一定會同意這種看法,而且我愿以自己的榮譽擔保:在衛生督監杜星為我進行檢查時,從通常的意義上來說,我并沒有生病;只不過有一種短暫的激動情緒和下決心以冒險方式顯示一下自己的意志力;一種因愉快地深入到病人這一角色和因進行表現自我本性的表演(為了不致陷入可笑境地,這一表演必須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露破綻)而產生的陶醉感;某種狂喜——這同時既是一種緊張,又是一種緩弛消遣,為了能使某種不真實的東西變成在我和他人看來都是真實可信的,這又是必要的:所有這些影響都促使我的體質,即我的整個有機體的活動出現了這樣的升華和加強,以致這位衛生督監從其體溫計上確實看到了這些變化。脈搏跳動的加快,也是可以用同樣這些理由加以解釋的;當這位衛生督監將頭貼到我的胸前,使我嗅到他那干燥的灰驢色的頭發散發出的牲畜氣味時,我完全有能力通過突然激動的感受使心臟的跳動出現驟緩驟急的頻率。最后,關于我的胃,杜星大夫不管做出什么樣的診斷,每次都認為是受了損傷,這里確實有必要說明一下,我的這個器官自幼極為敏感脆弱,非常容易受刺激,任何一點情緒的波動都會引起胃里上下翻騰,在不正常的生活環境中,我不像其他人那樣感到心悸,而是感到胃里不舒適。這一現象被這位衛生督監觀察到了,因此他所講的情況是屬實的。
于是,他給我開了一些酸藥片和那種苦中帶甜的滋補藥酒,在我的床邊又呆了片刻,同我的母親閑聊了一陣,而我用松弛無力的嘴唇呼吸著,兩只疲憊無光的眼睛向上看著天花板。過一會兒,我的父親也湊上來,他由于想避免同我的目光相遇,以很不自然的表情瞟了我一眼。他是想借機向這位衛生督監請教有關他的關節炎的問題。大家都走后,我獨自一個人度過了這一天——也許緊接著還有幾天,吃的伙食盡管很少,但是卻更可口,因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對世界和未來甜蜜的夢幻之中。如果麥片粥、烤面包片填不飽我這年輕人的肚子,我就輕手輕腳地下床,輕輕地打開我的小寫字桌的蓋子,取出巧克力充饑,一點不吃虧,幾乎總是有相當多的巧克力儲存在那里。